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歲豹變:威尼斯畫派之父喬瓦尼.貝里尼

貝里尼50歲以後才開始畫油畫。之前雖然是威尼斯畫家行里的首腦,但是作品並沒有什麼了不起。他在藝術上的大機遇,是人生走了一大半的時候才忽然浮現出來的。本來他也許不過和他父親約伯(Jacob Bellini)似的,作為一城的大腕,安享晚年。但是幾樣偶然的事情碰在一起,便有了他在油畫上的巨大成就,有了他的學生提香,有了威尼斯畫派。

沒有哪個城市象威尼斯,從哪個方位接近它都立即能感到它的巨大戲劇感;不管存著什麼心思,都身不由己被吸到它的劇本里去。

雲氣之下,茫茫的灰色海水上,象從虛空中升起來的,是旌旗,是天方夜潭神話里的城池,是聖馬可大教堂拜占庭式的穹頂,是鐘塔的挺拔。巨大的感動和驚奇也湧起。

托馬斯曼的《威尼斯之死》,說到「陸路搭火車到威尼斯就好比從後門跨人宮殿似的,只有象他現在那樣乘輪船穿過大海,才能窺見這個城市難以想象的瑰麗全貌。」

托馬斯曼對人的智力和感情,就像帕瓦羅蒂對鋼琴上88個音那麼清楚。那一種以文字彈撥,流連出清楚的心靈音律之美。這篇小說寫的是一個男孩完美的影象,優雅的平衡和伸展,讓一個窺視他的中年作家的智力和精神都被激活了。

面對這美的完整,作家本人似乎稱為了鏡子,盡收造物之美,盡情崇拜。——愛,使人感知。在威尼斯這樣的地方,遇到愛人,是可以死在這裡的。

維斯康蒂根據小說改編的電影

有些海邊是屬於碼頭,集裝箱,遠洋輪,機器和工程的方正線條。悉尼歌劇院,尖銳高大,是現代文明尖出的牙齒,是技術成就的宣言;

有些海邊是懸崖,沙灘,漁民,少有人類文明的痕迹。可是威尼斯是這樣華貴雍容,尺度不能說不高大,但是與大海比起來還是低的。這樣的氣勢壓著蒼茫海水,海水只是低低翻騰著,盪著水面上的貢多拉,黑如棺木,吐著黃金的捲舌。聞到水味了,那是一種立即讓你聯想到細菌、垃圾和傳染病的獨特味道。

沼澤,水,風,威尼斯所擁有的自然就是這些。和得天獨厚的佛羅倫薩沒法比。所以威尼斯城裡的裝飾總是加法,百般貪得無厭;佛羅倫薩的裝飾都是減法,只求骨骼清奇。

威尼斯人說話也富裝飾性,佛羅倫薩把謝謝簡化為」GRAZ「,威尼斯人則是grazi—a ,在舌尖上打幾個卷,老頭說起來都別具嫵媚。

佛羅倫薩的畫家擅畫(disegno),勾描布局。威尼斯的畫家擅繪(colorito),層層塗繪,以獲得富麗堂皇的效果。

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的「綺麗」一則,「神存富貴,始輕黃金,濃盡必枯,淡者屢深,霧余水畔,。。月明華屋,畫橋碧陰。金樽酒滿,伴客彈琴,取之自足,良殫美襟。」竟是為威尼斯寫的一般。喬爾喬內、提香的色濃肉艷,委羅奈斯、丁托雷托的堂皇眩目,是威尼斯畫派開出的新境界。

繪畫的華麗與其說一種偏好,不如說是一種創作過程,受材料限制,受材料影響,受材料啟發。濕壁畫無法做到華麗,要求眼疾手快,下筆要肯定,呈現出來就是飄逸和靈動的元素佔了上風。


