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子——100個邪邪的小故事72

十二歲那年,老大終於知道了,自己是過繼來的。他在明白過繼是什麼意思之前,就已

經飽嘗了這個詞帶給他的一切苦難。它代表了一些顯而易見的卻被當做理所當然的不平等待

遇,代表了很多曾經被他認為豪無來由的外號與指桑罵槐,代表了每每被推進臭水溝然而不

能立刻爬起來時的憤懣與悲傷——因為起身太快會被認為還沒有徹底服軟。

老大是我的大伯,他的名字叫做李躍河。那年反右剛開始,我的父親,他七歲的弟弟李

躍山還是個拖著鼻涕的小臟孩兒。一看到父親的鼻涕流到了下巴上,老大就很生氣,他覺得

父親是在暗暗嘲弄他的名字。這也不是他想出來的,而是雞毛那伙小子仔細觀察的結果。他

們編了個順口溜兒:鼻涕過了河,去找李躍河!李躍河,不在家,問他爹,他爹說,李躍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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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鼻涕過——了——河!

這個順口溜在六十年後的今天,父親還記憶猶新。我質疑道:這其實沒什麼侮辱性的含

義吧?

父親說:主要是那個語氣。

我問:什麼樣的?您學學唄。

父親就假裝要給我一巴掌:滾一邊兒去!

我暗自懊悔——父親願意開口的時候不多。今天還是半瓶茅台下肚,才撬開了他的嘴。可惜我醉得比父親快太多,這才忘了形。老大這個人,隨著他的失蹤,已經漸漸成為了我們家的一個禁區,不能提及,不能討論。我對於這個大伯的好奇與日俱增——稱呼他為「老大」是父親的意思,他說:咱老李家沒這號兒人,他不是你的長輩。

父親記恨老大,主要是因為祖父——祖父的故事我一直在猶豫,是現在就講,還是先交代一下來龍去脈。

好吧,祖父是個讀書人,讀過太多的書,因此不太受待見。在那個擯棄知識的時代,他只能用一身力氣養家糊口。五七年的祖父是個二級翻砂工,每月工資二十七元五角三分。這些錢需要養活五個人:在父親出生前,包括當時尚在人世的祖父的父親和他的續妻,還有我的祖母和老大;父親的出生帶走了我的祖母,可人數還是五個。總之,日子過得很緊巴,老大卻還總是惹是生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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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也不是老大愛惹事兒,主要是事兒愛招他。那時我們家住的是三間小平房,在這些磚紅色的建築物後面,是一片蘋果樹林,裡面的每一顆蘋果都屬於我們的鄰居楊家。他們家的平房緊挨著我們家,看上去卻截然不同——刷了白灰,顯得洋氣極了,當然也顯示出他們家的經濟狀況要明顯優於我們家。這是因為他們家只有三張嘴吃飯,卻有兩個人賺錢。他們家是雙職工,卻只有一個女兒。這個女兒名叫楊文梅,據說貌若天仙——後來我在一張一寸大小的黑白照片上面,目睹過這位傳奇人物的風姿——短髮、小圓臉,眼睛倒是很大,可是嘴用力抿著,還是難以掩飾她的齙牙,我就很有些大失所望。

總之這個楊阿姨,不知怎地就暗暗地傾心於我們家老大。我想要再次質疑——父親口中的老大,這時不過十二歲,而這個楊阿姨比他還要小一歲,用「傾心」這樣的詞,是不是有些誇張了呢——可是看了看父親的臉色,忍住了沒問。

楊阿姨也許真如傳說中那樣花容月貌,反正雞毛是看上了她。這「看上」的具體表現就是常常埋伏在她回家的路上,在她走近時猛地衝出來,嚇她一跳。楊阿姨總是跟老大一起回家的,這個習慣從她上小學第一天就開始了,說起來,老大還受到了楊叔叔的託付。是真的託付,父親說,老大的報酬就是每年蘋果成熟的季節,他可以每天盡情地在林子里啃蘋果,只要不私自夾帶,吃多少都可以。父親還說,那片林子里的蘋果,是這世界上最好吃的蘋果。不是什麼煙霞、蛇果之類的名貴品種,而是一種黃色的小果子,又酸又甜,又香又脆,他一頓可以吃十來個。

