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 詹麗||九爺

推實力作家 讀文壇新作

東方散文夏季版

九爺| 詹麗

七十歲以後,九爺就和牛住在一起。

九爺在家族裡排行老九, 是我爺爺的親弟弟。很少聽見九爺說話,後來發現,我們對他的人生知之甚少。大概他和牛一起住久了,也學了牛不愛吭聲兒。或者是他如那忍辱負重的老牛,經歷了太多的滄桑,世事人情瞭然於心,已經不需要言語了。也許是他的話,都對牛說了,對人,就不必再說。九爺眼睛很大很圓,生氣的時候,怒目圓睜,如老牛發威。但大多時候,他的眼神是淡漠的,如冬日午後卧在土坯牆根兒曬太陽默默反芻老牛的眼神。九爺嘴唇很厚,似兩扇厚厚的門板,把許多心事都關在門內。就如老牛的嘴,僅用來出氣和吃草。我記事的時候,九爺已經老了,終年穿著那幾件灰不灰黑不黑的家織家染的老棉布對襟衣裳,一年到頭放牛,是一根會走的栓牛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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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天不亮,九爺就把老牛拉出去喝水拉屎拉尿。偶爾老牛憋不住把屎拉在屋裡,九爺會立馬剷出去,再墊上新土。有青草的季節,九爺總讓牛吃得肚子兩面圓滾滾的。九爺似乎更喜歡田野,自由的風吹著大片大片的莊稼,心裡是熨帖踏實的。牛也是這種性格,辛苦了一輩子,豐收了也還是年復一年的老稻草,牛也不抱怨,望著大地和大地上的果實,眼神總是純潔的。總是不急於回家,慢悠悠走在田埂上,牛似乎懂得九爺的心意,配合著他的腳步,不急不慢地走著。夏夜,別人都在水塘埂南頭扎堆兒乘涼,聊天閑扯,九爺則在水塘埂北頭,和牛一起乘涼。長長的牛繩拴在塘邊的皂角樹根上,牛浮在水裡,露出一塊脊背在幽暗的水面上,如一隻泡黑的大葫蘆。九爺坐在皂角樹根上抽旱煙袋,端著一顆小星星,吸明,再吸明,然後磕掉進水塘里。九爺一夜吸亮了多少顆星星,放進水塘里,我們不關心,夜空也懶得去數,大概只有老牛知道。老牛偏著頭,左角一歪,「撲通」,右角一磕,「撲通」,然後把頭埋進水裡,埋好一會兒,抬起時,甩起的尾巴,還有鼻子噴出粗重的水汽,又打碎了一池塘星星。九爺就這樣和老牛一起玩兒星星。老牛玩夠了,不願呆在水裡,上岸,九爺就會燃起艾草繩子,在他和牛的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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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牛屋有一種溫暖的騷味兒。牛卧在角落嚼干黃稻草,九爺坐在鋪滿稻草的床上,捏一根燃著的白麻桿抽旱煙。麻桿快滅了,九爺把將滅的那頭兒捏一捏,麻桿破成幾瓣兒,啜嘴「呼呼」吹幾口,火又明了。偶爾有一兩隻雞,探頭探腦地進來,借柳枝胡亂編就小小的窗格格斜射進的一縷陽光,小心地啄吃稻草里抖落的秕谷。老牛嚼一冬干稻草,秕穀殼兒和草屑把乾枯的牛毛粘成一坨一坨的,但仍蓋不住嶙嶙的瘦骨。九爺就會省下點兒煙錢,買些別人篩下的癟碎黑豆,包在草把子里,喂牛。開春,牽出去的老牛,大大的骨架包著一張粗黑多皺的牛皮,是一架蓋了破麻袋會走動的風斗(農村早年風米和稻子的一種農具)。兒子犁田時,如果用鞭子抽打了老牛,很少說話的九爺,就會一反常態,隔著好幾塊田那麼遠,暴跳著大罵他兒子,罵得全生產隊人都能聽見。

爺爺就兄弟倆。我爺爺在家種田教私塾,和一群詩友吟詩作對,唱道,拉二胡,吹笙,剪紙,替人看風水,還開了間洋軋坊軋棉花,忙得很,國民政府徵兵了,九爺只好去當兵。文革時期,有人罵九爺是國民黨的一個老兵痞子。留在家裡的爺爺,解放后59年糧食關,四十多歲就餓死了。從槍林彈雨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九爺,卻活到七十多歲。

