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七歲的時候,父親親自斬下了我的左手

1.

在我七歲的時候,父親親自斬下了我的左手。

他說,做我們這個行當的,得有保命的本錢。那年我太小,哪裡懂得這句話的意思。

父親說的行當,是人匠。

世上有畫匠,木匠,瓦匠,也有人匠。人匠的手藝,是罕有的手藝。不是精湛純熟到極致,火候老道的人,是萬萬不敢提起自己人匠的名號的。

這手藝的神妙,我親眼見過。

父親的雙手,像是有種魔力。他曾經單手拆下來一位老農的胳膊,斷口處平滑如玉,沒有一絲血跡。之所以用拆,是那個動作真的輕巧流暢,就像是擺弄木偶。他兩指在胳膊上劃過,被農具刺穿的傷口像是墨水一樣散開,又消失不見。父親反手輕輕一觸,那胳膊又接了回去,渾然天成。

他曾經給一個腦滿腸肥的大漢瘦身,父親手一打過去,那一團耷拉的肥肉就像是軟泥一樣滑落下來。

他用指甲輕輕滑過,就能給你開添一個雙眼皮。他輕輕敲打,就能糾正你絞痛的腸胃。

我曾經問父親,到底什麼是人匠。

父親只說了兩個字。

「修人。」

2.

我十二歲的時候,父親拿來厚厚的一本冊子,沉聲問我

「當不當人匠?」

我當時的回答是,「當。」

「好,這是祖師爺留下來的。好好讀。」

此後每日,我都會細細品讀這本古書。書里記載的都是玄異的技法,我常常通讀入迷,茶飯不思。

我讀那古書讀了數月,感覺已經爛熟於心。父親又叫我過來,一一問我。

「那書有幾章?」

「十一章。」

「第六章講了什麼?」

「《離骨》」

「做給我看。」

我低下頭來,用食指在中指的一個指節輕輕劃過,一節指骨便呈在了手上。

這樣說來有幾分詭異,甚至於恐怖。但沒有絲毫痛感,也沒有任何不適,指骨被完整的抽離出來,乾淨的像是一段玉玦。我中指輕輕一動,那指骨便又回到身體。

父親點點頭,他蹲下身,直視著我的眼睛說

「人匠可以修人,也可以殺人。心術不正的人匠奪人器官,取人性命,自古有之。你將來離家的時候,帶上我那柄傘,以便與別的匠師相認。」

說完,他讓我閉上眼睛。用雙手的大拇指劃過我的雙眼。

我睜開眼睛,發現目力更加敏銳,甚至可以清晰點數手上的汗毛。

唯獨看不見父親。

3.

母親是很溫柔的人,跟父親的嚴苛截然相反。從我十二歲那年,我跟她相依為命。

她對人匠事情絕口不提,她是個本本分分的妻子,本本分分的母親。

但我是不安分的。

十二歲的我,學會獨立,學會家務,唯獨沒有學會怎麼安穩。我在家閑不住,又是滿腦子好奇心的年歲,總是問母親各種問題。而母親肯回答的甚少,只是反覆念叨四字家規「心善,人善。」

我閑的發慌,只好磨練玄妙的技法。偶然間,我突發奇想,自行構想了些需要雙手並用的技式,然後又心涼下來,想起自己其實只有右手。

我有的只是遺憾,不是怨恨。

自那后,又過了平淡的四年。在我十六歲生日的早晨,我發現母親抱著黑色的長筒站在門口,臉上滿是淚痕。

她哭的眼睛紅腫,哽咽著問我說,你想知道我為什麼會跟著你爹么。

我搖搖頭。母親雖然沒有富貴的出身,卻是真正的美人,眉眼如畫。那不粘脂粉的秀美氣質,也不是輕易可得的。父親則相貌平平,過人之處,也就是獨到的手藝罷了。

她說:「他當年背著這長筒,身上就兩個銅錢,卻也要買一個饅頭給餓壞了的我吃。他舍了一切,把我從那裡救出。你父親修了一輩子人,唯獨修不好自己。我知道你技法精湛更勝他人,但你最需要學是父親的善。」

我點頭,不知道回答些什麼。而父母曾經經歷過什麼,所說的「那裡」又是什麼,我全然不知。

她抱著我,又要哭出來,她說:「你是程家的孩子,註定要遊歷四方。你十六歲了,我把這長筒交給你。裡面有傘一柄,信一封,玦一塊。我不懂這物件的用處,只知道那古訓。『遇危難,開傘。至境界,閱信。見故人,持玦。』我能給你的就這些。」

我不知道母親在哭什麼,卻也想跟著哭。內心要離家的衝動和熱血在一瞬間結冰,我什麼感覺也沒有,什麼也不願意去想。只想跟著她一起站著。

我呆呆傻傻的走出門去,母親深深地鞠躬。我第一次見她這樣傷心欲絕,她別過頭去說

「兒,娘很想你,但別回來。」

4.

父母為我起名為善。我叫程善,也許是寄希望於可以萬事成善。

但我出門的第二天,便在山路見遇見了山賊。那是通往皇城的必經之路,沒想到最近也是山賊肆虐。我想起了母親說的「遇危難,開傘」,便從黑色的長筒里抽出那長傘,墨色的大傘上面滿是繁複的雕文,讓我眼花繚亂。

我從馬車上跳下來,那一眾山賊看了我的大傘,全都呆了。有幾個膽識大的,氣血盛的年輕人想要衝上前來,每當要靠近我這黑傘,都四肢僵硬,動彈不得,更近的就渾身抽搐,痛苦不堪。

「別動!」

那山賊的頭子呵道。

「是程家的黑傘,都不想活了?再近一點,就要變一團爛泥餵給豬狗!」

我看那幾個山賊面色實在是苦不堪言,於心不忍就把傘合了起來。但即便如此,有幾個氣力弱的還是步履蹣跚。我又只好把黑傘收進長筒里,那幾個人才恢復如初。

頭子走了下來,滿臉堆笑的看著我,讓我滿身不自在。

「程家的少爺,皇城裡面據說有大惡作亂,去那裡做什麼。」

我回答說

「聽聞聖上尋找天下能人異士,聘金不菲。我去那裡,討個生活。」

「小少爺呦,程家人哪裡還需要討生活。」頭子說完見我面有慍色,便識相的走上山區。

只是那人,走前細細地打量了我的左袖。

想必他已經發現了我沒有左手,我也沒有太過放在心上。只是我漸漸發現,只有一隻手的情況下,的確有很多技式使用起來相當不便。如果那山賊想在這上面做點文章,可能是個麻煩。

等山賊都走後,車夫突然從馬上翻下來,然後開始放聲大笑。

是個身材嬌小,面容俊秀的女孩。

其實,自從父親輕劃過我的雙眼之後,我的目力精銳,已經不能以常理考量。我早早透過她的面紗看穿她的相貌,只是沒有說穿。

「小屁孩,沒想到老娘我是個女的吧。」

我微笑著點頭說「沒有。」

「你不出手,我就把那幾十個人全都放倒啦。」

我又笑著點頭,配合著說:「有女俠護佑,我當然放心。」

我這麼配合,只是想看她什麼時候能切入主題,滿足她的好奇心。

「小子,你那傘挺有意思的,能給我看看么。」

5.

她叫明彩,自稱是武功最好的畫師,畫工最好的俠客。

她喬裝打扮,竟然只是為了能順利上山征伐山賊。我很難想象這樣一個滿腦子江湖夢的丫頭,會甘願當一個宮廷畫師。但事實就是如此,就好像曾經最討厭禮法的我,要進入皇家這種循規蹈矩的地方。

程家的名聲不小,但大多都是民間的傳說,已經與事實相去甚遠。所以聽說我是程家人,還以為我有什麼誇張的威能。但我說道人匠的技法的時候,她還是很是吃驚。

而我把她的左臂像車軸一樣輕鬆旋轉了兩圈后,她差點嚇得暈死過去。

我說「這算什麼,要是我想,都能把我胳膊接在你身上。只是一是我只有一隻手,很不方便,二是父親當年明令禁止我這樣做。」

她對我的左手相當感興趣,因為民間都說,程家有著天賜的雙手,但是到我這裡只有一隻。

這個問題,我沒法回答。

十六歲的我涉世未深,閱歷尚淺。有明彩這種同齡人相伴,是為數不多可以緩解心頭焦慮的事情。

只是明彩不時提出的問題,常常讓我哭笑不得。

「程善,你可以把我變美嘍?」明彩很興奮的問我。

我回答說「可以是可以。但是你挺美的啊。而且給人更易面貌的技法是最考驗人匠經驗的,像我這種毛頭小子,當然是不敢做這種細緻的活,而且…」

而且,我只有一隻手。

「好啦,我是不會難為你這種小毛孩的。」明彩擺擺手,滿臉寫著刻意的大度。

「我是在想,程家人把另一個人塑成聖上的身軀和模樣,是不是可以偷梁換柱呀。那還得了?」

6.

