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故事之小心你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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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到了宿舍樓下,大墩兒先下車來給李慧開車門,可是他發現這會兒的李慧,坐在後座上正在發獃,一點兒下車的意思都沒有。

他猶豫著,似乎不知道該不該就此把她請下車,然後自己揚長而去。就彎了腰,探頭

進去徵詢似地看著她:"你沒事吧?"

李慧猛醒過來:"噢!到了么?"

"到了,用不用陪你上樓去?"

"不用了。"

"好吧。你也早點休息。"

李慧慢吞吞地下了車,並沒有進門去,她站在原地,一直目送著大墩兒掉頭把車開往街口。她看著汽車紅紅的尾燈漸漸遠去,突然覺得自己像一個落水者,四顧無人,不知道向誰呼救才好。

樓內的人家已經有不少都熄了燈,樓門口黑洞洞的。

李慧現在實在是不想馬上回到那個讓她內心感到極度不安的家裡去,她想,還是先到旁邊弄堂口的茶館去呆一會兒吧,她得好好考慮考慮,再做決定。

就在她轉身往弄堂方向走過去的時候,突然發覺身後兩條剌眼的白光向她逼近,一個黑乎乎的影子在白光的後面,迅速靠近了她。

那是一輛快速倒退著接近她的汽車!一個念頭飛快地在她腦子裡一閃而過:

難道是"死亡時間表"裡面的某一項謀害她的陰謀又啟動了?

李慧嚇得魂不附體,正要大叫,那黑影兒卻擦著她的身邊停住了,她看見大墩兒的臉從正在落下去的玻璃後面探出來:"你要去哪裡?"

她只覺得兩腿一軟,就靠在了車上。

李慧兩腿像麵條一樣,不聽指揮。這一回,大墩兒是把她背上樓的。

"為什麼不回家?這麼晚了,你要一個人到哪裡去?"大墩兒氣喘吁吁地往台階上一步步地邁著。她趴在他背上,聽得到他的聲音在胸腔里發出的共鳴,"嗡嗡嗡"的,很好聽。

她不去回答他,覺得不好回答。她在想,這個大墩兒,這幾天被她折騰得不輕,就為了太太生孩子的事,這樣討好一個素不相識的女醫生,他不煩么?

房間里的燈都被打開了,明晃晃的,照著李慧沒有一絲兒血色的臉。她坐在沙發上,眼睛不由得一個勁兒透過卧室的門,去探看那部已經幾天沒摸過的電腦。

在外面的時候她還沒有料到,那個可能已經堆滿了來信的電子郵箱中的神秘內容,竟如此強烈地吸引著她!

現在她突然明白,今晚她再也管不住自己了,如果再不去讀那些積攢了一堆的電子郵件,她會被一個巨大的懸念折磨死的。

她必須知道眼下她所面臨的究竟是什麼樣的處境,如果一個千鈞重量的大石頭正懸在她的頭上,她卻不知道及時去躲避,後果將是什麼?

現在誰也幫不了她,她只有一個人面對危險,一個人品嘗恐怖,一個人謀求解脫。

李慧魂不守舍地坐在沙發上,她忘記了請大墩兒坐,也不曉得給他倒杯水。她甚至有一種迫不及待的感覺,急等著大墩兒自己主動告辭。

可是大墩兒並沒有要走的意思。

他站在沙發對面,憂心忡忡地看著李慧,顯得有點兒手足無措:

"李醫生,你哪兒不舒服?要不要我去找點兒葯來吃吃?"

"不用。"李慧看著大墩兒,她再也說不出別的話,比如感謝之類的,道歉之類的。她怎麼好意思在他剛氣喘吁吁地把她背上樓之後,就立即趕他走呢!

大墩兒走過來,慢慢坐在她的身旁。他的眼睛並不去看她,沉默了一會兒,他的手慢慢伸過來拉住了她的手:"我再陪你一會兒,有什麼心事,跟我講講。"

李慧以為自己會把那隻右手從大墩兒熱乎乎的掌心裡抽出來,可是沒有。

"你剛才想去哪裡?為什麼不回家?"他又提出了這個她沒法回答的問題。

"……"

"不喜歡一個人呆在家裡,是吧?沒關係,我可以盡量抽時間來陪陪你。"

"……"

"這幾天我在外面的時候總是擔心你,怕你不開心,怕你身體不舒服沒有人管……"

一切都來得太突然。

幾乎是在一瞬間,李慧整個兒人就崩潰了,她感到腦袋暈了,骨頭酥了,渾身上下化作一汪水,不由得軟綿綿地癱倒在大墩兒的懷裡。

大墩兒的兩隻手像對待一件即將掉在地下的易碎品一樣,"嗖"地一下急急捧住李慧火燙的臉,接著,她的嘴唇和舌頭就被大墩兒的大嘴急切地、熱乎乎地包圍了,而她根本不想掙脫。

大墩兒的手在李慧身上遊走如蛇,不同的是,據說蛇是冷血動物,可大墩兒的手卻是熱辣辣的,剌激著李慧的感覺神經,在她的每一個毛孔都種下"哧哧"冒煙的火種。

與其說是沉緬於本能,還不如說是在尋求某種解脫。李慧突然間有了一種要毀壞自己的慾望。

她的腦子裡好像鑽進了一隻邪惡的蟲子,四處亂竄,如同電腦病毒一樣,使整個系統的運轉全盤亂了套。

剛剛還因為緊張而縮成一團的肉體,這會兒完全舒展開了,她的頭像癲癇病發作一樣猛地向後勾過去,迎接著即將潑灑下來的一場狂風暴雨。

有一瞬間,李慧被自己那陌生的一面嚇得不知所措,她奇怪自己怎麼能用那麼放肆的姿態去迎接一個剛剛才認識了幾天的男人!她的身體跟大墩兒的配合竟那麼協調默契,沒有一點兒勉強。

當她看到那大塊頭的男人全身心地向她撲下來的時候,只覺得心裡突然間踏實了,折磨了她這麼多天的恐懼,暫時被洶湧的激情所取代。

本來安靜的房間里,海濤一樣的喘息聲突然此起彼伏,一陣蓋過一陣,一波波推向高潮。

朦朧中,她看到對面的臉龐漸漸被無形的力量扭曲得變了形,看上去令人感到恐怖。

當李慧淚流滿面地從沙發上坐起來時,她已說不清此刻的心情。欲死欲仙的感覺如潮水漸漸退去,裸露出來的還是荒漠一樣的沙灘,她感到自己的內心更加空空洞洞。

那張"死亡時間表"對她的精神和肉體的摧殘,終於在今晚達到了一個高潮。

她明白,事實上自己已經被對手打敗了!

