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成桐:《紅樓夢》與微分幾何

丘成桐,1949年生,原籍廣東梅州,長於香港。哈佛大學數學教授。他被公認為是當今世界上最有影響的數學家之一,他在29歲時就攻克幾何學上的難題「卡比拉猜想」,在1982年獲得數學界的「諾貝爾獎」——菲爾茲獎,他是迄今惟一獲得該獎的華人。下面是他在一所大學演講的部分內容,形象闡述了他的數學成就與中國人文素養之間的緊密關係。

我年少時,並不喜歡讀書,在香港元朗的平原上嬉戲玩耍,也在沙田的山丘和海濱遊戲。與同伴在一起,樂也融融,甚至逃學半年之久。真可謂倘佯于山水之間,放浪形骸之外。

「感情的培養是做大學問最重要的一部分。」

在這期間,唯一的負擔是父親要求我讀書練字,背誦古文詩詞,讀近代的文選,也讀西方的作品。

但是,當時我喜愛的不是這些書,而是武俠小說,從梁羽生到金庸的作品都看了一遍。至於名著如《水滸傳》、《三國演義》和《紅樓夢》等則是公開的閱讀,因為這是父親認為值得看的好書。他要求我看這些書的同時,還要將書中的詩詞記熟。

《三國演義》和《水滸傳》很快就引起我的興趣,但是讀《紅樓夢》時僅看完前幾回,就沒有辦法繼續看下去。一直到父親去世后,才將這本書仔細地讀過一遍,也開始背誦其中的詩詞。由於父親的早逝、家庭的衰落,與書中的情節共鳴,開始欣賞而感受到曹雪芹深入細緻的文筆,絲絲入扣地將不同的人物、情景,逐步描寫出舊社會的一個大悲劇。

四十多年來,我有空就看這部偉大的著作,想象作者的胸懷和澎湃豐富的感情,也常常想象在數學中如果能夠創作同樣的結構,是怎樣偉大的事情。

我個人認為:感情的培養是做大學問最重要的一部分。汪中在《漢上琴台之銘》中有句云:「撫弦動曲,乃移我情。」

歷史上伯牙學琴的故事:「伯牙學琴於成連,三年而成,至於精神寂寞,情之專一,未能得也……伯牙心悲,延頸四望,但聞海水汨沒,山林谷冥,群鳥悲號,仰天長嘆曰:『先生將移我情。』」

伯牙學琴

這一段話,對我深有感觸。立志要做大學問,只不過是一剎那間事。往往感情澎湃,不能自已,就能夠將學者帶進新的境界。

父親去世以前,我學習了不少知識,也讀了不少好文章。但他的去世,卻深深地觸動了我的感情。我讀《紅樓夢》,背誦秦漢和六朝的古文,讀司馬遷的自傳、報任安書、李陵答蘇武書、陶淵明的歸去來辭等等文章,這些文章的內容都深深地印記在我的腦海中。

文天祥說:「風檐展書讀,古道照顏色。」足可以描述我當時讀書的境況。除了中國文學外,我也讀西方的文學,例如歌德的《浮士德》。

這本書描述浮士德的苦痛,與《紅樓夢》相比,一是天才的苦痛,一是凡人的苦痛。描寫苦痛的極至,竟可以說得上是壯美的境界,足以移動人的性情。

四十年來我研究學問,處事為人,屢敗屢進,未曾氣餒。這種堅持的力量,當可追索到當日感情之突破。我一生從未放棄追尋至真至美的努力,可以用元稹的詩來描述:「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當遇到困難時,我會想起韓愈的文章:「苟余行之不迷,雖顛沛其何傷。」我也喜歡用左傳中的兩句來勉勵自己:「左輪朱殷,豈敢言病。」

簡潔有力的定理使人喜悅,就如讀《詩經》和《論語》一樣,言短而意深。

做研究生時,我有一個想法,微分幾何畢竟是牽涉及分析﹙即用微積分為工具﹚和幾何的一門學問,幾何學家應該從分析著手研究幾何。況且微分方程的研究已經相當成熟,這個研究方向大有可為。雖然一般幾何學家視微分方程為畏途,我決定要將這兩個重要理論結合,讓幾何和分析都表現出它們內在的美。

