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識張郎是張郎,張岱的前朝迷夢

2016-09-10 Lily Allen 時拾史事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蔣捷

公元1654年,南明永曆八年,清順治十一年。闊別西湖已有二十八載的張岱,重新回到這個承載了他太多記憶的地方。崇禎五年天地人鳥聲俱靜的那場大雪彷彿還歷歷在目,七月半夜晚賞月的喧鬧聲似乎從未遠去……

湖心亭看雪

然而此時的西湖早已是物是人非,「凡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樓舞榭,如洪水湮沒,百不存一矣」。當初的繁華綺麗在兵災戰火的蹂躪下已成過眼雲煙,家族在湖邊的莊園「僅存瓦礫」。殘山夢最真,舊境難丟掉。神器更易,華夏鼎革,西湖夢尋,再也尋不回遁入空門的繁華聲。這不是他熟悉的西湖,不是他生於斯長於斯的江南,也不是極盡奢華的大明故國了。

當時年少春衫薄

相看恍如昨,多年以後,面對這一隅殘山剩水,張岱一定會想起萬曆三十二年(公元1604年),祖父張汝霖帶著剛滿八歲的他前往杭州拜訪名士陳繼儒,面對士林盟主給出的上聯「太白騎鯨,採石江邊撈夜月」,他脫口而對「眉公跨鹿,錢塘縣裡打秋風」,驚才絕艷,名震八方,得到了陳繼儒「靈雋若此,吾小友也」的高度評價。

思緒飄回崇禎五年十二月,大雪初霽后的西湖,人鳥聲俱靜。張岱擁毳衣爐火,輕舟駛向湖心亭,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小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一幅潑墨山水立體地展現於天地間。到得亭上,與素不相識的遊人強飲三大白而別,舟子喃喃自語只說相公痴。金山寺里鑼鼓喧天的夜戲、虎丘中秋夜熙熙攘攘的眾生、綿延整個龍山山道的紹興燈景、斷橋邊上颯爽比擬紅拂女的陌生女子、桃葉渡口精於茶道的閔汶水、酒肆茶館舌燦蓮花的柳敬亭、秦淮畫舫低眉信手的王月生……還有至交好友祁彪佳、陳洪綬、王思任、劉宗周、黃道周……故人舊時容顏未滄桑,國破家亡,世間只剩自己孑然一身。

張岱作為世家子弟,身處繁華世界。在四十八歲之前,他的生活周旋在讀書求取功名和享樂之間,「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他本來可以繼續著自己富貴優渥的豪門生活,以翩翩才子的姿態行走於世間。只可惜,在歷史的洪流下,原來的平靜被毫不留情地碾碎。

這一年,是公元1644,崇禎十七年,甲申,大明立國第兩百七十六年,滿清入關,明帝國最後的榮耀消失在了關外異族的鐵蹄之下。

山河破碎風飄絮

公元1645,揚州梅花嶺,閃亮的屠刀揮下,督師史可法在城破被俘后拒不投降,壯烈殉國,南京的弘光政權隨之覆滅。而偏安江南一隅的南明藩王們卻還在忙著爭奪皇位,「清歌於漏舟之中,痛飲於焚屋之下,而不知覆溺之將及也。」張岱看清監國的魯王小朝廷不能成就大事,逃入山中,此時正是清朝統治者強令漢人剃髮易服的時期。

史可法

張岱不願向異族統治者屈服,「國破家亡,無所歸止。披髮入山,駭駭為野人。故舊見之,如毒藥猛獸,愕窒不敢與接。」過著「四壁無所有,凄然張斷琴」的流亡生活。他時時刻刻都在想著抗清事業,恢復漢家河山,卻又無可奈何地認識到「天下事至此,已不可為矣。」史景遷在《前朝夢憶:張代的浮華與蒼涼》中這樣寫道:

「明朝滅亡時,張岱四十八歲,爾後他得去面對一個殘酷的事實:讓他活得多姿多彩的明朝,被各種競逐的野心、絕望、貪婪力量所撕裂,土崩瓦解,蒙羞以終。他反覆追思回想,事情愈是清晰:如迷霧籠罩的路徑,於眼前重現,諸多遺忘的嘈嘈低語,也咆哮四起。張岱喪失了家園與安逸的生活,書卷與親朋好友也已四散,如今他後半輩子的任務,就是要重塑、撐起毀壞前的世界。」

瓶粟屢罄,不能舉火,昔日錦衣玉食的翩翩貴公子如今只落得「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斷炊」的窘迫局面,只好自己挑糞灌溉,養魚養蠶以糊口。晚年的他評價自己「忠孝兩虧,仰愧俯怍。聚鐵如山,鑄一大錯」,幾次想要自殺殉國,最後都未成行。支撐張岱活下去的信念則是已經投湖自殺的好友祁彪佳的一句囑託:「完《石匱書》。」他要效法太史公司馬遷,用如椽巨筆來記錄故國的歷史,寄託自己的遺民之思。

賦到滄桑句便工

「張岱字宗子,山陰世族,晚境著書,率以夢名」。張岱以飽含深情的筆觸記錄下了自己親身經歷的朝代興亡,家人舊友,酒朋詩侶,巫醫百工和故國山川。在《西湖夢尋》的自序中,張岱這樣寫道:「夙習未除,故態難脫,而今而後,余但向蝶庵岑寂,蘧榻於徐,唯吾舊夢是保,一派西湖景色,猶端然未動也。兒曹詰問,偶為言之,總是夢中說夢,非魘即囈也。」經歷亡國之痛的老人,再也不願面對這殘山剩水,只能轉過頭佝僂在自己的小屋固執地守著舊夢度日。

