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的性取向

1

師兄的性取向曾經是一個謎團。

回想起來,第一次露出端倪是我提議接吻,而他拒絕了。

這小子居然拒絕了!

當時我二十歲,師兄二十二。經過漫長的曖昧和欲拒還迎,我倆終於在一個月夜走在學校後面的小河邊。此情此景,不幹點什麼,真是天理難容。

已經忘記為什麼當時我們會聊到接吻這個話題,大概是在談論什麼電影,我忽然鬼使神差地說:「咱倆試試吧。」

他一愣,乾笑兩聲,說:「算了,算了。」

我在他發愣的時候已經心臟狂跳,緊接著更是沮喪到了谷底,又是難過,又是羞恥:一定是他不喜歡我,一定是我太難看了!

因為當時的師兄,是完美的:永遠溫文爾雅,永遠輕聲細語,永遠不拒絕,永遠不主動。

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窘迫,師兄像安慰跌倒的小孩子一樣,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咱們回去吧,明早還要訓練呢。」

師兄又高又瘦,是校排球隊的主力二傳,而我加進球隊,完全是為了他。

我在進學校的第一天就看見了他,穿著白色的短袖,正在給校隊的球員傳球,十指修長有力,調動著球員在網前扣殺,每傳一次球,額前的短髮就輕輕地飄揚起來。

愛他的女生很多,但是有本事進球隊的只有我。

入隊體能測驗的最後一項是跑5000米,我櫻木花道附體,手刀跑完全程,一過終點就躺在跑道上,感覺肺都要吐出來了。師兄一手拿著跑表,一手伸向我,笑道:「快起來,地上涼。」

我忘記了當時是什麼時辰,但是師兄臉上絕對有光,他整個人就像是籠罩在光環里,以至於我居然忘記了手被他握住的感覺。

據我室友事後回憶,我那一天都是傻的,見人就傻笑,傻笑就流口水。

不知天高地厚的我,當天晚上就在被窩裡打著電筒列了張單子:

「一個禮拜以內,向他介紹自己;兩個禮拜,要到他的電話號碼;三個禮拜,跟他單獨相處一次;四個禮拜,吃一次飯;五個禮拜,牽手,六個禮拜,正式在一起。」

我盯著這張單子,想起白天在運動場上他拉我起來,臉紅心跳地在「牽手」兩個字後面打了個勾,又忽然不好意思起來,尖叫一聲用被子裹緊了自己。黑暗中,我的心怦怦直跳,單子貼在我的胸口上,快被手心的汗水汗濕了。

接下來幾個禮拜,清單上的對勾以心花怒放的速度增加著。

介紹自己,CHECK!

電話號碼,CHECK!

單獨相處,CHECK!

單獨吃飯,CHECK!

然而,計劃進行到「吃飯」之後,便陷入了死循環,再也沒有推進一步了。

我像小狗一樣圍著他轉,讓他給我傳球,讓他指點我撲救,讓他手把手地教我攔網,訓練結束后的排球館經常只有我們倆個人,一個是師傅,一個是發奮得不正常的徒弟。

不管我如何地死皮賴臉,他總是微笑答應,連我要他陪我去買球鞋這種無理的要求都同意了。他在球隊里對每個人都很親切,卻從來沒有跟某個人特別親近,當大家開我倆的玩笑的時候,他也從不否認,總是微笑著站在我身邊。

當我跟他坐著試球鞋的時候,一瞬間,我真以為我們在一起了。

後來我才知道,所有的曖昧,都是我的想象,根本沒有什麼欲拒還迎。

但是,當時的我,以為清單上的願望,終於有一天會完成。

2

就這樣,過了一年。

有天訓練,我照例到得很早。師兄是隊長,每次需要早到清理球場,我為了跟他多相處一會兒,也早到。

剛走進體育館,就聽見樓上回蕩著師兄的笑聲和說話聲。我很少聽見他大笑,他平時很穩重,說話也總是輕輕的,帶著厚重的喉音。生氣的時候,只會默默走開。即便是贏球的時候,也只是說:「不錯,繼續加油。」

