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畢飛宇《推拿》及我的一次推拿經歷

作者:李秋水

這個冬季註定是苦悶難言的。

冬風算不上寒凜,晴日也時常光臨大地,敗光的枝條上成簇的鳥兒歡躍,嘰嘰喳喳喚醒心頭的那口枯井。

傍晚時分,夜色灰壓壓地傾覆大地,我邁進永康推拿中心,按師傅的指示平躺。此時燈光慘慘,四下寂然,還能隱約嗅到苟存的消毒水味道。一雙滿是老繭又溫暖柔和的手掌摸索到我的頭顱上,輕輕摩挲著,也不打一聲招呼。我儘管閉著雙眼,一日的工作,準確而言是整個冬天的折騰,讓我許久都不曾有過這般心境,急躁的腑臟溫順起來,隨著手指一推一按,就要入眠了似的。

這也與所到過的推拿中心不同,或言之是盲人推拿師的特別之處。由此我打開了話匣子,誇獎師傅手藝精湛周到,能一下子傳達給顧客舒適之感。得知師傅姓趙,入這行已有十幾個年頭了。也難怪,哪裡痛,一下子就能給你「拿」住,哪裡不舒服,就給你放鬆放鬆。到他這來的有相當部分是科大學生——從推拿店子往北走就是桃源路口,也是科大學生坐14路到市中心的必經之地,坐107的話還得走老長一段。店子坐落在鐵路幹線附近,房租便宜,一到冬天臨近過年這段,生意就慘淡得很。我不說話他也不言語,為抹除尷尬,我儘可能在被掐住痛肋時候呻吟幾聲。他似乎也意識到太過安靜了些,問我從哪裡下班回來,我回答在風車坪輔導學生,順便抱怨幾句孩子鬧心的舉動。不經大腦漏了句「您有小孩沒」,師傅愣了下:「我沒有小孩。」只睥睨間一三十多歲、圓臉寸頭的漢子在我的身上使勁拿捏。每每拿住穴位,就試下力道,長按許久,一處一處把弄......

走進盲人推拿中心,是因讀了畢飛宇的小說《推拿》,其間精妙的意識流把我帶進一個神秘卻又熟悉的世界,與書中人物一同鳴奏著生命的悲歡。當然也有著不恥的窺伺心理作祟,想要去在他者身上消費金錢以獲取快感。

恰好近來在讀陀思妥耶夫斯基,又可巧看了新上映的電影《奇迹男孩》,均用第二人稱視角組織故事脈絡。第二人稱視角的介入,恰如其分地形成了一種對話上的平等,避免了道德說教的偏執,又彷彿將讀者帶入人物的生活,傾聽人物對話,以此親近感倍增。也許真正的愛並非一昧的同情和給予,而是生命體之間的召喚,正如陀氏筆下的卡拉馬佐夫三兄弟無一不在為自己所為或吶喊或悔罪,《奇迹男孩》中以各個人物視角表達各自在事件背後的苦衷(其實準確來說該劇本是不同人物的第一人稱視角)。同樣獲得茅盾文學獎的劉心武,在《鐘鼓樓》中也採用這樣的敘述手法,真正的底層文學不在於暴露,那樣的作品只會徒增傷痛,只不過是滿足了讀者的窺視慾望,形成一種自上而下的悲憫,造就的是虛假的博愛。《鐘鼓樓》以半日六個時辰為時間、鐘鼓樓附近一小庭院為空間,通過一家喜事出現的各個人物為敘述視角將整個小說經脈聯繫起來。《推拿》同樣以沙宗琪推拿中心為情節衝突所在,一道道剖開各個人物的內心。想到盲人,「黑暗」會第一個跳入我們的腦海,但也同樣是黑暗,將這個群體身上的血性和激情深深地裹藏著。「我一直渴望自己能夠寫出一些宏大的東西,這宏大不是時間上的跨度,也不是空間上的遼闊,甚至不是錯綜又複雜的人際。這宏大僅僅是一個人內心的一個秘密,一個人精神上的一個要求,比方說,自尊,比方說,尊嚴」,畢飛宇所推崇的,是一個生命降臨人世精神的提升和精神的存在,如小馬對肉慾的渴求,張宗琪對食物的擔憂等。於常人而言不過某些普通的習慣或癖好,對某些生命個體而言卻是生存的依託。

