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菇和香菇腳

沒吃過雞樅、松茸、牛肝菌、羊肚菌或者黑松露的人大概多有,而沒吃過香菇的想來不太多。而我遇到過各種在飯桌上忌口的人,忌牛羊,忌無鱗水族,忌雞忌鴨,忌洋蔥香菜,但卻還沒碰見忌香菇的。這種人或者也有,那麼他也失去了用上等醬油的機會。上好的醬油要用香菇(香蕈)、蝦子來制,古法如此,現在亦然。

香菇在菌類里是最常見的,就像豬肉永遠是中國人肉食里的主角。所以普及,則要首先歸功於宋代的老祖宗們就揣摩出了人工栽植的法門。五百多年後,清中葉,這個辦法——「砍花法」——被倭人學了去,大加推廣,亦如現在國人驚艷追踵於高麗的人工美女製造術。高麗的「砍花」愉悅了我們的目,老祖宗則實實在在滿足我們的口舌之欲。在我看,還是老祖宗更智慧些。「割不正,不食」,可。割不正的美女,則於人於己都會難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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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遠了,收回來。我是很愛食菌的,便如將幾乎一切水族都視為盤中尤物。我覺得很可以驕傲,因為在古人,這個愛好是貴族的專利。「菌菇乃佳肴,對平民來說過份奢侈,平民可食大蒜,然不得染指菌菇」,古埃及的法老曾頒布此法令。印度人則以為菇菌是「不朽之神果,乃神之食品,食之能得大威力。」古羅馬時代,菌菇也只能端上帝王貴族的餐桌。法老對菌菇的愛寵導致大蒜中槍,這裡固然有階級歧視色彩,然我們不必嚴厲批判。宋代民間就有「菘」為「筍奴菌妾」的說法,「菘」——白菜——被羞辱的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

當然,能端上帝王貴族餐桌的大多不是凡品,如古書上記的「凱撒鵝膏」,「銅釘菌」、「分絲菌」、「雞縱菜」、「天花蕈」、「口蘑」……普通的香菇是不預其列的。這些年在小碼頭冒充美食家,也吃到了一些以往只曾耳食的名菌——比如先後在幾家雲南館子嘗到了開篇所提的雞樅、松茸、牛肝、羊肚、松露。除了黑湫湫一團的松露,我只覺泛著中藥草根的苦,不能理解何以被鬼佬高捧如斯,其它幾樣則也不能免俗,要讚美它們的鮮香。另外,燉小雞的東北野生榛菇,湘西的雞血菇、松菌,潮汕的竹蓀、草菇,亦皆佳品,是我的味蕾記憶中不能抹殺的。然而,要說親切,和易,想吃就吃,還是普普通通的香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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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菇,我大抵只吃乾的。菜市場里新鮮的人工栽值香菇很便宜,也頗鮮香肥美,但我終覺不如晒乾的氣味更深邃濃郁。只有吃涮鍋時,我才會買些鮮香菇,配上平菇、雞腿菇、金針菇或姬菇、杏鮑菇,生生裝成一大盤,當作什錦涮菜。干香菇的氣味是經過陽光、時間提純、深化的,就像老酒,像線裝書,像能痛飲酒醉頌南華秋水篇的遲暮佳人之於挎LV噴香奈爾的白領麗人。

干香菇若是野生的當然更好,不過似不易得。我一般會買吾皖山區所產的,黃山,大別山,未必野生,但至少和「有機」、「綠色」沾邊,哪怕只是一種心理暗示。

另有一點,就是我的「蘿莉控」——只買個頭嬌小的金錢菇。以前交代過,吃魚我是不厭其小的,因為總覺小的肉質更鮮嫩。而專嗜小金錢菇,則與老嫩無干,只在審美上的一種偏向,覺得它可愛,精緻,做出來的菜品更秀氣而耐把玩。所以市價格雖然差了約一倍,俺還是義無返顧。袁老才子的食單里有道「山家三脆」,蓋以「嫩筍、小蕈、枸杞菜,油炒作羹,加胡椒尤佳」。 小蕈,或者就是小金錢菇?袁老才子論詩的主張我常常看不上,覺得他輕浮,而於飲饌,倒是常常氣味暗投。可見敵人所支持的,未必儘是須反對的。

