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築師張軻獲2017阿爾瓦·阿爾托獎:衚衕里的微型城市化

文|賈冬婷

9月12日,中國建築師張軻榮獲阿爾瓦·阿爾托獎,成為獲頒這一國際建築界重要獎項的首位中國人。

阿爾瓦·阿爾托獎創立於1967年,以芬蘭著名建築師阿爾瓦·阿爾托的名字命名,以紀念他在建築設計方面的卓越貢獻。獎項不定期頒發,表彰世界各國在創新建築方面取得重大成就的個人和機構。張軻是第13位獲此殊榮的建築師。

本刊曾在張軻斬獲2016年阿卡汗建築獎后對其進行過專訪,今日重發此文,以便更多人能了解張軻和他的標準營造建築事務所。

(原文刊發於《三聯生活周刊》2016年第44期,標題為《衚衕里的微型城市化》)

中國建築師、標準營造建築事務所創始人張軻榮獲阿爾瓦·阿爾托獎

茶兒衚衕8號院,王大爺正在院里忙活著什麼。他身上的藏藍色卡其布上衣還齊整,頭髮卻很長時間沒打理,一綹一綹地垂在謝了頂的腦袋周邊,有些實在太長了,就乾脆在頭頂繞一個圈,頗有些仙風道骨的意思。

「我不搬走,東西太多,麻煩。」他說著話,從屋裡拿出來幾個塑料袋,把裡面的零碎物件一個一個拿出來,在院子平台上攤開,重新分類,再心滿意足地繫上口。這是他的日常生活,也在無形中宣示著對這塊地盤的所有權。他從小住在附近衚衕,後來為了上班方便,和這院的一戶人家換了房,搬過來已經30多年了。

王大爺是前院唯一的住戶了。他的屋子朝南,佔了正房三分之一的面積。院子里還有一間幾十年前的加建,當作廚房和雜物間。屬於他的這幾間,一直頑強地保留著原貌,他不讓動,因為只要牆的厚度改變一點,面積就可能差一平方米,損失就得幾十萬元。其餘搬走的幾戶空出來的房子,被張軻重新改造了。有意思的是,外人很難一下子分清哪間是舊的,哪間是新的,因為院子的格局沒變,外表看仍然是斑斑駁駁的灰磚,甚至大雜院里各家各戶加建的廚房也都沒拆。

「原來這裡是座廟,所以比別的院子大,解放后住了十幾戶呢。」王大爺說。果然,門楣上還保留著「重修靈鷲寺」字樣,咸豐年間重修的,據說原建於明朝。王大爺住的正房,原來是廟的正殿,房瓦和木架經過整修后,顯出巍峨的氣度。院里還放著一個圓柱形石墩,是原來觀音像的底座。「『文革』時『破四舊』,觀音像被砸了,就剩這個觀音座了。」王大爺告訴我,它有鎮宅作用,不能挪出這個院子。

佔據院子中央的是一棵老國槐,高度早已超越了屋頂,枝葉繁茂,四向伸展,護蔭著整個院落。這棵樹是小院歷史最長久的見證者。老人們說,廟還沒建的時候,樹就在了,如今是大柵欄地區五棵一級古木之一。即便在人口急劇增長的年代,十幾戶人家在院中間加建廚房,這棵樹的地位也沒有絲毫動搖。改造前,粗壯的樹榦被幾家人的廚房包圍著,它們在不同高度的枝丫下方,高高低低地錯落排布。

「微雜院」中央是一棵幾百年的老國槐,繁茂的枝葉護蔭著整個院落(蘇聖亮 攝 / 標準營造供圖)

2012年張軻受西城區政府邀請,在大柵欄區域選一個院子進行改造的時候,也是因為這棵樹,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裡。「我進去的時候,一多半的人都搬走了,院子里污水橫流。但是那棵老槐樹太漂亮了,我覺得簡直就是中國傳統家庭的一個象徵。」在張軻眼裡,這棵樹為院子增添了不少靈氣,而且還帶來一種文化隱喻——無論東方還是西方,都不約而同地將「槐樹」與知識、學習聯繫在一起。建築大師路易斯·康曾說「第一所學校始於一棵大樹下」,孔子更是在槐樹下授課講道。原來繞樹而建的幾間小廚房,錯落堆積地像是幾級台階,張軻索性就改建成一個鋸齒狀的不規則空間,外牆也是台階,可以上到一個平台,高度在屋頂之上,樹冠之下,周圍是起伏的灰色屋頂。平台上用粉筆塗滿了五顏六色的格子,顯然已經被衚衕里的孩子們佔領。