屋子裡沒有人影兒,大墩兒正在衛生間里洗澡。

李慧不由得想起了身在異域的汪洋,可奇怪的是,此時她的內心竟沒有一點兒愧疚的感覺。

李慧沒有勇氣再去看大墩兒的臉,她不想同他告別,就躺在沙發上,故意裝作睡著了,想等他自己悄悄走出房門。

誰知這一下,真的就睡了過去。

李慧醒來已經是第二天早晨。她發現自己睡在沙發上,身上卻蓋著被子,茶几上有大墩兒留下的字條:

"你還沒有恢復,明天再休息一天吧,我會來看你。"

她出神兒地想起了昨晚發生的事,想起了大墩兒那生龍活虎的樣子,想起了自己在他面前失態的情形,心又開始突突亂跳。

大墩兒那看上去笨拙的身體,奔向她展開的芳香之門時,竟雀躍似飛,身輕如燕,真不可思議。

想到這兒,李慧的身體立即就起了一種異樣反應,她嚇了一跳,慌忙起身進了衛生間。水流聲急促地響起,李慧站在水流下面,一動不動,全情投入地迎接著洗禮,好像要把什麼不受歡迎的痕迹徹底沖刷掉一樣。

從頭到腳進行了一番大清洗的李慧,幾乎是在坐下來的一瞬間,就想起了那個困擾了她幾天的問題。她顧不得內心的強烈不安,一轉身,就不假思索地打開了電腦開關,不管怎麼樣,今天她必須知道自己面臨的究竟是怎樣一個可怕的局面。

信箱里有四封署名"SW"的電子郵件。

第一封就是"死亡時間表"所指的第六天的,信是這樣寫的:

"小心你的嘴巴!它會帶來意想不到的災難。"

"小心嘴巴",難道是"禍從口出"的意思?李慧不明白它指的什麼。回想一下第六天,她幾乎在床上躺了一整天。到了晚上,張麗麗陪著她聊天,看電視,她只和麗麗說了一些話,此外沒有跟任何別人接觸過。

她努力回憶那晚自己對張麗麗說了些什麼。無非都是男人和女人之類的話題。當然也不例外地又談到了汪洋,她真有點兒想他了。

張麗麗問到大學時汪洋是怎麼追求李慧的,她就把汪洋怎麼樣在晚自習的時候等在人工湖邊的樹叢下攔截她;怎樣跑到女生宿捨去在她的床頭放上一支玫瑰;學校演好萊塢愛情片的時候,他怎樣找李慧的女同學把座位換到李慧旁邊等等。

對了,她還對張麗麗講了大墩兒說過的那些話,說汪洋小時候是個相當聰明又淘氣的傢伙,而且一肚子壞心眼兒:"哼!這個傢伙,從來不跟我提他小時候的壞樣兒!"

她和最要好的朋友議論一下自己的丈夫,有什麼不可以的呢?

只是她把大墩兒來看她、陪她吃飯的事也告訴了張麗麗,而且還對她說過,"明天你不用來了,大墩兒會來陪我"之類的話。

李慧現在真有點兒後悔,因為她和大墩兒昨晚發生的一切,也許早在那天就被聰明絕頂的張麗麗猜中!張麗麗和汪洋是同年級的同學,會不會在不小心開個玩笑之間就把這事給透露出去呢?

難道這就是那個所謂的"意想不到的災難"?可是這個傢伙是怎麼知道她和張麗麗會有這樣一番內容的談話的呢?

不過,她知道張麗麗並不是那種無聊的家庭婦女型,她只是因為獨身一人,心理上的饑渴導致了喜歡聽聽人家的男女隱私罷了。

再說,第六天早已過去,不必理睬它。

第七天的郵件裡面又畫了一幅卡通畫,是一隻凶相畢露的老狼,叼著一顆血淋淋的心。

她仔細一看,下面有一行小小的說明文字:"你每天面臨的劫難將會根據情況隨時發生變化,如不及時收看電子郵件,將加快死亡的進程!"

李慧覺得這個傢伙十分陰險,這幾天沒有看到李慧發生預期中的意外,他一定是心急了!於是就把日程臨時作了改動,意在故弄玄虛,嚇唬李慧,讓她繼續跟著他的安排行事!

李慧想到這兒,心裡打定了主意,絕不上他的當!

現在,她特別想知道第八天到底是什麼謎底,第八天正是昨天,她上了班,還跟張麗麗去見了楊先生,最重要的是晚上……晚上是她現在想來最不堪回首的,她跟大墩兒沒管住自己,做了那件讓她今天一早醒來就感到後悔莫及的事。

打開一看:"第八天,你美麗的皮膚有難了!"

她突然感到自己的屁股熱辣辣地疼痛,原來昨天烤傷的地方起了水泡,又被不小心碰破了。李慧愣怔了半天,反覆琢磨這個提示的含義,一會兒覺得是指她的臉上會留下難看的疤痕,一會兒又覺得是提醒她要小心自己被性侵犯,醫院裡性病專科掛的牌子寫的就是"皮膚病專科"的字樣。

那麼,大墩兒跟她的事呢?算不算性侵犯?李慧想起當時的情形,還在為自己臉紅,無論如何不能說這是"侵犯"吧?

還有第七天那幅卡通畫上叼著血淋淋的心臟的老狼,是說她的心在這一天被狼叼去了?難道是指那個與大墩在西餐館里的夜晚,她的感情就已經被他佔有了么?

剛想到這兒,李慧就被自己的胡思亂想嚇了一大跳。她明知道這不可能,可是現在又有什麼合理的解釋呢?她管不住自己思想的信馬由韁,除了胡亂猜測,她現在又能做什麼?

寧坤這個傢伙怎麼對她的一切都如此的了如指掌?

李慧被這個啞謎一樣的電子郵件搞得頭暈腦漲,她覺得自己活像一隻沒頭的蒼蠅,到處亂碰。

煩躁的李慧,食指下意識地輕輕那麼一點,今天早晨發來的郵件就被打開了,一行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大的黑體字跳了出來:"今天是第九天,你的耳朵將上演一場悲喜劇!"

