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居的女人們

吃過飯的后的睏倦,父親謂之放乏。他放乏的主要內容是將身體在炕上擺平。擺平的胳膊,腿,心,和腦,此時像卸下了千斤重擔,他微閉著眼睛,愜意的樣子彷彿炕是有浮力的湖水托著他。他的頭部用兩個枕頭高高的踮起,嘴裡哎呀哎,佯裝中彈受傷,任由六歲的弟弟圍著他抬胳膊掰腿。弟弟溫軟小手的觸摸對他應該是放乏的主要內容,我看到他眉眼舒展,皺紋也隱去了許多。他問弟弟一些常人思維軌道之外的問題,比如樹上有兩隻鳥,獵槍打了一隻,還有幾隻?當弟弟奶聲奶氣的回答還有一隻的時候,忍俊不禁的詭笑從他嘴角處無聲地盪開。

有天他問弟弟,敵人來了你怎麼被我逃跑時,老跑的聲音突兀的在院外響起,我端著一碗玉米摻飯,飯上蓋著一勺葛蘭葉酸菜,正吃的額頭冒汗,老跑的尖叫像一根繩子把我拽到院外。牆頭的豁口處,院門口溝渠和柴垛上紛紛冒出一個又一個腦袋,這些腦袋急迫的晃動著,紛紛奔向一個目標——老跑的大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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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著老跑跑得是她身後那隻碗。那隻碗是一隻離弦的箭,不偏不倚射中她的背,他應聲而倒,隨後傳來她的哭聲,她的哭叫高亢尖銳,類似某種動物的嗥叫。嗥叫的頻率藉助空氣,引起大地的震顫。她從胸腔迸發的力氣來源於她看到的觀眾,那些抱著孩子的,端著碗的,拿著笤帚的,包著頭巾的,披著頭髮的,無論圓腦袋的,禿腦袋,總之出來了就是她潛在的外援,如果她繼續處於弱勢,肯定會有抱打不平者站在她這一邊,當然,擋架也勢在必然,她的聲音更高起來,增加了莫名的底氣,她拍著屁股跳著腳朝屋內叫囂:你出來,有本事你出來,不出來就不是你娘養的!屋內男人果然被她激怒,炒了一把鐵鍬攆出來時,她立馬從地上彈起來飛竄了,那驚懼的眼神,散亂的頭髮和奔突起來辨不清方向的狼狽,讓人群鬨笑著散去,這劇情對他們太老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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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跑本不叫老跑,跑的次數多了,也就成了老跑。她不跑的時候,和女人們在南牆根曬著太陽納著鞋底。她眼睛先天近視,鞋底幾乎挨到鼻尖上,針也差點碰到鼻頭。每穿過來一針,她都要低頭閉著左眼,睜著右眼,木匠吊線一樣瞄下一針在哪裡。她只上過小學二年級,但她的言談範疇時時要逾越她的學歷和識見,為此,她在閑聊場合十分賣力,語言沒有氣勢時,藉助聲音的分貝彌補。

她聊起伊拉克打仗時,牆頭的狗尾巴草都被她的聲音叫醒,不停地集體搖動。提起戰亂中的女人們,她神秘的撇棄嘴,好像她親臨現場一樣。和女人們爭執蒸饃面發不開加什麼用料時語調急促,且聲音亮如洪鐘,彷彿全世界宣告她無所不知。她說她原本聲輕如燕,只因老爹讓她放了幾年的牛,吆喝牛練出的嗓門變成說話的聲音,成了習慣再也改不回來了。

從小定娃娃親那家男人,嫌他眼睛有毛病,退了婚。現在的男人家裡兄弟多,實在貧困才娶得她。不過從她嘴裡出來的版本,是她原本在山頂的一所小學教者幾個娃娃,男人總是纏著她結婚,玉米地,生產隊牛棚,割草的山腦,拉拉扯扯求得個沒完。心一軟結了婚,婚後精力貢獻給了自己的娃娃,就沒有經歷再分給其他娃娃了。

她家住在大路口,她男人把院門口蓋起兩間土胚房,購置了磨面機,讓老跑經營磨面生意。

老跑除了每天幹家務農活,就在磨坊磨面。磨面掙來的每一分錢都交給男人,男人拿去在街頭打麻將,有時候還帶女人回來,老跑給女人做吃做喝,有時夜晚還擠在一張炕上。鄰居二嬸在門口碰見老跑,笑嘻嘻的問她,你家來客人了?老跑說是啊,我遠房妹子來了啊。

老跑是羅圈腿,走路時兩腿之間的間隙比別人大很多,遠遠看去像一個括弧在移動,但是自從磨了面,這種差距漸漸縮小,有時候肩膀一聳一聳還可以看到雄赳赳氣昂昂的架勢。婆年們在一起談論最多的是未來兒媳婦的花銷,老跑當人不例外,她說她磨面賺的錢娶一個兒媳婦都沒有問題。母親背地裡對我說,真能煽,連現在娶個媳婦多少錢都不知道,還在吹,再說她家那口子,手裡還能剩下錢給兒子娶媳婦?

老跑每次從屋內飛跑而出的時候,原因無非是鍋里油放少了,沒炒菜了,或者是她眼睛看不見打翻了一個碗了。兒子從屋裡跑出來則是拿了老子幾塊錢了,或者是看他吃好吃的,自己也夾了一筷子。兒子從屋裡跑出來的時候大大咧咧,邊走邊罵:老不死的,等我在長大點,要我養活你啊,我都不是人養的!

等到兒子再大一點,老跑男人就得了病,到醫院檢查,醫生說,回家養著,想吃啥吃啥。回家裡老跑男人就不肯好吃好喝的了,她把好吃的留給男人和兒子,老跑一輩子吃飯都是坐在社火角玉米稈編製的墩子上,從沒上過飯桌,上飯桌的事讓她淚水直流,心想,也許以後再也不用從屋子裡飛跑著出來。

在一個雪夜,老跑男人悄無聲息的走了。鄰居們都說老跑這下解脫了,可是老跑哭著很大的陣勢,滿地打滾,一頭撲向棺木,滿嘴裡數落以後沒了主心骨,死鬼呀,讓我怎麼活呀?????家裡外債不少,人家找上門的時候,老跑才知道,她磨了半輩子的面,也不過是個空虛。欄里的幾頭豬,半舊的磨面機統統給人頂了債務,落下個家徒四壁,還有人沒有還清。

兒子的婚事經過幾番折騰,終是入贅到別人家。老跑一個人在家靠遠嫁的閨女寄錢渡日。她在院牆門口和女人聊天的時候,兩三句就為外面的世界和別人起了爭執,有人談起某某去南方看兒子坐飛機,一輩子沒出過遠門的老跑一隻眼睜著,另一隻眼瞄著鞋底,聲如洪鐘的說,呀,呀,飛機么,聲音聽著就跟磨面一樣嗡嗡,坐著就跟磨了一天面一樣頭暈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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