就像「微雜院」這個名字所傳達的,張軻介入改造的方式很微妙。他認為,之前的改造,不管是保護還是開發,第一件事都是把加建部分先刪除,而「微雜院」是先把它們保留,然後有一些修復,有一些改建。在他看來,它們正是同院居民互相博弈和妥協的產物,最終的結果是在不大的邊界範圍內,構成了微尺度的街巷空間和豐富的社交網路。材料上也盡量不著痕迹,選用了北京本地回收的舊磚和一種「墨汁混凝土」。這種混凝土是張軻發明的,顧名思義就是在混凝土裡加入墨汁,讓顏色更灰暗,再採用和磚同樣寬度的模具,在視覺上就和灰磚非常接近,帶來一種新舊融合的效果。

「微雜院」保留了居民的加建,正是它們構成了微尺度的街巷空間和社交網路(標準營造供圖)

因為不遠處就有一所炭兒衚衕小學,張軻將改造后的「微雜院」定位為一個兒童活動空間。舊的空間和肌理沒有顯著改變,但是每一個空間里的功能變了:繞樹的幾個加建廚房被改造成了一個小型藝術展廳;南房剩餘空間被設計為一個舞蹈教室;東廂房的坡屋頂下安插了一個兒童圖書室,開了全景窗,加寬的窗檯模仿了台階的形式,可以當作閱讀時的座椅和書桌,也可以爬坐到窗台上看外面的院子。

兒童圖書室有大大的全景窗,可以當作座椅和書桌,也可以爬坐到窗台上看外面的院子(王子凌 攝 / 標準營造供圖)

住在斜對麵茶兒衚衕9號院的海大爺拿著一串鑰匙走進來,他是「微雜院」的兼職管理員。他更關心衚衕里的生活需求,聽說張軻之後還想搬進院子一個集成衛生間、廚房、洗衣機等的功能模塊,有些不同意見。「關鍵是廚房弄利落了,衛生間倒是無所謂。現在住衚衕里,用不了兩分鐘就能走到公共廁所,挺好。要在院里搞,一個院子總有好幾戶,廁所不可能一戶弄一個。只有一個的話,將來衛生誰搞?就會製造矛盾。」當然茶兒衚衕改造已經帶來不少變化。「衚衕里過去都沒人掃,把垃圾『噗』地往門口一扔,就不管了。現在打掃乾淨了,有了垃圾桶,他即便要扔,也得琢磨琢磨,不可能滿大街扔。是這個道理吧?」他悄悄跟我說,王大爺之前那件衣服都穿得像油氈一樣了,院子里來的孩子和遊客越來越多,他不也換了件乾淨的?

在張軻看來,留在衚衕里的居民大致有三種:一種是王大爺這樣的,沒有能力搬走。他單身,只有這一處十幾平方米的房子,能拿到的補償也就200多萬元,這些錢他能買到什麼?能在市中心生活方便的地方買一套房子嗎?還有一種是像海大爺這樣的,他是回民,在9號院有三間房,已經在這裡居住了四代,離不開了。他有兩個兒子,其中一個和老兩口住,兒子在順義上班,從這邊坐公交和地鐵更方便,而5歲的孫子在牛街上幼兒園,在騎車半小時以內的距離。如果搬走,給兩個兒子一人一套房,就得搬到五環外,比住在這差遠了,不方便,還貴。還有第三種人,租住在衚衕里,做點小買賣,他的孩子可能也在這附近上學。張軻說,他在「微雜院」中試圖實現的目標就是共生,不僅是空間上的共生——城市過去和現在的共生;原有主體建築和居民自發加建的共生;院落中新功能和原有居住功能的共生,更是不同人群之間的共生——院內居民和周邊居民、社區居民和外來參觀者的共生。