我們在路上走了數日,又在皇城的客棧住了兩天。

她全然不怕我,不但不怕,還很泰然,甚至是放肆。總是挑釁我讓我開傘給她,我都拒絕了。

我說,你畫幅畫給我吧。畫的好了,我便給你開傘。

她笑了足足有一刻,止不住。

明彩作畫的時候問我,說:「你們程家人可以化男女老少,胖瘦美醜,這畫像到時候也不盡然像你啊。」

我說:「我喜歡我這張臉和身體,是不會改的。再說,又不是畫我。」

「這畫像不是畫你的么?」明彩有些疑惑。

「當然不是,我要自己的像做什麼。我要你的畫,我想看你。」

明彩的臉紅透了。

她沉默下來,安安靜靜的為自己畫了一幅。

那時我還沒懂,人可以修成畫,畫卻不能化作人。

「像,真的是太像了。」我看著那幅畫不禁咋舌驚嘆。

「我畫自己,想不像也難啊。」

我知道,明彩這謙辭是站不住腳的。對於畫師來說,畫他人像,抬頭就能看見,那人若是好好配合,神態動作又不曾更易,當然容易。而明彩只是對著這張無暇白紙,憑空從腦海里畫出自己。明彩端著那畫像時,就如同持著一面銅鏡一般。

可能是我見識太少,但在我眼中,這種畫工說是絕世無雙也不為過。

明彩作畫時那種入迷痴醉,也是我之前見所未見的。我忍不住連連稱讚她,她終於也有覺得害羞的時候,連忙避過身去。

我問道「明彩,你還有沒有別的畫,拿來給我看看。」

她點點頭,從自己背著的木箱里抽出十幾幅畫卷。其中花鳥,草木,男女老少,雞犬牛羊,無一不活靈活現,細緻入骨。

只是這山水,樓宇,頑石,連雲,晴空卻顯得單薄失色,空洞無味。與之前說的那些,畫工相去甚遠。

我仔細端詳,不禁發問:「明彩,為何你畫活物妙不可言。但是畫其他的卻如此蒼白?」

明彩沒有回答我,她只是莞爾一笑。

7.

從客棧離開時,掌柜的特地來囑託我們二人。他說

「聽聞現在皇城不安定,弄得是人心惶惶。有大惡人!」

我問:「什麼惡人?」

「程家!」

他說完這話,明彩忍不住瞥了我一眼。

「程家?」我反問。

「就是,就是程家」掌柜的說到這裡,戰戰兢兢,聲音發虛,擺手讓我靠近些。他低聲說道

「現在有個程家的大惡,在城裡,找那身體健壯的小夥子,面容俊美的姑娘,拿去做『人模子』。」

明彩憋不住好奇,她問:「人模子是什麼?」

「小姑娘你不知道,那程家把人一掌打成爛泥,皮,肉,骨分的清清楚楚。好的心肝脾肺,全拿去給達官顯貴用。貌美姑娘的皮囊,都留去換給宮裡的妃子。你生的俊俏,更要小心才是啊!」

我們走出客棧后,我沉聲說:「要是我找到這惡人,就拿程家的古刑伺候他。把他頭顱拿下來,保他不死。再去他的舌頭,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看到明彩慘白的臉色,露出笑顏說:「我也只是聽父親說起的。這古刑曾經是處置違反家規的族人,但至今不知過了多少年月。程家人也漸漸不再過問世事,那嚴苛的刑罰也就廢棄了。」

我們兩個走了良久,一直相對無語。她欲言又止,讓我心裡不太安穩。我們一直走到一個僻靜的路口,再往下,就不同路了。

明彩嘗試著笑了下,笑的很淺,她說:「記得我說過什麼嗎。我怕的是,你技法太過神妙,若是進了皇宮,是宮中人身上的肉刺。他們要是不除了你,也會利用你。」

「你怕我作惡?」

「你是白紙,我怕被染了色,在上面畫了些妖魔。」

「女俠去哪了?你這時候又像個弱女子。」我只好這樣避開她的話鋒。

她別過頭去,又轉回來,那神色又像是曾經的明彩。

「小子,過了這個路口就沒有本女俠罩著你了。你好自為之吧,哈哈。」眼看我轉身就要走,她一把按在我肩上,說

「別忘了,那天我給你畫像,你答應給我開傘的,想反悔?」

我搖搖頭說:

「哪裡哪裡,明女俠的約,我哪敢反悔。只是這傘高大,在那屋裡不便展開。你站遠一點,我就開傘。」

明彩離了我有四丈遠的時候,我喊道「別逞能,要不要再離得遠點?」

「老娘我天不怕地不怕,區區一把破傘,不能奈何得了我!」

我便放心的把黑傘打開,古奧的花紋覆蓋了我的視線。

「好了么?」我問。

沒有回答。

我合上傘的時候,明彩已經跑遠了。她是習武之人,我知道。在這小路上輕巧無比,如蜻蜓點水。但我還是一眼看見她在那路的盡頭,一邊飛奔,一邊哭。

我心海里驚起漣漪,只在想,她哭什麼呢。

8.

那年我十六歲,缺了些責任和擔當。想的,都很淺。所以我不會太在意母親為什麼會哭會那樣傷感,明彩為什麼要跑要不辭而別。即便在意,也很快被時間沖淡,在意幾日罷了。

明彩在那裡跟我分道揚鑣之後,我自己向著皇城的內城走了一日。路上的我突然驚覺,一時間差點要叫出來。

這丫頭,該不會對我有點意思吧。

我搖搖頭,決定把這些念頭拋在腦後。我當時一心想著入宮,只想著要找到那程家惡人:如果皇城裡有惡,那宮中一定有大惡。就好像天下有惡,則居高位者中必有大惡。

內城近在眼前,那裡的小門是我進宮的入口,遠處只看見幾個身披甲胄的護衛。

我的確是不懂武藝,所以當他們看到身材纖瘦,體質文弱的我相視訕笑也是理所當然。

領頭的護衛把佩刀按在桌上,上下打量我,又瞧瞧我左手的位置,搖搖頭說,你,活脫脫一幅殘廢樣,能會點什麼呀?

我深深鞠躬說,兵爺,小弟武藝稀疏,只涉獵了些旁門左道。

說完,他們又是一陣鬨笑。

我只好右手輕輕一指點在那領頭的額上,說

「失目。」

那人的眼窩深深的陷了下去,空洞的雙目像是乾涸的井口。

眾人驚慌大叫,有抽刀咆哮的,有癱倒在地的,有面色蒼白的。

我手一離開,那人又恢復正常,止不住的粗喘。他大汗淋漓,言語顛倒,像是失了魂。

我又一次鞠躬說

「各位兵爺,麻煩行個方便。」

領頭顫顫巍巍的遞給我一個黑鐵腰牌,說:「進去之後…,找…,找王總管。他會好好安頓你。」他慌張的看向我,眼神卻不覺間鎖在我背後的長筒上。

我道謝之後,走入城裡。恰是秋風過境,我身形不穩,像要化在風裡。一眾護衛,只遠遠觀望,無人敢上前一步。

大概,惡人,以惡懾。

9.