我聽到這裡,又想質疑,因為父親還說過,那林子里養著一隻名叫笨笨的狼犬,除了楊家的人,它只認識老大。父親究竟是怎樣吃到那些蘋果的,這就成了一個永遠的迷。

繼續說老大。顯而易見,在十五歲的雞毛和他的那幾個黨羽眼中,老大就像個一百瓦的電燈泡。後來他們在嚇唬楊阿姨之前,總要先「解決」掉老大。他們解決的辦法也很簡單粗暴——把老大推進臭水溝,同時罵上幾句,至於罵了些什麼,父親從未告訴過我。

——這個臭水溝我很有必要好好介紹一下,因為它是這個故事裡最令我費解的存在。據說它曾經是一個蓄水池,在淹死過一頭老母豬之後就被棄用了。它的面積不過十幾個平方米,中央的深度肯定超過了一個成年人的身高,那些吸收了老母豬屍骨的營養而生長得異常茂盛的水藻,終年泛著綠光並散發著難以形容的味道。

據說老大就是在這個臭水溝里學會游泳的——被扔進去的次數多了,自然而然就學會了。他甚至還學會了潛水,可以在裡面潛伏好幾分鐘,等到雞毛一夥兒走掉,再把腦袋探出水面。老大的衣服上就總有著讓祖父想脫下鞋的味道。

祖父脫下鞋是為了打人,這是我們家的一個光榮傳統。脫鞋的同時,這被打的人就要做出選擇,是受著還是趕緊跑,需要在一兩秒之內趕緊作出決定。受著的話,屁股不免要開花;跑的話那鞋底就會飛到頭上,而且晚上很有可能沒飯吃。

可老大總是選擇跑,而且他總是跑到蘋果林里去,因為那裡是笨笨的地盤。對於沒飯吃這一點,他的認識不是那麼深刻,因為楊阿姨總是能給他弄到一份晚飯,有時父親也會把自己的晚飯剩下一半,然後端出去給他——那時父親還是很愛老大的。總之,在躲出去的時候,老大甚至能吃得比平時更飽。至於給他送飯的兩個人有沒有吃飽,他似乎並不在意。

老大這種滿不在乎的心態在楊阿姨出事好幾年後,終於徹底被發現。祖父對於這種行為的定義是——白眼狼,他斷言老大總有一天會走上邪路。

十二歲那年,過繼老大的那家找來了。他們是一房不遠不近的親戚,有著七八個兒子,也就是說,有著七八張吃飯的嘴。老大是他們的幺兒,要送走一個孩子,只能輪到他。那時他不過兩三個月,送走他,也就是哭一場的事兒。後來,他們不知從哪兒聽說了老大經常被打、被罰跪,而且還是被罰跪在臭水溝里,就氣勢洶洶地來理論了——那年,他們家已經有了好幾個孩子參加了工作,完全能養得起老大了。

那對男女和他們的所有兒子都站在我們家的小屋裡,老大回來的時候,還以為來了尋仇的。他沒進屋,悄悄繞到灶間,拿了燒火的爐勾,才拐回來。

老大的親生父母和他的哥哥們都注視著這個十二年沒見的兒子,渾身濕漉漉地,頭髮上還有水藻,手裡拿著一個鐵器,凶神惡煞地出現在了他們面前。

聽完了所有人的話,老大很久沒說話。他也許想到了一些不怎麼愉快的事件,比如為什麼父親有零用錢而他從來就沒有,比如過年的時候他為什麼沒有糖吃也沒有新衣服穿——要知道那時候的新衣服都是大孩子穿過了再傳給小孩子的,可他穿的都是祖父用他捉鋼釺的手改過的工作服,父親卻每年都能得到一身新衣服。並且,這種事是在他五歲那年,父親出生后才開始發生的。在那之前,他也曾經有糖吃、有新衣服穿。

