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食帖》的領悟：自喜漸不為人識！

蘇軾 像（趙孟頫 繪）

假期無事，便取蘇軾的《寒食帖》來看。這是蘇軾於神宗元豐五年貶到黃州所寫的詩稿。筆跡看來倒置隨意，大小不一，如同粗拙而不經意；但是，精於書法的人都看得出，那欹側抑揚中有嫵媚悠揚，收放自如，化規矩於無形，是傳世蘇書中最好的一件。

「……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那知是寒食，但感鳥銜紙。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詩意苦澀，是遭大難后的灰心喪氣，書法卻稚拙單純，猛一看，彷彿有點像初學書的孩子所為，一洗甜熟靈敏的描寫之美，而以拙澀的相貌出現。

飽經存亡憂患，四十六歲的蘇軾，遽然從美的故意堅持中了悟靈通了——正本藝術上的故意運營造作，只是為了有一日，在存亡的分際上可以一同勘破，了無顧慮；而藝術之美的極境，竟是紛華剝蝕凈盡往後，那毫無偽飾的一個光溜溜的自己。

▲蘇軾《黃州寒食詩帖》

紙本 34.5×199.5cm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本年又苦雨，兩月秋蕭條。卧聞海棠花，泥污燕支雪。闇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須已白。

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小屋如漁舟，毛毛水雲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紙。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

蘇軾終身多次遭遷謫放逐，往後的放逐，都比黃州更苦，遠至瘴蠻的嶺南、海南島。黃州的降低呵斥，只是這終身放逐的詩人之旅的起程算了，對蘇軾而言，卻有著特殊的意義。

黃州的被貶，肇因於小人的誣害，建議文字獄，以蘇軾詩文對朝政、皇帝多所嘲諷，要置他一個「謗訕君上」的死罪。蘇軾自元豐二年七月在湖州被捕，押解入京，經過四個多月的軟禁勘問，詩文逐字逐句加以究詰，牽連附會，威嚇詬辱交集，這名滿天下的詩人，自稱「魂驚湯火命如雞」，認為所欠惟有一死。在獄中密托獄卒帶《絕命詩》給兄弟蘇轍，其中有「是處青山可埋骨，他時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又結來生未了因」這樣惋惻悅耳的句子。

這應當死去而竟未死去的生命，在驚懼、貪戀、詬辱、威嚇之後，茅塞頓開。貶謫到黃州的蘇軾，死而後生，他終身最好的詩文、書法皆結束於此時。初到黃州便寫了那首有名的《卜運算元》：「……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孤寂沙洲冷。」那甫定的驚魂，猶帶著不可言說的傷痛，但是，「揀盡寒枝不肯棲」，這生命，在威嚇侮辱之中，猶不可讓步，猶有所堅持，可以懷有磊落，不肯與世俯仰，趁波逐浪。

黃州在大江岸邊，蘇軾有罪被責不能簽署公事，他倒落得清閑，日日除草種麥，畜養牛羊，把一片荒地開墾成為前史上聞名的「東坡」。

有名的《江城子》寫於此時：「走遍人世，照常卻躬耕。昨晚東坡春雨足，烏鵲喜，報新晴。」是在狹小的爭辯上看到了生命無謂的浪費，而真實人類的文明，如大江東去，何嘗止息？蘇軾聽江聲不斷，正本這兒也曾有過戰爭，有過英雄與佳人，有過策略機巧，也有過情愛的纏綿……真是江山如畫啊，這飽歷憂患的蘇東坡，在詬辱之後，沒有酸腐的怨天尤人，沒有做態的自憐，沒有了不平與怨言，在前史的大江之邊，他大聲唱出了驚動千古的歌聲：「大江東去，浪淘盡……」時年四十七歲。

蘇軾的《赤壁賦》也寫在這段時間。《前赤壁賦》原跡藏在台北故宮博物院，文末尚附有小註：「軾去歲作此賦，未嘗輕出以示人，見者蓋一二人算了。欽之有使至，求近文，遂親書以寄。多難畏事，欽之愛我，必深藏之，不出也。」被誣害之後蘇軾也知道小人的可怕，知道這件文學名著的布景，再讀東坡這幾句婉轉婉轉之詞，真是要覺得啼笑皆非啊！

▲蘇軾《前赤壁賦》 卷

紙本 23.9×258cm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蘇軾跋：軾去歲作此賦，未嘗輕出以示人，見者蓋一二人算了。欽之有使至，求近文，遂親書以寄。多難畏事，欽之愛我，必深藏之，不出也。又有《后赤壁賦》，筆倦未能寫，當俟后信。軾白。

在黃州這段時間，東坡常說「多難畏事」或「多難畏人」這樣的話。他的「烏台詩案」不只個人幾罹死罪，也牽連了家人親友的被搜捕貶謫。他的「多難畏人」，一方面是說小人的誣害，另一方面，連那深愛的家人親友學生也甘願遠遠避開，防止拖累他人。與李端叔的一封信說得特別好：「得罪以來，深自堵塞，扁舟草屨，放浪山水間，與漁樵雜處，往往為迷人所推罵，則自喜漸不為人識。」

穿戴草鞋，與漁民樵夫稠濁，被醉漢推罵，從名滿天下的蘇軾變成無人知道的人世往常百姓，東坡的相貌一新，正在他的被誣害、受詬辱之後，可以「自喜漸不為人識」吧。

黃庭堅跋：東坡此詩似李太白，猶恐太白有未處處。此書兼顏魯公、楊少師、李西台筆意，試使東坡復為之，未必及此。改日東坡或見此書，應笑我於無佛處稱尊也。

《寒食帖》寫得平白清閑，無一點做態，也正是這紛華去盡，返璞歸真的成果吧。卷後有蘇軾學生黃庭堅的跋，對《寒食帖》讚譽至極。黃庭堅是宋四大書法家蘇、黃、米、蔡，僅次於蘇軾的一人，書法聳立峻峭，但是他對《寒食帖》讚不絕口，正是黃州的東坡竟可以連美也不堅持，從方式技巧的故意中解放出來，美的極境不過是「與漁樵雜處」的平平天然算了吧。

在擁堵穢雜的闤闠里，被醉漢推罵而猶能「自喜」，或許「我執」太強的藝術家都必須過這一關，才華入於美的堂奧。但是，談何容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