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靜:張愛玲那「沒志氣」的弟弟(2)

註:續前篇。

1、他貼不上她們

後來,張愛玲與父親徹底鬧翻,她搬到了母親的家,隨後,張子靜也抱著一隻報紙包的籃球鞋來了,說他也不回去了。從現有的資料里很少看到張子靜對母親有過求助的描述,僅這次,他唯一一次鼓起勇氣出走,他一雙大眼睛吧嗒吧嗒地望著母親,潮濕地沉重地眨動著,是這樣無助!

可黃逸梵終究不是一般的母親,不會摟著兒子心疼大哭,也不會咬緊牙關一份錢擠成二份,來個母子共度難關,她很冷靜地對兒子說:「她的錢只負擔得起一個人的學雜費,而這個名額,已經被姐姐佔去了。「張子靜哭了,張愛玲也哭了。

無奈,只好繼續回到父親那裡,與他們又一起生活了很多年。對於與父親決裂的張愛玲,對弟弟在父親家的生活了解得更少,甚至只能虛擬他的生活狀態。在小說《茉莉香片》里,她把他描寫成一個陰鬱懦弱到有點變態的人,精神上的殘廢。而張子靜對這些描述不置一詞,或許,他早已習慣別人對他的失望,他早就找到保護自己的方法,就是裝糊塗,裝做對自己的處境毫不知情,別人哀也罷,憐也吧,與他無關。

這種「糊塗」不無好處,替他擋過父親繼母的傷害,還可以讓他偶爾像只小狗,來到姑姑姐姐或者母親那裡,獲取一些不屬於他的溫暖,毫不理會頭上的唾沫與白眼。

但姑姑不喜歡他,尤其是在張愛玲被父親虐打后她上門勸說無果,與哥哥鬧翻后,她連同張子靜也憎恨了起來。「她認為我一直在父親和後母的照管下生活,受他們影響比較深……因此對我保持著一定的警惕和距離。」

張子靜深知這一點。有次去看張愛玲,聊得晚了點,不覺已到晚飯時間,姑姑對他說:「你如果要在這裡吃飯,一定要和我們先講好,吃多少米的飯,吃哪些菜,我們才能準備好。像現在這樣沒有準備就不能留你吃飯。」張子靜聽了也慌了,趕緊告辭,姑姑的冷漠依然讓他感到難堪!

成名后的張愛玲,張子靜再去見她,十有八九是見不到的,她幾乎成了一個「寫作機器」,而且她那時有了更好的聽眾胡蘭成,對弟弟的來訪,基本上只出於過往親情的份上了。

因了這份親情在,他們可以依然聊得很愉快,比如說起她被誰追求了,自己喜歡的衣服,會不會跳舞等;而他,沒有新奇話題,沒有有趣的事,他自己本身根本就乏乏可陳,他只能跟她聊家族故事,聊父親繼母的生活,裝作很老辣,嘲諷他們,羨慕升官發財的人;還跟張愛玲說起父親窘迫的境況,「父親把房子抵押出去,抵押到期也不去贖,收到通知信就往抽屜里一擱。娘告訴我的。娘都氣死了。」

這個「娘」,說的就是孫用蕃。

聽到這裡,張愛玲甚至懷疑他是愛這個娘的。其實,張子靜與孫用蕃的感情挺微妙,孫儘管對他不見好,但自己沒有生育,人漸老,漸漸的開始打算以後的晚年生活,遂開始應付敷衍張子靜,而這於張子靜而言,已經是難得的溫暖。

但這些家裡長家裡短的話題,終究是讓張愛玲感覺膩煩,所以,只要話題停止,兩人又重歸冷漠。

這冷漠,初因源於張愛玲被父親囚禁於兩間相通的房間里時,有天張愛玲到另一間房,赫然看見桌上有筆墨紙硯,還有一個紙團,打開來是她弟弟的筆跡,寫著:「二哥如晤:日前走訪不遇,悵悵。家姊事想有所聞。家門之玷,殊覺痛心。」張愛玲氣憤到麻木,家門之玷,指的是那一夜張愛玲待在母親家的事。

難道張子靜真的以為她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不見得,那時候的張子靜被人冷落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對張愛玲的被「優厚」、被「寵愛」,心理上的不甘總不能倖免,「他妒忌我畫的圖,趁沒人的時候拿來撕了或是塗上兩道黑杠子。我能夠想象他心理上感受的壓迫……」因此,此事大概也像以往一樣,在姐姐的光環籠罩下,唯有做點事情來表達自我,不過這次在張愛玲看來,張子靜真的是「措辭這樣不知輕重」了,雖然理解,但未必就不往心裡去,在她的《私語》里並沒有講述這個細節,大概是顧及弟弟看到,但在多年後的《小團圓》披露出來,不再給包括自己的任何人留有餘地。

