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成:記五台山佛光寺的建築

山西五台山是由五座山峰環抱起來的,當中是盆地,有一個鎮叫台懷。五峰以內稱為「台內」,以外稱「台外」。台懷是五台山的中心,附近寺剎林立,香火極盛。殿塔佛像都勤經修建。其中許多金碧輝煌,用來炫耀香客的寺院,都是近代的貴官富賈所布施重修的。千餘年來所謂:文殊菩薩道場的地方,竟然很少明清以前的殿宇存在。

台外的情形,就與台內很不相同了。因為地佔外圍,寺剎散遠,交通不便,所以祈福進香的人,足跡很少到台外。因為香火冷落,寺僧貧苦,所以修裝困難,就比較有利於古建築之保存。

1937年6月,我同中國營造學社調查隊莫宗江、林徽因、紀玉堂四人,到山西這座名山,探索古剎。到五台縣城后,我們不入台懷,折而北行,徑趨南台外圍。我們騎馱騾入山,在陡峻的路上,迂迴著走,沿倚著岸邊,崎嶇危險,下面可以俯瞰田隴。田隴隨山勢彎轉,林木錯綺;近山婉婉在眼前,遠處則山巒環護,形式甚是壯偉,旅途十分僻靜,風景很幽麗。到了黃昏時分,我們到達豆村附近的佛光真容禪寺,瞻仰大殿;咨嗟驚喜,我們一向所抱著的國內殿宇必有唐構的信念,一旦在此得到一個實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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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光寺的正殿魁偉整飭,還是唐大中年間的原物。除了建築形制的特點歷歷可征外,梁間還有唐代墨跡題名,可資考證。佛殿的施主是一婦人,她的姓名寫在梁下,又見於階前的石幢上,幢是大中十一年(公元857年)建立的。殿內尚存唐代塑像三十餘尊,唐壁畫一小橫幅,宋壁畫幾幅。這不但是我們多年來實地踏查所得的惟一唐代木構殿宇,不但是國內古建築之第一瑰寶,也是我國封建文化遺產中最可珍貴的一件東西。寺內還有唐石刻經幢二座,唐磚墓塔二座,魏或齊的磚塔一座,宋中葉的大殿一座。

正殿的結構既然是珍貴異常,我們開始測繪就惟恐有遺漏或錯失處。我們工作開始的時候,因為木料上有新塗的土朱,沒有看見梁底下有字,所以焦灼地想知道它的確實建造年代。通常殿宇的建造年月,多寫在脊檁上。這座殿因為有「平暗」頂板,梁架上部結構都被頂板隱藏,斜坡殿頂的下面,有如空閣,黑暗無光,只靠經由檐下空隙,攀爬進去。上面積存的塵土有幾寸厚,踩上去像棉花一樣。我們用手電筒探視,看見檁條已被蝙蝠盤踞,千百成群地聚擠在上面,無法驅除。脊檁上有無題字,還是無法知道,令人失望。我們又繼續探視,忽然看見梁架上都有古法的「叉手」的做法,是國內木構中的孤例。這樣的意外,又使我們驚喜,如獲至寶,鼓舞了我們。照相的時候,蝙蝠驚飛,穢氣難耐,而木材中又有千千萬萬的臭蟲(大概是吃蝙蝠血的),工作至苦。我們早晚攀登工作,或爬入頂內,與蝙蝠臭蟲為伍,或爬到殿中構架上,俯仰細量,探索惟恐不周到,因為那時我們深怕機緣難得,重遊不是容易的,這次圖錄若不詳盡,恐怕會辜負古人的匠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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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工作了幾天,才看見殿內梁底隱約有墨跡,且有字的左右共四梁。但字跡被土朱所掩蓋。梁底離地兩丈多高,光線又不足,各梁的文字,頗難確辨。審視了許久,各人憑自己的目力,揣擬再三,才認出官職一二,而不能辨別人名。徽因素來遠視,獨見「女弟子寧公遇」之名,深怕有誤,又詳細檢查階前經幢上的姓名。幢上除有官職者外,果然也有「女弟子寧公遇」者,稱為「佛殿主」,名列在諸尼之前。「佛殿主」之名既然寫在樑上,又刻在幢上,則幢之建造應當是與殿同時的。即使不是同年興工,幢之建立要亦在殿完工的時候。殿的年代因此就可以推出了。

為求得題字的全文,我們當時就請寺僧入村去募工搭架,想將梁下的土朱洗脫,以窮究竟。不料村僻人稀,和尚去了一整天,僅得老農二人,對這種工作完全沒有經驗,籌劃了一天,才支起一架。我們已急不能待地把布單撕開浸水互相傳遞,但是也做了半天才洗出兩道梁。土朱一著了水,墨跡就驟然顯出,但是水干之後,墨色又淡下去,又隱約不可見了。費了三天時間,才得讀完題字原文。可喜的是字體宛然唐風,無可置疑。「功德主故右軍中尉王」當然是唐朝的宦官,但是當時我們還不知道他究竟是誰。

正殿攝影測繪完了后,我們繼續探視文殊殿的結構,測量經幢及祖師塔等。祖師塔樸拙勁重,顯然是魏齊遺物。文殊殿是純粹的北宋手法,不過構架獨特,是我們前所未見;前內柱之間的內額凈跨米余,其長度驚人,寺僧稱這木材為「薄油樹」,但是方言土音難辨究竟。一個小孩撿了一片櫪樹葉相示,又引導我們登後山叢林中,也許這巨材就是後山的櫪木,但是今天林中並無巨木,幼樹離離,我們還未敢確定它是什麼木材。

最後我們上岩後山坡上探訪墓塔,松林疏落,晚照幽寂;雖然峰巒縈抱著亘古勝地,而左右蕭條,寂寞自如。佛教的跡象,留下的已不多了。推想唐代當時的盛況,同現在一定很不相同。工作完畢,我們寫信寄太原教育廳,詳細陳述寺之珍罕,敦促計劃永久保護辦法。我們遊覽台懷諸寺后,越過北台到沙河鎮,沿滹沱河經繁峙至代縣,工作了兩天,才聽到盧溝橋抗戰的消息。戰事爆發,已經五天了。當時訪求名勝所經的,都是來日敵寇鐵蹄所踐踏的地方。我們從報上僅知北平形勢危殆,津浦、平漢兩路已不通車。歸路惟有北出雁門,趨大同,試沿平綏,回返北平。我們又恐怕平綏或不得達,而平漢恢復有望,所以又囑紀玉堂攜圖錄稿件,暫返太原候訊。翌晨從代縣出發,徒步到同蒲路中途的陽明堡,就匆匆分手,各趨南北。

圖稿回到北平,是經過許多挫折的。然而這僅僅是它發生安全問題的開始。此後與其他圖稿由平而津,由津而平,又由社長朱桂莘先生囑舊社員重抄,托帶至上海,再由上海郵寄內地,輾轉再三,無非都在困難中掙扎著。

山西淪陷之後七年,我正在寫這個報告的時候,豆村正是敵寇進攻台懷的據點。當時我們對這名剎之存亡,對這唐代木建孤例的命運之惴懼憂惶,曾經十分沉重。解放以後,我們知道佛光寺不惟仍舊存在,而且聽說毛主席在那裡還住過幾天。這樣,佛光寺的歷史意義更大大地增高了。中央文化部已撥款修繕這罕貴的文物建築,同時還做了一座精美的模型。現在我以最愉快的心情,將原稿做了些修正,並改為語體文,作為一件「文物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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