九爺的兩個兒子兒媳都不太孝順。如女作家蕭紅在《生死場》里寫道:農人,也是愛孩子的,但當孩子踢倒了他的一棵白菜,農人就會責打孩子,心疼他的一棵白菜。九爺的兒子大概也是這樣愛他的吧。年老而失去勞動力的農村老人,晚景大多凄涼。九爺輪流到兩個兒子家吃飯,一家一個月。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本來就窮,如果有一點好東西,也一定要藏著等九爺輪到下一家再拿出來吃。九爺從來不說什麼,白菜出來的季節,沒油的白菜吃個夠。萵筍出來的季節,少鹽的萵筍吃個夠。開春沒有菜的季節,豆腐渣吃個夠。他的兩個兒子,因為爭一棵木瓜樹打架,在地上滾來滾去。兩個媳婦對罵,罵完對方的兒子再罵女兒。九爺牽著牛,走得遠遠地。人家問,他說:打得贏的是老大,打不贏的是老二。

九爺住的牛屋和我家房子隔壁。那時父親當教師,拿一份工資,加上母親精明能幹,我家的條件在農村算好一些的。母親如果做好吃的,就偷偷從窗戶里送一點給九爺。為的是不讓他的兩個兒媳婦發現,否則會罵我母親故意討好,更顯得他們不孝似的。夜晚炒花生,用紙包一包,在窗戶下輕輕喊一聲,九爺就會起來,接過去。炸糖糕,也送兩塊。冬天的夜晚,在灶門口烤火,燒紅薯,母親也會給九爺多燒一個。默契的一遞一接,寂靜的山村,沒有狗叫,沒有油燈,也沒有對話。家裡有縫紉機,母親有時還會給九爺補衣服。對於這些,九爺從不言謝,也不對旁人提起。只是有時看到我母親太忙,他放牛時會帶上我家的牛。後來他兒媳婦有意見,母親也不敢把我家的牛讓他放,但有時候看到我母親實在太忙,我家的牛餓得可憐,九爺放牛走到村外,會等一會,母親鬆開我家的牛,牛就會自己跑去找九爺。

八十年代初的一個夏天,暴雨過後,天黑了,九爺和他的老牛還沒有回來。大家找到西灌渠,老牛站在堤上,九爺睡在灌渠溝的泥水裡,腿上是踩塌下來的石頭泥土。九爺的一條大腿摔斷了。

從此,九爺再沒有出過牛屋。親戚里有一名國民黨部隊的舊軍醫,被請來給九爺接骨。只是一直到冬天,九爺還不能站起來。九爺躺在牛屋裡,一天到晚不吭聲,也不知道他疼不疼。沒有人給他換褲子墊尿布,他兩個兒子給他換的是床上的稻草,被屎尿漚得發黑的稻草。九爺一直睡在破床單下的稻草窩裡。再也沒人記得那麼早牽牛出去喝水,牛憋不住,就在屋裡拉屎拉尿,還有九爺的大小便,屋子裡不能聞,更沒有人願意進去。有次母親讓我給九爺送兩個包子,我不敢進去。還有一次母親給九爺送去一件舊棉襖,出來嘔了幾次。開始是孫子送飯,孫子不願意去,兒媳婦去送飯,兒媳婦也不願意去,最後只有兩個兒子輪流送。農忙了,九爺就飽一頓飢一頓。嚴冬的早晨,有人進屋牽牛,發現老牛卧在九爺床前,眼睛濕嗒嗒一片,還在不停地淌眼淚。扭頭一看,發現九爺拿床上的稻草搓繩子,把自己吊在床頭掛衣服的木樁上,翻身掛在床沿,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了。床頭木樁並不高,九爺大概了無生趣去意已決。兒子兒媳都恨九爺,說臨死臨死還要給他們臉上抹黑,讓世人都罵他們不孝。

九爺去了,過兩年,老牛也死了,冬天實在太冷了。不同的是老牛死後,九爺的兒子賣了它的肉,熬了它的骨頭,賣了它的牛皮。

來年的冬天,牆角里多了一頭小牛。九爺的土坯床鋪拆了,牛屋顯得寬敞了,屋子裡是當年新鮮稻草的氣味兒。沒有太多的變化,只是九爺床頭的那面土坯牆上,抹滿了一道一道黑色的鼻涕,也許還有眼淚。不過,窗戶射進來的光亮有限,不注意,也不容易發現。

作者簡介

菊農,本名詹麗,1966年6月生於河南省信陽市羅山縣定遠鄉。熱愛文字、大山、孩子和花朵。山區從教30年,教書、寫字、爬山、釀野果酒、攝影,在「一個人的山」里做女王,相信野百合也有春天。十幾年堅持在校園周圍種花,有百多米長的野玫瑰花牆、金銀花帶,有千多平米的二月蘭花圃,自從有相機就開始給學生拍照。想詮釋另一種意義上的山村女教師。現為某鄉村圖書管理員。堅持寫作多年,追求文字的安靜與純凈。文字散見全國各報刊,如《文學界》、《散文百家》、《新課程導報》、《大眾散文》、《散文詩》、《羊城晚報》等。在《教育時報》開過個人專欄。著有個人散文集《菊農的一畝田》(敦煌出版社出版的「青少年必讀的當代知性美文」叢書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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