彭富春:慧能與神秀之爭

慧能與神秀之爭

彭富春(著名哲學家,武漢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如果說人都具有佛性的話,那麼佛性在人的存在整體中屬於什麼呢?在慧能看來,所謂佛性不是人的其他什麼,而就是人的自性。

但何謂自性?一般而言,所謂性就是本性,是事物存在的規定。據此本性,一個存在者就是這一個特別的存在者。而所謂自性則更突出了事物存在自身的規定。自性是事物自身的本性,也就是存在者自身所是的特性。一方面,自性讓這一個存在者區別於其他存在者,另一方面,自性讓這一個存在者成為這一個存在者。但在慧能那裡,自性具有獨特的意義。它主要不是指諸法的自性,而是指人的自性。甚至可以說,在大千世界中,礦物、植物和動物沒有自性,只有人才有自性。自性是人自己覺悟的本性,是自己成佛的根據和原因。憑藉自性,人成佛無需外在的根據和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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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作為佛性的自性不是萬物的自性而只是人的自性?在世界整體中,人是一個特別的存在者。唯有人才有心靈,甚至人就是心靈。人憑藉心靈能覺悟自己和世界的真相,亦即心色如一,空有不二,因此而具有佛性。人的一切存在活動不僅顯現為心靈的活動,而且在根本上被心靈活動所規定。雖然心是複雜的、多變的,但心的本性卻是唯一的和永恆的。它是本心、真心、真如心、自性清凈心。當人的心靈意識到自身的本心的時候,這個心便是覺悟之心。但人不僅意識到自己的心靈,而且意識到自己的存在,並意識到自己的本性或者自性。因為自心可以覺悟自己的自性,所以可以說人是知道自己作為自性存在的存在者。人有心靈而知道自己的自性,並擁有自性;萬物沒有心靈而不知道自己的自性,並沒有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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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能認為,佛心不二。即佛即心,即心即佛。他說:

「前念不生即心,后念不滅即佛。

成一切相即心,離一切相即佛。」 (《機緣品》)

前念已過,不再執著;后念已起,不再止住。心生成了一切法相;佛脫離了一切法相。即心即佛就是覺悟了心色如一和空有不二的諸法實相。

他的偈頌還說:

「即心名慧,即佛乃定。

  定慧等持,意中清凈。

  悟此法門,由汝習性。

用本無生,雙修是正。」 (《機緣品》)

即心名為智慧,即佛名為禪定。這也可以互指,即心名為智慧,即佛名為禪定。禪定和智慧不是二,而是一,同屬一體。它們達到清凈心體。

一般而論,性與心是不同的。性是存在的規定,心是人的規定。但在慧能那裡,它們都和人相關。性是人性,心是人心。但性與心是有差異的。「心是地,性是王。王居心地上。性在王在,性去王無。性在身心存,性去身心壞。」(《疑問品》)這就是說,性是規定者,而心是被規定者。儘管這樣,但性和心在人身上相互作用。性生髮了心,而心通達了性。因此,自心要依據於自性,自心要皈依於自性。慧能說:「自心常生智慧,不離自性,即是福田」(《行由品》)他又說:「自心皈依自性,是皈依真佛。」(《懺悔品》)

但自心會真或者會妄,自性也會顯現或者遮蔽。當自心妄時,自性就會遮蔽;當自心真時,自性就會顯現。「此門坐禪,元不著心,亦不著凈,亦不是不動。若言著心,心原是妄。知心如幻,故無所著也。若言著凈,人性本凈。由妄念故,蓋覆真如,但無妄想,性自清凈。」(《坐禪品》)慧能在此說心原是妄和性本是凈,這看起來強化了妄心和凈性的對立,但實際上是破解人們對於妄心和凈性的執著。心有妄,也有真;性有凈,也有染。當心真時,性就凈;當心妄時,性就染。這就是說,慧能所理解的性與心在根本上是同一的。明心才能見性,不明心就不能見性。見性就是明心,不見性就不是明心。當明心見性時,心就是性,性就是心。自性就是自心,自心就是自性。心與性兩者甚至可以合二為一,稱為心性。但自心或者自性就其自身而言,在最終意義上是非凈非染,非真非妄,超出了凈染和真妄的二元對立。