我加緊了兩步,一上樓就看見了師兄。他正對著什麼人說話,臉上都是笑容,眼睛彎彎地,鼻樑也微微皺了起來。

他看見我,連忙招呼我過去,從牆邊轉出一個男生來,皮膚黑黑地,個子很高,一笑一口白牙。

師兄笑道:「這是我們學校新來的特長生,打主攻。」他好像想伸手拍拍那新生的肩膀,卻忍住了,雖然跟我說話,眼睛卻望著那男孩。我從來沒有見他這麼開心過。

新來的球員叫小黑。小黑是我們校隊歷史上最好的主攻,身高臂長,跳起來如同拉滿了的弓,每一片肌肉里都積蓄著力量。

作為二傳和隊長,師兄的水平明顯高過其他人,小黑的到來,終於給了師兄一個實力相當的隊友。

當年的校際聯賽上,我們前所未有地進入了四強。半決賽一度落後時,師兄沉著臉給了小黑一個眼神,然後舉臂傳球。他的動作很小,離他最近的副攻已經跳起來了,哪知球被十個手指一彈,竟然以不可思議的高度飛到了主攻位。而更不可思議的是,小黑已經飛在空中等著了。對方攔網隊員還在彎腿起跳,球已經像隕石一樣砸在了對面場里。

小黑虎吼一聲,跳起來對著空氣揍了一拳,滿臉都是興奮。全場都沸騰了,不僅僅因為我們扳平了比分,更因為在大學生聯賽里竟有如此高水準的配合。歡呼聲中,隊員們跑著圈互相擊掌。師兄只是露出了那亘古不變的微笑,低聲道:「好球。」

我在場邊,激動地眼眶泛淚,心中都是羨慕:要是女生也能上場就好了。要是我也能跟師兄一起贏球就好了。

對於師兄當時的心情,我以為我了解。

3

我知道這一記扣殺的來之不易。自從小黑來后,師兄彷彿看到了勝利的希望,開始更加嚴厲地要求我們訓練。老師指定的動作完成之後,師兄還會加上兩組。對於每個人的技術動作,更是不厭其煩地糾正。

除了我傻呵呵地樂於被師兄指點之外,大家都累得叫苦連天,而小黑仗著身體素質好,成天笑嘻嘻地。我們跑第三圈時,他已經跑完了五圈在場邊盤腿坐著哼著歌,直到被師兄的哨聲催促,才笑著爬起來接著跑。

他就像所有混小子一樣,沒心沒肺地笑著,嚷著,身上散發著汗臭味,把球衣亂塞在書包里,時而因為爭場地跟足球隊嗆起來,時而涎著臉跟在隊里的女生後面,還曾經讓我幫他介紹女朋友。

這種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邋遢小子,誰要給他介紹女朋友!?

只有師兄,對他有用不完的耐心。小黑擅長扣球,接球很差,每天訓練后,師兄就變成人肉發球機,讓他練習接發球。整整一百個接發,我跑來跑去撿球都累得夠嗆。接發球練完,再反覆練扣球。

「體能好是一方面,技術細節是最關鍵的,」師兄總是說。

比賽前兩個月,我們天天練到熄燈,連小黑這種壯得像畜生般的人,都累趴了。師兄和我各拿著他的一條胳膊,把硬結的肌肉揉開,不然第二天他連手都舉不起來。

我從來沒有見過像師兄這麼溫柔而沉默的人。他的感情總像是帶著極大的剋制。每次小黑失誤的時候,他總向小黑望上一眼,每次得分的時候,也是望上一眼。並沒有什麼表情,更不會說話,只是望一眼,然後便垂下眼皮,好像在默默想著什麼。

我敢打賭,球隊里除了我,甚至沒有人注意到這些。因為我的眼睛從來就沒有離開過師兄。

訓練雖然辛苦,我們仍舊輸了。決賽的對手太過強大,雖然我們一度幾乎要追平比分,關鍵的一球,小黑扣在了界外。之後更是一潰千里。終場哨響起時,我們像做夢一樣丟掉了十幾分。

雖然得到亞軍已經是個奇迹,小黑卻哭了起來。那麼大一個人,哭起來卻像個小孩子,坐在板凳上,用毛巾搭著頭,不時橫拳去擦眼淚。畢竟,離冠軍曾經那麼近過。

場上的球員都抱在一起,或哭或笑。我抱著隊員們的衣服,向小黑走去,忽然發現師兄站在小黑身邊,看著那顆被毛巾遮著的頭,臉上流露出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愛憐交加的神情。

他的眼神是那樣的心痛,彷彿恨不能鑽進小黑的心裡替他分擔痛苦。我看傻了,獃獃地站在球場中央。師兄動了動嘴唇,好像要說什麼,卻忽然抬頭,猛地發現了人群中的我。

我的目光放佛閃電一樣擊中了他,師兄幾乎真的打了個寒顫,急忙把眼神跳開了。

在喧囂的球場上,我覺得,我發現了一個秘密。

從那天起,師兄不但疏遠了小黑,也疏遠了我,其他人更是遠到了外太空。

不是說他不理我們,故意避開我們。他還跟以前一樣,永遠微笑,永遠有耐心,但是他的聲音,他的笑容,他的眼神都變得更禮貌了。那麼結實的一個人,笑起來就像是久病之後為了安慰來看望他的親人。