為了居民之間的「共生」,張軻找到居委會幫忙,還爭取到社區內一個建於明朝的清真寺的支持,海大爺就是清真寺的阿訇推薦來做管理員的。海大爺告訴我:「附近有琉璃廠,那是過去為蓋皇宮燒琉璃瓦的。我以前工作的飯館就在西琉璃廠,挖防空洞時挖到一米多深,發現都是碎琉璃瓦。這條衚衕原來叫『柴衚衕』,就是為燒琉璃瓦存柴火的地方,民國時才叫成『茶兒衚衕』了。」他說,前門大街東側一整片全拆了。西側大柵欄地區啟動晚,不讓拆了,才保留了。「再拆,北京城就沒了。」

舊的空間肌理沒有顯著改變,但是每一個空間里的功能變了(王子凌 攝/ 標準營造供圖)

海大爺告訴我,這些大雜院里的加建,也有40多年了。「最早的四合院里,廚房卧室帶茅房全在一間屋裡。夏天就在窗台上支個鍋,冬天在屋裡做飯。這種單獨的廚房從什麼時候興起的呢?是因為唐山大地震,開始搭地震棚,後來變成廚房。家家都蓋廚房,你也弄一間,我也弄一間,就這麼起來的。」在張軻眼裡,這些加建也已經變成了當代城市歷史的一部分。「衚衕最吸引人的是每戶居民都進行了更改,以適應他的生活方式。如果要把它直接恢復到100年前,那也是假的。你能想象在羅馬去拆毀一座美麗的建築,只因為它在幾百年前未被授權嗎?它存在了,就有它的價值,不應該是簡單地抹掉以後再美化。」

關於微雜院日後的使用,張軻曾在社區里做過調查,很多人都說想讓孩子學英語。他覺得,那太簡單了,很多志願者就可以教。但真正運營起來卻沒那麼簡單。比如費用,有人建議在利用場地進行教學的時候,對參加者收取很低的費用,把老師的課時費抵消掉,可是張軻比較理想化,不想對居民和場地收取一分錢。不過海大爺5歲的小孫子已經在這裡玩得不亦樂乎了,他自稱「隊長」,會跟小朋友們說,進這邊要脫鞋,進那邊要關門,書看完要放回去。衚衕里的孩子們也都下意識地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地方了。

茶兒衚衕8號的「微雜院」是張軻在衚衕里的第二次實踐。在此之前,他還在楊梅竹斜街上做了「微衚衕」項目,是把兩個大的雜院分成七個窄條的院子,分別進行整理。在其中的一個院子里,他將40平方米的老房子改造成一個被五個房間交錯圍繞的庭院,試圖從內部生長出異質的新空間,給新來的人使用。相比較而言,微雜院是更微妙的,是對一些原來居民創造的東西進行細微的改造,跟居民共生。之後又在白塔寺區域的宮門口四條36號改造了一個院子,在內部加入一個極小化的衛生間、淋浴、廚房等的集成模塊,解決的是每一個細胞的問題。

「微衚衕」主體建築及內庭院(吳清山 攝)

「『微雜院』入選,是因為它體現了傳統北京衚衕院落里的現代生活。」本屆阿卡汗建築獎(Aga Khan Award for Architecture)組委會指出。這一獎項由阿卡汗四世於1977年設立,每三年評選一次,旨在「肯定並鼓勵那些成功詮釋穆斯林社會的需求與期許的建築概念」,尤其在這個西方文明以現代化的名義席捲全世界的年代,期望建築師從解決實質問題出發,協調繼承和創新之間的平衡,實現對本地區建成環境的保護和創造。對「微雜院」的評語中也可以看出這一標準:「微雜院為老建築的重新利用提供了一條參考道路,甚至可以為容納創意內容、提供公共或私人交替使用功能的微型城市化,創建一種新型模式。」