在柏克萊的第一年我跟隨Morrey教授學習偏微分方程,當時並不知道他是這個學科的創始者之一。從他那裡我掌握了橢圓形微分方程的基本技巧。在研究院的第二年我才開始跟隨導師陳省身先生學習復幾何。

畢業后,在我的學生和朋友Schoen、Simon、鄭紹遠、Uhlenbeck、Hamilton、Taubes、Donaldson、Peter Li等人的合作下,逐漸將幾何分析發展成一個重要的學科,也解決了很多重要的問題。

這是一種奇妙的經驗,每一個環節都要花上很多細緻的推敲,然後才能夠將整個畫面構造出來,正如曹雪芹寫作《紅樓夢》一樣。

曹雪芹像

尼采說:「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曹雪芹說:「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非尋常。」

我們眾多朋友創作的幾何分析,也差不多花了十年才成功奠基。不敢說是「以血書成」,但每一次的研究都很花費工夫,甚至廢寢忘餐,失敗再嘗試,嘗試再失敗,經過不斷的失敗,最後才見到一幅美麗的圖畫。

簡潔有力的定理使人喜悅,就如讀《詩經》和《論語》一樣,言短而意深。有些定理,孤芳自賞。有些定理卻引起一連串的突破,使我們對數學有更深入的認識。每一個數學家都有自己的品味和看法,我本人則比較喜歡后一類數學。

當定理證明后,我們會覺得整個奮鬥的過程都是有意思的,正如智者垂竿,往往大魚上鉤后,又將之放生,釣魚的目的就是享受與魚比試的樂趣,並不在乎收穫。

從數學的歷史看,只有有深度的理論才能夠保存下來。千百年來,定理層出不窮,但真正名留後世的結果卻是鳳毛麟角,這是因為有新意的文章實在不多,有時即使有新意,但是深度不夠,也很難傳世。

當年我看武俠小說,很是興奮,也很享受,但是很快就忘記了。在閱讀有深度的文學作品時,卻有不同的感覺。有些武俠小說雖然很有創意,但結構不夠嚴謹,有很多不合理的元素,與現實相差太遠,最終不能沁人心脾。

我們幾個朋友在研究和奮鬥過程中,始終不搞太抽象的數學,總願意保留大自然的真和美。

王國維評古詩十九首:「昔為倡家女,今為盪子婦,盪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久貧賤,軻長苦辛。」以為其言淫鄙,但從美學的觀點,卻不失其真。

數學工作不應遠離大自然的真和美。

數學創作也如寫小說,總不能遠離實際。《紅樓夢》能夠扣人心弦,乃是因為這部悲劇描述出家族的腐敗、社會的不平、青春的無奈,是一個普羅眾生的問題。好的數學也應當能接觸到大自然中各種不同的現象,這樣才能夠深入,才能夠傳世。

我的研究工作,深受物理學和工程學的影響,這些科學提供了數學很重要的素材。

廣義相對論就是一個重要的例子。1973年在斯坦福大學參加一個國際會議時,我對某個廣義相對論的重要問題發生興趣,它跟幾何曲率和廣義相對論質量的基本觀念有關,我鍥而不捨地思考,終於在1978年和學生Schoen一同解決了這個重要的問題。這些與相對論有關的幾何問題始終使我喜悅。

也許這是受到王國維評詞的影響,我認為數學家的工作不應該遠離大自然的真和美。直到現在我還在考慮質量的問題,它有極為深入的幾何意義。沒有物理上的看法,很難想象單靠幾何的架構,就能夠獲得深入的結果。廣義相對論中的品質與黑洞理論都有很美的幾何意義。

其實西方文藝復興的一個重要反思就是復古,重新接受希臘文化真與美不可割裂的觀點。中國古代文學的美和感情是極為充沛的,先秦兩漢的思想和科技與西方差可比擬。清代以來,美術文學不發達,科學亦無從發展。讀書則以考證為主,少談書中內容,不逮先秦兩漢唐宋作者的熱情澎湃。若今人能夠回復古人的境界,在科學上創新當非難事。