祖父和祖母是在婚後七八年才過繼了老大,又過了五年才有了父親。父親說,老大並沒有挨過餓,他如此忌恨這個家,完全是天性使然。可老大並沒有跟他的親生父母走,他說他只有一個家,這幾間蘋果林邊上的小平房,是他唯一的家。

那家人悻悻地走了。可是,從那天起,老大再也沒有叫過祖父一聲「爸」。

楊阿姨出事是在老大十五歲那年。那是一段挨餓的日子,大家都在挨餓,連蘋果樹都沒有開花。這得怪雞毛他們。這些人像飛蝗一樣,先是吃光了蘋果樹的葉子,接著就把那些蘋果樹一棵一棵地削了皮,煮那些樹皮吃。後來他們就盯上了笨笨。有一天,他們終於把已經骨瘦如柴的笨笨捉住了。據雞毛說,老狗的肉,口感很差,塞在他的牙縫兒里好幾天剔不出來。

他是當著楊阿姨的面說這句話的,不眠不休找了三天笨笨的楊阿姨聽了,立刻要跟他拚命。撕扯間,雞毛看到了那些總被隱藏在肥大的工裝布下的美好的東西,他就動了念頭要佔為己有。當然,大夏天的一鍋狗肉也是幫凶。他得逞了,他們每個人都得逞了。

據說老大當時正跟楊阿姨在一起。騷亂初起時,他被一塊磚頭砸在額角,就暈了過去。等他醒來,一切都已回天乏術。

雞毛和他的同黨後來都被槍斃了。楊阿姨在法庭上指證了他們,出了法院的大門,就被雞毛的母親撓得一臉血。

楊阿姨的父母對這件事究竟做何反應,父親沒有講過。他講的關於楊家的另一個故事,倒令我印象深刻。那次,我質疑楊家為什麼只有一個女兒,父親說,不止一個,在楊阿姨之後,他們還有過很多個女兒,可是楊家想要的是兒子,再多的女兒也是徒勞。他沒有說過,那些初生的女嬰,是怎樣在月黑風高的夜晚不發出一聲哭泣就死去的,就像他沒有說過,楊家那隻紅腳桶為什麼要被藏樣一個隱秘的地方,為什麼楊阿姨的母親看到它就會癲癇發作。

我想象著那些女嬰在與這個世界剛剛見面的時候,會不會和其他嬰兒一樣充滿憧憬,她們被頭朝下放進裝了半桶水的那隻紅桶的時候,會不會以為又回到了充滿羊水的子宮。不,應該不會的,因為那桶里的水,是從一裡外那口井裡打來的,夏天都是刺骨的,又哪會有母體的溫度呢!後來楊家終於有了一個兒子,比楊阿姨小整整十八歲。這個兒子生下來的時候就沒有肛門,他掙扎了七天,死的時候腹脹如鼓。

出事後,老大還是天天跟楊阿姨在一起。他們上了同一所師範學校,也是這個城市裡唯一的一所,後來又分到了同一所小學當老師。

那年,老大十八歲,楊阿姨十七歲。祖父張羅著要把他們的事定下來,可老大說,他從來就沒有想娶楊阿姨,他們只是朋友。

楊阿姨自殺未遂,後來就去了鄉下當老師。老大在他二十歲那年,娶了我的伯母楊素芬。她是個粗壯的女工,比老大還要大三歲。除了同姓,她和楊阿姨根本沒有任何共同之處。

我的這個伯母是個很能幹的人物,當然,是在她生病前。後來她得了一種非常罕見的病,這病讓她的臉變得沒有一絲血色,那張臉冷漠得像是要宣布對一切置身事外。她最想置身事外的,也許還是老大和楊阿姨的死灰復燃吧。

