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風雲之諸子百家(六)——白馬非馬,專註狡辯30年

作者:夏臨與秋笙

另一位與惠施齊名的名辯學派的代表人物,是曾經做過平原君門客的公孫龍。其實叫公孫龍的並不止本篇的男主角一人,春秋時期孔子的學生子石,他的名字也叫公孫龍,但彼公孫龍比此公孫龍早了大約兩百年。

咱們這位戰國時期的公孫龍,大約與燕昭王、趙惠文王、平原君、孔子六世孫孔穿等人同時代。關於他的籍貫,有趙人說、魏人說,但其實除了能證明他不是秦國人之外,沒人說得清他到底是六國中的哪一國人。

錢穆先生《先秦諸子系年考辨》中說,公孫龍的事迹最早見於呂氏春秋的記載,那是在燕昭王破齊之後(看官們可以複習一下戰國風雲之鐵血悍將中的樂毅和田單篇,一個連破齊國七十餘城,另一個以孤城火牛陣復齊)。公孫龍勸燕昭王見好就收,罷兵止戰,燕王表面上答應會與群臣商議,但公孫龍從「在大王之本朝者,盡善用兵者也」這件事中直接就揭穿了燕昭王是不肯罷兵停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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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公孫龍就來到了趙國,錢先生推測他一開始就做了平原君家的門客。趙惠文王有一次對公孫龍說:「哎呀,我致力於和平事業已經十多年了,可是天下怎麼就老打仗總也不太平呢?」公孫龍嘲諷道:「要過太平日子得有兼愛天下之心,秦國攻佔趙國城池,大王您就穿上喪服;趙國攻佔齊國城池,您就開趴踢慶祝。這可不是什麼兼愛之心,您這是雙重標準啊親,怎麼可能天下太平呢。」彼時秦趙結盟,兩國相約,秦國要做什麼事,趙國必須協助;而趙國要做的事,秦國也必須協助。結盟沒多久,秦國攻魏,那還了得,趙魏兩國唇亡則齒寒,趙國便想去救援魏國。這時候秦國派使者來趙國,斥責道:「你們不幫著秦國反而向著魏國,這不是違反秦趙之約么?」趙王找來平原君商議,平原君再回去找公孫龍諮詢該怎麼辦。公孫龍說:「這容易,大王也可以派使者去秦國責備他們,我們趙國想要救援魏國,你們不協助我們豈不是也違反秦趙之約嗎? 」呂氏春秋中講的這兩件小事,可以看出公孫龍做為辯士的功力以及他早期受墨家影響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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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平之戰後,趙國元氣大傷,在魏國與楚國合力救援之下,邯鄲才得以保存,趙國暫時避免了滅頂之災。戰後虞卿欲替平原君向趙王請封,作為平原君門客的公孫龍卻極力勸平原君推辭。他說,「論軍功,您不曾覆軍殺將;論政績,您身為趙相,不過是因為宗親身份,並非您有多大才能。您獲得封地,無功卻不謙讓;身佩趙國相印,無能卻不推辭,國人眾志成城抗擊外敵有功,卻只有您受封。何況由虞卿出面替您請封,不管事成與不成,您都欠他一個人情。為君計,不如辭而不受。」平原君採納了公孫龍的建議。

公孫龍在平原君府中是受到優待的,但這看上去和諧的賓主關係,結束得卻不怎麼令人愉快。齊國使者,出身於稷下學宮的學者鄒衍,來到趙國的時候,與公孫龍在平原君府有過一次關於「白馬非馬」的辯論。座中諸人皆贊同鄒衍的觀點,此後平原君「乃絀公孫龍」,也就是把他打發走了。

縱觀公孫龍一生,基本也就是做做門客,他在政治上的作為遠遠不如在學術上的成就。公孫龍的著作《公孫龍子》,有十四篇被錄於《漢書.藝文志》,今存六篇。同為名辯學派的代表人物惠施,既在魏國政壇叱吒風雲四十餘年,又在學術上有所建樹,相對於一直與飢餓做鬥爭的莊子和一輩子做門客的公孫龍,那真算得上人生贏家了。

那麼公孫龍又是憑什麼與人生贏家惠施齊名的呢?這就要說到他著名的「白馬非馬」的哲學命題了。而關於這個命題,公孫龍和孔子六世孫孔穿以及上文說到的鄒衍都進行過辯論。如果從字面意思理解,人們常常會得出這樣的結論「哦,公孫龍說白馬不是馬,白馬怎麼就不是馬呢,那不是扯淡嗎?」白馬非馬的「非」字並非只有「不是」這一種解釋,如果譯作「有別於」或「不等同於」,就很好理解了。大致可以這樣解釋:白馬=白+馬,僅指白色的馬;而馬可以有多種多樣的顏色,所以白馬和馬是有差別的兩個概念,不能將白馬完全等同於馬。

此外,公孫龍還將這個命題做了些補充:假如非要無視顏色這個特殊性,將白馬等同於馬,那麼黃馬、黑馬也可以等同於馬;既然白馬=馬,黃馬、黑馬=馬,那得出的結論就是白馬=黃馬或黑馬咯,但其實大家都知道白馬≠黃馬或黑馬。

