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鐵門后的世界——走近精神疾病患者

「如此說來」第三話

圖片來源於《楚門的世界》

低聲語:《楚門的世界》最終以楚門跨過邊界的那扇門作為結局,他的出走是人生新的開始。那麼鐵門后的世界會如何呢?

那鐵門一開,我們獲准走進他們的世界,他們何時才能走進我們的世界呢?那鐵門一開?

那不過是道鐵門,然而那終究是道鐵門。

一扇緊閉的鐵門打開,護士向執應(化名)招手「大學生來看你了」,他從門後走出來,他身後是同他一樣,表情淡漠被病號服套住的人,遠遠的,與我們隔開。

供養科附近的鐵門

走廊有些昏暗,執應向我們走來。

2016年11月1日下午,我所在的二專應用心理學班級前往南寧福利醫院見習。在這裡,我見到「執應們」。

圖片來自於網路

2017年6月5日,我再次去往南寧福利醫院,對他們的了解總在發生。

醫院很靜,幾乎是踏入瞬間,我便不自覺緩了步子,斂了聲息,東張西望像初入人間的嬰。

福利醫院2號樓旁,是一個供精神疾病患者活動的院子,園子里穿著病號服的人們或站或坐,有的不知目的似地一直繞圈,有的呆坐著,更多人則是臉上沒有表情,眼睛里沒有光彩,木然盯著門外的我們。

供病人鍛煉用的園子

我像一個入侵者。

《阿甘正傳》里阿甘的母親對他說:「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下一顆是什麼。」如果不進入醫院,我永遠不知道他們的模樣和生活狀態。

他們不是少數。

據統計,截至2014年底,我國登記在冊嚴重精神障礙患者429.7萬例,患者管理率達到73.2%,其中96.9%患者病情穩定或基本穩定。這其中不包括因為各種原因而未就醫的患者。根據我國部分地區精神疾病流行病學調查結果估算:我國15歲以上人口中,各類精神疾病患者人數超過1億人,其中1600萬人是重性精神障礙患者,其餘大多數是抑鬱症、自閉症等精神障礙或心理行為障礙患者。

這是一個龐大的群體,而大多數人對此一無所知。

數字背後,他們如何生存?

一、「他不知道為什麼來這裡」

福利醫院2號樓包括精神3科男病區、女病區

執應也許是這群人里較接近痊癒的一個。

趙姓主任醫師告訴我們:「他們和你們一樣,你們要尊重他們。」他耐心且溫和地與執應交談,問他諸如「你今年多大?」「誰送你來的?」的問題,執應總是艱難思索后才回答,有時答對,有時答非所問。

他說:「我爸媽不是親生的爸媽(我不是我爸媽親生的)」。執應說話時近乎微弱的聲音淹沒在隔壁病房新送來一個病人暴躁的捶床聲、想要出去的喊叫聲里,像是他回到鐵門后就淹沒在藍白色條紋的病號服里一樣。

森然病號服套住的是一個個失去自由的靈魂。

他固執地相信自己是歌者,出過唱片,版權卻被他人盜用;認為自己被抱養,生父生母另有其人,心理學上稱之為「妄想症」。

終於,作為「歌者」的他,樂聲波及鄰里,父母將其送至醫院。

「你知道你為什麼來這裡嗎?」「不知道,他們把我抓過來。」

他們中大多數人也許都不知道為何在這裡,卻或許,要在這裡過足一生。

二、「有老人、小孩的地方」

「他們中有很多人在這裡從黑髮住到白髮蒼蒼,我上次來見到的人,之後依然見到。」老師向我們介紹她多次帶學生來這裡見習的經歷,「而且他們記性很好,只要告訴他們你的名字,下次他就會主動喊你的名字,記得很牢。」

來看他們的人不多,彷彿他們與外面這世界已經隔絕。醫生們脫去白大褂換上便服就可以繼續社會化,恍若再世為人,與社會重新接觸,而他們永遠是「去社會化」,能做的全是等待,等待探望,等人來。

那鐵門一開,我們獲准走進他們的世界,他們何時才能走進我們的世界呢?那鐵門一開?

那不過是道鐵門,然而那終究是道鐵門。

他們的目光全都在我們身上,於他們而言,我們是「不速之客」?是其「平靜生活的干擾者」嗎?抑或是其生活中的一抹亮色?在藍色與白色之外,我們是另一種顏色。一種朝氣?

有個中年男人,時而大笑,大笑之後又即刻收斂表情、變得嚴肅甚至兇狠,眼睛瞪得很大,是想引人注意,獲得關注嗎?