跳出「溫水煮青蛙」的狀態

——對話標準營造建築事務所創始人張軻

我是在北京二環路和三環路之間的標準營造事務所見到張軻的。這個位置處在舊城和新城的交界地帶,離他所做的幾個衚衕項目也都不遠,他常常沿著二環路坐上地鐵,再走幾步路,就到了衚衕。他的這間事務所也像是在衚衕文化里長出來的——灰磚包裹的三面長條形建築圍合成一個庭院,站在會議室長達12米的大玻璃窗前,可以看見整個庭院。院子里種了30多棵樹,都是張軻自己選的,他說:「現在還是樹葉基本都綠的時候。你看那棵白蠟昨天開始變黃了,可能再過一周,所有的白蠟都會變成黃的,再過兩周,所有的楓樹就全變紅了。之後會持續一周,灰磚地面上這邊一地紅葉,那邊一地銀杏葉。這種季節變化的存在感,是可以通過植物的形態和氣味變化強化出來的,這也可以部分地說明衚衕在今天存在的意義。」

阿卡汗獎得主、標準營造建築事務所創始人張軻(蔡小川 攝)

三聯生活周刊:「微雜院」不太像是一個傳統的建築項目,而更像是以衚衕為切入點,探討北京舊城改造的新的可能性。你對這方面的興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張軻:最早是在清華大學時的碩士論文,我寫了印度建築師查爾斯·柯里亞(Charles Correa),他的研究是從城市設計角度,怎麼為窮人做設計。他用一種草根的視角去看城市,其中有一項對孟買的研究,我現在還記得挺清楚,就是孟買有些人有工作,但是沒有房子住怎麼辦,這在貧富差距嚴重的印度是很真實的問題。查爾斯·柯里亞在人行道邊上做了一個檯子,讓沒有房子的白領晚上睡在這裡,第二天早上又可以穿上西服、打上領帶去上班。一定程度上,他喚起了我作為一個建築師對社會的清醒看法,開始對城市發展模式感興趣。我在論文里提到一個「溫水煮青蛙」的隱喻,就是我們的城市可能就像溫水裡的青蛙似的,會有一種慢慢加熱,慢慢毀滅的過程。它不像戰爭時期被炸彈炸毀了那種強烈的感受,而是在你覺得越來越輕快、越來越舒服的同時,文化被毀掉了。當意識到想要跳出來的時候,已經被煮得癱軟,跳不出來了。

當然這是一個挺悲觀的故事。等我2001年贏了北京明城牆遺址公園的國際競賽,決定從美國回到中國之後,想法就有些變了。我覺得,這個狀況可能很糟糕,但它不可能更糟糕了,只可能變得更好,所以建築師是可以做點事的。

三聯生活周刊:「溫水煮青蛙」的隱喻是什麼時候開始變成現實的?

張軻:我寫那篇論文是在90年代中期,其實當時沒想到舊城的破壞會那麼嚴重,衚衕里的大拆大建是在2000年以後。當時有一個歷史文化區域保護方案,劃出了被保護的「二十五片」,但只佔舊城區域的17%,剩下的區域裡面其實衚衕也還是完整的,為什麼不被保護呢?在實際操作層面,就等於為「非保護區」的開發開了綠燈。現在看,北京舊城拆遷的損失,其實比拆城牆要嚴重得多。當年城牆被拆了,舊城還在,是在最近十幾年才拆的。我在一張衛星地圖上看到,北京目前僅存的衚衕區域已經極度支離破碎了,僅僅比17%的「保護區」範圍大一點點,就像昨天剛剛被人扔了炸彈。

過去30年北京舊城改造的模式,大多是整片區域、整條街巷的改造,其規模尺度的「大」是一個共同點。政府主導的項目是沒有「足夠資源」去關注小尺度項目的,他們更喜歡說:「我們能在老城區做一個兩公頃的開發項目嗎?」於是在操作層面就形成了兩個極端相互僵持的局面:一個極端是,如果想要開發歷史地段並在經濟上切實可行,就擺脫不了「拆一建三」的模式,必須建造比現有地段大三倍的建築面積。於是,每拆除一個四合院,就要建造一棟更高的建築或一棟沒有院子的建築,這對舊城的肌理和尺度造成了不可挽回的破壞。另一個極端是一種「媚俗改造」,在大柵欄附近區域也可以看到,即建造一些仿古建築以吸引客流,然後把租金提高三倍。包括我們一些大學的研究也是碰見衚衕就在下面挖三層,再把上面拆掉,蓋一個很像的。但它仍然是假的,而且衚衕原住民的生活品質沒有得到本質提升,逐漸主動或被動地遷離了祖居的「大雜院」。

三聯生活周刊:衚衕只剩這麼一點了,還有多少保留價值?還有救嗎?

