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植在心底的相思豆

有些記憶,無法抹去,有一種愛,深深地根植在了我們的心底……

記得三年前的春節過後,在外地工作、上學的孩子們陸續啟程,母親的眼裡滿了無限留戀的惜別之情。她捨不得孩子們離開,她怕這一去成為永別。

年前剛進入臘月,母親每天早晨起來,洗漱后習慣性翻開日曆,掐著指頭算日子,等待著孫子們的歸來。

看著母親日漸衰老的身子,遲緩的行動,我心疼的責備「媽,盼他們來,是您的負擔,上頓下頓少不了您進廚房,盼什麼盼啊!」母親的臉色立刻陰沉下來。她用那雙略顯浮腫,且有點渾濁的眼睛狠狠瞪我;「你想想,我這把年紀了再能盼啥?」我無言以對。是啊,辛苦了一輩子的母親,從滿頭青絲熬到蒼蒼白髮,不就是一個盼嗎!如今她那臃腫的身子,拖著一條彎曲的雙腿,每天還要張羅著做飯,幹家務活。即便是身體不適或生了病,只要能抗住,她總是不吭聲。她總是怕耽誤了子女的工作,影響了兒孫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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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從小缺少父母的關愛。當時由於生活所迫,她8歲被送到了一個較富裕的親戚家討生活。她感受了世間的悲涼,嘗盡了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受夠了寄人籬下那份難言的屈辱和痛苦。是殘羹剩飯,打罵屈辱伴她長到成年。是新中國,新社會讓她有機會走出了封建管制的家庭。機緣巧合讓她與我父親相識,才改變了她一生的命運。

那時,母親每每提及那些久遠的往事,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眸里,就會湧出悲戚和傷心的淚水。提起在困難時刻幫助過她的人,總是心懷感激,滔滔不絕,如數家珍地反覆叮囑我們;人活一世,要心懷善意,知恩圖報,善待他人。她一輩子活得很硬氣,在她的語言辭彙里從來沒有「怕」、「累」、「沒錢」、連嘆息聲都很少聽到。儘管那時候家中各方面條件艱苦,但母親總是想盡辦法讓我們吃飽、穿暖,把點滴的溫暖傾注在子女身上。即便是最困難的時刻,她目光中露出的那份自信,那份堅定,那種忍耐和執著的精神,一直留在我的心裡,留在了我的人生世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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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嫁過來五十多年了,仍然保留著她的方言,涼州話。那方言里夾著民樂土話,聽起來古樸、幽默、平實、親切,比如「男人耙子,女人匣子」,「細水長流,吃穿不愁」,「人窮也有隔夜飯,夫妻沒有隔夜仇」,「揭人不揭短,打人不傷臉」,「計劃不周一輩子窮」等等,有些詞語琢磨起來便是經典。無論提起什麼事,談論何種人,母親嘴裡總會有幽默風趣的順口溜,讓在場的人無不拍手誇讚。這時候母親的臉像綻放的花朵,眼裡盪溢著幸福,盪溢著甜蜜。

後來,母親雖然生活在城裡,但她的心是屬於農村的。她戀莊稼,愛土地,喜歡和農村人交談。小區里的老頭老太太們聚在一起,打牌、搓麻將,母親坐在一邊獃獃地凝視著前方,無心關注吵吵嚷嚷的場面。但只要有人談論起農村、田地或與莊稼有關的話題,她眼裡頓時閃現出光亮,話也多了起來,她口若懸河地發表著自己曾經種地收田的經驗,陳述著庄稼人春播秋收冬碾的艱辛。

有一年的春天雨雪少,她時不時念叨,「地里都是干土,種子下進去不發芽,弄不好蟲子會吃掉,那庄稼人可就沒有指望了」。我們都笑話她,「都啥年代了,您替誰操心啊!」她也總是不服氣地,用事實反駁「到啥年代,飯總是要吃的,莊稼沒有收成,你們錢再多,沒有糧食,也沒轍。」她用手指在嘴唇上抹一下,然後一頁一頁翻日曆,並自言自語道;「有雨下到四月八(農曆),豬狗不吃麥麩渣,」彷彿沉浸在深深的回味中……