干香菇的吃法很多,而一般不外做配菜。燒魚,燴肉,燉豆腐,乃至炒青菜,都有提鮮增香之功。以前燒魚,我總愛在魚肚中放進些泡發的香菇絲和肉臊,近兩年口味愈趨清和,怕奪了魚的本鮮,遂漸漸不放了。燉雞湯時也不再頭上按頭。而燒紅肉和素菜時,還會經常用到。又如做豆腐菜,香菇實在是極佳的搭檔。《隨園食單》里的「楊中丞豆腐」、「王太守八寶豆腐」都少不了「香蕈」、「香蕈屑」、「蘑菇屑」來捧哏。

又如周老二有篇文章,寫他小時候到廟裡看和尚打水陸道場,「只記得有一天看和尚吃午飯,長板桌長板凳,排坐著許多和尚,合掌在念經,各人面前放著一大碗飯,一大碗蘿蔔燉豆腐,看去覺得十分好吃的。這是我對於豆腐一個不能忘記的印象,雖然家裡做的原來也是一樣的好吃,將豆腐先煮一過,加上筍乾香菇,透味燉成,風味甚佳,有些老太太能吃長素,我頗疑心大半是因為有這一碗菜」。題目是《吃豆腐》,但「筍乾香菇」,絕對功不可沒,套用作者的話說,這豆腐所以好吃,我頗疑心大半是因為有「筍乾香菇」的加盟也。

和尚吃素,可選擇的食譜較凡人單薄,蔬菜之外,豆製品和菌類算是大宗。「蕪湖大庵和尚,洗凈雞腿蘑菇,去沙,加秋油、酒炒熟,盛盤宴客,甚佳」,可見名僧也不是一例槁形枯坐,不食人間煙火。當年看古龍,四條眉毛的陸小鳳固然精彩,做素齋妙絕天下的的苦瓜和尚也印象深刻。我年輕時在潮州的大廟裡也常住過兩三年,有兩道菜一直不忘。一是廟內居士林開的齋館里用乾草菇為主材煲的湯,氣韻清遠高古,後來在別處再吃不到。二,是齋堂里燒菜的火頭做的香菇腳。潮汕富庶,信眾虔敬,寺院不缺銀子,一般和尚的飲食也較北方為優,香菇幾乎是每天都能吃到的常供。炒菜燒菜,只用菌身,香菇腳都是剪去的,而徑棄之又未免太不惜福,於是火頭就攢起來,切碎,過油煸炒,化為早晚佐粥的小菜。想起來,這菜調料也無非下些鹽糖醬油,但口感甚妙,香郁非常。真是化腐朽為神奇的妙品。

現在我最常做的香菇菜,便是這香菇腳的翻版。金錢菇太小,自然無法再施行刖刑,便泡發了直接煸炒。配方當然比廟子里講究,不忌葷。略下油熱鍋,放蔥姜碎炒香,然後下六七分肥的肉臊,另入少許海米碎、干筍碎,點料酒、生抽,再下金錢菇,加鹽、冰糖、蚝油,略翻炒,倒入泡菇的原水,加蓋小火燜5分鐘即得。這道菜很簡易,熱上涼上都可,佐餐下酒均宜,在里出鏡最頻,也一直很討好。酒酣耳熱的客人自然不知道這是從廟子里偷生出的雜種。

以香菇為主材的菜自然還有不少。葷的,如釀香菇,就很經典,我也試驗過,口味不差,而且更在每隻倒置的香菇傘的肉餡上點了一粒枸杞,視覺上立刻香艷起來,簡直可以徑改名為「清蒸雞頭乳」。這個創意,不知有沒有先例。有,那也是偶合,不是抄襲。素的,清人《養小錄》記有幾種——「香蕈粉」、「薰蕈」、「醉香蕈」……這書現在不難買,就不抄錄了。周老二《上墳船》里提到浙地舊時祭掃席,列出一道「香菇鱔」,則想來是切條后素菜葷做,取其形色之近。周氏評價「皆質樸有味,雖出廚司之手,卻尚少市氣,故為可取」。

菇和筍,都是我所愛的。都有山野放逸清空之氣,都不俗。都可孤高自立,而亦不乏「游朱門入蓬戶」的寬達。多和它們親近,老了再入山,也多幾個好伴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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