從上面也可以推出,張愛玲對弟弟日漸冷漠,另一個原因便是,張愛玲與父親繼母鬧翻出走後,看清世間人情冷暖所致。

2、再次成為棄兒

前面說到,父親拒絕送張子靜進學校,但他後來還是讓他上了大學,上海的聖約翰大學,在這裡,張子靜安生地讀到畢業。

也是在讀書期間,張子靜與張愛玲有了此生唯一一次的圖、文「合作」。

1943年,當時的上海正處於「孤島時期」,在那個苦悶的年代,張子靜與同學創辦了刊物《飆》,創刊號發行之前,編輯提議張子靜向他姐姐約稿,這樣定會為刊物增色不少。

那時的張愛玲已經是上海最紅的作家,深知張愛玲性格的張子靜覺得貿然約稿絕對不妥。躊躇過後,還是向張愛玲說明來意,果不其然,張愛玲一口回絕:「你們辦的這種不出名的刊物,我不能給你們寫稿,敗壞自己的名譽。」

張子靜沮喪不已,但於他,被拒絕的次數太多,也沒有太多的失望,「我從小被姐姐拒絕慣了,知道再說無益,就匆匆告辭。」倒是張愛玲大概覺得這樣對弟弟不像個姐姐,便從抽屜找出一張她畫的素描,告訴他可作插圖。

無奈回去的張子靜只得聽從編輯的另一個建議,寫一篇關於姐姐特點的文章。這便有了那篇《我的姐姐張愛玲》(註:張子靜晚年時期也寫了回憶錄《我的姐姐張愛玲》)。創刊號出來后,生怕姐姐不愉快的張子靜忐忑拿給張愛玲,見張愛玲並沒不悅,才放了心。

張子靜畢業后,進了中央銀行揚州分行,待遇不錯,不過在那裡張子靜染上了賭博的惡習,身體狀況越發差。到這裡,對張子靜真的有點「恨鐵不成鋼」了,可細想,也不覺得是何稀奇事。張子靜本來就與父親一樣,隨波逐流,不知理想為何物。一個沒有理想的人,為什麼要剋制自己的慾望?何況張子靜一直怯怯地想湊到別人的世界里,遭到的大多是冷臉,這個時候有人願意帶他玩,他拒絕不了。

解放前,張子靜回到了上海,賭也戒掉。那時候母親黃逸梵也回到了上海,母子倆有了短暫的相聚。但黃逸梵對待兒子依然刻板冷淡,吃飯間,只注意到兒子的飯量以及愛吃的菜是否如以前一致,詢問張子靜的工作情況,因為張子靜在舅舅的生日上沒有行跪拜之禮而訓斥。

這樣的說教無疑令張子靜感到煩悶,要知道,張子靜當時已經27歲,尚未婚娶,也無人關心他是否有心儀的姑娘,是否想過成家立業?黃逸梵不會去關心這些,當然也無從得知,她那個經濟狀況江河日下、對自己慷概、對兒子卻極其吝嗇的前夫,為了省錢,乾脆不提兒子的娶親之事,反而以保管之名,索取他的差旅費,後來張子靜問他要,他竟然手一攤:「已經花了啊!」

這一切,黃逸梵不知,也沒那個心思去細問。

張子靜也曾請求母親留下來,黃逸梵淡漠拒絕,理由是:「上海的環境太臟,我住不慣,還是國外的環境潔凈些,我再不打算回來定居了。」

她的這份「潔癖」,讓她再次離開上海,1957年,病逝在英國。

張愛玲也繼承了她的潔癖。新中國成立后,面對種種激劇變化,預感到「更大的破壞要來了」的她,於1952年經香港,去了美國。走時,並沒告訴張子靜,那時,已經調到浦東鄉下教師的他,偶爾回上海,如往常一樣去看張愛玲,是姑姑開的門,一見是他就說:「你姐姐已經走了(去了香港)。」說完就關上了門。

張子靜走下樓,忍不住哭了起來。街上來來往往都是穿人民裝的人。他記起有一次姐姐說這衣服太呆板,她是絕不穿的。

他被不愛穿人民裝的姐姐拋棄了,他悲痛到絕望,在成年之後,再一次成為棄兒,因為他貼不上母親姐姐姑姑她們。沒有辦法,這個年過30依然孤身一人被下放到窮鄉僻壤的男人,只得轉過身,還去找父親和繼母。

依然是,未完待續(見諒!)

  • (本人80后職場媽媽一枚,白天上班,晚上帶娃兼碼字,寫走心暖心文字。同名微信公眾號:芝麻對上綠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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