楊阿姨在鄉下嫁了個屠夫。據那屠夫說,她是十里八鄉最美麗、最風騷的女人。他因為是個屠夫,總是要走村串戶去殺豬的,楊阿姨拒絕給他打下手,就待在家裡。他回到家的時候,常常發現門從裡面被鎖住了。如果他不去抽根煙,轉一圈再回來,那門是永遠不會開的。屠夫捨不得打楊阿姨,就總是打自己,他總是用熊掌一般的大手,扇自己的臉。久而久之,那臉就紅得好像喝醉了酒。

在別人總說他喝醉了酒的時候,他就真的開始喝酒了。在後來那段你揭~發我,我檢~舉你的歲月里,楊阿姨的名字甚至都沒有出現在過任何一張大~字~報上。屠夫說,我走在街上,總是忍不住去聞~每個男人的褲~襠,我總覺得每個人都帶著你的味道。說完這話,屠夫就又出發去殺豬,這次是給公社殺一頭野豬。

他去了,地方卻是山腳下。那是一頭野豬王,有五百多斤重。十幾個壯漢抬著它下山,都脫了力。這本應是他職業生涯的最高峰,可惜他多喝了幾杯,跟野豬王的搏鬥失敗了。他被挑開了肚子,又被野豬王踩了個稀巴爛。打下手的人們早已逃得無影無蹤,那野豬王也得勝回山了。楊阿姨找到他的時候,幾條介於野狗和野狼之間的綠眼睛生物正在啃食他的腸子,見了她,膽子小些的趕緊搶食兩口就夾著尾巴逃走,膽子大些的惡狠狠沖她呲著牙。

楊阿姨大叫一聲,揮著一根不知哪裡來的扁擔,趕走了那些貪得無厭的食屍者。後來,她就安葬了丈夫,回了城。父親在講述她回城的故事時,很是用了些春秋筆法,也許他覺得在我這個已經有了啤酒肚的兒子面前討論那些桃色事件,依然很不好意思吧。總之楊阿姨後來擠進了我上小學的那個學校當老師,沒錯,就是老大任教很多年的那一所。

那年是1981年。楊阿姨的這段婚姻生活沒有給她留下一兒半女,也沒有給她留下任何歲月的痕迹。三十四歲的她回來了,帶著離開時就有的美貌和離開時沒有的風情。可是,久居小村的她,消息還是太不靈通了,她沒有見到那個想念了很多年的人,因為老大在三年前就已經去上了大學。他是78年那批幸運兒中,最幸運的一位。

一直等到三個月後,老大才回來。他帶著無比珍貴的畢業證書,用它敲開了教育局的大門,坐進了他夢寐以求的單人單間的辦公室。那年,我六十五歲的祖父,第一次中風了。那年,老大十五歲的女兒沒有考上高中。那年,八歲的我第一次被允許參加家庭會議。我們的議題是祖父,因為他癱瘓了,必須有個人24小時照顧他。老大建議請個保姆,畢竟祖父的退休工資完全能涵蓋請保姆的費用。父親卻反對,分家后,祖父一直和我們生活在一起,他的退休工資卻是在自己手裡,每個月,他交給我的母親一定數額的生活費,這個數字是隨著通脹而不斷增長的。老大,從來沒有贍養過祖父一天,也從來沒有孝敬過祖父一分錢。如今,老大卻建議把祖父的退休金都用來請保姆。他忽略了祖父也需要吃飯,吃飯需要大米,大米需要用錢買。父親說了幾句很不中聽的話,老大生了氣,祖父也生了氣。

