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家的個人立場:《史記》《漢書》篇

認真對比漢魏六朝的歷史書,和唐朝以後的歷史書,會發現一個突出現象:

作者的人數並不一樣。

唐朝以前——準確地說,《晉書》以前,紀傳體史書也好,編年體史書也罷,無論官修,還是私撰,作者大多是一個人;唐朝之後,作者那一欄,就經常被填成「XXX等」了。這是因為,十六國北朝就開始出現的大規模史館集體編撰活動,唐朝之後,就成了歷朝歷代的標準配置。書寫工具的飛躍,檔案制度的完善,使得後世史官可以依賴所能查找的文獻進行編寫。比如,起居注這類史書,在《漢書·藝文志》里是找不到的,但《隋書·經籍志》的史部一卷里,它們就開始了浩浩蕩蕩的刷屏。乃至明清史學界,能引起居注的時候,未必需要引《明史》或《清史稿》這樣被裁切過的內容。而在有這條件之前,史官靠什麼呢?多半是內部爆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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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時期,「太史」一職,多半父子兄弟相傳,記載言、事等等同時,兼修天文星曆、卜筮占問。他們有點上古巫史、祭司的遺風,所記下來的東西,是向天陳說、對天負責,而不是對現實的君王。所以秉筆直書,生死無懼。他們的學問,因此則可以說是當時的行業黑話,譬如《春秋》史法的「微言大義」,什麼用詞說明什麼褒貶態度,若非後來被儒生學去並大加發揮,可能我們也無從得知。因為外人不做,也做不了這個行當,他們所看到的,所聽到的,很多是獨家秘辛。

從太史公司馬遷以後,史官一職更加對儒生開放,司馬遷自己本身的儒學修養就很深。《漢書》作者班固,則是漢成帝班婕妤家族的後輩。西漢末期的大學者揚雄,經常找班固的父親和堂伯父串門,班家甚至有當年不少的賜書。如果說司馬遷更多接觸到的是朝廷上的爭論,以及專業技術方面的黑話,那麼班固所聽聞的,恐怕還有相當部分漢末宮中的八卦。尤其班婕妤失寵后,長居長信宮,侍奉王政君,與王政君有非常良好的關係,而王莽與班固祖父、伯祖「同列友善」,雖然班家對王莽不想太接近。於是《漢書》涉及王莽及其家族的故事,就相當有畫面感。其精彩程度,大概也不亞於曾經到古戰場實地考察的司馬遷筆下,有關楚漢相爭的種種戲碼,和漢武朝權貴的各色形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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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漢中後期開始,各地豪族崛起,到了東漢,陸續成為各種類型的地頭蛇,成為勢族;其中連續幾代入仕參政的, 就發展為世族;這樣的家族,多半能經營出優渥的經濟和社會地位,於是子弟的教育質量得到高度保障,乃至後來的士族也由此而生。經濟實力、社會政治地位、文化軟實力,相互輔助,逐漸佔盡優勢。班固的家族,祖上是秦末漢初在樓煩地牧馬放羊的大戶,西漢前期同時還是當地有名的俠客,這和世居內地的司馬遷,看邊疆事務的心態當然大為不同。

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司馬遷可能是個住在城市、經常下鄉考察的學二代或學三代,但班固的家世,是在釣魚島或南海大規模捕魚超過三代的漁業老闆。雖然通常認為,《漢書》相較《史記》更為典雅,更符合儒家的貴族化審美,而《史記》文筆古勁,人民性也更強——但在漢匈戰爭的問題上,恰恰兩者的立場倒了個兒,《史記》是內地農耕區先富起來的立場,《漢書》反而還是邊民。

於是,這兩者對漢匈戰爭,態度明顯地大有不同,就完全可以理解了。農耕區覺得戰爭的賦稅負擔已經太重,牧區覺得安全沒有保障,希望軍隊繼續強力護牧,即便放在一個普選制議會國家,司馬遷議員和班固議員各自依靠的選民,也難免要打破頭。由此,某些非要在《史記》、《漢書》中,機械地分出一個「對」、「錯」來的流行觀點,可以說是入戲太深,因此顯得比較荒誕的。

司馬遷的成長環境是西漢前期,社會風氣中還有先秦六國的殘餘,吳楚七國之亂也去之未遠。因此,在他觀念中,地理區間還是按A國、B國這樣劃分的,無論在他對地理區間的敘述、各地民風的概述中,還是他對人物籍貫(突出縣,不突出郡)的記法上,都能看得出來。而從不同民風的分佈,尤其能看出:他採用這樣的記法,也是符合實際的。班固則不然,他非常強調郡-縣的一體化,而不強調封國之間的差異。我們可以從《史記》到《漢書》的這一變化,直觀感受到兩漢從分封制向郡縣制發展的過程,以及這一過程對人們意識形態的影響。

(《漢魏六朝思路廣》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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