慧能對於自性的發現和證悟實際上經歷了一個過程。他在《行由品》中描述了自己悟道的三個步驟。

首先,人人皆有佛性。慧能初見弘忍時的言說,初證了心性的有性。慧能不僅認為人人皆有佛性,而且自述自心不離自性。

其次,自性非有而空。慧能針對神秀的偈頌所呈的偈頌,重證了心性的空性。

神秀的偈頌說: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

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行由品》)

神秀偈頌所說的此身並非人的肉身,而是人的佛身。人的佛身如同菩提樹。此喻人自身有菩提。此心並非人的肉心,而是人的佛心。人的佛心如同明鏡台。此喻人自身有清凈。雖然人的身心是覺悟和清凈的,但身心之外的客塵是不凈的。它污染人的身心,因此人要時時除去塵埃。人通過修行,去掉客塵,回歸清凈。但神秀的偈頌並未見性。這在於:第一、它執著於身心的有相;第二、它將我與法分離,我清凈,法污染;第三、它沒有指出覺悟就在心的一念之間。

弘忍認為神秀的偈頌尚未見性,而指出了真正的見性是什麼。「無上菩提須得言下識自本心,見自本性,不生不滅。於一切時中,念念自見。萬法無滯,一真一切真,萬境自如如。如如之心,即是真實。若如是見,即是無上菩提之自性也。」(《行由品》)

無上菩提是至高無上的智慧,是佛的覺悟智慧,但它重點只是人對於自己本心和本性的認識。心性迷時有二,悟時同一。人的本心和本性是實性空性,不生不滅,也就是永生或常住。人的本心和本性不僅能在瞬間顯現,而且能在一切時中顯現。當人明心見性之後,就能通達萬法無礙。不僅一心性是真的,而且一切萬法也是真的;不僅心性如如不動,而且萬境也如如不動。真實就是沒有虛偽的心,它是其自身,並保持其自身。

針對神秀的偈頌,慧能的偈頌說: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行由品》)

與神秀的有不同,慧能的是無。慧能正是用無來破神秀的有。菩提智慧是無相的。它無形象,無大小,因此不可比喻為菩提樹。心靈本性也是無相的。它無方圓,無明暗,因此不可比喻為明鏡台。無論心法,還是色法,都是緣起性空。因此,不僅心空,而且境空。心境如一。既然一切法空,那麼就是本來無一物。有的版本將「佛性常清凈」取代了「本來無一物」。前者言有,後者言無。它們貌似對立,但實際一致。常清凈就是空性,就是無一物。但就慧能偈頌的主題是空來說,本來無一物更符合該偈頌的語境。既然本來無一物,那麼也就沒有了塵埃。於是既沒有塵埃的所來之處,也沒有塵埃的所去之處。在這樣的意義上,人無需天天勤拂拭。人本來是佛,何用修證?與神秀的偈頌執著於有相比,慧能偈頌的無顯示了人的心性。

慧能所證悟的不僅我空,而且法空,一切皆空。此時,自性的空性徹底顯露。但是,人們也不能執著慧能的無。對於慧能的偈頌,弘忍認為也沒有徹底見性。

最後,自性真空妙有。慧能聆聽弘忍講解《金剛經》時的讚歎,三證了心性的心色如一,空有不二。

「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是《金剛經》的核心思想之一。它一方面言空,要心無所住,另一方面言有,要生清凈心。「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是一種肯定的語言表達式(表詮),同時它還可以轉換成一種否定的語言表達式(遮詮),即「不應所住而生其心」。這裡的心所住就是住法相,心所生就是生煩惱。

當弘忍解說《金剛經》到 「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時,慧能言下大悟 「一切萬法不離自性」。他對弘忍說:

「何期自性本自清凈;

何期自性本不生滅;

何期自性本自具足;

何期自性本無動搖;

何期自性能生萬法。」(《行由品》)

為何慧能對於自性有如此深深的驚訝?這在於人們一向認為佛性與自性有別。佛的佛性是光明的,人的自性是污染的。人們從來沒有發現自性的偉大。慧能在覺悟后親證了佛的佛性和人的自性無二。他由此讚美自性的美好。