我見王總管的時候,正聽見他在訓斥手下的侍女。

「你幹活再這樣毛手毛腳,小心被罰去『廢人居』!」

那侍女聽罷大駭不已,嚇得花容失色,連忙跪下要自扇耳光。王總管看見我來的時候,一手扶起那侍女,輕聲吩咐這般那般。

那侍女抹去淚痕,小步走到我身前行禮。

「大人請跟我來,『異人居』就在不遠處。」

我微笑點頭,與那侍女走了稍許,見四下無人就低聲問:

「姐姐,我好奇那『廢人居』是什麼去處?」

侍女滿臉驚懼,她看著我退了半步,說:「大人,那『廢人居』裡面可不單單是廢人,儘是些妖魔。」

「我只是打聽而已,並無他意。」

侍女環顧了片刻,與我耳語道:「聽聞裡面有什麼單眼的老頭兒,四腿的妖婆,無嘴的異童。前幾日有幾個姐妹去裡面清掃,活脫脫嚇得昏迷了兩三日。」

我面上不驚,心裡卻起了陣陣波瀾。這些所謂的妖魔,聽著都像是程家的手筆。人匠可以修人,自然也可以害人。跟我猜的別無二致,讓皇城百姓人人自危的大惡,應該就在這宮裡。

「那姐姐知不知道這『廢人居』怎麼走?」

侍女面露難色說:「奴婢不敢說。」

我語氣和緩地說:「那我也不為難姐姐了。世上哪裡有如此畸怪之人,估計只是相貌生的奇異醜陋,以訛傳訛罷了。姐姐也不必放在心上。」

她點點頭:「奴婢也希望是如此。」

她將我送到異人居便離開去。我見她走了,食指在右眼上一掃,一個眼珠落到我手心裡,溫潤如古玉。我閉著右眼,將那眼珠向天上輕輕一拋。

只見我的視野隨著眼珠忽地上升。天地寬闊,萬象大千,盡收眼底。這內城的宮苑,草木,行人都在我驚人的目力之下。

原來如此,這廢人居的位置當下就被我摸個通透。

我一手要接那墜下的眼珠,那眼珠光滑通透,我險些沒有接住。幸得周圍無人,否則定要被這異景嚇得昏死過去。

說起這拋眼珠觀廣袤的技法,是我曾經腦子一熱的產物。實際用起來,條件很是苛刻。一則是你的目力要足夠敏銳,否則就算眼珠在高空也未必能看清。二則是偶爾會借不到眼珠,雖然人匠的眼珠的確是不會被摔壞了,但沒準也會找不到的。

最後,我站在異人居門前許久,安眼珠。

10.

異人居,有一條規矩:不許與其他異人相見。每日從自己的房內走出,必須帶上宮裡配的斗笠和面紗。以我的目力,可以閱他人面容,但還是不許交談,不許遞物。

呆了三日,內心的疑慮尤甚。雖然說是用來招待各路能人異士,但是既不許相見,又不吩咐所謂事宜。日夜閑散,與其說是招待,更像是牢獄。終日焦躁后,一天夜裡,我從異人居溜出,按照所記的路線去見侍女口中的「妖魔」。

如果侍女所說不假,那可能真的有魔。最大的魔,是人。

我披斗笠,戴面紗,倒夾黑傘,穿行在夜色里。冷月孤照,四下無音,寂如墳墓,只有腳步聲迴響。靠近那廢人居的時候,面前朦朧有一個暗影。

是活物。身形如同羊馬,四足著地,步履遲緩。但我的確沒見過那樣的羊馬,只得靠近細瞧。我卻沒料想,那是人。

是一位老者,雙臂處被替換成了扭曲的兩腿,嘴的地方變的平滑無物。他的身軀只能這樣匍匐在地上,脖頸僵硬到無法抬頭,也看不見這月景。

他終於發覺有人靠近,奈何發不出聲音,只能在鼻腔里驚慌的哼哼,在渾濁的雙目里透露駭意,身軀止不住的戰慄。

我心中一顫,把黑傘向地上一點,說:「老人家,不用害怕。我沒有惡意。」

老者顯然已經很難相信人,還是止不住的退去。我蹲下身來,把頭深深的沉下去說:「人匠不善,是我程家之過。」

我把右手輕按在老者後頸,又撫過老者鼻下。

我說:「您現在已經可以抬頭,講話了。」

老者又驚又喜,眼中含著淚光。他激動地發抖,想抬頭看天。只是我為他新開的口很粗劣,而且他已經許久沒有講話了,只能嗚嗚地說著:「謝…」

只講了一句,那老者便佝僂著身軀咳起來。

我拍了拍老者的後背,右手順著脊骨摸下去,說:「您不用太急著講話。雖然我給您開了口,但是你喉嗓已經受損大半,加之體質虛弱,已經不方便講話了。我只問您些問題,『是』便點頭,『不是』便搖頭。」

剛剛摸了這老者的身骨,不單單是四肢和口做了手腳,全身多處器臟,靜脈,筋骨都已經被折騰的混亂不堪。這老人必定痛苦萬分,生不如死吧。這樣折磨人的手段,不單單是人匠,還要夠殘忍,夠熟練。

這樣的程度,我已經無能為力了,隨意施技,只能徒增其痛苦。即便是父親在此,也未必能修好這位老者。人匠雖能修人,卻不能修盡一切人。

我問:「把您變成這樣的,是宮裡的人么?」

他點頭。

「您見過他的面貌么?」

他搖頭。

「您變成這樣有五年么?」

他點頭,然後微聲說「七。」

我看他神情痛苦,看來是回憶起當年夢魘,也不忍心再問,只好說:

「老人家出來,是為了看月么?」

他點頭。

我把黑傘抬起,問:「您還有什麼心愿,講給我吧。」

老者終於含笑,卻又熱淚兩行,他支吾著說出二字:「賜....死。」

我已經猜到他的願景,便站在老者身旁,將那大傘張開。雕文在月光下顯得分外詭麗,黑傘下老者霎時間化為一灘肉泥,片刻后又散作血水,終成為騰騰的紅霧,如硃砂飄起,附在傘的紋路里。

生而無樂,唯死求歡。

我轉過頭,急忙把傘合起,那偷看了許久的侍女忍不住驚叫。

11.

這是給我帶路的侍女。我問她,姐姐,看了多久了。

「奴婢知錯,奴婢有過,求大人饒我……」她跪下身要給我磕頭。我連忙扶她起來說:「這位姐姐,我想你不就寢,來這裡遊盪,也多少是對這廢人居放心不下。我只想問你,剛剛那老者是何人?」

「奴婢不知。」她說完開始抽泣,哭的接不過氣來。

「我不害你。」我說著一手搭在她肩上,輕輕發力,只覺得她肩骨有異,右臂虛軟。她急忙從我手中掙脫,又要給我磕頭。

她眼神飄忽在我那傘上,大概是畏我這黑傘。我把傘被背過身去,說:「姐姐,你身子有沒有哪裡不適?」

她搖搖頭,愈加是害怕的發抖。

我眉頭微皺,只得說:「罷了。我不強求,也不難為你。我只問你姓名,能講么?」

她點頭,終於肯站起身,說:「小女子有一賤名溫良。」

溫良不說,我卻能猜個三分。她藏匿,她心虛,她欲言又止,她定然對著宮中的諸多怪事有所了解。只是她的確怕,又有難言之隱。我斷定她不到處聲張所見之事。所以我再沒問她,各自分別。

被溫良弄出了些聲響,我恐生事端,又回到住處。

自那后,我門前的侍衛,又多了六七人。但我依然相信,這事與溫良無關:否則,我早就不是這般下場。朝中人若是聽聞有一把殺人不留痕迹的黑傘,即便不招惹奸惡之徒,我也活不長久。

我這次徹底找不到這監察的疏漏,像軟禁一般被關了半月有餘。

夜裡我躺在床上,思緒是驚濤怒海,攪的我寢食難安。我坐起身來準備開窗,卻看見窗外有個蹲著的人影。

透過窗間的縫隙,我大致猜到了這來客。

我說,你怎麼跑來這裡的?一邊放她進來。

明彩滿身血跡,肩上還有一道極深的刀傷。她從台上跳下,打了打身上的塵土說:「有個侍女,秀氣模樣,告訴我你待在這裡。」

我嘆息,又搖頭說,我問的是門前的侍衛,你怎麼過來的。

她漫不經心地答:「我說我是御用畫師,要進來逛逛。他們非不聽。我只好跳上屋頂,沒想到屋頂上還有三個帶刀的,讓我放倒了。」

她說的輕描淡寫,但我終究是放心不下。我右手各輕點了她鎖骨,右肩,右肘說:「砍傷,刺傷兩處。骨損一處,筋損兩處,右臂差點斷掉。再嚴重些,我也修不好你。即便現在這樣,要修你也要一個時辰。」

明彩站的不穩,不由靠在牆上,從腰間抽出幾排畫卷說「我沒事,我是來給你帶幾幅畫的。」

我只輕瞥了兩眼,有轎子,椅子,花瓶。都是些宮中普通的物件。

但細瞧才覺得有異。

「等下,明彩。這都是你畫的?」

「當然。」她的聲音有點乾癟。

「你什麼時候把死物畫的這麼好了?」

她沒回答,我這才發覺明彩面色慘白,嘴唇青紫,倒在了牆角。

12.