祖父的生氣表現為拉了一褲子,讓大家在惡臭中煎熬。而老大的生氣表現為一連十年與我們所有人斷了聯繫。

那十年裡,我們只能從報紙上得知老大的消息。他很快下了海,成為這個城市第一批弄潮兒。他成功了,成功得超越了嫉妒心所能達到的高度。他與各種人物握手的照片經常出現在這個城市最有名的報紙的頭版頭條。他的那輛牌照「77777」的車,經常疾馳而過,留下一路煙塵——據說他的司機以前是個特種兵。至於坐在裡面的人,肯定沒有我的伯母,她已經被離了婚,獨自跟她的病去搏鬥了。有人說,看見我們家的老大領著個女人下館子,那女人美得像是渾身發著光。父親說,一定是你楊阿姨。

後來我們終於知道了,有時候是楊阿姨,有時候不是。畢竟,楊阿姨年紀大了,他們說,老大在修習的「采陰補陽術」,需要的是更鮮嫩的肉體。

我不知道父親是怎樣的心情,作為被偏愛的那個孩子,他選擇了默默照顧祖父。祖父的中風又發作了幾次,後來除了腦袋,哪兒都不能動了。父親一直抱怨老大,說他有那麼多錢,卻不能拿出一點兒來給祖父治病。

記得那個大年三十,我和父親去敲老大的門,因為祖父正躺在搶救室里,需要一筆救命的錢。開門的是個小姑娘,她煩躁地對我們說:李總說了,讓小時候花了老爺子錢的人去盡孝吧!

父親臉紅脖子粗地沖著門裡吼:再不濟,他也養大了你吧!這恩情你就一點兒不念了?

小姑娘去傳話,然後又回來說:李總說了,他不是你們家的孩子,你們家的恩情,跟他扯不上邊兒。

父親哭了,他跪下來,說:哥,我求你了,爸在搶救室里躺著,就算我借你的,我還,行嗎?

小姑娘再回來,嘲弄的語氣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加上去的:李總說了,就你那點兒狗屁收入,還為了個死老爺子,欠了一屁股爛帳,你兒子、孫子,下下輩子都不一定能還清!窮鬼,別在這兒現眼了!

我攙扶起父親。小姑娘啪地關上了門,差點撞扁我的鼻子。我們正要轉身,就聽到裡面傳來清脆的耳光聲。是老大的聲音,他說:你tmd不會好好說話嗎?

小姑娘的聲音帶著哭腔:你自己說不借的,我是為了給你打發他們啊!

老大說:那是我弟弟!我侄子!你是個什麼東西!給我收拾收拾,滾!

父親的手抬起來,懸在門上很久,終於放下了,轉了身。

就是那次,祖父的病情徹底惡化了。我們都不知道,已經口齒不清的祖父,是什麼時候聯繫了省城電視台的記者。記者們,猶如一群逐臭之夫,涌到了我們家的小屋。他們擺出一堆燈箱,架好了攝像機。父親被一句「你要是攔著我們,你就是同謀」嚇得躲了出去。我在角落裡看著祖父聲淚俱下地控訴老大。

後來那盤帶子並沒有播出。祖父要求二十四小時開著電視,不然就鬧個不停。三個月過去了,沒有任何動靜。終於,一個知情人告訴我們,那盤帶子根本不是為了播出而拍攝的,它只是為了讓老大出點兒血。

祖父被接走了,那個知情人才姍姍來遲,這時,一切都晚了。老大接走祖父的時候,和我的父親長談了一整晚,兩個人哭得肝腸寸斷。老大說,他終於悔悟了,他買了新房子,請了兩個護工,二十四小時服侍老爺子。祖父也是一夜沒睡,他聽到這裡,在隔壁屋裡咿咿呀呀起來。父親聽了一會兒,說,祖父說的是,他要去,他不想再拖累我們了。

後來就去了。那天早上,老大弄了個很高級的輪椅來,動動腦袋就能走的那種,據說是從美國運來的,當時只造了兩個,另一個是總統的老爸在用。祖父坐上去的時候,露出了很多年沒有過的笑容。車開走了,我們就回了家。後來,我母親在打掃了一整天衛生后,我父親在喝了一整天小酒後,我在好好學習了一整天後,突然都想祖父了。晚上,我們全家去了老大說的那個地方。