所謂自性本自清凈,是指它沒有原始無明的污染、遮蔽,以及由此而來的無窮煩惱和痛苦,而是純潔的、透明的。慧能除了指出自性或者佛性本身是無相的外,更強調了它自身是清凈的、沒有污染的。因此,對於自性的通達並不是各種外在的修行,而是內在本性的覺悟,亦即回到自性清靜體。

所謂自性本不生滅,是指自性非有為法,而是無為法,無生滅相。自性是人的實相,是不二的實性。佛性不是如同一個物是存在於時間和空間之中的,因此,它並不具備任何時間性和空間性。相反,自性就是涅槃妙心。涅磐不是死亡或者圓寂,而是不生不滅。這裡的不生不滅不是將滅止生,以生顯滅,而是本無所生,也無所滅。它是超出了生滅輪迴的圓滿。

所謂自性本自具足,是指它自身是完滿無缺的,具有佛或佛性的一切功德。佛就是覺悟。首先是自覺。佛證悟了自己不生不滅的真如本性。其次是覺他。佛慈悲為懷,普度眾生,以自己的智慧來教化迷情,讓他人發菩提心,達清凈地。最後是覺滿。佛不僅上求菩提,而且下化眾生,悲智雙運,福慧雙足,因此功德圓滿。

所謂自性本無動搖,是指它是寧靜的,能保持自身的同一和純凈。如果人心存妄念的話,那麼它就會隨境動搖。這就是說,心既沒有規定己,也沒有規定境,而是反過來被境所規定。境的生滅便會導致心的生滅。與此相反,自性卻是本無動搖。這意味著它毫無妄念,保持自身,不隨境遷,定於自身。

慧能後來在解釋不動時,強調不是身不動,而是心不動。「善知識!若修不動者,但見一切人時,不見人之是非善惡過患,即是自性不動。善知識!迷人身雖不動,開口便說他人是非長短好惡,與道違背。若著心著凈,即障道也。」(《坐禪品》

真正不動並非是靜止不動,而是在動中有不動。慧能曾作偈頌闡明心不動搖。

「有情即解動,無情即不動。

若修不動行,同無情不動。

若覓真不動,動上有不動。

不動是不動,無情無佛種。

能善分別相,第一義不動。

但作如是見,即是真如用。」(《付囑品》)

慧能認為,有情眾生就會解動,無情萬物才會不動。假若修不動行,如長坐不卧之禪定,就如同無情之物而不動。假若尋覓自心真正的不動的話,那麼就應該是動上有不動。這就是動中有靜,動靜一如。長坐的不動只是身體的不動,它如同無情之物,也沒有佛性的種子。無情之物是沒有佛性的,只有有情眾生中的人才有佛性。一方面,人能善於分別一切法相,應對萬事萬物,另一方面,人能安定於第一原則,也就是自心自性。只要作如此的見解,就是真如的運用。

所謂自性能生萬法,是指它能讓萬法作為萬法而顯現。萬法是指世界中一切存在者。它正是依靠自性或者自心從遮蔽而走向敞開。如果沒有自性的話,那麼便沒有萬法;如果有了自性的話,那麼便有了萬法。一切萬法不離自性。這表明了萬法唯自性,萬法唯自心。

慧能對於自性的五點揭示實際上可以分為兩個方面。一方面,本自清凈、本不生滅和本自具足是就自性自身的本性而言,另一方面,本無動搖和能生萬法則是就自性和萬法的關係而言。

就人的自性的本性而言,它一方面是有性,另一方面是空性。慧能正是空有雙運,以空攝有,證悟了實性空性,空性實性。這兩個方面正好顯示了自性的「不二」特性,亦即非空非有,亦空亦有,真空妙有。

一方面,自性有。它是存在的,不是非存在的。作為人的獨特的規定性,它不僅使人成為人,而且也使人成為佛。此外,自性也使萬法成為萬法。

另一方面,自性空。它雖然是存在的,但是空性的。當思萬法,自性才有;當不思萬法,自性就空。

自性本空的意義實際上是說自性就是無自性。自性雖然是人成佛的根據和原因。但它不是任何外在的根據和原因,而是內在的根據和原因。這一根據和原因不是一法,不是一個存在者,因而是無。在這樣的意義上,自性是無根據的根據,無原因的原因。自性作為無自性又可以將自身表述為無,而無也可表述為虛、空。虛無形質,空無障礙。這些又可近似地表達如同天空之虛空。