真正的愛,真正的悲憫,能首先懂得讓位於尊嚴,正如上尉窮愁潦倒之時卻抗拒阿廖沙兩百盧布的「侮辱」。中國人在宗教信仰上的祭奠甚為薄弱,少了一層對生命的尊重和敬畏,求神拜佛更多是榮華富貴、一世安康,縱使飽經患難之後,也不過是為試圖放下身上的罪孽,獲得暫且虛假的心安。我們對待盲人往往以扶助的方式,其間大多是因道德約束使然,而非真正對生命不易的思量——又如「扶跌倒老人」本為善舉,一旦遇到利益衝突,路人紛紛繞遠,可見某種情況下道德規範的不堪一擊。

不論是所謂健全的生命,亦或是我們眼中殘缺的群體,都毋庸置疑,有其與生俱來的權利,去追求屬於自己的尊嚴。尊嚴何處所得?勞動。我們將廣大女性身上枷鎖一個個打爛,也不外是通過共同勞動的方式。「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盲人按摩的興起,使得那些失去光明的生靈,從此走上了一條融進「主流社會」的道路。沙復明滿腹學識必得親身實踐方能找到生命的存在,都紅不可能永遠安坐在舞台上等待別人目光的施捨。然而縱使我們找到了生命確證的途徑,尊嚴的獲得依舊遙不可及,「適者生存」的法則讓時代的一個個悲劇交替上演,步步啄食著人類的底線。

盲人,或者說殘疾人,好像他們永遠只生存在我們的目光當中,並非一獨立的個體存在。曾幾何時我們將「殘廢」改為「殘疾」,這是語言上的奉獻,然而在我們的骨子裡,殘疾仍然是社會的一個累贅。正如我們長久以來形成的心理習慣是老年人應為後輩贍養照料,孝悌乃為仁之本,從另一角度講,我們也往往認為,當我們成為老一代之時,也應該到了享受後輩或社會報答(坐吃等死)的階段。不知這是我們後人對孔孟的誤讀還是學說的詬病之處。我們以同樣的心理習慣、同樣的方式對待殘疾人,認為我們所謂的扶助就是對他們物質上的照料,而如若他們能自力更生,即是一種生命力堅強的顯現。無疑於人於己,都是道德上的捆綁,而並非發自內心的對生命的敬畏,對人生降臨世間不免苦難附身的悲憫。都紅放棄音樂事業,在沙復明的婉拒下大膽贏得工作機會,最後負氣出走表明心志。電影改編有這麼精彩一段:

「能看得見嗎?」

「我看不見。」(笑應道)

「姑娘,一點都看不見嗎?」

「一點都看不見。」(勉強笑應道)

「怎麼能這樣呢?」

「怎麼就不能這樣呢?」(略帶哽咽道)

「你這算不算是誇我啊?」(又道)

「當然。」

「謝謝你啊!」(微笑答道)

她尊嚴的獲取非上帝天生的禮物,非他人虛假的包容。王大夫在弟弟結婚時為了兄長的面子寄去兩萬塊的血汗錢,而後又因弟弟債主追債上門,以一把菜刀割血明意,終於他也完成了對生命尊嚴的自我實現。

多少人幫助殘疾人時,也自以為秉持善意,實則懷揣窺伺、娛樂乃至嘲諷的心理。盲人失卻了「看」的本領,淪入「被看」的境地,同時也失去了大部分能親身實踐的領域(畢飛宇在這點捕捉得極其到位,抓住了盲人性的渴求,也就將盲人生命慾望展現得淋漓盡致)。當他們處於一種「被看」的地位(這當然已然是無力改變的事實),但他們同樣也懷揣著動手開拓的衝動,腦海中的想法同樣需求表達。沙復明在老闆這一話語權上的需求表現最為突出,而他對自己胃病的隱瞞則是避免「被看」的自卑心理的顯現。

也許我們不知道,我們看待一個人、一個群體的目光,有多麼強大的脅迫性。讀《推拿》,既可閱到作者藝術手法上的精湛,亦不失為一場生命的懺悔。

2018.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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