幾乎是在同時,她聽到房門被輕輕敲響。

聽到敲門聲,李慧以為是大墩兒來看她了,他在留下的紙條上承諾過的,只是沒想到會這麼早就來。她看了看錶,才九點多。

李慧稍一愣神,就急急忙忙關了電腦,這才走到門鏡那裡去察看。

以前她從來不在門鏡裡面看人的,那種變形的效果,會把每一個來訪者都扭曲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模樣,她覺得難以接受。可是現在她不自覺地就湊上去看了,因為這些天來情況特殊,她內心的恐怖不知不覺中左右了她的一舉一動,她常常會下意識地做出一些讓自己一旦發覺就覺得不可思議的事情。

這會兒,她趴在小小的門鏡上往外窺探,除了對面的房門之外,鏡子里只有一個變成了弧形的樓梯扶手,敲門的人突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李慧覺得是大墩兒在跟她捉迷藏,他一定是躲在一個她看不見的地方,想嚇唬她一下。

她再次眯起一隻眼睛,瞄住門鏡,等著大墩兒突然從某個角落裡跳出來。可是直到她的眼睛酸得堅持不下去了,大墩兒也沒有出現。

可能是別人家的敲門聲吧?也許敲門的人已經進到對門房間去了。可是她並沒有聽到對面的開門和關門聲。

不對呀?對面的人家這種時候早就上班去了,根本沒人!這個時間,整個樓里除了一兩戶有老人在家,就再沒有別人了。

李慧遲疑著走回沙發上坐下,抓過一隻大墩兒那天給她買的香蕉,慢吞吞地剝皮。

就在這時,門又被敲響了,還是那個輕輕的,小心翼翼的聲音,特別像是偷情者在敲情人的房門時那種謹慎和心懷鬼胎。

"來了!"李慧興奮地應了一聲,就把香蕉扔了在茶几上,這回可一定是大墩兒了!

她的手抓住了門鎖剛要打開,又猶豫了一下,還是先看看吧。她突然想起來,大墩兒是知道她這裡有門鈴的,為什麼今天是敲門而不按門鈴呢?

誰知這一看,李慧的心跳就有點兒不規則了:她仍然什麼也沒有看到,視野里還是只有那個變了形的樓梯扶手!

站在門鏡後面的李慧一動也動彈不得,只覺得腦子"嗡嗡"作響。

就在她轉身往沙發那兒走回去的時候,第三次敲門聲又響起來。"篤篤!篤篤!"輕輕的,似有似無,卻像一條涼冰冰的蟲子,頑強地往她的耳朵里鑽進去。

她的腿一下子軟了,索性徑直走回到沙發上坐下,她實在是沒有勇氣再去看那個該死的門鏡了!

坐在沙發上的李慧覺得渾身乏力,她在想,會是誰敲了門就跑掉了呢?即使真是大墩兒在開玩笑,也不會這樣無聊地一而再,再而三,沒完沒了地重複這種小把戲呀!

敲門聲稍稍停了一下,又頑固地響起來。

那清清楚楚是在敲她自己的房門,可是李慧再也不敢到門邊去了,她的心在嗓子眼兒里"突突"地抖個不停,無數種恐怖的想像都涌了上來。

那個"死亡時間表"的製造者終於開始向她動手了!他要先像老貓玩弄小鼠一樣地故意捉弄她一番,然後再對著失去任何抵抗能力的對手猛地下口……

一陣陣的熱汗,"呼呼"地從全身的毛孔里頑強地往外涌,李慧覺得躁熱難耐,恨不能把衣服都扒了扔到一邊兒去。

敲門聲低下去,可是還在詭譎地響。

她想像得出敲門者此刻臉上那被得意和滿足扭曲了的怪誕表情,就像被性高潮扭曲了的男人的臉那樣。

想起從前聽到的那些鬼怪故事,說有些鬼專門扮成"狼外婆"那樣的善良之輩,敲開人家的門進去吃人。李慧覺得現在外面那個傢伙比所謂的狼外婆要可怕得多,僅僅出於餓了就想吃肉的本能的動物,相對於為了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而存心害人的人來說,還是要單純可愛得多。

一陣恐怖潮水般漫過去之後,李慧掙扎著浮上水面。她看了看四周,他總不至於破壁而入吧?門也是一時半會兒弄不開的。只要他不主動張口叫門,她就堅決不出聲兒,反正她在門裡,他在門外,看誰能僵持過誰?

李慧主意一定,就用手死死地捂上耳朵,不去聽那一陣陣起起伏伏、忽高忽低、催命般的敲門聲。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的聲音消失了。李慧提心弔膽地等著那聲音再次出現,她看著表,一分鐘……兩分鐘……沒有聲音。

又過了一分鐘!還是沒有聲音……

難道那個傢伙走了么?

可是李慧老覺得他還在,至少,他既然頑固地堅持了這麼久,就不會就此善罷甘休。她等著,等著,時間過得真慢,才過了五分鐘,李慧就感覺好像是過了一年一樣。她的太陽穴一紮一紮地疼起來,耳朵也"嗡嗡嗡"地響,好像有一千隻蒼蠅在圍著她打轉。

就在這時,門外一陣"悉悉簌簌"的奇怪聲音飄進了她的耳膜,那聲音就像是硬挺挺的婚紗拖在地上,或蹭在金屬防盜門欄杆上,又像是兩個賊人在竊竊地商量怎樣才能破門而入。

李慧的身體一動也不敢動,可她的耳朵卻豎得老長,恨不能一直伸到門外去。她的脖子也不由自主地伸長了,可當她側頭仔細再聽時,又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冷汗不知什麼時候又濕透了她的衣服,李慧壓抑著自己想大口喘氣的慾望,輕輕地站起來,一步步悄悄地往門口挪去,這一回,她一定要看個究竟!

走到半途中的李慧,猶豫地站住了。也許,那個傢伙在外面可以看得到她的一舉一動?不然為什麼每次只要她一到門邊,一切就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呢?

這個念頭差一點兒把她打倒在地,她明白一旦被人算計了,在明處的人註定要吃虧!

就在她轉身打算放棄的時候,安靜的房間里突然門鈴聲大作,震得李慧渾身顫抖,禁不住尖叫了一聲"啊--!"

"李慧!李慧!"大墩兒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你沒事吧?開門!快開門!"

"你是誰?"李慧已經不敢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她厲聲喝問著,聲音裡帶著極度驚恐之下的哭腔兒。

"我是大墩兒,開門!"