有時候訓練結束,隊員們在體育館里大聲說笑,小黑更是嚷得驚天動地,師兄只在旁邊站著,眼帘低垂。有時候小黑說到高興處,跟對付其他兄弟一樣,大力勾著師兄的肩膀,師兄便任由他勾著,也淡淡地笑著,眼睛卻始終看著地板。

他越是憔悴,我就越心疼他。然而不管怎麼努力,我再沒見過他發自內心地笑過。

4

很快,師兄就要畢業了。

球隊組了個飯局給師兄送行,那天晚上,大家都喝了不少,師兄更是難得地喝醉了,被扶到隔壁房間去休息。

我到得晚,進門一看師兄不在,忙去隔壁尋他。剛走沒幾步,看見小黑慌慌張張地撞出門來。看見我,便語無倫次地說:「師兄喝醉了……我送他過來,你趕緊去看看。他喝糊塗了。」小黑也喝酒了,但沒喝醉,臉卻紅著。說完就跑了。

我忙推門進去,發現師兄靠牆躺在地上,胸前都是吐出來的酒水。我嚇了一跳,搶上去攬住他肩膀想把他拉起來,師兄卻一把抓住我的手,含含糊糊道:「我真的……真的好愛你啊……」

我的心猛地收縮了一下。

師兄的手,是火熱的,緊緊地握著我的手。他閉著眼,兩行淚水,慢慢從眼角浸了出來。

「我是真的……真的……愛你。」他反反覆復地說著這句話,眼淚順著鼻樑往下淌。

我跪在地上抱著他。師兄的頭又熱又汗。我把下巴貼在他的頭頂,也淚流滿面。

我為他難過,也為自己難過。

第二天訓練時,隊里已經在討論師兄的事情,大家驚嘆著,低聲談論著,時不時開開小黑的玩笑,看他抓耳撓腮的窘樣兒。

師兄來得很晚,訓練已經結束,大家解散了正往外走。

師兄一出現在門口,大家頓時安靜了,不知誰低聲說了句什麼,大家又哄地笑了。小黑忸怩起來,竟側過身子,臉朝著師兄,從門口溜了出去,好像生怕碰到了師兄的衣服一樣。其他人趕緊低頭往外走了。

師兄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才走進體育館收拾角落裡散落的排球。我去幫他,他默默把球給我,又走向另一個角落。

我抱著球,回頭看他高瘦的背影走在空曠的體育館里,這是我最後一次看他出現在體育館。

畢業之後,大家各奔東西。再一次見到師兄,是在我的婚禮上。

球隊的人來了不少,再加上我的老師同學,吵吵嚷嚷擠了好幾桌。小黑沒來。他回了老家,微信的頭像沒多久就換成了他媳婦,再沒兩年又換成了他兒子。

師兄比我們都畢業得早,卻幾乎沒有參加過什麼學校聚會,朋友圈也更新不多,偶爾發一些靜心,感悟的心靈雞湯。

婚禮當天,我正招呼客人,忽然有人喚住我,我一回頭,是師兄。

他沒變,還是高高瘦瘦,還是溫文爾雅,微笑道:「恭喜。」

我也笑了,道:「你來了真好。」

我倆剛敘舊沒兩句,一個人忽然攬住師兄的肩膀,把他身子掰過去道:「哎呀,你來了呀,我還以為你消失了!」

那是我們學校的老師,我們這幾屆他都教過。老師一面攬著師兄,一面拍著師兄的胸口,大聲道:「各位女同學,你們看好啊,這可是咱們學校僅剩下的黃金單身漢啊。不要錯過啊!」

不明真相的群眾和他一起笑了起來,我老公不知道什麼時候也過來了,跟著一起傻笑。這個傢伙,剛才跑到哪裡去了?

老師一看見我老公,立刻像見到寶了一樣把他撈過去喝酒了。

我鬆了一口氣,看著師兄,有點忐忑。師兄又露出了那安慰人的微笑,輕聲道:「我就來看看,這就走了,禮物已經給你放在前台了。」

我還來不及挽留,師兄又說:「挺好的,有喜歡的人就應該在一起,看你高興我也高興,挺好的。」

他頓了頓,又道:「祝福你,真的。」

喝酒划拳的聲音越來越大,大家好像回到了以前,沒心沒肺地笑著,嚷著。

不知道怎麼,我的喉頭哽住了,忽然感覺眼淚要湧上來。

師兄笑了笑,又像安慰跌倒的小孩子一樣,拍了拍我的肩膀,便離開了。

喧鬧聲中,他高瘦的背影穿過喜宴。我的眼淚還是掉了下來。

再見了。

也祝福你,我的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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