我們被保安攔在小區外面,打老大的電話關了機。我們和保安僵持了幾個小時,那個死板但心腸還不壞的保安,終於帶著我們去了老大說的那套房子。不一會兒,物業的人也來了,他們拿著鑰匙打開了那套房子的門,裡面是水泥牆和水泥地,跟他們說的一樣,根本沒有賣出去。

後來,過了十幾天,父親去取祖父當月的工資時,被告知摺子已經被掛失了。父親跑到派~出~所去,所~長聽說是李總的父親,非常重視。可是給李總打過電話之後,就像訓小學生一樣,把父親訓得手腳都不知道放在哪裡好。

過了兩天,父親又被召去,所~長拿出一張照片讓父親看。是祖父雙手舉著當天早報的照片,背景是一個看似療養院的地方。父親說:這個人不是我爸,我爸從脖子下面都不能動。

所~長說:你哥說,你有竭斯底里症。我還不信。我勸你啊,有病要早治。老爺子進了這麼高級的療養院,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對了,你別想再霸著老爺子的工資了,你們這種不孝子,都應該抓起來,統統抓起來!

父親和我跑去療養院,見到了自稱是他的父親、我的祖父的老頭兒。長得是很像祖父,可他能走,能跑,要是人民幣到位,說不定還能跳。他一開口,我們就驚呆了,因為他說著一口陌生的方言。不過,他是個很稱職的演員,他的話雖然難懂,但是控訴我父親對他棄養的部分,還是人人都能聽懂的。

回來后,父親一夜沒睡,早上醒來,已經白了頭。除了擔心每月要還的巨額欠款,他更擔心祖父的安危。久病床前無孝子,我的父親也不能說是個孝子,在祖父生病的這些年裡,他也有過很多粗暴的時候。可是,他絕對沒有動過老大這種心思。

一年後,老大失蹤了。到今天已經過去了二十四年。我始終覺得父親與老大的失蹤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每次父親在講到這個話題時,總會夏然而止。今天也是一樣。

我已經趴在了桌子上,父親推了推我,我突然心生一計,佯裝睡著了。父親嘆了口氣,說:唉,這事兒我是真沒跟任何人說過。孩子,你還不知道吧,爸爸日子不多了。

我抖了一下,馬上又鎮定下來,父親肯定是在試探我!我趕緊繼續裝作睡著了,還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父親接著說:

那年是1992年。一年前,我找到了楊文梅。我找到她的時候,她正在上吊。我救下了她,她說,老大終於徹底甩了她。我就勸她,勸啊又勸。她怎麼也聽不進去。最後我說,你這麼死了,老大還在跟別人風流快活,你還不如帶他一起下地獄!

嘿,沒想到這句話她倒聽進去了。我其實就是想通過她把老大約出來,問問他到底把我爸爸怎麼樣了。

過了好久都沒有動靜。一年以後,1992年的3月22日,唉,那個日子我記得太清楚了。

楊文梅打電話給我,讓我去她家,說老大來了,要見我。我就去了。一進去,看到老大被綁在一個奇怪的椅子上,手啊腳啊,綁得死死的。

楊文梅說,她給老大喝了葯,現在你問他啥,他都說實話。

我趕緊撲過去問:哥,咱爸呢?你把咱爸弄到哪兒去了?

老大半閉著眼睛,不停嘀咕。我湊近了聽,他說的是三個字,不停在重複:臭水溝……臭水溝……

我就衝出門,打了個車跑到小時候住的郊區那裡去。沒想到那個臭水溝竟然成了個魚塘,據說已經建好五六年了。我找到魚塘的老闆,問他有沒有發現過屍體。他警惕地問我:你是公~安~局的?