哆哆嗦嗦地打開房門后,李慧淚眼朦朧地看到大墩兒腳下放著大大小小的兩三個塑料袋,裡面裝著各種各樣吃的用的東西,他的右手上還提著一隻沉重的大西瓜,她頓時明白那悉悉簌簌的聲音確有其聲,不是什麼鬼怪,也不是她的幻覺。

顧不得大墩兒帶來的那一大堆東西還在門口絆著他們的腳,李慧就呼地一下撲上去,抱住了大墩兒的脖子。

這天晚上,大墩兒破例沒有回家陪太太,而是陪李慧睡了一夜。

當他躲在衛生間里給他太太打電話,撒謊說臨時有事去杭州、晚上回不來的時候,李慧頭一回發現男人對自己老婆說謊的時候,一點兒都不猶豫,她突然間覺得他們有點兒可怕。

可畢竟大墩兒是為了她才這樣做的,她並不討厭他,甚至還有幾分感動。

一番狂熱的折騰過後,漸漸平靜下來。兩個人躺在被窩兒里,一時無話。

他們還是頭一次上了同一張床,儘管那天晚上他們已經在沙發上有了肌膚的絕對接觸。李慧感到自己在一條可怕的路上越走越遠了,她對自己這幾天的巨大變化難以接受,沒想到自己竟輕而易舉地做出了這種事,汪洋回來,可怎麼面對他呢?

自己這是在飲鴆止渴!每想到這兒,李慧就覺得不寒而慄。

現在,大墩兒熱乎乎的就躺在自己身邊,雖然李慧得到了暫時的安全感,可是她依然心事重重。下午在房間里聽到敲門聲的事,她只是輕描淡寫地講了幾句。大墩兒也以為李慧是因為最近身體的原因,才導致了精神緊張、情緒反常,所以只是安慰了她一番,也沒有多問。

只有李慧自己知道,一定是有那麼一個神秘的人,出於某種目的,反反覆復在外面敲她的房門,而這個人又肯定不是大墩兒。

"他"到底是誰呢?

想到這兒,茫茫然沒個頭緒的李慧只好深深嘆了口氣,又往大墩兒的懷裡蹭了蹭。大墩兒以為李慧在為他們的事感嘆,也同時把她的身體摟得緊一些:"別想那麼多,等你的傷都好了,心情就會不一樣了。"

"嗯。"

"汪洋也快回來了吧?"

"嗯。"

"明天找張麗麗來吧,反正她是獨身,陪你多住幾天。我家裡……事太多,不能天天過來……"

李慧心裡感到有點兒不舒服,她對大墩兒的吞吞吐吐心生怨氣。本來他的話句句都有道理,沒什麼對不起她的,可他的態度卻使她產生了一種錯覺,好像是大墩兒使她受了莫大的委屈似的。

再想想,自己簡直有點兒自私,人家太太快要生了,我這樣做是不是太不道德了?

她離開他的懷抱,心裡覺得無趣,身上也倦怠得不得了,調整了一下睡姿,伸手就關掉了床頭燈:"睡吧,我累了。"

李慧在衛生間里洗澡。

這座樓的廚房和衛生間的窗子,都是朝向一個狹長的天井的,每層樓只有一戶的廚房和衛生間各朝天井開了一個窗。

蒸氣和油煙就從天井向上飄出,使得那個細細的天井有點兒像個大煙囪,長年煙醺火燎,裡面黑乎乎的。

李慧家位於最頂層的六樓,她站在衛生間窗前的淋浴噴頭下,一抬眼就可以看到天台上的天井口,上面蓋著一個用細細的鐵條焊制的粗糙的安全網。

她有時候想,誰如果討厭,在這裡一探頭就能窺見她的裸體。所以,每次洗澡時,她一定把窗戶上的百葉窗帘放下來。

不知怎麼這一回她竟忘了放下那個百葉窗帘,窗外一團漆黑,好像天已經很晚了。

李慧洗得很盡興,自從受傷以來,已經好久沒有這樣痛快地洗過了。她正在把六神浴液塗滿全身,又用毛巾搓出了一身白白的泡沫,然後打開水龍頭,想沖一個痛快!

龍頭打開了,一滴水都沒有。

怎麼回事?她急忙再試了一次,發現衛生間里所有的龍頭都斷了水。

她急忙跑到廚房去察看熱水器,引火還燃著,沒問題呀?李慧又跑回衛生間來,再試,水突然來了,猛烈得嚇了她一跳,從頭上衝下來的時候就好像是高壓水槍一樣打在她的背上,生疼生疼。

她急忙沖洗完了,趕緊關上龍頭,以便讓自己順順噹噹地喘一口氣。剛才那猛烈的水流不停地潑下來,幾乎窒息了她。

李慧用一條大大的白毛巾包住頭髮,搓了半天,這才甩了幾下頭,習慣性地在鏡子里照了照自己的裸體。

沒想到鏡子里映照出來的竟是一個嘴牙咧嘴的怪物,李慧嚇了一跳。她愣了一下,才發現那是她身後的窗戶外面的景象。

等她猛然回過頭去的時候,只見窗外吊著一個大頭朝下的人,他的頭髮由於倒垂的作用,向下耷拉著,好像被電擊了的死鬼一樣,根根直立著!

那怪物呲著一口白牙,正在看著她怪笑。

李慧被推醒了。她在夢中拚命喊叫,亂蹬亂踹,驚動了大墩兒。

"做什麼夢了,那麼恐怖?"大墩兒說著把她摟進懷裡,"你最近情緒波動太大,明天看看醫生,吃點兒鎮靜葯吧。"

她在他懷裡抖著,夢裡的情景就好像剛剛發生的一樣,那種刻骨的恐懼,使李慧覺得渾身冰冷。

大墩兒很快又進入了甜夢,可是李慧卻再也睡不著了。

那個頭朝下的怪物是用什麼辦法把自己吊在她的窗前的呢?難道像猴子那樣,用后爪抓住上面的鐵絲網?可他又是怎麼進來的?她真想馬上就爬起來,到衛生間去看個究竟。如果那個安全網不結實的話,說不定就真會出什麼事呢!

明天一定讓大墩兒給察看一下。

李慧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白天的事。她越想越怕:那個不依不饒地敲門的人,一定是存心要跟她過不去,而且他知道她今天在家裡休息。當時他也許就躲在樓梯上,可是李慧家是樓房的最高一層,樓梯到她家門口已經是終點了,要躲也只能躲在樓下,他一定是個年紀輕、身體好、腿腳又敏捷的人,肯定還是個男人。像大墩兒這樣的大塊頭,想一點兒聲音都不發出地樓上樓下跑,就是要他的命恐怕都做不到。

寧坤。

那個有著一雙超常大腳的男人?

他那副獃頭獃腦的樣子也不像是個四肢靈活的人。

"你的耳朵將上演悲喜劇!"今天那個電子郵件的提示,對她的精神也是一個不小的剌激,難道她的耳朵真的是出了神經性的毛病?