我本以為執應的病情嚴重,可當他走進鐵門后的空間,他又似乎泯然眾人。

醫生向我們介紹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其實他已然痊癒,只是唯一的親人--他的堂姐將其當成負累,不來接他。

他們住在半牆隔開的空間里,每間4-13人(大間)不等,病情嚴重者則被單獨隔開,我聽得見他們暴躁叫喊,試圖掙開束縛的聲音。每層都有電視機、棋牌、乒乓球桌。電視機是他們獲取外界消息的唯一方式,使他們不至於「無論魏晉,不知有漢」。許是怕眾口難調,電視上播著中央電視台的某表演活動。

他們作息固定,頗為規律。放飯時間一到,送飯來的阿姨在樓下喊「飯來啦!」幾個病人便在醫生的帶領下把飯提到樓上,工作人員則為其打飯。其他人飯點一到,便前往食堂。他們像小學生那般「調皮」又「循規蹈矩」,面對來訪者,則投以好奇目光;他們又像老人那般淡然(有些已有白髮),或走或坐,十分規矩,盯住電視機,或許下一刻就要打瞌睡。

宣傳欄內容--組織病人到超市購物,進行社會生活,為保護病人隱私,一般不拍攝病人正臉或予以遮擋

老人與小孩也許都愛與電視機為伴,前者因為孤獨,後者出於好奇。

這裡只有「老人」、「小孩」,沒有年齡。

三、「什麼時候出院?」「也許去世的時候。」

「精神病往往很難痊癒,也許一輩子都要依賴藥物」主任醫師介紹道,「他們住院一般要很久,待病情穩定,才能出院。」可是很多家庭將病人託付給醫院,一輩子,也許再沒出院這回事。「他們有些人住院的時間比我們很多人的工齡還長。」

宣傳欄內容--組織恢復較好的病人出行,為保護病人隱私,一般不拍攝病人正臉或予以遮擋

供養科二區的譚華醫師表示「在病人中痊癒的很少,而且愈後效果較差,一般需要家庭和社會兩方面的支持,比如家人要督促病人吃藥多觀察病人。」

從黑髮到白髮,他們一直住在這裡,有生之年,也許再無出院可能。

趙主任說:「有的人在這裡住到去世。」沒結過婚,不曾有孩子,一直在這裡。

耳邊傳來一陣嘆息,我們無法想象一輩子待在藍、白色的空間里,我們甚至無法忍受自己無法連接到互聯網,因為,那讓我們覺得像是與世界失去聯繫。

四、「他們也許比你們聰明」

吸毒在某種程度上可被視為另外一種精神疾病,毒品會對吸食者造成病理性改變和精神障,導致「精神病癥狀」。

在戒毒區,我看到與以往所知不同的戒毒者,他們精神頭很好,只是有些暴躁,護士說:「大學生來看你們了。」其中一個戒毒者從屋裡探出頭說:「我也是大學生。」我們與他們交談,發現他們除了在戒毒,與我們無異。甚至如醫生所言「他們也許比你們聰明。」

離開時,電視里在播抗日劇,他們看得認真。希望他們與毒品的抗爭,也能取得勝利,儘管,艱難。

2001年媒體報道稱「中國精神疾患總數已達1600萬,其中精神分裂症高居首位:600萬,並且新病人以每年至少10萬人的速度增加。流行病學統計顯示:中國『精神疾患時代'已悄然來臨。」

2016年,這個統計估算數字達到1億,值得注意的是抑鬱和焦慮症患者佔比大幅提高。

龐大且不斷增長的數字提醒我們,鐵門后的世界不容忽視,那麼如何打開這扇鐵門?

譚華醫師表示「目前疾病的治療主要依靠藥物和康復培訓如基本生活技能的培訓、幫助病人恢復社會功能,讓痊癒后的他們融入社會,不能跟社會脫節等等,需要社會和家庭的支持」。他還強調:「了解之後就會知道精神病人不可怕,我們要加強對精神疾病的宣傳,普及相關知識。」

年節時組織病人進行文娛活動或實踐活動的宣傳畫--圖為端午節宣傳畫

而李莉萍護師則呼籲「如果覺得有無法解決的心理問題要及時尋求幫助,有心理問題不可恥,看心理問題是正常的……們也是正常人,只是生病了。

他們只是另一群人,而非另一種人。

攝影師鄭敏拍攝了十萬張呈現自閉症患兒孤獨的照片,在接受媒體採訪時,他表示「如果哪一天,人們對自閉症患兒的了解就像感冒一樣,我就不拍了」。

如其所言,如果哪一天,人們對精神病患者的了解像「感冒一樣」,精神病患者就會有更強大的支持系統去克服疾病並且融入社會。

結局楚門出走,圖片來自於《楚門的世界》

《楚門的世界》最終以楚門跨過邊界的那扇門作為結局,他的出走是人生新的開始。

楚門最終離開「桃源村」,獲得自由,圖片來自於《楚門的世界》

那麼鐵門后的世界會如何呢?

與我們交談后,執應走回鐵門后,到了飯點,工作人員喊病人吃飯,他們到病房附近的分餐點取餐,吃得安靜。一個躺在床上的青年沒有去吃飯。工作人員提醒「過了飯點就涼啦,快去吃。」

然而他只是沉默。

2016年11月初成稿,2017年3月、6月修改


「省吾身」:

「無數的人們,無盡的遠方,都與我有關。」

你有哪些在意卻不了解的人?

不妨說來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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