天色漸晚,日光昏黃。

她的傷比我想的還重,甚至痛及筋骨,臟器也有輕微的淤血。我花了足有三個時辰才修好她。最後實在太過疲倦,我直接在床頭睡去。

我夢見明彩,見到的是一片雪白,白色的柳葉從我面前像素湍一樣飛過。我聽見明彩在我身旁清唱,唱的是我沒聽過的曲調。那唱腔如泣語,卻又帶著幾分洒脫。她的聲音簡單真摯,一字一句唱道:

自有智,自有惑,辨得物與我。

百種陽,百種陰,化作天地和。

不見善,不見惡,唯留因和果。

千般聖,千般魔,任由他人說。

這曲是什麼?詞又是什麼呢?

到最後,我滿腦子回蕩的都是最後那句「千般聖,千般魔,任由他人說。」沉醉之間,卻已醒來。

我醒了時,明彩就坐在床邊。其實我是很想問那天分別之後為什麼要哭的,更想追問那夢中的曲調。但我終究沒有問出口。

她先開口問,你身子,還撐得住么。

我說,我當然撐得住,這都是末事。我給你講件大事,希望你不要怪我。

她說,你說說看,我也先聽聽看。

我指著柜子說:「侍衛被打傷,宮裡嚴加戒備,我這裡也被搜查。為了把你藏柜子里,我當時把你拆了。」

「拆了?」

「就是拆成若干塊,成一摞。然後…,堆起來。雖然不告訴你,你也未必知,但我還是覺得不該瞞你,況且…」

她瞠目結舌,半響說不出話來。

明彩摸了自己渾身上下,然後指著我,我連忙示意她小些聲響。

「你摸了我全身!」

我沒想到她竟然著眼在這點上,哭笑不得說:「這倒是其次,只是我單單覺得把人四分五裂,有違天理。而且不是隔著衣物么…」

「我倒覺得蠻有趣的…。」

「這可不是什麼趣事啊,明彩。」我搖頭講「父親曾說人匠里有先人為了避難,自己拆分血肉筋骨藏匿起來。雖然最後被他人恢復,卻受不得被拆解后那種狀態,終日恍惚,鬱鬱而終。」

她顯然沒能聽進去我的說辭。

我拿起那畫卷問:「那接著說點大事。這些畫,到底是什麼來由?」

「的確是我畫的,是我當上宮廷畫師后,所畫的一些宮中物件。」

「但你根本不會畫死物啊。」

她跳下床,然後笑著講:「所以那些都是活物啊。」

我不禁悚然。

「你是說,這些曾經都是人?」我問。

「是人,而且他們現在還活著。」

「這不太可能,如果把物件鏤空,以人匠的技法把人切分軟化,將之注入。或者為人蛻皮,置入某個物件里,讓血脈經絡和外物長在一起。這兩種難度都很大,而且就算能成,這人也活不了多少時日。」

「那你看這張。」明彩從袖中抽出一張褶皺的宣紙,上面潦草的畫著一個人形。是我那夜裡化進傘的老者。

我問:「你也見過這老者?」

她說:「在夜裡曾見過一面。時間太短,只畫了個大概。我拿這紙問過一個侍女,她說這老人要去當『椅子』,只是體質太差,沒當成,成了所說的『廢人』。」

我半響無語。到底是怎樣的人,要將人抽成模子,做成椅子,弄得分崩析離,生不如死?要這樣違天理,逆人倫?這宮裡我見過的人事有多少,未能的認識又有多少?我觸到的惡可能只是河川,未見的惡也許是汪洋大澤。

心口有一團火在灼著,燙得難受。

我凝思了片刻問:「你一直在說的侍女,是不是叫溫良?」

明彩搖頭說:「不知。我當了畫師后,是那侍女來給我送紙墨。我便問她見過一個身背長筒,略顯纖弱的男子沒有。她便說你在這裡云云。我又給她看了一眼那老者的像,她告訴我這是廢掉的『人椅子』。」

現在我心中有了個大概,明彩見過的侍女定是溫良。但溫良不肯把她所知向我全盤托出,卻肯一五一十的講給明彩。要說信任明彩,她與明彩也不過一面之緣,萍水相逢,又難說有什麼情分。若是她在明彩身上另有他求,比如一直想圖一幅畫,沒準倒還說得通。因為明彩畫起活物來,倒是精妙的可怕…

想到這裡,我掃了眼床上散落的畫卷,問起早有的困惑:「明彩,你只會畫活物,有什麼緣由么?」

「我要是問起你的傘為何如此神妙,你有緣由么?」

這是在講她的筆不同尋常么?我還沒理順個中道理,卻見到她有點失意地看向我,眼眸里藏了些落寞,只是臉上強掛著笑言,還像是與我打趣。

我這才發覺。明彩賭上性命來見我,又守了我一日。但我卻連半句關切也沒給過她。

13.

今晚,要再去廢人居一次。

起碼要弄個徹底,弄個明白,直到讓我心安。

我提出這個決案的時候,明彩對我佩服非常,說我看起來弱不禁風,沒想到依然心懷天下。

我說,我的心哪裡懷的住天下呢。

我不自欺欺人,我明白。這天下是應家的天下。我只是一塊瓦礫,一片泥壤,一顆棋子。我儘力翻攪這池底,充其量也只是死水微瀾。天下里有多少惡事,我觸之不及。但這宮中種種,放任不管,終有一天要惹火燒身,把我和明彩焚為灰燼。

丑時初,便起身。

「丑時是侍衛更替, 屋頂上只有一人。見面之後,只要讓我的血沾到侍衛肌膚,我能讓他氣血逆行數息,他經脈脹痛而不能動,你我就逃出。」我這樣講。

明彩是一個挺容易勸和被說服的人,起碼我目前還這樣想。我給她了講了些小時候的趣聞,要不是我捂住她嘴,她能笑得把大殿里的侍衛都召來。

我心又放下來,回想起自己好久沒有這樣自在愜意的聊天。我都忘了,自己在忙什麼,求什麼。生而為人,成而為匠,又能代表什麼。萬千善惡,又有多少瓜葛。我都不願想。

我想的是,能這樣閑半個時辰,就閑半個時辰。哪怕下一息,要見血光,動刀兵。

她也給我講了些她初入江湖的所見,說她騎著馬跨了多少山嶺,畫了多少人家。說她被江洋大盜劫了銀兩,還不忘給人家畫像。說她曾經餓過三日三夜,看見客棧的美食差點把不住碗筷。

她說,家傳人匠,有祖傳口訣什麼的說來聽聽。

「哪裡有,只有天天念叨的『心善,人善四』字家規。還有什麼玄之又玄的古訓,讓我到什麼境界,見什麼故人。」我答道。

「古訓,這種沒靈氣的東西。我編都能編個十幾句呢,不過是什麼道法自然,天地輪迴,人心善惡的老話。」

的確,明彩說的也確有道理。我沒反駁,只順著她說

「明女俠,你說的也在理。可惜你不是古人,所以你說的只能是『今訓』,又有多少閑人肯聽?」我話音未落,已經聽見屋頂上細碎的腳步聲,那是侍衛交接。

丑時到,暗雲蔽月。這是再也閑不得了。

我以眼神示意明彩,她心領神會。我伸出右手,垂下幾滴暗紅的血讓明彩用牛皮接著。明彩躍窗而出,身形矯健,只聽見屋頂傳來三聲輕巧的踏步,又歸於沉寂。

「上來吧!」她探下半個身子,向我興奮的擺手。

我武藝不通,行動遲鈍。在屋頂上翻上翻下也是溫吞水,全然沒有明彩那樣得心應手。費了些功夫才從異人居離開。

我說:「剛剛讓你拿侍衛的刀了。如果這次去廢人居有什麼不測,你第一件事就是把我這黑傘砍斷,然後再把我右手戳穿。」

明彩暗暗瞥了一眼我背著的長筒說:「程善啊,程善。你這黑傘的確是個寶貝,可天下的寶貝又不是只有你這黑傘一件。」

我笑問:「聽明女俠這麼說,應該是見過更加珍奇之物了?不妨拿出來看看?」

她卻跑開來,說:「快走吧,一會就要天明了。哪天穿給你看。」

穿?是一件衣物,還是靴子?我本以為她那畫筆有精妙之處,才致她善畫活物。難道還另有原因?我反覆回想明彩穿過的衣物,既沒有太過華美的樣貌,也沒有什麼不凡的功效。所以應該是我還沒見過的衣物。