雞鳴枕上,夜氣方回。想到這繁華綺麗,過眼皆空。張岱認為自己年輕時過慣了世家子弟的生活,競逐豪奢,才導致今日遭受果報。少年錦時的美好回憶,如今常常在夜半夢中再現,張岱的心情是複雜的:「唯恐其非夢,又唯恐其是夢」,苦悶的現實讓他無處逃脫,唯有埋首在故紙堆中發奮著書,聊以慰藉。

李煜詞

詩窮而後工,偉大的文學往往大多與動蕩而坎坷的經歷密切相關。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評價「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經歷了國家覆滅的李煜,筆下沉鬱頓挫,少了倚紅偎翠的旖旎,多了几絲蒼涼和悲戚,沒有了往日「衩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的花間香艷,只剩「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的深沉哀愁。經歷了靖康之變后南渡的李清照,又遭受喪父之痛的雙重打擊。綠肥紅瘦不再,只有「如今憔悴,風鬟霧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的痛徹心扉,百年之後的南宋遺民劉辰翁在讀到易安居士這句詞時,淚雨傾盆。

與斯蒂芬·茨威格的絕望情緒不同,張岱個人生命的巨大災厄,終究化為開啟他心房的鎖鑰,讓堆壘蓄積的記憶釋放出來。他理解到只要有人追憶,往事就不必如煙,於是他決定盡其所能一點一滴挽回對故國的回憶。公元1646年,清順治三年,50歲的張岱完成了《陶庵夢憶》的寫作。魯王府夜空的煙花、二十四橋明月的取樂、母親喃喃的祝禱、伶人戲子的粉墨登場、與好友的遊玩紀行以及無數過往生命中的片刻。「偶拈一則,如游舊徑,如見故人」,那些已經消失的生命體驗又在張岱的夢裡重新復活了。

張岱筆下的逝水年華是帶有唯美主義的,在他眼中,過往的生活多是光彩奪目,審美乃是人間至真,一如西湖七月半,有人賞月,有人賞賞月之人,而張岱以精細的文字將這一切瑣細之處都忠實地描摹下來。美之所以可貴,就是因為美難再得。在他筆下,從一小撮人到孑然一人,再從孑然一人自在地處在一小撮人之中,他的敘述自然平和,卻又力透紙背,字字千鈞,雋永著強烈的故國之思。恰如孔尚任名作《桃花扇》中的蘇崑生所說「將五十年興亡看飽」、「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不識張郎是張郎

公元1665年,清康熙四年,69歲的張岱自覺人生已近完結,決心效法前輩同鄉徐渭徐文長,為自己寫墓志銘。回顧一生,他自嘲年近古稀的自己一事無成,

「學書不成,學劍不成,學節義不成,學文章不成,學仙學佛,學農學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為敗家子,為廢物,為頑民,為鈍秀才,為瞌睡漢,為死老魅也已矣」。

在另外一首《自題小像》的詩中,他調侃自己這一輩子毫無建樹,「功名耶落空,富貴耶如夢.忠臣耶怕痛,鋤頭耶怕重,著書二十年耶而僅堪覆瓮。之人耶有用沒用?」但他始終未曾忘記故國,帶著家人隱居山林,拒絕了清朝統治者的邀請。

如果僅僅是寫幾篇回憶過往繁華的詩文,張岱此生也最多成為一個像沈復那樣的貴公子,成為文青小資們的緬懷對象,一嘆三詠,在狗血的包裝下賺足幾滴旁觀者廉價的眼淚。張岱的偉大,是他始終以一個歷史參與者和旁觀者的角度冷靜地思考著自身與故國之間的聯繫及意義,以史學巨著《石匱書》行市,上啟洪武肇基,下至天啟大行,詳細記錄了整個明朝時期的歷史。史書在古代知識分子那裡是最高級別的書寫,晚清龔自珍有「尊史」一文,有言曰「出乎史,入乎道,欲知大道,必先為史。」張岱憑藉著強烈的故國之思,以一己之力挑起了為明朝修史的重任。國可滅,史不可滅。

除了那個閑情雅緻的貴公子,博聞強識的美食家,筆走乾坤的歷史學家,張岱更多的時候是一個普通人,年少時有過志向和理想,才思敏捷,也曾仗劍走遍天涯,遊歷大江南北,老來家徒四壁,清晨就起來挑糞……這種種貌似並不相關的形象,撐起了一個有點懦弱,有點滑頭,卻又對故國充滿著深深依戀之情的有血有肉的張岱。他冷靜的筆觸,既是對故國的追思,也是對前半生的懺悔。

《于越三不朽圖贊》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飢。我心傷悲,莫知我哀!」公元1680年,清康熙十九年,已經84歲的張岱正在進行著人生中的最後一項工作。他同徐渭的曾孫徐沁整理收集整個明代時期浙江本地的名人資料,編撰《于越三不朽圖贊》,書成后還在印刷時,張岱即於當年冬天去世。

在內心裡,張岱非常仰慕這些前輩先賢,他在序言中寫道:「見理學諸公則自愧食影,見忠孝諸公則自愧有愧忠孝,見勛業諸公則自惜空蝗梁忝,見文藝諸公則唯恐莫名寸長」。張岱是幸運的,他雖然沒有找到現實中的桃花源,但他用自己手中的筆墨在精神家園裡構建了同樣令人魂牽夢縈的琅嬛福地。

山河故人,昔年種柳,張岱終於離開了勞碌半生的世界,進入夢鄉,夢中的他,依舊是那個痴相公,執拗地前往湖心亭看雪,只不過這次的夢中,會有很多故人舊友,一起陪著他,永不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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