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漫長的中場休息

世上還有比李安更失敗的國際導演嗎?沒有。

世上還有比李安更成功的華語電影人嗎?沒有。

答案似乎確實如此。

他就像謎一樣的男人,他斯文、羞澀、靦腆,甚至連眼神也總是那麼溫柔,但一旦你走進他的電影王國里,才會知道他的思維是多麼綿里藏針!

從最初的《推手》、《喜宴》,再到蜚聲海外的《卧虎藏龍》、《斷背山》、《色·戒》,再到今天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人性最幽深最隱秘之處,都難逃過他目光的探索。

李安,是華語電影界最大的傳奇,他是一個用電影真正讀懂東西方兩種文化的人,一個大器晚成的典型。

1954年,李安生於台灣屏東,父親李升是台南一中的校長,治家甚有古風、教子也極為嚴格,甚至很長一段時間逢年過節在家裡還要行跪拜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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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李安就是一個「失敗」的孩子。因為學生時期的李安功課一直都很不好,過去以傳統的教育觀點來講,功課不好就叫失敗,功課好就叫成功。

作為一個「不合格的兒子」。他就沒有表現出父親所期望的那種胸懷和擔當,不但不能「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就連「仁義、好施、慷慨、重諾」都磕磕絆絆。

而不久后,李安又迎來他生命中一個更失敗的身份:學生。10歲那年,他家搬到了台南,老師都講閩南話,而且台南實行的還是日式教育,李安「上課得第二天,就因為數學考不好被打耳光」,「打完還要謝謝老師」,這讓李安再一次生出外鄉人之感。

對於一個學生來說,融入一個環境,首先得在學習上佔據話語權,而這恰恰是李安作為一個家學淵源的孩子,最感到丟臉的,因為他的成績「比糟糕還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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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歲那年,他升入了台南一中,校長就是他的「父親大人」。「在學校里遠遠看到他就繞路走,遇到也不知道該怎麼稱呼」,羞澀的少年,難言的心緒,都成了藏在李安心底最深的痛楚。

當時李安雖然是一個受挫折的學生,他面對他父親的方法雖然是迴避,但他知道那是因為父親對他的愛有所期望,而又有所落空。

父親原本期待他成為老師,但他卻不是對付應試考試的料,兩度高考落榜,第一年差了六分,第二年差了一分,也就在得知第二次高考失利的當天,他狠狠地摔下了桌上的檯燈和課本。

經過漫長時間的沉默與獨處,整理好心情之後的李安在父親失望的眼神中就讀了一所藝術專科學校。

在當時的台灣,只有無書可讀的人才會去讀專科。恰在此時,一個學姐恰好在編導一部舞台劇,她邀請李安參演。正是這次演出,李安發現站在舞台上的自己,很快樂。也正是在這個時候,李安隱隱約約發現了自己當導演的某些天分。

可一到要回家的時侯,他就開始憂鬱緊張了。父親每每在飯桌上責罵他:「什麼鬼樣子!」,這時李安把筷子往桌上一放,走回房間,把自己鎖在房裡。

後來,也許是逃避父親,也許是挽回一點高考失利的面子,在和父親的溝通下,他去了美國紐約大學電影系學習電影編導,那時,父親對他的期望是:回來做一名老師。

叛逆的他根本沒有把爸爸的話放在心上,在美國,傳統的中國教育和西方文化產生了強烈的衝突,這既讓他在留學過程中嘗到了不少苦頭,也為他日後的藝術道路提供了別人所不具備的先天條件。

凡是不敢為人先的他在課堂上,別人都滔滔不絕,他最多的時候,卻是在聽別人高談闊論。但是,李安很快就發現了自己和別人的不同。

在實踐拍攝的時候,那些平時課堂上唾沫橫飛的同學,卻總在很簡單的事情上,弄得一團亂麻。而他卻總是能夠有板有眼,做得井井有條。

李安發現,原來在做導演這件事上,自己是個天才。而李安走上導演這條路,也是如此。剛開始時,似乎是別無選擇,是沒有路的路。然而,這條路究竟通向何方,走過了,他才知道。