我再沒過問,與她一齊跑到廢人居門前。我拉著明彩側身到門一旁。

我在她耳旁道,裡面有人要出來,很多人。

晚秋風起。

然後我們兩人聽見了裡面凌亂的言語聲,嘈雜紛亂,弄不清次序。

「活著的還有九十七人,都帶到後殿。」

「你怎麼跟來了?這不是你這女人家該來的地方,快回寢宮,老實睡覺!」

「你們幾個別搬那骨肉了,全都堆在那邊便是。」

言語聲只持續了片刻,又是沙沙的拖行響。

然後我聽見簌簌的顫響,像是萬木成枝從地上攀過。

我們兩人一動不動,靜著藏了些許時候。直到死寂。

大門依舊敞開,只是夜色太深,周遭的景緻都像蒙在墨里。

是一個空蕩蕩的大院,房宇都被拆了去。只有

「這天色太暗了。裡面的景物我能看見,你應該看不太真切。」我攔住要上前去的明彩說。

「你攔我做什麼?我護著你還差不多。你看看,這裡面有東西么?」

我說,只能看見石磚。

「這不對,石磚上都是腳印,還有拖行物件的痕迹。這裡的人和物都被移走了,就是剛剛的事情。 」我眉頭緊鎖,在目力所及之處儘力去看,看每一個錯過的細節。

明彩的每種情感,都盛滿到裝不下,溢出來。所以我一眼就看破,她的不安。她快步走上前去說:「這磚下面有東西,你要來看下。」

我右手按在地上,一路沿著石磚的縫隙擦過。到了明彩身旁,近乎驚的不能言語。

「這地磚下有血肉,血肉下又有經脈。這地下有大東西,東西上有還有筋骨百千……」我一邊摸著,一邊在心裡估量著地下的東西。

不可能,沒可能的。這地下是血肉與土長在一起,人的臟器混作一團像是根莖深深埋下,筋骨如同枝葉潛在土中。

明彩走到大院中央,愣在那土堆之前。

「程善!這土堆…」她還沒說完,又聽見簌簌的顫響。有什麼東西在地下躁動不安,要破土而出。

我終於警醒,然而步伐已經跟不上炙痛的心緒。

「是手!地下有手臂!」話音未落,那些石磚一一被撬動,發出沉悶的碰響。無數只手臂相互接連,盤錯著從地下竄出。它們肆意生長,從每一個石磚下面死死地抓住我和明彩。我和她轉瞬間被拉出十步之遙,那些手探上我的雙腿,腰腹和肩膀。

一股蠻力在狠狠地把我向後拉,接下來,就是我被更多的手抓住,像是被錮上無數的枷,然後被扯到粉身碎骨。

我右手成掌,依次斬過身上的手臂,被我斬過的就像蠟一樣斷掉又縮回去。

「明彩!不要用蠻力掙,這手裡面有人匠的血,那些手都是化骨,脫血的技式!」我跑過去想要救明彩,卻發現她右臂已經被幾十隻手死死鎖住,她借著腰腹的力,還在苦苦支撐。

如萬蛇纏身。

若是再遲一息,怕明彩要被化作一個空皮囊。所以我一掌從上至下斬了下去,掌鋒切過那些殘臂,她身後的長發,她的右臂,最後從她右腳的腳踝處離開,她就這樣被我斬成幾段。

像刀斬亂麻。

14.

明彩終於脫出,我把她背著,在我肩上輕的感覺不到分量。我狂奔著,探過她的身體,心中一陣涼。

到底是用多少人的血肉鑄成的那萬千邪手?到底用了多少人匠的血才能達成那樣的技式?我想不出。

這裡面,到底葬了多少性命,埋了多少冤骨,腐了多少血肉,去了多少生靈。我不敢想。

我能想的,就是明彩到底被傷的多重。

她估計已經損了三成的骨,四成的血。我予了她一些我的血,只聽見她在我背上說:

「程善,你聽過《雲鬼詞》嗎。」

我愣住了,不知道答她什麼。

只能搖搖頭說「沒有啊。」

她的聲音快要聽不見,她說

「總有一天,我要唱給你,讓你說好聽。」

她骨已經酥了,精血也不穩。被那邪手抓過的地方,更是軟的像泥偶。我感覺她就要像蠟一樣融掉。

我說,你聽著啊,我會修好你的。我是程家唯一傳人,天下第一人匠。我什麼人都修的好的。

我說,我是持黑傘的程善。他們聽了都怕我。唯獨你不怕我,所以你也沒什麼可怕的。

她只是笑,卻連半句話也沒力氣答。

我跑到再也提不起腳步,接不上呼吸。到了哪個角落裡,把明彩在地上放安穩。

這也許是大殿後,也許是寢宮后。我完全顧不得這是哪裡,明彩在我懷裡瑟瑟發抖,蜷縮的像個嬰孩。

把那信讀了吧,我這樣想。我留著這封信這麼久,這麼長時間都好奇裡面撰寫了什麼。但裡面無論是怎樣的文字,都抵不過生死之隔。「至境界「,至得什麼境界?明彩可能就活不過今晚,我沒準哪日也難逃一死。到時候那信還有誰人來讀,誰人來閱?

到那時,只是一張廢紙。

我把那長筒翻弄,果真找出一信封。開封之後,掉出一根髮絲,一張信箋。信箋微微泛黃,細膩如羊脂,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暗紅字跡。

手抖個不停,我怕連那字也辨不清認不得,心裡突突的要跳出來。而又感覺明彩的呼吸漸漸弱下去,我一手按在她兩個胛骨間。

果然,精血兩虧,她的脈已經衰下去了。

我突然感到胸口酸楚脹痛,有股戾氣不得不發。為人匠,生而修人,怎肯讓人在自己面前死?

我幾乎要將牙根咬出血來,心意已決:五指按在她後背,貼上心房所對的位置。一息間,我感覺到她全身的經脈和我聯接。

她的血不能再流,就讓我的替她流。只要我程善還有一息尚存,就沒有明彩死去的道理。

我一邊用斷臂撥弄著信箋,一邊用我的心脈律動明彩的血流。就這樣直到東方微亮。

天明,上朝的鼓聲和晨曦交雜著盈滿內城。百官來殿,國君起朝。

周遭喧雜了起來,是侍女,太監和群臣的腳步聲交疊在一起,恍若皇城這頭凶獸揉弄惺忪的睡眼,打著哈欠。腳步越來越近,他們應該很快就能看見我們。

來的可能是當今聖上應如意,可能是司禮監的秉筆太監,也可能只是小少監和侍女,或者那個叫溫良的女子。但對我來說,都沒幾多差別了。

那時的我像枯木一樣呆坐著,滿臉淚痕。

15.

我讀完了那封信之後,倒釋然了幾分。我的那些恨,怒和惡意,全都被埋的極深。我壓在心底里都沒去想,只是想著將來的籌劃。我把那些帶刺的,險毒的念頭都包裹的精緻圓滑,用笑臉把自己裹起來。

然而籌劃到哪裡,將來是怎樣,也不盡明朗。要保全我,要救明彩,應該怎樣走,都懸而未決。到我抉擇的時候,只權當是賭,獻上我有的所有籌碼。

我抬眼,看見兩個普通的侍女滿臉驚疑的朝我走來。我沒見過她們,或者見過,也全然忘卻了。

因為我支撐了兩個人的心脈足足一夜,現在已經是強弩之末。我連沉穩的站住都很勉強,更不要說走動了。我靠著牆,半天才含糊出一句話:

「兩位姐姐,能幫忙指個路么?」

兩人打量了我,暗暗一笑,說道:「你這人滿頭銀絲還叫我們姐姐,倒不如我們叫你一聲『叔伯』。」

我努力地含著笑說:「也好。那些倒是小事。只是小的想知道怎麼去見王總管。」

其中一個見我身形不穩,要過來扶我。她說:「看你打扮和腰牌,應該是異人居來的吧。現在你見不到王總管的,他應該在陪皇上散步。異人按規矩是不得進寢宮的,你要是被旁人看見了,要吃苦頭的。」