四周一片沉靜。只有大墩兒粗重的呼吸在她耳邊均勻地起伏。

再仔細聽,就是外面馬路上偶爾飛馳而過的汽車,深夜急著趕路歸家的司機把油門踩得好像一隻超級大黃蜂,"嗡嗡嗡"遠遠地一掠而過。

突然,她聽到了一絲飄飄渺渺的聲音,好像是風吹過去的樣子。再聽聽,又沒了。

唉!你又要疑神疑鬼了。她想著,索性把頭蒙起來,用被子塞住耳朵:去它的吧,不聽了!免得自己折磨自己。

李慧把自己整個埋在溫暖的被窩裡,緊緊靠在大墩兒的身上,她真的很累,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天亮了。李慧醒來的時候,發現大墩兒在沙發上呆坐著,看著她發愣。

"你怎麼起得這麼早?"李慧揉揉眼睛,翻了個身,她昨晚沒有睡好,感到困得要命。她想聽到大墩兒體貼地對她說:"我先走了,你放心地接著睡吧",可是他沒有。

他坐在那兒,一點兒聲音都沒有,好像什麼地方有點兒不對頭。

費了好大的勁兒,李慧才沒有一下子又睡過去,她強睜開眼睛,坐起來:"困死我了……幾點了?"

大墩兒還是不出聲。

"怎麼了,你?"李慧打起精神仔細去看大墩兒的時候,才發現房間里相當奇怪,怎麼到處都亂七八糟的?床頭櫃,電腦台,梳妝台,所有的抽屜都咧著黑乎乎的大嘴,地下扔著一兩件她的內衣。大墩兒垂頭喪氣,手裡拿著他那隻皮夾子,裡面空空如也。

"進來賊骨頭(小偷)了!"

"什麼?"李慧一下子沒有聽懂他的話,想了想,才感覺突然受了驚,慌忙問道:"怎麼進來的?"

"從衛生間的窗口。"

天啊!昨晚自己明明做了一個夢,後來還聽到了那聲音,可是卻蒙上耳朵睡了過去!

李慧想起了那個可怕的夢,本來她是想今天就讓大墩兒把那個窗戶搞一下的,可沒想到遲了一步……

突然,不知哪兒來的力量,李慧一個鯉魚打挺爬了起來,跳下床去急急查看自己的東西。發現現金和存摺都沒了,還有那隻汪洋送的表和全部首飾。

她的手沒有停下來,還在不停地翻找,直到那張白色的列印紙在抽屜下面出現了的時候,她心裡才一塊石頭落了地。

這東西不能丟!她絕不能讓別人看到這個東西!對於李慧來說,除了和大墩兒的事,這東西幾乎就是她全部的隱私。

李慧悄悄把那張紙埋在其他東西的下面,掩飾地關上了抽屜。她發現大墩兒正在用一種莫名其妙的眼神看她,他可能感到奇怪:這個女人,丟了這麼多值錢的東西,居然一點兒不動聲色!

而他的全部東西都丟了,包括手機和駕駛證,還有幾張信用卡和數目不小的現金。怎麼辦?現在他連報案的權利都被剝奪了!

只因為他睡在了一個不該睡的地方。

李慧幾乎是與大墩兒同時想到這個問題的,至此,她對"耳朵將上演悲喜劇"的忠告終於有了刻骨銘心的理解。

李慧感到自己又遭到了一記沉重的打擊。

如果僅僅是自己的東西丟了也就罷了,可是偏偏是大墩兒在她家的晚上出了這種事。李慧覺得太對不起大墩兒了,現在他是有苦說不出,打掉了的牙只能往肚子里咽了。

沒到中午,衛生間的窗戶就修好了,外面天台上的出口也換了新的防盜網。安裝的時候正好是上班后的時間,沒有人注意,否則真不知道該怎麼向別人解釋。

大墩兒上午沒有去公司,一直在這裡監工。可是從早晨到現在,他們一共說了不到五句話,每句話都不超過五個字:

"防盜網來了?"

"嗯。馬上安裝。"

"你上班去吧。"

"不要緊的。"

然後他就指揮著工人安裝新的防盜網,更換窗戶上的玻璃,那玻璃被切掉了一個角,竊賊就是從那個玻璃洞里伸手開窗的。

李慧則忙著給他們倒水,忙著打掃弄髒了的地板。

送走了兩個工人,她和大墩兒相對無言地坐了一會兒,兩人都心事重重。

她不提報案的事,他也不提,兩個人都小心地迴避著這個敏感的話題,好像生怕傷害了對方。

事實上,如果報了案,他們的損失可能會比現在更大,這一點他們心裡都清楚。

李慧不知道大墩兒現在想的是什麼,他不說,她也沒有勇氣去問。但她的內疚是寫在臉上的,可大墩兒卻似乎裝作沒看見。

她明白大墩兒的擔心,一旦那個駕駛證和信用卡有朝一日被當作贓物放在公安局裡讓他去認領,怎麼辦?他怎麼解釋他睡在別的女人床上這回事?

唯一一個能夠給她一點兒安全感的男人,卻受到了這樣意想不到的傷害,李慧感到又渾又濃的沮喪就像蘇州河的臭水,快要把她淹沒了。

她真怕大墩兒從此不再來看她,她現在比任何時候都需要他!

大墩兒終於提出要回去了:"我得回去看看。等有了新手機再告訴你號碼。"

李慧眼巴巴地追到門口,她想不出怎樣挽留他,只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好像一個無底洞。可是,大墩兒的背影還是在樓梯口消失了。

這天早晨,陳主任一上班就感覺什麼地方不大對勁兒。果然,他轉了一圈,發現李慧又沒來上班。科里本來人手不多,最近又特別忙,可是李慧傷好后又連續兩天請假,他真是有點兒調度不過來了。

不過,最讓陳主任耽心的還是李慧的傷情。

雖然他一貫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可是一個年輕女人,丈夫又不在家,碰到這種特殊情況,單位領導理應多關心一下。

陳主任叫來護士長,商量著買些水果,去探望李慧。可是打了半天電話,李慧家裡就是沒人接。

這會兒,李慧正一個人在一家外國人開的超市裡轉悠,大墩兒一走,她就覺得房間里呆不下去了,於是想到超市。

最近,她被"死亡時間表"弄得焦頭爛額,好久沒有時間和心情來超市逛逛了。平時,即使沒什麼東西可買,她也喜歡到這種地方來轉轉,貨架上琳琅滿目地擺放著各色各樣的進口商品,大到漂亮的席夢思床,小到一隻奶嘴兒,都精緻漂亮得令人眼花繚亂,愛不釋手。即使只是看一看,都是一種享受。

現在,她可以暫時忘掉出門前看到的電子郵件的內容了。隨著時間的流逝,那個躲在幕後的傢伙看上去已經相當惱火,他歇斯底里地在信中吼著:"今天是第十天,你的死亡期限已經過去了三分之一!小心你的腦袋……"

李慧想起了昨天關於"耳朵"的提示過後所發生的一切,就覺得有幾分荒唐:自己居然再次陷入了這個恐怖的怪圈兒。

那個小偷的運氣怎麼那麼好?他是怎麼知道這家女主人的耳朵出了毛病?怎麼就選擇了這麼一個晚上鑽進了她的家?