大學期間,李安拍了一個叫《分界線》的短片,榮獲了不少獎,受到業界的高度關注。畢業后,李安就帶著自己寫的劇本和《分界線》,面試過無數家公司,每家公司都對《分界線》讚賞有加,讓他充滿希望,然後建議他修改自己的劇本。但修改幾次以後,就如石沉大海,無疾而終。

人們常把莫扎特和梵高等人視為天才,是因為人們往往只看到了他們驚世駭俗的作品,卻忽視了他們為那光芒萬丈的一瞬所積攢的草稿。

李安也是如此,那積累數年的龐大的草稿堆,正是他長達三十多年與失敗共舞的完美寫照。

每一位天才都曾經歷過這樣的撕扯,在理想與現實的廝殺中,要麼以向現實繳械而終結,要麼以涅槃重生為起點,而每一個這樣死裡逃生的天才,這一番掙扎最後都成為其讚美詩中一個特別的註腳,當旁觀者津津樂道同時,只有當事人才知道這有多兇險,有多煎熬。

「百無一用是書生」,這大概就是37歲前的李安最真實的概括,除了懷才不遇,屢敗屢戰的經歷,更讓他為之羞愧與難當的就是為期六年的家庭煮夫生涯。

畢業后,他和妻子生活在一起,因為自己沒有找到好的工作,就閑賦在家。每一天,他都像在等待「英勇的獵人媽媽帶著獵物回家」,對此,成名后的李安自嘲道:「我要是有日本丈夫的氣節,早就剖腹自殺了。」

畢業的六年內,他一事無成。前一兩年,他用夢想、理想去搪塞。然而三四年之後,這個理想,就變成了一個笑話。於是他和所有人一樣,變得迷茫、絕望、焦躁,自怨自艾,將自己關在家裡,不外出,不見人。

現在看來,這段經歷聽起來可能很具有傳奇色彩,一個人在起跳前的下蹲期,總是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但在當時,他所承受的內心煎熬,恐怕也只有當事人自己最清楚。

六年裡,李安最大的奢侈便是去吃一次肯德基,同時他創作一個又一個劇本,不斷地改寫以爭取拍攝的機會,就這樣耗了六年,他心碎無數,卻一直懷著希望。

眼看著過了而立之年自己還是一事無成,李安甚至想到了去社區學校報讀計算機的課程,以儘快自食其力。用現在的標準來看,那時的李安完全可以划入到事業、生活都無著落的「廢柴」標籤中。

幸而,妻子是真心理解並支持他的,她反覆安慰李安:「無聊的話就找個事做,不一定要是賺錢的事。安,要記得你心裡的夢想!」

哲學大師黑格爾說:「密納發的貓頭鷹只有在夜幕降臨的時候才會起飛」。六年後,李安終於聽到了秒針劃過時空的聲音。

他的劇本《推手》、《喜宴》在台灣獲獎。而此時的李安發現他的銀行賬戶里只剩下了四十三美金,他連回去領獎的機票都買不起。後來還是組委會承諾報銷來回差旅費。他才得以會台灣領獎。上台領獎時,他換上了許久沒穿過的西裝,這套西裝,是弟弟借給他的。

《推手》一炮而紅,滿載而歸。從此以後,李安一步一步走上了神壇,成了我們所熟知的那個李安:第一位兩度獲得奧斯卡金像獎的亞洲導演,第一位獲得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的華人導演。

機會總是會青睞那些懂得等待與忍耐的人,經過漫長的等待之後,李安已經 38 歲。當有人問成名后的李安,對青年導演有什麼建議時。

他莞爾一笑:" 別著急,慢慢成長。"

1996年李安的《理性與感性》獲得了奧斯卡7項入圍獎,此時自己的父親才逐漸認同了這個職業,但他還是對李安說:「照這個速度,到你50歲時應該可以拿到奧斯卡獎,也許到時你就可以滿意,去找份正當的工作。」

