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教育體系中的語言斷裂

傑寧,約旦河西岸北部重鎮。其四萬居民中,有近四分之一居住在巴勒斯坦難民營。猶太人稱這裡為「恐襲之都」,阿拉伯人視這裡為武裝鬥爭的策源地。在這樣一座城市裡,坐落著極負盛名的阿拉伯美國大學(Arab American University)。這所學校成立於2000年第二次巴勒斯坦大起義(Intifada)前夕,由美國加州州立大學斯坦尼斯洛斯分校援建。作為西岸地區唯一私立學術機構,這裡經年學子絡繹。這所學校的一萬名在校生中,有一半身份比較特殊,他們是來自以色列的阿拉伯公民。

阿拉伯美國大學

(來源:www.aauj.edu)

阿拉伯人占以色列總人口近20%,他們中絕大多數因家庭或工作原因與巴勒斯坦西岸地區、加沙地帶及周邊阿拉伯國家聯繫緊密。無論出於社會公平還是國家安全的考慮,以色列從建國伊始便不得不審慎對待與其阿拉伯人口有關的一切問題。半個多世紀以來,在政治、歷史、文化等多重因素作用下,以色列國內的民族平等與融合既不可望,更不可及。這種境況不僅時時拷問著以色列作為所謂民主國家是否名實相符,更直接地,諸如上例,任由手持以色列護照的年輕人在無比敵視以色列的環境中接受高等教育,無論如何,都不符合猶太國家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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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伯美國大學不是孤例,具有以色列公民身份的阿拉伯學子在西岸地區及周邊國家的高校中隨處可見。相較之下,據2010年統計,以色列國內20%的阿拉伯人口比例在大學校園中驟降至11%,研究生階段更是僅剩7.7%。周邊國家和地區對以色列阿拉伯公民產生的「拉力」自不消說,以色列國內語言及教育政策產生的「斥力」往往為人所忽視。這種斥力來源於以色列教育體系中的一種語言斷裂。在其作用下,諸多阿拉伯公民被斥離於以色列高等教育之外,學子抑或止步,抑或逃離。這一切還要先從以色列的語言政策說起。

一、阿拉伯語-被動的官方語言

近代巴以土地上的語言政策,以官方語言設定為代表,經歷過兩次重大變革。

第一次變革發生於1917年奧斯曼帝國覆滅之際。之前以阿拉伯語為主導,土耳其語為政府官方語言的語言結構隨著英國的託管開始瓦解。英國人遵循在《貝爾福宣言》中許下的於巴勒斯坦建立一個「猶太民族家園」的承諾,大大提高了希伯來語的地位,使其與阿拉伯語和英語一道成為英治巴勒斯坦的官方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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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以色列建國,當地語言政策經歷第二次重大改變。希伯來語成為主導語言,阿拉伯語雖仍保留官方地位卻在實際運用中處處次之。希伯來語之於以色列及整個錫安運動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以色列建國后毫不猶豫地將英語貶出官方語言之列,卻耐人尋味地將阿拉伯語這一「敵人的語言」保留其中,於法理上與希伯來語並列。

這背後主要有兩方面考慮。首先,以色列無力面對取消阿拉伯語官方地位可能帶來的後果。猶太國家自然不願為「種族主義」的指責留以更多口舌。此外,保留阿拉伯語官方地位並為阿拉伯人使用其語言留有一定空間有助於對以色列國內兩個民族加以鮮明而永久的區分。這兩方面考慮分別滿足了左翼的聲音與右翼的需要,阿拉伯語由此與希伯來語並列成為以色列的官方語言並延續至今。



然而,法理上的平等顯然無法傳遞到現實之中。例如,以色列國內的阿拉伯人被強制學習希伯來語,而猶太人對於學習國家的另一種官方語言則毫無興趣,地位降級的英語反而備受青睞。其原因自然多種多樣,但這無疑反映著以色列猶太族群寧願與世界對話,也不願與他們的同胞溝通的想法。由此,以色列國內的民族團結與融合,或哪怕只是消除敵對、增進理解都無異於痴人說夢。當兩種語言法理平等而實分主次的地位矛盾映射於教育體系中時,以色列社會便產生了頗為棘手的問題。

二、以色列教育體系中的語言地位

教育是踐行一國語言政策的重要途徑。為體現阿拉伯語的官方地位,以色列從建國伊始便規定政府保證阿拉伯族裔以其母語並按其文化傳統接受中小學教育。絕大多數以色列阿拉伯公民出於身份與文化認同而選擇就讀於阿拉伯小學與中學。那裡,阿拉伯語是教學中介語。雖然希伯來語是這些學校的必修課,但根據課綱規定,阿拉伯學校的希伯來語教育只需培養學生「理解希伯來語文本並在情境及文化需求中運用希伯來語進行有效的書面及口頭表達」之能力即可。然而,這一踐行阿拉伯語官方地位並保護少數族裔權利的善政卻在高等教育面前戛然而止。