張軻:我記得上大學的時候,從清華騎車進城要穿衚衕。那會兒北京的自行車道都是3米多寬,而且是連續的,沒有汽車亂闖,騎車可以一直騎到前門,穿過衚衕。那種印象一直在我腦子裡,尤其是冬天,衚衕里樹葉掉了,樹榦特別黑,下了雪,騎車過去,會聞到燒煤的味道。還會突然有幾個小孩從身邊「啪」地跑過去,消失了。那種空間和嗅覺,挺有舞台感的。從建築上,衚衕更是中國居住單元的典型,是內向的。為什麼外地遊客到北京,要逛完故宮逛衚衕,沒有說非要逛金融街和CBD的?所以衚衕在文化上是有長遠價值的。

現在的北京城也不能說完全沒救了,就像說「溫水煮青蛙」,新的城市仍然要活下去。我覺得舊城現在的狀態是一種片段式的,當你走到大柵欄、白塔寺、后海,走到遊客不去的地方,一段一段地,還有那股勁兒。但是這種片段化怎麼融合到一起、怎麼創造出讓人在裡面行走的連續性,而不是開車或者坐地鐵的連續性,是一個有意思的話題。

三聯生活周刊:以一個衚衕院落為切入點,可以觸發整個城市更新系統的變革嗎?

張軻:微尺度同時也是巨尺度。城市應該被視作一個有機體,每一個院落、每一個居住單元都是它的細胞。而有機體更新的最好方式,就是讓它的每個細胞重新恢復活力,這個細胞里很重要的載體是原住民。比如你在「微雜院」前院碰見老王了,後院還有兩戶居民,他們或者不願意走,或者沒有能力走。當你把他們保留下來,有耐心一點點去做的時候,就從微尺度上開始改變了,實際上可以影響整個大環境。

這學期我在哈佛大學教的課程就叫「衚衕的新陳代謝」,我覺得「新陳代謝」這個詞說得特別好。就像養金魚要給金魚換水,不能不換水,不換水金魚會缺氧死掉。但是如果把原來的水全倒掉,直接換成自來水,魚也會死。你得每次換30%的水,留70%,過兩天再換,魚才會活得很好。衚衕也一樣,需要一個逐漸更新的過程。

三聯生活周刊:現在沒有那麼多土地可以開發了,是不是反而有了「新陳代謝」式更新的機會?

張軻:對。未來對於舊城來說將是一個真正的提升過程,會有更多向內的精細活出現。過去20年是一個爆炸式的發展,快是中國經濟的特點,但是文化上的快是不能解決問題的。一個城市就這麼大的地方,如果每人切一塊,把它像開發荒地似的賣一次,再貼一個假的,就把城市給毀了,其實是很可惜的。你能想象把故宮挪到外面再蓋一個,把原來的地開發了嗎?故宮賺錢可以收門票,不能靠拆房子蓋房子,這是一個很低級的賺錢法兒。舊城也要慢慢來,修修補補地做。

舊城改造最終還是要從模式上改變。認清什麼是不可能的,用開發商的方式來解決舊城問題是不可能的,簡單用政府貼錢的方式也是不可能的,需要有一種可持續的社會參與機制,讓產權人、使用者、建築師都參與進去。未來最大的問題是現有的這些衚衕要怎麼改,是希望更多居民搬走,還是希望他們留下來。從建築師的角度是都搬走了,還要衚衕幹嗎?

三聯生活周刊:你改造衚衕的出發點是什麼?

張軻:我覺得衚衕最本質的問題就是小、擠、不方便,沒有廚房,沒有衛生間,沒地方洗澡,所以大雜院加建的都是廚房。以前的衚衕改造,都是在大尺度上研究衚衕肌理之類的問題,誰真正去研究了這些基本的生活問題呢?都說大雜院挺好,應該保留,但是換了我們會去住嗎?如果我們自己不去住,憑什麼讓別人去住?我希望能夠提出一個解決方案,或者一種策略,怎麼把衚衕環境變好了,怎麼能在30年之後,還能在這裡找到童年記憶。

三聯生活周刊:你的三個衚衕項目,代表了三種不同的舊城改造策略?