「推手」,「喜宴」和「飲食男女」,李安的 「父親三部曲」中既包含了中西文化的衝突,又探討了在傳統的家庭倫理道德中兩代人觀念的對抗。

這三部劇里,都有一個嚴厲權威的父親角色,這和李安現實中的父親有很多相近之處,對此李安直言不諱的說:自己是在電影里表達對父親的愧疚和敬意。自己事業開始上升發展的十幾年內,父子關係終於開始走向緩和,有了正常的對話。

這是李安生命中的一個重要階段,在這個階段里,他經歷了從對父權的畏懼、反抗,到理解。這些理解,以及對人性的解剖和自我反省,都出現在李安的作品里。

49歲時,李安突然覺得自己江郎才盡,身心俱疲,於是他對父親表達了自己的退隱之意。此時的父親年歲已老,性情柔和了很多,他沒有批評李安的草率決定,只是默默的寫下一幅字:入山不必太深,下筆不必太濃,頂起鋼盔繼續往前沖。

從幼年到中年,李安與父親的愛恨糾結,叛逆反抗,都在父親過世那一天徹底平復了。那一天,父親12點要火化,身為長子的他把時間掐到精確至秒,「因為父親一生都是一板一眼的人」。

後來在導演《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時,當看到男孩派在孤船上獨自面對風暴,朝著呼嘯的海面大聲呼喊「爸媽,對不起,我沒能見你們最後一面」的這一幕時,李安觸景生情,潸然淚下,泣不成聲。

電影是他的入口,也是他的出口。他永遠記得父親教他寫毛筆字時說的話:「寫字要回鋒,走到盡頭時要回來,要圓潤才完整、好看」。

李安做人如寫字,做電影也如寫字。與父親幾十年來的相處讓讓他學會了對人、對相反的意見,反映到電影的情節里,他都會給戲里的人物留一個迴轉的餘地,一些愛、一些關切,一個活路,因此他的電影才給了人們許多想象回味的空間。

「在人生的道場修行,外在的苦難和折磨他都頂得住,可內心的牽挂卻卸不了力。他有顆溫暖的心會被傷害,有個愛的渴望需要滿足,要達到虛無清靜的境界,實屬不易。」

這是李安對《推手》里的主人公的評價,更像是對他自己的評價,在被獨特的親情和愛情的滋養掙扎中,他低到了可以理解每一個靈魂里的溫柔。

多年以後,在接受柴靜專訪的時,李安說道:「無論你遭遇到什麼,要記得你心中的卧虎,它會警醒你堅持下去。只有你實現夢想的時候,你才會發現之前的所有都不會浪費。」

回望創作歷程,李安發現,很多作品的靈光一閃,都來源於曾經的沉澱和思考,從小爭取小劇場的角色,到國外深造學習專業知識再到六年的家庭婦男放空期,他不斷編劇以摸索好萊塢的模式和經驗,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達成那個做導演的夢想,而積累的豐富素材。

巨星喬丹在上高中時,被學校的籃球隊刷了下來,在他的職業生涯里,曾輸過上百場比賽,投失過幾千次籃板,面對記者他誠實的說道:我在我的人生中經歷了一次、一次又一次的失敗,這就是我可以站在這裡的原因。

李安是一個從失敗中走來的傳奇,他從失敗中不斷汲取著養分,卻沒有生出招搖的枝椏,不為塵世的變幻所蠱惑,只追求內心的簡單和豐富。

他將靜默的根系,深藏在地下,而這恰恰,發源出了撼動人心的力量。

不管是年少得志還是厚積薄發,人生是無常的遊戲。或許有好戲上演,或許落得啼笑人間,無論如何,這便是人生。

慶幸的是李安既讓我們吃了雞蛋,又驚喜地看到了這隻雞下蛋的歷程。

- END -

(圖片源自網路 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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