我搖頭說:「勞姐姐費心了。您只給我引條路便是,至於走不走,我再權量。」

另一位侍女拉了拉她的衣襟。她遲疑了片刻,然後指著一個方向說:「我與你面生。但看你的神情確有急事,便告訴你。向那邊走到路口,再向右,便能看見牌子…」

她眼神停在我身後的明彩上,說道:「這位姑娘,我見過的。」

我抱起明彩說:「她有腰牌,是宮裡的畫師。你們認得一位叫溫良的姐姐么?」

兩人點頭,那在前面的侍女說「認得。她雖然做事毛糙,卻見識廣博,能言會道,在我們之間很是有名。」

我說:「那勞煩兩位姐姐代我,將這位姑娘帶去溫良身旁。她剛得了大病,氣血衰微,需要人來照顧。溫姐姐應該會照看她的。」

那侍女看了看面色青白的明彩,半點沒有猶豫就接過了,一到手裡,她眉頭微皺說:「這姑娘怎麼這般輕?連我一人都抱得動,像一團柳絮似的。」

我說:「這姑娘天生身骨纖弱,又有惡疾,體輕也是理所當然。」

兩人相識,又耳語一陣。我沒去聽,大概是些關於我來路不明,行蹤可疑的話。但兩人終歸還是放下心來,講到:

「我看你氣色很差,步履蹣跚。應該也有些頑疾未愈。要是行走不便,大可不必勉強,隨我兩人先去休息。」

我轉身離開,擺擺手說「謝兩位好意了。我走一條路便是一條,沒太多回頭的道理。」

兩人已經走遠,而我還在想剛剛那侍女的不尋常:她從我手中接過明彩的時候。我右手碰觸她一根中指。她中指的三個指骨,應該都是中空的。如果有人攥住她的手猛里一捏,她的手應該會化成骨渣和肉泥。

這侍女應該還不知曉,但我卻也不想透露。因為去骨易,入骨難。而且以我現在的身體狀態,更是修不好她。如果這樣貿然告之與她,恐怕只能讓她驚懼不安,惶惶不可終日。

其實,從昨晚開始。我離家后的年少熱血,有一半已經涼了。

我一邊用右手儘力修著自己,一邊想著要怎麼見到王總管,見了又能講些什麼。我還想讓那些欠了債,欠了萬千血債的人,能一併償了。

所以我還得活著。

不僅要活,為了信里說的那些事,還要努力活著。

我想,既然能見到王總管,怎麼不見掌印太監,怎麼不見首輔?既然我只有這些籌碼,又沒太多可以輸。想當一個賭徒,為何不添點彩頭?

最後,那就直接見當今皇上應如意好了。

應如意,我只有小時候在畫像上見過。他給我唯一的印象,就是他作的那句詩「江山成綉錦,天下應如意。」據說有幾年,連春聯都是這兩句。

那時候,他離我太遠,至於他到底嵌在天幕,還是深埋黃土,與我沒有半點瓜葛。應如意殘暴無道還是英明神武,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我不關心他的天下,他也定然不會關心是否有我這一介庶民。如果我說我有一天要見他,那顯得不和道理,不符章法,不切實際。

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會持著黑傘,站在他面前。

但我依舊會去,因為我還有一半的血,餘溫尚存。

16.

阻止我去見應如意的情況,有太多了。被侍衛發現,被其他不那麼溫和的侍女發現,甚至應如意已經離去。

我把傘開到兩成,想到了所有最惡劣的情況。但我都沒有遇見。

我遇見的只是一個小太監,擋在後花園的門口。

我說,你去跟裡面,隨便哪個人說。就說程家有人來了,持著一把黑傘,背著一個長筒。

小太監很聽話,他跑著進了院子裡面。我看他答應的這麼爽快懇切,就像是他等了我許久一樣。

過了些許時間,那小太監一擺手說「大人請進吧。皇上就在裡面等您。」

我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腦子還有點發矇。實在是有點太順利了,順利的不真實,像是浮空幻影。

我走了十幾步,看見一樹桂花後面坐著一位衣冠華美的男子。我便問:「你是應如意?」

身後有人輕輕拍我說:「他只是個殼,我是應如意。」

我回頭,看見一位面相很和善的男人,全然不像畫卷上那般冷峻。

他坐下來,饒有興趣的打量我,然後示意我就坐。他說:「你見到天子不下跪,不行禮,不謙遜,你真的不懂禮法么?」

我說,你等我來找你,就是為了聽一句草民叩見皇上?說這話時,我的眼神輕輕掃過他的左手。

應如意聽后大笑,然後拍拍我肩膀,連說了幾聲好。他已是不惑之年,卻依舊像個少年一樣笑的沒有節制。

應如意說:「你那天進城門,侍衛就注意到了你的黑筒。我想你在這宮中呆久了,總有一天要來找我。」

我說,我該誇一句皇上料事如神么?

他搖搖頭說:「這些話,我都懶得聽了。我聽聞你天資聰穎,十六歲就已可以單手讓侍衛失目,已是難得。我想讓你在我身邊做事。」

我抬起頭,凝視了片刻晚秋的桂花,然後說:「皇上貴為天子。讓我一介草民做事,還要費這麼大周章?」

他說:「你年輕氣盛,有些事情你不願意做,也不會懂。該讓你經歷一些。」

我想問宮中的諸多惡事,他是否知曉。我還想問,那年,那天,他的所作所為。我什麼都想知道,什麼問題都想問。但我知道今天不合時宜。應如意對我近乎了如指掌,而我卻對他一無所知。況且,他還有整個天下。我只有一條命,一把傘罷了。

我說:「草民知道了。我會盡心做事。」

應如意說,你有什麼要求,儘管提。宮裡有的都不會虧待你的。

我慢慢的抬起眼帘,眼神里什麼情感也沒有,淡漠的就像逝者一樣,我緩緩地說:「給我張床,讓我好好睡一覺。多謝陛下。」

17.

應如意說明日酉時末去他書房。我欣然應允。在離開後花園之後,我沒有去應如意給我安排的新的住處,真的去酣睡一場。而是背著長筒去找了溫良。

自我見過應如意之後,我像是晉成了朝中權臣。三宮侍女,以禮相待。六院守衛,無不避讓。我一言語說我想見一位叫溫良的侍女。全都喜笑顏開,迎上來要介紹引路。我被擁的心煩意亂,費了些功夫才見到溫良。

溫良凝視著我,在茶桌旁特意留了一個空位。

大概是我眼花,她比往日顯得年輕,也沒當初見我那麼膽怯。她對我行禮,然後說:「大人,見過皇上了?」

我點點頭說道:「見過。皇上溫文爾雅,不愧為國之賢君。我想問問,姐姐見過一位叫明彩的畫師沒有。」

她又問:「那位畫師,是大人托我照顧的,我定當多加留心。只是這宮中如若泥沼,誰也不得抽身。我也未必保得住那姑娘,只可憐她生了副好皮囊。」

我的心猛地一縮,隱隱陣痛。

我說:「連姐姐也救不得明彩么?前輩,那日我按過您肩膀。您肩骨是剛剛修過,手臂又是新的皮肉,加之經脈運行極緩,理應是極其老道的人匠才是。人匠的技法,恐怕我比您還差得遠呢。」

她說:「哪裡。你天資聰穎,自幼刻苦。要說這技法之精,我也不及你。我若是有所見長,也只是技法之廣罷了。這姑娘,救是可以救。但人於人匠眼中,就如同木於木匠眼中。都是物件,是器具。什麼生靈,活物,都是無謂的說辭。宮中總有人,要貪這姑娘的皮肉。」

我愣住,半響無語。感覺胸口被什麼壓著,喘不過氣來。

一陣寒意。

我攥著手裡的茶杯,右手不覺的發抖,我轉過頭問:「前輩,宮中之惡事,你無所不知。你真的不插手么?」

她先說了四個字。

「年輕氣盛。」

她又說:「程善,你見過的惡是怎樣?我見過人匠把人的頭沉下肩膀,讓他人的眼目被自己的腸胃消化。我見過把人的喉舌嵌進鐲子,叫那人求死不能。我又見過人匠把人蛻皮去骨,放到秤上像豬牛一般稱量。我活的太久,做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無一不包。天下大惡,盡收眼底,你能一一去了?」