張軻:對。「微衚衕」是最前衛的一個方案,就是想在一個40平方米的極小空間里,創造出一個傳統院落里不存在的形態,讓大家覺得它雖然小,但把一個家庭需要的甚至一個別墅需要的所有功能都解決了,有衛生間、有廚房、有淋浴、有院子,還很酷,可以是一個更吸引人的選擇。周圍老百姓一看,真的特別好,還可以上廁所啊,就像飛機機艙里的廁所一樣。

「微雜院」是更微妙的。大雜院的形態有意思,是因為它的空間特別豐富,像一個小城市。每個雜院里都有很多加建,各家都心知肚明地你佔一點,我佔一點,但還是有很多妥協,得留出過道,最終形成一個很豐富的形態。這不是個案,幾乎每一個衚衕院落都是雜院,不是都要保留,但要有選擇地保留,因為這是北京城二環內這幾十年的一個真實狀態。「微雜院」對北京舊城改造的啟發,是不需要做一個看上去很炫的東西,對原來居民的創造也不是一味抹掉,只要把剩下的部分做一些細微梳理,仍然有既保護又發展的可能性。

白塔寺的那個院子就更低調了。從院子外面看不出什麼,是在內部植入功能模塊,解決生活舒適度,這些功能也是衚衕里最缺少的東西。這三種策略基本覆蓋了舊城問題的類型,但要更深入地往下實現,還要驗證它的可複製性。

三聯生活周刊:舊城裡的環境越來越好,會不會加速原住民的外遷?

張軻:這的確是全球都在面對的一個問題——士紳化。你在附近開個酒店、咖啡館、畫廊,租金會越來越高,本地居民就越來越沒有能力在這裡生活,會被清空,這裡就被新來的有錢的階層佔據了。這麼一來,隨著原住民的消失,舊城會逐漸失去原來的文化載體,只剩下軀殼,軀殼變得越來越高檔。這是一種可能的趨勢,但是我作為建築師和研究者,仍然不認為這種事是必然的。理想還是得有的,萬一實現了呢,萬一沒那麼糟呢。比如老王,只要你真正解決了他的生活,他就會留下來;比如海大爺,他有兒子孫子,他如果覺得在這裡生活更有優勢,也不會搬走。同時也得允許有一部分人遷入,就像魯迅當年住在白塔寺一樣,他是外來人,但在這住了一段時間之後,也就變成本地人了。這就是新陳代謝的原理,只要把衚衕看成有機體,永遠保留一定比例的本地居民,新來的人逐漸進入,逐漸開始適應當地的習俗,文化就不會斷掉。

三聯生活周刊:你怎麼看這個時代建築師的角色?

張軻:建築師在中國可乾的事太多了,所以要選擇什麼不幹。當然可以把公司做成一兩千人的公司,一年掙多少錢,這些都不是問題。問題是每件事要問意義何在。建築師如果只是作為一個被房地產商或政府雇來實現某個顯擺工程的工具,那就太可悲了,最終還是要問問能對城市和生活在裡面的人做些什麼。

從另一個角度看,建築師其實也可以是非常有創新性的。米開朗琪羅建聖彼得大教堂的時候,他要解決怎麼實現一個100米高的空間,放在幾百年前,相當於現在的衛星科技,要面對很多結構上的挑戰。目前中國城市也有很多前沿問題,比如城市的發展模式,很多專業人士的研究都局限在自己的領域,沒有把各種可能技術整合起來提出一個方向,比如怎樣往豎向發展、如何讓城市節約用地、如何讓地鐵和輕軌解決大量的交通問題,這些是創新性的,問題是用什麼機制可以讓城市研究的基金投入到創新里。現在的建築師都急功近利,都在想我今天干點什麼事,明天就可以發財出名,沒有看見每一個小的成果都可能是冰山一角,之後需要幾十年的研究,比如衚衕。

(實習記者鄭亞博、項文虎對本文亦有貢獻,部分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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