昨天,她居然又不自覺地就接受了"SW"的心理暗示,並按他的指點,亦步亦趨地讓事態按照他的預期往下發展。可今天她絕不!"小心腦袋"?那好!她今天下午就在超市裡呆著了,反正買完了東西可以在門口吃快餐,中午到現在她還沒有吃東西呢!她要好好放鬆一下。這裡人這麼多,誰膽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加害於她?而且,商場里這麼熱鬧,她的注意力一分散,心理障礙自然就可以解除了。

這會兒是下午一點鐘,超市裡的人不算多。售貨員們正忙著把各種貨物往貨架上擺放。可見他們的生意之好,一個上午就有許多東西賣光了。

看人家外國佬管理的企業,幹活兒的效率就是高!眼見著裝滿貨物的大箱子,被操縱著插車的售貨員用插車長長的鐵臂輕輕一舉,就一箱又一箱地放在貨架的最上層了。另外又有一些插車,正在忙著把昨天或是上午才放到上層的箱子,一個一個地挪到下面幾層擱板上的空位置里,好讓顧客自己隨意挑選。

這種倉儲式商場的好處就是,貨物運來后就放在超市裡,不用另備倉庫,所以商品的成本降低了,東西就賣得便宜。不過李慧覺得旁邊那個操縱插車的工人好像有點兒笨手笨腳,讓人為他捏一把冷汗。

李慧小心翼翼地繞過去,到旁邊去觀賞那些晶瑩剔透的玻璃製品。

來自日本和德國的各式玻璃水果盤,不論大小,造型都那麼優雅,那麼美觀,又那麼有趣兒。有彩色的,有透明的,還有從大到小成套的,個個都非常迷人。

她忍不住伸出手指去輕輕撫摸著它們的邊緣,那上面雕著美麗的花紋兒,有的是一串串的葡萄,有的是一朵朵的玫瑰,還有的綴著彩色的小動物或者各種水果造型的小飾物。

她家裡正在用著的,就是一隻日本產的橢圓形、兩頭高高翹起的船形水果盤,端起來又厚重又結實,看上去卻又精美又藝術。現在她眼前擺著的這些,個個都不比她從前買的那個遜色。

唉!一個家裡,總不能買那麼多水果盤吧?

可她今天非買一隻不可了!否則難解心頭之癢。

就送給張麗麗吧,這些日子照料她挺辛苦的,送一個進口果盤,表示個心意蠻好的。

她眼睛花花地挑了半天,才算心猶不甘地選定了其中一件外面鑲著一串串紅紅的荔枝的圓形果盤,個頭不大不小,不論一個人使用還是來客人用都非常合適。

李慧看了下價錢,一百六十元。心想,貴是貴了點兒,可是送給張麗麗的東西是要精緻些,她是一個很挑剔的女人。

掂了掂手裡的果盤的份量,李慧感到非常滿意。好像覺得這東西的價錢跟重量之間成了正比,就貨真價實似的。

提著走吧?太重了,等一下逛完超市,最後來取這個果盤好了。

就在她小心地在架上放好果盤,然後滿意地鬆了一口氣,剛剛轉過身來的一瞬間,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面孔--那不是楊先生么?

李慧想起前天晚上在酒店裡楊先生那過分的殷勤,心裡就有點兒不自在。她想躲避一下繞過去算了,就連忙往旁邊的貨架那兒靠攏。

楊先生領著一個小男孩兒,正在距她不遠處的貨架下面挑選童車,一輛又一輛地,不厭其煩。李慧想,這個人……是不是個有婦之夫啊?她禁不住替張麗麗擔心起來。

沒準兒那個女人也在商場里,就在某一處挑東西呢!想到這兒,李慧的心"嗵嗵"亂跳,一種想窺探一下這個楊先生的隱私的慾望,頑強地從心底湧上來。她索性裝作閑逛,慢慢在周圍打轉,一面在貨架後面躲躲藏藏地,生怕被他發現。

"好!就這個吧?"她聽到楊先生對孩子說。

"媽媽!媽媽!"小男孩兒突然叫起來,李慧往那男孩兒面朝的方向探頭過去,沒看到人影兒,再探一下頭,還是沒看到什麼。

等她再回過頭來看童車貨架時,卻發現楊先生和孩子都不見了。她慌忙從貨架後面轉出來,意欲追過去。

就在這時,她身後有一隻巨大的紙箱從貨架上掉了下來,"嘭!"地一聲悶響,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剛剛站立過的地方。

售貨員跑過來的時候,李慧正愣在原地發獃,她看著摔裂的紙箱里露出了幾塊彩色木板的邊緣,那是一隻沒有組裝的木頭書架。

"小心你的腦袋!"

早晨電子郵件里的惡毒語言一下子跳了出來,李慧想像著自己腦漿迸裂地倒在那一堆木板之下的情形,腿一軟,就靠在了貨架上,幾隻木雕的光碟架和軟盤架稀里嘩啦地掉在地下。

"小姐,小姐,你不要緊吧?"售貨員扶住了李慧,關切地問道。

如果是在平時,她一定會像一個普通上海女人要做的那樣,到商場的經理室去討個公道。

可是現在她竟魂不守舍地掙開了售貨員的手,以出奇的速度跑到貨架的後面去察看,她不相信那麼重的東西會是被她自己不小心碰下來的!

可是徒勞。

她當然什麼也沒有發現,連楊先生的影子也早就不見了。

李慧愣了一下,就頭也不回地跑出了超市。她聽到後面有人在議論:"這個人,怎麼這麼不小心,碰掉了嘎重的東西,差點送命!"

"你們這商場的東西放得不牢靠呀,多危險呀?"