我說:不是。

他說:那你tmd胡說八道什麼?你這麼造謠,我的魚還有人買嗎?你信不信我報警把你抓起來?

我說:是不是有個老爺子的屍體,個子挺高,瘦得很,長臉……

他打斷我:你tm有病是不是?哪兒來的屍體?

我詐他:那是我爸,我夢見他了,死人總不會說謊。

老闆一凜,還是說:沒有的事兒。

他的聲音帶上了顫音。我沒再追問,走出去十幾分鐘,想了想,又折回來,看到他正背對著我,面朝魚塘跪在地上,還不停磕頭。繞到正面,原來他正在一個盆子里燒紙,還嘟囔著什麼。抬起頭來的時候,我看到他一頭的汗。

我又回到了楊文梅家。她開了門,戴著橡膠手套,手裡拿著個鑽頭一樣的東西。我仔細一看,她竟然在給老大紋身。紋的都是她的名字,從臉上開始,已經紋到了脖子。老大可能是葯勁兒過了,正使勁掙扎。不過他的嘴被膠布貼住了,手腳都被固定得死死的,沒什麼用。

一覺醒來,滋滋的聲音還在繼續。再看老大,已經被紋到了腳背。楊文梅說:躍山,你走吧,這事兒跟你沒關係。

我跟她說了你爺爺的事兒,我說,這事兒跟我關係大了。你讓我親手殺了他。後來,我們兩個人就為了到底誰動手吵了半天。老大聽著,褲子就濕了。最後我們達成了協議——把老大弄到魚塘去。

我們去的那個晚上,下著暴雨。那是那年春天的第一場雨。魚塘那裡一個人沒有。我們拿鐵絲綁了老大的手腳,從楊文梅的車上把他抬下來,他已經不怎麼掙扎了。我們把他沉進去,幾分鐘就不冒氣了。等了足有半個小時,楊文梅說,躍山,這事兒現在徹底跟你沒關係了,你走吧。我的車裡有遺書。

她說完遺書這兩個字,就往魚塘里一跳。也是不到幾分鐘,就不冒氣了。我就往家走。路上雨那麼大,澆得我透心涼。回家我就病了,得了支氣管炎。這麼多年也沒好。

——孩子,你別裝睡了。你老子真沒幾天了,我tmd得了肺癌!

我猛地抬起頭,一臉的鼻涕眼淚。我想,我的抽泣聲早就暴露了自己。我哭道:爸,告訴我,你說的都不是真的!你沒得肺癌!

父親說:晚期了,昨天醫院診斷的,長得地方深,tmd我還一直以為是氣管炎!反正是不能開刀了——嗨,別打岔啊,我跟你說這些,主要是要說下面這件事兒。你還記不記得,跟我在療養院找到的那個老爺子?

我茫然地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父親說:你記不記得,咱們家有個遠房親戚,你的七舅老爺,總是接濟咱們?幫咱們還給爺爺看病欠的錢?你上大學的時候,還給你學費來著?

我點了點頭。

父親說:這個七舅老爺就是那個療養院老頭。老大死了之後,我跟他談妥了,我幫他交養老院的錢。唉,他也是個無兒無女的可憐人啊!他現在在XX養老院,你每年去看他一次,記著帶好當天的報紙,給他拍個正面和側面的照片,你爺爺的單位每年都要留檔案。他比你爺爺小二十歲,那時候是染了頭髮才像你爺爺的,不過現在也八十了,不用化妝了。單位可能還會派人去問,不過那個老頭人可一點兒不糊塗,身體也好得很,這個錢你能拿多久,就拿多久吧!

父親從衣服兜里掏出一個存摺,我拿在手裡,是溫熱的。我的一大滴眼淚滴在了上面。

這時,父親終於徹底醉了,他口齒不清地唱到:

鼻涕過了河,去找李躍河!

李躍河,不在家!

問他爹,他爹說:

李躍河,

他不是我的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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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來啦~吼吼~即日起恢復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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