慧能就將自性比喻成虛空。「何名摩訶?摩訶是大。心量廣大,猶如虛空,無有邊畔,亦無方圓大小,亦非青黃赤白,亦無上下長短,亦無嗔無喜,無是無非,無善無惡,無有頭尾。諸佛剎土,盡同虛空。世人妙性本空,無有一法可得。自性真空,亦復如是。」 (《般若品》)這意在強調自性之空既不具有一般色法(物質存在者)的物理特性,也不具有一般心法(心理存在者)的精神特性。

雖然自性本空,不是一法,但能生萬法。 「若悟自性,亦不立菩提涅槃,亦不立解脫知見。無一法可得,方能建立萬法。若解此意,亦名佛身,亦名菩提涅槃,亦名解脫知見。見性之人,立亦得,不立亦得。去來自由,無滯無礙。應用隨作,應語隨答。普見化身,不離自性,即得自在神通,遊戲三昧,是名見性。」 (《頓漸品》)萬法(包括佛法)都是建立在自性本空的基礎上的。因此,人們要透過萬法的有而看到自性的空。

自性的這種空性當然不是惡,但也不是與之對立的善。自性是非善非惡。因此明心見性就要既不修善,也不造惡。「兀兀不修善,騰騰不造惡。寂寂斷見聞,蕩蕩心無著。」(《付囑品》)兀兀是不動。騰騰是無為。人不修善,不造惡,超出善惡之外。寂寂是安靜。蕩蕩是平坦。人不住相,不住空,無相無念無住。

但慧能反對執著於自性之空。「莫聞吾說空便即著空。第一莫著空,若空心靜坐,即著無記空。」 (《般若品》)這種空一般稱為頑空,惡趣空,是一種死亡之空,而非真空。

針對人們對於空的執著,慧能強調要看到自性空含萬法。「世界虛空,能含萬物色像。日月星宿、山河大地、泉源溪澗、草木叢林、惡人善人、惡法善法、天堂地獄、一切大海、須彌諸山,總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復如是。善知識!自性能含萬法是大。萬法在諸人性中,若見一切人惡之與善,盡皆不取不舍,亦不染著,心如虛空,名之為大。故曰摩訶。」 (《般若品》)自性只有包括了萬法才是真空,否則就是假空。

事實上,自性既非片面的有,也非片面的空,而是有即空,空即有,是空有不二。慧能在解釋解脫香和解脫知見香時就強調了自性的空有不二。解脫香重在空。「四解脫香,即自心無所攀緣,不思善,不思惡,自在無礙,名解脫香。」 (《懺悔品》)解脫知見香重在不空。「五解脫知見香,自心既無所攀緣善惡,不可沉空守寂,即須廣學多聞,識自本心,達諸佛理,和光接物,無我無人,直至菩提,真性不易,名解脫知見香。」(《懺悔品》)因此,人們既要內熏解脫香,而證悟空性,也要內熏解脫知見香,而實現自性的不空。

人的自性是空有不二的,同時,人的自心也能覺悟這種空有不二。慧能認為每一個人都有如此神奇的自性。這就為人們學佛和成佛提供了內在的可能性。「菩提自性,本來清凈,但用此心,直了成佛」(《行由品》) 修道的關鍵是心靈呈露本性。這是成佛的唯一且簡明的大道。弘忍知道慧能已經知悟本性,對慧能說: 「不識本心,學法無益。若識自本心,見自本性,即名丈夫、天人師、佛。」 (《行由品》)不明心見性就不能成佛,能明心見性就能成佛。

來源於彭富春:《論慧能》,人民出版社2017年8月版


作者簡介:彭富春,著名哲學家,武漢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1963年生於湖北省沔陽縣(現為仙桃市);1979-1983年學習於武漢大學,獲文學學士學位;1985-1988年學習於中國社會科學院,師從李澤厚教授,獲哲學碩士學位;1991-1997年學習於德國奧斯納布呂克大學,師從海德格爾晚期弗萊堡弟子博德爾教授,獲哲學博士學位,是武漢大學歷史上第一位留德哲學博士。1998年起任武漢大學教授,併兼任國內多所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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