除了看《紅樓夢》外,我也喜歡看《史記》、《漢書》。這些歷史書不單發人深省,文筆通暢,甚至啟發我做學問的方向。由於史家寫實,氣勢磅礡,蕩氣迴腸,使人感動。歷史的事實教導我們在重要的時刻如何做決斷。做學問的道路往往是五花八門的,走什麼方向卻影響了學者的一生。複雜而現實的歷史和做學問有很多類似的地方,歷史人物做的正確決斷,往往能夠提供學者選擇問題一個良好的指南針。

王國維

王國維說學問第一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做好的工作,總要放棄一些次要的工作,如何登高望遠,做出這些決斷,大致上建基於學者的經驗和師友的交流上。然而對我而言,歷史的教訓卻是很有幫助的。

我剛畢業時,蒙幾何學家西門斯邀請到紐約石溪做助理教授。當時石溪聚集了一群年青而極負聲望的幾何學家,在度量幾何這個領域上可說是世界級重鎮。我在那裡學了不少東西。

一年後又蒙奧沙文教授邀請我到斯坦福大學訪問,接著斯坦福大學聘請我留下來。但是當時斯坦福大學基本上沒有做幾何學的教授,我需要做一個決定。

司馬遷作《史記》

這時我記起《史記》敘述漢高祖的事迹。劉邦去蜀,與項羽爭霸,屢敗屢戰。猶駐軍中原,無意返蜀,竟然成就了漢家四百多年的天下。對我來說,度量幾何的局面太小,而斯坦福大學能夠提供的數學前景宏大得多,所以決定還是留在斯坦福做教授,與Schoen、Simon合作。現在想來,這是一個正確的決定。

如上所言,我的想法和一般同學的想法不大一樣,也不見得是其他一流數學家的想法。但是有一點是所有學者都有的共同點:努力學習,繼承前人努力得來的成果,不斷地向前摸索。

我年少時受到父親的鼓勵,對求取知識有濃烈的興趣,對大自然的現象和規律都很好奇,想去了解,也希望能夠做一些有價值的工作,傳諸後世。

孔子講學圖

我很喜愛以下兩則古文:

孔子:「君子疾沒世而不稱焉。」

曹丕《典論論文》:「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

「尋孔顏樂處,拓萬古心胸。」

屈原說:「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文章的格調和對學術的影響力與「內美」有關,可以從詩詞、禮、樂、古文、大自然的環境中培養吸收。

有了理想的方向,還需要尋找好的問題。空間曲率的概念對我具有極大的吸引力,我從廣義相對論中知道所謂Ricci曲率的重要性。通過愛因斯坦方程,它描述物質的分佈,這個方程的簡潔和美麗使我詫異。

我認為了解Ricci曲率是了解宏觀幾何的最重要一環,但幾何茫茫,無從著手。有一天很高興地發現Calabi先生在1954年時有一篇文章,敘述在復幾何的領域中,Ricci曲率有一個漂亮的命題,但他卻沒有辦法證明這個命題。當時我很興奮,但也覺得它不大可能是真實的,因為這個命題實在太美妙了。所有年輕的朋友都這麼說,甚至我的導師也這麼說。

陳先生甚至認為這個研究方向的意義不大,我卻固執地認為對Calabi猜測總要找出一個水落石出的答案。直到有一天,經過大量的嘗試后,我才發覺從前走的方向完全是錯誤的,於是反過來企圖證明這個猜想。這個猜想在一九七六年全部完成,我同時應用它解決了代數幾何里好幾個基本問題。毫無疑問,這是一個漂亮的定理,也打開了幾何分析的一個大門。

當時我剛結婚,正在享受人生美好的時刻,也獨自欣賞這個剛完成的定理的真實和美麗,有如自身的個體融入大自然裡面。當時的心境可以用下面兩句來描述:「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做科研確實需要付出代價,但它的快樂無窮。先父的心愿是:「尋孔顏樂處,拓萬古心胸。」我只知自得其樂,找尋我心目中宇宙的奧秘。「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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