一名以色列阿拉伯女孩在學校參加籃球練習

(來源:The Atlantic)

以色列的高等教育是為希伯來語所壟斷的。縱然阿拉伯語是以色列的官方語言之一,以色列國內並沒有以阿拉伯語為教學中介語的大學,以阿拉伯語教授的學位課程更是寥寥無幾。因此,以色列阿拉伯公民高中畢業后若想在國內繼續接受高等教育便別無選擇,只有參加為希伯來語者設計的入學考試,通過後在非母語環境中學習。因阿拉伯中小學所教授的希伯來語並不以學術用途為目的,這裡的畢業生若想在自己的國家接受高等教育其困難可想而知。

據統計,在以色列「高考」(Psychometric Entrance Test)中,阿拉伯學生的淘汰率高達50%,與猶太學生的20%形成鮮明對比。從1982年開始,兩個族裔在這項800分滿分的考試中的差距始終穩定在100分左右。因素縱然多種多樣,但以母語和外語接受考試的區別不言自明,以色列高等教育入學考試的語言歧視昭然若揭。

以色列在中小學階段所恪守的阿拉伯語官方語言權利在高等教育階段風雲突變。由此,阿拉伯語在以色列教育系統中的使用於高等教育門檻處發生致命斷裂,阿拉伯公民在自己國家接受大學教育因而困難重重。留給他們的只有兩種選擇——放棄大學或出國留學。開篇所說在傑寧求學的五千餘名以色列公民由此而來。

三、從語言斷裂到社會分離

以色列具有一套完善而優質的高等教育體系。它不僅具有多所世界知名的大學與科研機構,高等教育覆蓋之廣亦羨煞旁人。以色列20-24歲的年輕人中每兩人就有一個在高校就讀。此外,在以色列開放大學(The Open University of Israel)的幫助下,理論上以色列的每一個人都可以無門檻地接受高等教育。然而,即便在開放大學的課程列表中,使用阿拉伯語授課的課程還是寥寥無幾,數目甚至不如為新移民準備的俄語授課項目多。也就是說,以色列的高等教育體系即便再完美,也不是為其阿拉伯公民,或踐行正當語言權利的阿拉伯公民所準備的。

在以色列完備的高等教育體系下,文憑「通貨膨脹」嚴重,大學學位從「發展需求」轉變為「生存需求」的趨勢明顯。換言之,阿拉伯公民因語言及教育體系而無法公平地接受高等教育所帶給他們的「懲罰」越來越重。大學是現代社會中公民積累文化資本而實現社會階層向上流動的重要工具,大多數阿拉伯人在以色列社會中向上流動的途徑因此阻斷。這樣一來,語言差異經由教育差異又最終與經濟差異及社會地位差異相重疊,以色列社會內部兩大族群之對立愈發深重。不僅如此,那些選擇在周邊國家,尤其是巴勒斯坦接受高等教育的以色列公民對以色列國家安全構成了嚴重的潛在威脅。這種威脅繼而又加重了國內族群間的猜忌,和解遙遙無期。

四、無力的應對

這一涉及以色列語言政策、少數族裔權利、教育公平及國家安全的問題並非不治之症。其解決的根本之道在於填補阿拉伯語在以色列高等教育門檻處的致命斷裂。而以色列社會各方面的種種做法似乎與問題的解決之道背道而馳。

一方面,阿拉伯公民對於任何在其中小學加強希伯來語教育的做法都極其敏感。即便有利於幫助他們順利進入以色列主流教育體系,任何試圖增加希伯來語課時或難度的做法都會被視為以色列政府削弱阿拉伯人身份認同的手段。另一方面,斷裂可以從高等教育方面入手進行修復。但以色列高校顯然不願妥協甚至反而增高門檻。近日,以色列理工大學(Technion)決定提高希伯來語入學要求,稱此舉旨在降低阿拉伯學生的輟學率。理工科大學對語言的要求普遍較低,輟學率與語言因素關聯往往不大。以色列理工大學的初衷無從知曉,但以色列高校顯然沒有任何幫助阿拉伯公民平等入學,公平受教的意願。「有教無類」對於以色列高等教育體系從來都是無稽之談。

以色列理工大學(Technion)

拿撒勒,耶穌的故鄉,以色列最大的阿拉伯城市。其城郊有一片荒蕪多年的預留地。2013年,即將離任的前拿撒勒市長拉姆齊·加雷斯(Ramzi Jaraise)又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來到以色列高等教育署,向規劃與預算委員會提議在那裡建起一座阿拉伯大學。那裡,以色列的阿拉伯人也可以在自己的國家用自己的語言接受高等教育。市長知道這次自己還是註定空手而回,「以色列知道這是一項基本公民權利,只是不能賦予阿拉伯人而已。」

今日主筆 / 鮑克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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