我說,好,好。

我說:「前輩成聖成魔,我不言語。前輩想當侍女便當侍女,想當權相便當權相,倒也樂得自在。我只問你幾個問題,望前輩如實回答。」

她應允,臉上掛著幾分失意。

我問:「請問,什麼是『鑄人』?」

溫良神色古井不波,她伸出自己的右臂說:「這條右臂,不是我自己的,你看的出來吧。」

我點頭。

她說:「用人匠身體的一部分,混合他人之血肉,再加以特殊的技法。可以鑄造一人。鑄出來的人,有如真正的人。若是用人匠的部分多,就與人匠像些,甚至於心意相通。若是用人匠的部分少,就不太相仿,鑄出來的人也活不長久。被鑄的人若是壽命盡時,就成一團氣霧,散了。」

我恍然間醒悟,臉上露出的不知是不是笑。我想笑又笑不出,只好把面容擺的猙獰,像是畫像里的羅剎。

我說,前輩,今早來抱走明彩的侍女,是你鑄的人吧。

她說:「是。那日我救了一位廢人居的女人。但是被折騰的不成人樣,身體扭曲的像是一個籮筐。我一氣之下把那身體打的稀爛,然後用我的一根頭髮鑄成了你見到的那個侍女。」

我感覺自己快結冰了。

我突然覺得自己知道溫良為什麼要救廢人居的那個女人,那女人到底是誰。但我又痛恨自己知道,像胸口被毒刃刺穿。

哽咽。

我快說不出話來,只能含糊講道:「前輩,那封信是你寫的吧。」

她點頭。

我說:「前輩。您救得女人是不是我母親?」

她點頭。

我說:「我那日用黑傘度化的老者,是不是我父親?」

她又點頭。

我起身向溫良跪謝。

我說,前輩,多謝您養育之恩。

淚流。

溫良摸著我的頭髮說,程善,別哭。你一定會是天下第一人匠,一定會好好活著。

然後,她給我講了一個很長的故事。

18.

這故事我已經在信里看過一遍了,只是那時我還不知道,是溫良講給我聽的。

我母親曾是宮中的一個侍女,父親是異人居的一位異人。

他是人匠,技藝超群。

他有位多年的至交,叫溫良。溫良潛心鑄人之法,準備用自己畢生心血和右臂,鑄成一個人。但是溫良沒有機會,他找不到合適的底子,他要把這門技藝用在最合適的人身上。

他等了蠻久,然後等到了機會。

應家的寢宮要降生新皇子,先皇應天安等待著自己的兒子和未來的國君的誕生。

噩耗打擊了應天安。皇子應如意夭折。

溫良說,我能救活皇子。

先皇說,好,若成,賜你榮華。

溫良斬下了自己的右臂,鑄成了新的應如意。

新皇子生來便有二十多歲模樣。先皇嚇得惶惶不安,驚懼萬分,大叫「怪胎!」,然後一病不起。

又過了兩年,應如意登基。

應如意說,天下應如意,我要求萬人長生。

人於人匠,如木於木匠。他有人匠一臂,可以施人匠之法。他要讓人融於萬物,求得萬人不朽。要人成椅子,成桌子,成瓷瓶,成怪,成魔,生不如死。

溫良沒有得到榮華,他活在悔恨和厭倦里。沒了鑄人的痴求,他什麼也不剩。他沒曾想,鑄人失敗,就會鑄成魔。他找了位被應如意玩弄到求死的侍女,殺了她。取了侍女的皮囊,他變成她。

溫良就想這樣活著。

父母當時剛剛生下我。

母親被折磨不堪,父親為了救母親,像我一樣血脈相連,一夜白頭,紋上眉梢。

時間在父親身上洶湧流逝。

父親一直反對溫良鑄人,但這時,他說:「我倆尚不能自保。但善兒不能沒有父母。你取我雙手,去鑄成一男子。再用你殺的那侍女和你髮絲一根,去鑄一位女子。去罷。」

這二人,便是我父母。

溫良取了我父親雙手,在廢人居找了位男子,鑄成我記憶中的「父親。」然後又取了自己幾根骨和髮絲,鑄成了我記憶中的「母親。」

應如意只有右手有人匠之能,他要我父親獻上左手,才是完整人匠。但我父親已經沒有左手可獻,他只剩兩隻殘臂,手只是一陣幻痛。

應如意說,好,你沒有手,那還當人幹什麼,不如當椅子。而且你沒有,總有一天你有子嗣,子嗣也會有手。

溫良說,要程善的左手,應如意才會罷休。

於是我單手,成為人匠。

溫良算過,男子用雙手鑄成,至多活十一二載。女子用骨和髮絲鑄成,也不過二十載。所以必須吩咐,讓我十六歲前離家。

然後我來到皇城。

然後我來到宮中。

然後我用黑傘殺了那位已經不成人形的老者,那是我父親,他被做成椅子,有七年。

然後溫良救出了廢人居里,我那要被做成籮筐的母親,把她打成血肉,鑄成一位侍女。這位侍女,只靠這根髮絲,只能鑄成中空骨,空心肉。最多能活三月。

最後我來到已經是妙齡侍女的溫良面前,聽完了這個故事。

我說,謝謝你。

我說,謝謝這天下,如此善待我。萬謝應如意。

我說,皇上萬福金安。皇上天地同壽。

我明白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溫良,但我恨不起來她。從某種意義上說,她就是我的父母。她養我育我,除了沒有告訴我古書第十二章《鑄人》外,傳給我一切。甚至不垂涎程家的黑傘。

她成全我。

我說:「溫良。我懂了。你能不能再幫我一次。我願意什麼都給你。」

溫良說:「我缺一隻作為人匠的右手,你也能給么?你給我之後,就是普通人了,連黑傘也沒得資格打開。」

她別過頭說:「老道的人匠天下不知幾許,但是持黑傘的程善只有一個。」

我說:「能。在你幫我之後,我就給你。我沒有手,也無所謂。當普通人,也沒所謂。」

溫良不悲不喜,她合上了紫砂壺的蓋子。把那一盞茶倒在地上。

她說,好,我幫你。

我這次笑了,難得笑的很開心。我說,那好,讓我看一眼明彩吧。明日酉時末,我們就動身。

我穿過迴廊,走了幾間房,見到了面色蒼白的明彩。

明彩見我很興奮,她跳起身來,給我舞動了拳腳,儘力打的生龍活虎。我一隻手攥住了她要揮動的手臂。

我卸力說:「你看,要是以前的你,我哪裡攥得住。」

她撇撇嘴說,切,那是我讓你。

我說:「好了,不用逞強了。你身體沒大礙了?」

她說:「全好了。溫良姐姐是位大善人,也比你厲害多了。」

我笑著點頭說:「我也這麼想。溫良的確是位善人,也比我厲害多了。」

我看了看周圍散落的畫紙,都沒能成畫,只是在紙上潦草幾筆。倒像是孩子賭氣的塗鴉。

我說,怎麼不畫了?

她說,沒得畫,這些東西太丑了,不想畫。

我說:「行,隨你心意。你要畫便畫,還要多加休息,照看自己。」

她佯裝嗔怒道:什麼時候明女俠的事情也要你叮囑了?

我說,是小的的錯,臣有錯,臣悔過。

她看我這幅滑稽的作態,要笑出聲來,但是還沒笑,就開始咳,咳得站不穩,像柳葉隨風。

我連忙攙著她到床上躺著。她說:「你不用管我。你怎麼像老了幾十歲一樣?是我眼花了么?」

我說,哪裡,我本來相貌就老成。

她說:「不對,我能看出來。你的身體比你的心老的快。發生什麼事了么?」

我能感覺到她冷汗在流,她像這樣撐著大聲說話,應該胸和肺都像刀掛一樣痛。她是很勉強的吧。我的心一陣疼,連忙說:「明天再來看你吧,我去辦些事情。」

我看了看地上的畫,總覺得該說些什麼。腦子裡像是一片漿糊沒了頭緒,嘴上卻笨拙的,把那銳的話都說鈍了。

我說:「明彩,我…。挺喜歡你的畫的。」

她硬擠著全部的氣力說:「明天等著我的畫吧!」

出來時,溫良在門口站著等我,應該是一直在聽我倆講話。她只說了句。

「睡吧。好好睡一覺。明天起來,就什麼都有了。」

那夜我進入夢鄉,夢見一片雪白之中,明彩穿著一襲白衣來見我。嘴裡唱著清澈的曲調,唱著「千般魔,千般佛,任由他人說。」

我聽著那曲子,慢慢被大雪淹沒。

19.