在公孫龍與孔穿的辯論中,他還抬出了孔穿祖先孔子的言語來駁斥對方。《公孫龍子》里是這麼說的:「且白馬非馬,乃仲尼之所取。龍聞楚王張繁弱之弓,載忘歸之矢,以射蚊兕於雲夢之圃,而喪其弓。左右請求之。王曰:『止。楚(王)[人]遺弓,楚人得之,又何求乎?』仲尼聞之曰:『楚王仁義而未遂也。亦曰人亡弓人得之而已,何必楚?』若此,仲尼異楚人於所謂人。夫是仲尼異楚人於所謂人,而非龍異白馬於所謂馬,悖。」

這段話大意是,楚王曾經把弓弄丟了,隨從們要去尋找,楚王就說了,楚人(我)丟了弓,楚人(別的楚人)又拾了去,何必再找呢?孔子得知后說,楚王不夠仁義,怎麼能拘泥於楚人呢,只說人丟了弓、人拾了去就是了。公孫龍藉此說道,既然孔子都把楚人和人區別開來,那我把白馬與馬進行區別也是向孔子學習,先生修習儒術卻反對我白馬非馬的命題,豈不是也就間接否定了孔子的話嗎。孔穿對此是何反應呢?「無以應焉。」

如果說「白馬非馬」是公孫龍最廣為人知的哲學命題,那麼「離堅白」就是他最為著名的理論觀點,與惠施的「合同異」齊名。對《公孫龍子.堅白論》的理解是層層推進的。第一層意思是說,一塊堅硬的白石頭,光憑目測,只能看出這是一塊白石頭,它是否堅硬是看不出來的,即「無堅」;如果憑觸覺,則可以摸出這是一塊堅硬的石頭,但是卻摸不出它的顏色是白色,即「無白」。總之,不論是看還是摸,不是「無堅」就是「無白」。看官要說,那我同時即看又摸不就得了。在此不能用這種常識性思維來理解這個哲學觀點,因為視覺和觸覺本身就是兩種不同性質的感覺,正如堅和白是石頭的兩種不同性質的特點。

第二層意思是,你既不可以用眼睛同時看到「白」與「堅」,也不能用手同時摸到「堅」與「白」;這二者是分離的,所謂分離,就是一個特性顯露的時候,另一個特性隱藏起來。白色這個屬性,並非某種物體(比如石頭)特有;堅硬這個屬性,也非某種物體所特有。即萬物皆可有堅、皆可有白,因此堅和白兩種屬性不僅僅存在於石頭上,舉個例子,人的牙齒也是又白又硬的嘛。

一般來說,堅、白等屬性,只能存在於具體事物之中,雖然可以單獨地被人的抽象思維所把握,但只是客觀事物在人的思維中的反映,仍然不是獨立的存在。然而,《堅白論》的第三層意思,就是把堅、白等屬性,從具體事物中割裂出來,當作脫離具體事物而獨立存在的。於是我們可以看出,公孫龍的離堅白帶有唯心主義的色彩,但與 「存在就是被感知」 這類主觀唯心主義不同,公孫龍所秉持的「堅或白等抽象屬性脫離於具體事物而成為獨立存在的實體」,當是屬於客觀唯心主義的範疇。

如此不同於常理的命題,如此晦澀難懂的哲學理論,也難怪公孫龍與鄒衍在平原君府辯論時,在座諸人都站在鄒衍這邊,從而導致了他被罷黜的結局。

公孫龍的離堅白屬於客觀唯心主義範疇,其思想方法是形而上學,但其實他還有具備唯物主義因素的觀點,比如名實論。對《公孫龍子.名實論》的理解也要層層推進。第一層意思,客觀存在的萬事萬物,即「實」;我們為了區分萬物而取的代號,即「名」;名實論就是論證兩者之間的關係。

第二層意思,由於習慣和定義方法上的不同,同一名稱在不同的人眼裡可以反映不同的事物,比如泳衣這個稱呼,有人認為是連體泳衣,也有人認為是比基尼;同一事物在不同人的眼裡有著不同的名稱,再比如,同樣是比基尼泳衣,有人就偏要稱之為三點式。而且,不同個體的認識層面或者說標準不同,他們對某一種「名」是否能指代「實」是有不同見解的,舉例來說, 「美女」可以指代什麼樣的女子,十個人里大概就有十種不盡相同的觀點。

第三層意思,既然有了分歧,那就要在溝通中達到思想意識上對某個「名」代表某種「實」的共同認可,這一過程就是重新審視名實關係的過程,我們把它稱之為「正名」。名正就是事物的名和實相符合,這樣事物之間就有了界限而不會相互混淆。

名辯學派的兩大代表人物中,惠施的著作散佚,其思想多見於《莊子》,但也並不系統;公孫龍的著作雖然遺失大半,但我們依然可以從中對他的思想有比較完整的了解。

看官們要說,研究這玩意兒有啥用?馮友蘭先生在《中國哲學史新編》中這樣評論惠施和公孫龍:「他們的辯論當然不是閑磨牙,而是具有宇宙觀或本體論的意義。當然這也不是一種概念的遊戲,而是兩種思想方法的反映。」名辯學派的惠施與公孫龍與希臘古代思想史上的那些哲學家相似,醉心於宇宙根源問題,認識自然、追求知識技能,這在素以「賢人作風」為特色的中國哲學舞台上,可以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兩位哲學家在兩千多年前的戰國時期,所表現出來的高超的抽象思維能力、細密的論證能力以及邏輯學方面的成就,是令人嘆為觀止的。可惜的是,在古代中國,他們的智者氣象只是曇花一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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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劇透分割線

下篇寫誰,還沒想好,光惠施和公孫龍就已經讓作者頭昏腦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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