"對不起,對不起,大家受驚了。這不是我們放得不牢靠,一定是顧客動過之後沒有放好,以後這種事絕不會發生了,請大家放心……"這個低聲下氣的人一定是商場的小頭目,李慧心想,他今天也算借了自己的光,沾上了晦氣。

李慧跑到商場大門口,她用眼睛在人群里飛快地搜索著,企圖找到一個她熟悉的面孔,包括楊先生。

可是,出門來的顧客個個忙忙碌碌從她面前走過,每個人都提著大包小包,一臉滿足,渾身疲倦。剛剛走進院子的則興緻勃勃,懷揣期待。他們沒有一個像是那個在背後推下紙箱想暗算她的人。

突然,一個人影兒在腦子裡一閃,那個笨手笨腳開插車的人,怎麼看都不像是商場里那些訓練有素的員工……

她連忙又跑進商場,一個一個去察看那些插車工人,卻發現他們個個都是一個模樣,沒有一個人長得像寧坤,而且也沒有人再笨手笨腳。直到她的眼睛花了,也沒辯認清楚。

"小心你的腦袋!"李慧感到頭"嗡嗡"作響,好像真的剛剛被什麼東西砸過了一樣。

難道這世界上就沒有一個安全的地方了么?

陳主任打不通李慧家裡的電話,只好到理療科來找張麗麗。

他平時很少和張麗麗打交道,雖然他們是兩個科的主任,可除了開會也很少見面。加上張麗麗又是個年輕漂亮的單身女人,像陳主任這種一貫謹於言、慎於行的中年男人,多數時候是要對這樣的女人敬而遠之的,免得不小心惹上什麼閑言碎語。

現在,他不得不去找她,是因為他對李慧這幾天的情況不放心,他總覺得李慧的情緒有點兒反常。她是科里的業務骨幹,在院里和科里的地位也不是什麼人都可以取代的,一旦有點什麼差錯,對科里的影響不可小覷。

那天,他把李慧叫到主任辦公室,也是一番好意,只是想給她提個醒兒。那種手術出點兒問題也不是沒有可能,只要家屬沒有認真計較起來,當領導的,通常都是睜一眼閉一眼就過去了。可是李慧不同,她馬上要晉陞副主任醫師了,千萬不能在這種時候捅漏子,而且,這種事萬一傳了出去,他這個科主任的面子也難看。

其實當時他的話說得相當有分寸,只是點到為止而已,根本沒想到幾分鐘后李慧就從消防梯上摔下去了。聽到消息時,他就好像自己摔下去一樣地難受。怎麼能料到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如此之弱呢?

陳主任為這事後悔了好幾天。

好不容易熬到李慧上了班,他心裡才一塊石頭落了地,可這兩天李慧又接連請假,說是不大舒服,是不是有了內傷沒查出來呀?他心裡禁不住嘀咕個沒完:千萬不能再出事了!

張麗麗正在針炙室里給一個患者針炙,她一見陳主任就很燦爛地笑了一下:"嗬!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你先忙你先忙!我一會兒再來!"陳主任說著就要退出去,張麗麗已經三下五除二地處理好了手上的活兒,尾隨出來。

"陳主任,不是為了來看看我吧?"張麗麗拉過一張椅子讓坐,一面自己也坐下,"有什麼可以為您效勞的?儘管吩咐!"

"不敢。我是想問問,李慧這幾天怎麼樣了?你有沒有見過她?"

"主任都見不到她,我怎麼能見得到她?"

"你不是她的好朋友嘛!我聽說摔傷后你照顧了她兩天兩夜。"

"小意思。我這幾天有點事,下了班也沒過去,她說自己可以料理了,我就沒放在心上。怎麼了?有什麼問題?"

"那倒沒有,只是……今天中午我們科想去看看她,電話打到現在也沒人接。"

"你是怕她有什麼情況啊?不會!這樣吧,下午我去一下,正好有事跟她商量,也順便看看她。"張麗麗非常爽快,陳主任覺得同這樣的女人打交道還是蠻痛快的。

陳主任一走,張麗麗就撥通了李慧家裡的電話,的確如陳主任所說,一直沒人接聽。

她看了看錶,下午三點了。

半小時之後,張麗麗又撥李慧的電話,還是沒人接。

一直持續到晚上下班,張麗麗也沒有打通這個電話,她出了門攔住一輛出租汽車,直奔李慧家。

巨鹿路上的咖啡館里。

李慧一個人孤伶伶地坐在最裡面的角落上。

其他座位上稀稀拉拉地坐著幾對紅毛綠眼的外國人。

她面前擺著一杯冷了的咖啡,只呷了一口就再沒動過。

從超市裡出來的一瞬間,她真的不知道該到哪兒去才好,她得好好想想,這事好像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去哪兒呢?她想起了跟大墩兒去過的咖啡館。

巨鹿路一帶的安靜和隱秘是出了名的,舊社會那兒可是有錢人家才住得進去的地方,街道上至今還洋溢著一種淡淡的貴族氣息。所以,到那兒去泡咖啡館的人,也都是有點兒懷舊情緒,有點兒感傷情緒或有點兒失落情緒的人們。當然,除掉那些老外。

而現在的李慧,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她需要這個地方。

下午,是咖啡館一天中的"淡季",正好可以安靜地呆一會兒,想點兒複雜一些的問題。

在半明半暗的光線里,李慧悄悄地把房間里的幾個客人都仔細地打量過了,他們都沒有那種讓她感到不安的可疑行跡。

她又抬頭看了看天棚,本色的原木上繞著人工製作的綠色藤蔓,人在下面閑坐,就像在瓜棚下面或是葡萄架下面的樣子。天棚看上去樸素又結實,一時半會兒也不會塌下來。

在確信了自己的腦袋一時不會再有其他危險之後,李慧才像個驚弓之鳥似的,小心地把身體放鬆了一下,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

剛才在超市裡的一幕還不時閃現在她眼前,想起來頭皮就一陣陣地發麻。

她仔細回想當時的情形,只記得紙箱子從她頭上高高的貨架上掉下來時,她竟一點兒沒有察覺。如果她再慢那麼一秒鐘,結局可能就完全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了。

她當時正在偷偷地觀察楊先生和那個男孩兒,而紙箱掉下來后,等她再回頭去找他們的時候,就都沒了蹤影,好像突然間蒸發掉了一樣。

楊先生和那個紙箱兒有什麼關係?不會呀,他從頭到尾都在專心挑選童車,根本就沒有看到她。而且,他一直在距離她十多米的地方,相隔著兩排貨架。

李慧仔細地回想自己躲在貨架後面時的情形,她不記得自己的身體靠在了貨架或是貨物上面。再說那麼重的貨架,即使用力去推也不一定能推得動它,把上面的東西搖晃下來,簡直不可能。

當時,她的周圍有幾個顧客也在選東西,她沒有注意他們,只覺得貨架的前前後後都有人。

可是當箱子掉下來之後,她的旁邊卻一個人都沒有了,而且那箱子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她站過的地方。

那個人(如果真有這麼一個人的話)當時如果要做這一切,應該是就在她附近,他不可能走得那麼快,馬上脫離現場的。

可是她記得只有兩三個手提購物籃的男女顧客,在紙箱墜地后的幾秒鐘內聚在了她的周圍。他們個個都那麼吃驚,好像看著一個怪物地看看地上的東西,又看看愣在一邊兒的李慧。顯然,他們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嚇壞了。

那幾個人當中,不會有一個演技高超的專業演員吧?

