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記探佚與紅樓夢續書

文/ 梁歸智

曹雪芹著《石頭記》，僅流傳下前八十回，約三十年後，出現了程偉元與高鶚編輯出版的后四十回續書《紅樓夢》。故，從這部小說誕生開始，前八十回與后四十回之「兩種《紅樓夢》」的爭議即如影隨形而出現。或者說，「石學」與「紅學」的衝突就開始糾纏不休。

在曹雪芹生前和去世后三十多年內，前八十回乃手抄本流行，而後四十回出來以後，則以雕版印刷行世，從此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后四十回「續貂」的一百二十回《紅樓夢》是社會閱讀接受的主流。由此衍生，對《紅樓夢》「主題思想」與「藝術審美」的流行見解，是「寶黛釵愛情婚姻悲劇」或者「一個男人和兩個女人的故事」為基調。

當然歷史的真際是多元而複雜的。拙著《紅樓疑案——紅樓夢探佚瑣話》（中華書局2008年出版）開宗明義第一章「兩種版本系統，兩種《紅樓夢》」，即概論了《紅樓夢》閱讀中這一最核心的問題，特別縷述了十七項歷史的記錄與傳聞，即在後四十回程高本續書出現的同時甚至稍前，社會上就流傳有另外一種八十回后的續書，其情節故事與程高的后四十回大相徑庭，卻與前八十回抄本上面脂批（曹雪芹親友脂硯齋等人的批語）透露的信息接近。比如賈探春的結局是「杏元和番」，即她是如《二度梅》中的陳杏元嫁到了番邦異族，也就是類似於王昭君和番的結局。又比如小說結尾是賈寶玉和史湘雲結為夫婦。

可惜，這種類型的續書僅以手抄本的形式一度流傳，今天已經看不到具體的文本了。而後來以印刷本形式出現的續書，則流傳有緒。從清嘉慶元年有人讀到逍遙子的《后紅樓夢》開始，各種「補夢」、「續夢」、「圓夢」、「幻夢」、「翻夢」、「復夢」等續書即次第出現，歷經乾隆、嘉慶、道光、咸豐、同治、光緒各個朝代，絡繹不絕，據研究者統計，已經接近一百種。這些續書的共同特點，是從程高續書黛死釵嫁故事以後續起，也就是基本上認同一百二十回為一個「整體」的觀念。這些續書，與曾經流傳而終於湮滅的接續前八十回的續書情節故事輪廓與思想傾向都大為不同。故，《紅樓夢》續書，也有「兩種續書」。

自從拙著《石頭記探佚》（最新版為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10年出版《紅樓夢探佚》）開創的「探佚學」於20世紀80年代問世以來，紅樓探佚遂日益大行於天下。同樣如影隨形，以「探佚」為指向的紅樓續書，即以接續前八十回「草蛇灰線」伏筆伏脈為旨趣的續書也粉墨登場。從20世紀80年代張之的《紅樓夢新補》，90年代周玉清的《紅樓夢新續》開始，到21世紀劉心武的《續紅樓夢》，溫皓然的《紅樓夢續》，顧文嫣的《紅樓夢圓》等等，可能也已經上十種了。這些新續書，與清代嘉慶以來的紅樓續書，構成了兩種不同的續書系列，即續前八十回曹雪芹書與續后四十回程偉元高鶚書。兩種續書，自然也體現對《紅樓夢》「思想主題」和「藝術審美」不同的價值取向。這種現象，正是筆者反覆強調《紅樓夢》的閱讀接受，必須嚴格區分「兩種《紅樓夢》」主張另一種形式的體現。

但我也在不同場合表示過，提倡探佚，而不太贊成續書，因為探佚是研究，給讀者留下想象和參與的空間，啟發讀者更深入地感悟曹雪芹原著的奧秘，是「空筐結構」和「召喚結構」，而續書卻把「空筐」填補充實，讓「召喚」消失。由於續書作者與曹雪芹隔開了二三百年的時空距離，思想情愫，措語行文，都差異巨大，「對接」必然產生許多問題。

但讀者再續作的衝動其實無法壓抑，紅樓新續書仍然如雨後春筍般滋生不絕。這當然體現了曹雪芹原著實在深邃無比，魅力無窮，誘惑無限，也驗證了探佚學具有蓬勃活力。所以，我向來的態度，是對新的紅樓續書不予置評，也婉言謝絕為這一類書寫序寫評。但幽微靈秀地，無可奈何天，大連老鄉張楓林先生又推出了一本《續石頭記》，而且希望我寫幾句話。「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我對張先生的續作初稿提出了一些意見，他又再度潤色，並在我建議下購買了《詩韻新編》等工具書，對詩詞平仄格律等下了一番功夫，使他的作品更具有了可讀性。

張先生先前只讀過少數幾種紅學書，他起意寫續書，完全來於自己的閱讀感受，覺得后四十回和前八十回差別大，情節、人物、思想等都「接不上」。這體現張先生具有較高的審美能力，而居然由此起意自己寫一本續書，而且就寫了出來，可謂閱讀《紅樓夢》最強烈的審美接受！其寫作時的嘔心瀝血，也是如魚飲水甘苦自知吧。他的《續石頭記》體現了一種比較通俗的審美思路，比如關於薛姨媽與寶黛婚姻的關係問題，比如他的一些措語行文，也可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吧。張先生是一位已經退休的政府公務員，創作這本書使他的退休生活更加多姿多彩，樂趣盎然。向曹雪芹上一炷香吧！正是：

紅樓探佚魅無窮，圓夢嘔心情意衷。

金石灘頭潮暗涌，回眸一笑亘長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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