母親溫柔的的眼裡,盛的不僅僅是情意。記得在農村老家時,母親的眼睛不僅能看穿人心的善惡,還能丈量出土地的數目,下種的數量。

上世紀六十年代末期,我的父親是被關進牛棚的「走資派」,我們家都自身難保,但母親卻不怕被拉出去陪斗的脅迫,硬是同情那些被「貧下中農」鬥爭的「地富反壞右分子」。她總找借口給被立在地頭上戴「高帽子」的老人送瓶水,遞塊饃。背地裡安慰那些被挨整的人,「天總有放晴的時候,咬緊牙關,熬過去就好了,無論多麼艱難,我們也得為兒女活著」。

當時我們家沒有強壯勞力,憑母親累死累活干一年,仍然掙不夠全家人分口糧的工分。記得有次我跟著母親喜滋滋地去場院里分糧。場院里的麥粒堆得跟小山似的,每戶人家幾乎是全家出動,拉架子車的,牽驢的。大人們腋下夾著毛線口袋,每家有一個人按先來後到的順序排隊。隊長監管,保管過秤,會計按花名冊叫著戶主的名字,一隻手撥拉算盤,大聲報著應分的糧食。一大堆麥子,被一杴杴裝進麻袋,過秤后或馱在驢背,或裝在架子車拉走。好不容易叫到我母親的名字,我聽到後面人群里的嘀咕聲「超支戶……」

會計迅速算出了我家應該分得176斤小麥,他瞟了一眼身邊的隊長。那位滿臉胡茬的隊長,雙手背在身後,臉色陰沉沉地盯著磅秤,「超值款交了沒?」母親怯生生地回答「再緩幾天吧,」她將手裡的口袋伸過去準備裝糧食「不行!幾時交款幾時分糧。」眾目睽睽之下,母親本來就消瘦的臉頓時煞白,她低下頭,退出分糧的隊伍。

後來,無論家中經濟多麼拮据,母親總是盤算著一定要攢下錢,先交超值款。

那些年,家中靠父親微薄的工資,也只能維持日常生活中油鹽醬醋和我們的學費開支。母親每年都要養一頭豬,她不分白晝起早貪黑,鏟草、拾糞,為豬增料、添食。母親希望餵養的豬膘肥體壯,多賣錢,交清口糧款,不再遭人白眼。後來,我們全家離開了那個讓我們留戀又讓我們傷心的家鄉,跟父親進了縣城。村人們來縣城辦事,也時常來我家歇腳,母親從不嫌煩,端茶、倒水,遞煙,做飯。

有一天那位曾經刁難過我們無數次的隊長,站在了我家門前。我們從心底里反感他,都陰沉著臉。可母親熱乎地讓他進屋,又是讓座,又是遞煙,還詢問村上老輩人的身體,莊稼長勢如何等。後來聽他吞吞吐吐說,是來借我弟弟的高考書。

弟弟都已考上大學,那一摞一摞的高考書早已閑置,但給誰也不給他。母親進卧室取書,我死死按住就是不讓。我同母親推來搡去較勁「就是不給,燒了也不給!」母親強行奪過我手裡的書「不用的人用三遍,不走的路還要走三遍呢,活人不能這麼短見!」

母親就是那樣不計較個人榮辱得失,事事為別人著想。無論她在哪裡,都會為子女撐起一方藍天,為家人開闢出一片寬闊的大地。

盼星星,盼月亮,盼望子女長大成人的母親,在我們都有了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生活后,她卻被牢牢困在了鋼筋水泥的樓房裡,孤獨地守著寂寞,守著清冷,直到突然發病,急匆匆離我們而去。

如今,對母親的思念,猶如植在我心底的一顆相思豆,根是那麼的深,葉兒那麼的綠,花朵開得是那麼的繁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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