那個好像剛剛上崗或是冒牌的插車工的影子,這時又閃現出來,只有他,有條件在商場的高處自由活動而不引起懷疑!可是她根本沒法從一大群工人中把他辨認出來。

……

那張"死亡時間表"上限定的時間剛剛過去了十天,還有三分之二的時間夠她熬的。僅僅十天,她就像被剝了一層皮一樣體無完膚,再過二十天,恐怕自己就要被折磨零碎了……

她再一次清楚地意識到:那個一直躲在幕後,在玩"精神勝利"遊戲的傢伙,的確開始粉墨登場,要與她短兵相接地交手了!

李慧覺得再這樣一個人頂下去,她真的快要垮了……

汪洋還有一個多月才能到家,而且最近他忙得顧不上給她打個電話,也沒有一個電子郵件。

她明白他的意思,反正兩年已經熬過去了,快要見面了,能省就省點兒吧。現在,錢對於他們來說太重要了。她想到他說過,要買部賽歐給她開的話,心裡就感到暖洋洋的,可那也是需要錢的呀,而這錢都是他在國外省吃儉用攢下來的。

還能依靠誰呢?大墩兒,這個讓她一想起來就會覺得愧對汪洋的男人,在她家裡吃了那麼大一個啞吧虧,還會再來關心她么?

李慧突然發現,到目前為止,她對大墩兒的了解非常有限,她其實根本還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只是憑女人的直覺,感到了他對她的關切。

男人們對女人的關切是有著各種目的的,可她不知道大墩兒對她的關切除了"性吸引"之外,究竟屬於哪一種。

張麗麗是她的好朋友,可是女人們都一樣,對許多事情除了大驚小怪之外,就很少有冷靜的判斷能力了。她真怕張麗麗知道了這件事,會在一夜間鬧得醫院裡頭滿城風雨,李慧的自尊心絕不允許發生這種事!她寧願一個人承受再大的磨難,也不要面對別人含義曖昧的目光和嘰嘰喳喳的議論。

陳主任呢?年紀和資歷都是讓李慧感到欽佩和信任的,人也不錯,除了辦事過於小心謹慎之外,真的是個可以信賴的男人。可是這事一出,他會怎麼看待她?他對這"死亡時間表"裡面隱含著的"李慧的隱私"會做如何的猜想?一個原本乾乾淨淨、無憂無慮的李慧,在他眼裡一定會馬上變成一個沾染了社會上種種罪惡的可怕的女人!

--自己真的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隱私"么?

李慧被這個尖銳的問題嚇住了。

如果是在前些天,她面對這個詰問,還能臉不變色心不跳,可是現在不行了。一張"死亡時間表"和一個叫"大墩兒"的男人破壞了這一切,李慧從今往後是個有隱私的女人了!

原來被周圍的人捧著,呵護著,寵著慣著,就老覺得自己是最好的,最純正的,最經得起推敲的。可現在,神話打破了,她才發現自己也是紅塵之下,吃五穀雜糧,容易頭疼腦熱、跑肚拉稀的一介俗人。

這時,一些很遙遠的記憶,突然漫上了她的腦際。

一些早已沉澱到她腦海深處的陳年舊物漸漸浮動起來,漸漸清晰起來:那是由於她的疏忽致死的一個嬰兒那蒼白的小臉兒。

三年前她剛剛從醫學院畢業,到婦嬰醫院產科工作的頭一個月的一天晚上,李慧跟隨當時的主任醫師王大夫值夜班,王大夫家裡有事,就臨時把她叫回去了。走的時候,她囑咐李慧,一旦有產婦來急診,一定要打電話通知她,她會隨時趕到醫院來,因為她家就住在醫院的後院兒。

半夜,有一個產婦家屬敲門,李慧爬起來出去一看,孩子的頭髮已經露出來了,急忙安排接生。

忙碌中護士提醒她要不要去叫王大夫,李慧覺得自己獨立鍛煉的機會來了,她一直想自己單獨完成一例接生,好檢驗一下自己,她覺得自己完全有這個能力。

本來宮頸開口正常,嬰兒順產不成問題,可那嬰兒頭部過大,折騰了半天就是生不下來。產婦快要休克了,孩子也有危險,李慧不得已使用了產鉗,費盡了渾身解數才把胎兒牽引下來。可是,小腦袋被產鉗拉得像長長的冬瓜的孩子,一生下來就沒有任何動靜。

還是個男嬰!

李慧慌忙倒提起嬰兒,往小屁股上拍了十幾下,那個被折騰了小半夜的孩子卻連一絲兒氣息也沒有。李慧嚇傻了,她顧不得骯髒的臍血,俯在嬰兒嘴上就口對口地進行人工呼吸。可嬰兒還是不哭不叫,一聲不響。

李慧記得,當時她渾身是汗,五臟六腑都在冒煙,恨不能那個死去的嬰兒是自己。

最可怕的是,她把準備放棄了的孩子放在檯子上的一瞬間,那小傢伙竟睜了一下眼睛,她感到那雙本來並無視力的小眼睛裡面透著一絲怨毒,讓她齒寒。

當時的結論是產婦送院時間過遲,胎兒窒息時間過長,搶救還是及時的,接生過程也沒有問題。

這件事雖然過後並沒有人去計較,可只有李慧心裡明白,如果她當機立斷給產婦做剖腹手術,孩子是可以保住的,是她的錯誤判斷貽誤了時機。

三年過去了。李慧把這件事深深地埋在心底,從不敢去想它。如果不是"死亡時間表"這件事,她還真以為自己已經把它忘記了。

其實,嚴格地說,她到婦嬰醫院之後已經造成了兩個嬰兒的死亡。

第一個是由於自己工作的疏忽,第二個是因為前幾天自己上班遲到。

如果真像老人們講的那樣,現在,該不是兩個小生命向她索命來了吧?

"小心你的腦袋!"

李慧現在再想想這提示,覺得簡直就像是那個帶著腫脹的大腦袋、委屈地死去的嬰兒發出的復仇吶喊。

難道真有所謂的鬼魂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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