佛羅倫薩畫家喬托畫的濕壁畫局部,天使。

蛋彩畫也很難做到華麗,它色彩薄,錯了再修很麻煩,一般是打好草稿,在木板上用石膏塗出白色底子,把草稿移上去,填色。清新柔媚,規矩明晰。

西西里畫家梅西納畫的 多幅祭壇畫,1473,蛋彩畫

油畫給畫家的空間就大得多,畫得不好可以刮掉,一筆一筆抹上去,每加一點,畫面效果都為之一變,視覺語彙忽然豐富起來,運動,節奏,空間,力量,光,空氣,都可以呈現。

這也不是必然的。油畫是荷蘭人發明的。發明不等於開竅。佛蘭德斯的凡艾克兄弟(1390一1441))的畫法,木板上打好格子,把紙上的素描稿子搬到木板上去,定好明暗調子、筆觸,再層層地累加透明顏色。 畫面鮮艷明亮,人也當做物件兒來畫 。

1475年左右,瑪西拿畫家安東訥羅(Antonello da Messina)(1430-1479)在北方國際城市拿不勒斯學藝, 他把油畫技術帶到了南方。雖然筆觸還拘謹,但是人和物的表現力已經非同尋常。

Antonello da Messina, 聖卡西阿奴 祭壇畫 (1475-76)

威尼斯人最愛借鑒。其守護神聖馬可的骨灰就是從埃及亞歷山大城不問自取地「借」來。總之,幾個威尼斯年輕畫家把安東訥羅的作品借到威尼斯觀摩。當時威尼斯畫壇的首腦人物喬瓦尼.貝里尼(Giovanni Bellini 1426-1516) 看了以後極受震動。

貝里尼之前受他姐夫曼特尼亞的影響,喜歡寫實。畫基督受難,簡直能聞到裹屍布味。畫聖母則是日暖花開,有種曖昧的情味。莫迪里阿尼里有他的影子。

聖母和聖約翰扶著耶穌屍體(Pietà),1460 年, 板上蛋彩畫 86 x 107 cm

聖母和孩子1460-64 年, 木板上 蛋彩畫 47 x 34 cm

看到油彩對光、形和色的表現力后,貝里尼從此改弦易轍,棄蛋白而取油彩。前所未有的,繪畫里出現了自然。天空,雲,時間,標誌季節痕迹的植物,光和影子的變幻。

基督變形(細部),約 1487 年,木板上油彩

倫敦國家畫廊里有貝里尼的幾幅畫,薄薄的油彩塗在木板上。畫面泛黃,可是樹林里的幼嫩枝條、茂密的葉子還是清晰地傳遞出一種青翠感。畫的內容是聖彼得被羅馬軍人伏擊殉難的場面。基督徒們倒下的姿態都很漂亮,跟以前電影里共產黨員似的。妙處全在背景,農夫、樹林、山丘和房子,都儀態萬方。

烈士聖彼得被殺 1509 年, 板上油彩 67,3 x 100,4 cm,

從馬可波羅機場到威尼斯的路上,看到的就是這麼一片窈窕多姿的樹林,路邊不經修剪的草坡,飄搖的新草象野孩子毛茸茸的腦袋。

貝里尼把這些尋常景緻轉變成為可畫之物。畫概念化的樹林,山丘,房屋,奶牛已經不夠了,這些日常景物必須成為繪畫的對象,或者說,這些物體上折射著天光雲影,必須成為描繪的對象。

畫家的視野從宏大敘事中的虛構,轉向了此在和此生。藝術史學家認為,他把荷蘭風景畫的細緻和義大利繪畫的大局觀融合在一起,是兼容並蓄,開啟新局面的大師。

在威尼斯的聖約翰教堂(S. Giovanni Crisostomo),赫然一幅貝里尼的聖克里斯朵夫過河。

聖克里斯多夫,傑瑞米和圖盧茲的路德維格, 1513, 板上油彩,300 x 185 cm

貝尼尼用的赭紅,是用本地的赭石土製成,溫暖深沉。

18世紀以後,這種顏色就叫威尼斯紅,用的是從土耳其取的赭石。

羅曼羅蘭《克里斯朵夫》看了不知道多少遍,不想這裡撞見,百感交集,不由不感念傅雷先生的恩澤。傅雷先生是背著希望和明天趟過河水的克里斯朵夫。貝里尼何嘗不是如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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