這日酉時,我準時到應如意的書房。

書房裡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瓷器,擺件,甚至臉譜。

應如意很高興,他笑的開懷,連說:「來,程善老弟,我給你看我收藏的這些器物。個個都是寶貝。」

我說,哦?皇上盡擁整個天下,竟然還有皇上所稀罕的寶貝,那我真得見上一見。

他說:「哪裡哪裡。給我做事,將來不會虧待你。這些寶貝,你想要哪個,我都分給你。」

我輕笑說:「皇上說笑了。這都是皇上千方百計拿來的典藏,我哪敢奢求呢?」

應如意拍拍我肩膀說:「不難不難。難得是這顆心。」

他問:「程善。你看,做人匠,單單是修人,豈不是大材小用?」

我問,皇上有何高見?

他指著那堆瓷器說:「高見倒是談不上。你看,那裡面有窈窕的少女,有佝僂的老者,有車夫有店小二甚至有山賊,芸芸眾生相都讓我打作肉泥堆砌在裡面,豈不是萬世長存,這才是人之大匠,才是人匠之本啊。」

應如意啊,你只是人匠鑄成的一個木偶,一個玩具。也不過活二十幾年的光載,還能妄貪萬世。

我強擠出欣然的表情說:「皇上所言極是。看來我之前所求人匠之道,反倒是窄了,小了。」

他又指著那邊擺著的臉譜說:「別這樣妄自菲薄。你再看,那牆上掛的,都是人的麵皮。這臉譜,豈不是活靈活現?」

我點點頭說:「果然生動非常,真是絕世無雙。」

我定睛一看,一眼掃到了牆上明彩的面龐。

我指著明彩的臉說:「皇上,這麵皮……」

應如意神色一滯,他說:「老弟,你想要這個?這是我今早剛剛拿來的收藏,還新鮮。不過你若是喜歡,我絕無吝嗇的道理。」

明彩就這樣被做成了臉譜。她要被活剝,要被去骨,要刮下臉上的麵皮。然後掛在牆上。我再也沒機會看到明彩的畫作了。

我不敢想,一動這念頭,就覺得殘忍。

我沒有傷痛的力氣。

我父母,我明彩,我左手。我與誰問。

我想起那日離家,前往皇城。我熱著全身的血,背著長筒,覺得自己是天下第一人匠,覺得自己能獨步天下,舉世無雙。

人匠可以修人,不能修心。可以修千萬人,不能修天下人。

浮生幻影。

熱血盡涼,只剩這一腔還發燙。

我抽出了長筒里的傘,舉在我面前。

我問:「應如意,你知道善惡么?」

應如意看見我那黑傘,面色淡然。他說:「程善,我之前就說你不懂禮法。你看看,天子面前,就要貿然動刀兵。你也年紀不小,怎麼還信善惡那一套?」

我突然笑出聲來,我把傘張開,傘上的黑色雕文綻放在書房裡,周遭所有器物為之一顫。那些器具桌椅裡面的人,盡皆被我毀做肉泥。萬千血霧從周遭騰起,一一附到我那傘上。屋內像是爆開一團血蓮,一股血腥味濃郁后又消散不見。

一傘開,殺生無數。

應如意嘆息道:「可憐我這些藏品,都被你這傘毀了。你殺這書房裡這麼多人,難道就能稱之為善了么?」

我說:「誰說我是善?誰說我是惡?庸人才信善惡。善人有善報?惡人有惡報?都是虛妄之言。我只講因果。你殺天下多少人,是你的能耐。但你殺我父母,殺我明彩,取我左手。是你種下的因,今天,才是果。」

我聽見外面侍衛騰騰的腳步,像海浪一般湧來。

應如意說,我知道你要來,不會一點防備沒有的。你是程善,不是什麼凡夫俗子。

我說,皇上說笑了,我就是凡夫俗子。

應如意說:「可惜,可惜,可惜啊。時至今日,還要我親自來,我來教你為臣的禮節。」

我說:「不了,你若想聽禮法,我講給你。」

我放聲大呵,聲如洪鐘大呂,回蕩於三宮六院,久久未散:「我是程家唯一子嗣,天下第一人匠,程善!今我持黑傘求應如意一見,與你討我父母債,我明彩債,及千千萬萬血債,願你一併償!」

我知道應如意有人匠雙手,黑傘不能傷他分毫。但我開著傘只是為了戒備周遭趕來的侍衛,不讓他們近身。

這撐不了多久,外面是萬箭齊發的破空聲。

我很快的被箭雨打的血肉模糊,倒在血泊里,眼睛也被血染。

朦朧中,應如意說:「程善。黑傘不能救你,只有我才能救你。」

他靠過身來,想要拿那把黑傘。

我搖搖頭說:「應如意。你也不能救我,因為你救不了你自己。」

我言罷,從右手袖口中又伸出一隻手,像蛇一樣盤過應如意的脖頸,然後狠狠捏住他的面龐。

我看到應如意驚懼在眼神里像洪水一樣流過,下一刻就是他的整個頭顱像是泄了氣的皮囊一樣癱軟下去。

這是溫良借給我的手。這是我特意為了應如意準備的極致盛宴。

我笑著說,這下,你永生啦。

那手像軟泥一樣瘋狂的傾瀉進應如意空空如也的頭顱里,我的袖口有如一團亂根般竄出皮肉嚮應如意身體涌去。他的頭又飽滿起來,恢復了原來的面目。

我說:「讓你把頭嵌進這麼小的地方,委屈你了前輩。這右手,你隨意取用。」

這一刻跟我說話的,是拿了應如意皮囊的溫良。

溫良擺了擺自己的右手說

「不用了,我拿回了自己的右臂,要你的右手有何用?」

我說,那好,前輩,願你善待這天下。

溫良笑而不答。過了半響,他說,也願天下善待我。

他開門走出,大聲道:「反賊程善已被就地正法!。」

20.

等我再次修好自己的時候,已經是滿頭銀髮。

我從皇宮離開時,溫良說可以讓我盡享榮華。我說不了,已經累了。

我什麼都不想要了。

沒有親人,沒有自己。只有明彩的畫,我留著。

還有一塊墨色的玉玦,像是太極的一邊。這是家傳的古玉。

除此之外,皆無。

我背著明彩的畫捲走著,走在當年經過的山路上。又遇見同一夥山賊。也還是那個頭目。他從山上走下來說

「程家少爺…,你的頭髮怎麼…?」

我笑著說,沒事,權當被雪染了。

他說:「少爺,當年我們不是要打劫你的。只是上面有令,他們說,當山賊,我不管。但是要是有背長筒的少年,一定要留心。」

我點點頭說,沒事,我不在意的。

他說話的時候,我背後的畫卷狂顫。

我說,我先走了,有緣再見。

那頭目拜謝我說:「程大人寬宏大量,小的心領了。」

我笑笑,沒說話。

我走了好遠,一直走到無人的林間。

扯開顫動的畫卷,上面空空如也。

耳邊是夢中的歌聲,是明彩在我耳邊清唱。我回頭,林間恍若有霜雪飛舞。

明彩披著白色大氅,持著一根畫筆站在我身後。

我不驚訝,我總是夢見她,我總覺得終有一日我們會相見。

她一直唱到「千般聖,千般魔,任由他人說。」

她輕笑問我:好聽么。

我點頭說,好聽。

我答應她一定會說好聽。

她說,喏,我穿給你看了。

我說,你真的是畫師么?

她腳步輕靈,恍若隨風曼舞。

她說:「我都說了,你有傳家寶,我也有啊。」

我說:「也是。明女俠不曾欺我。」

她說:「當初你說的古訓,都照做了?」

我無奈苦笑,答道:「傘已經開了。信被溫良掉了包,也不知道裡面到底寫的什麼。只剩這一塊玉,還沒來得及用。」

她像是一團光,在我面前縹緲如霧,看不真切。她拿出一塊白色的玉玦,正能與我那塊嚴絲合縫。

她說:「我的古訓是這樣『遇危難,披氅。至境界,下筆。見故人,持玦。』。我平日只會畫活物,是因為我的筆只能畫魂。你老了,但好在你的魂還年輕。」

我說:「別管我了。你現在只是一團魂吧,將來怎麼辦?」

她說:「陪著你嘍,家傳的白氅可以保我魂魄不散,邪氣不侵。我全等著你哪日給我做一副皮囊。」

我搖頭說:「這怎麼行,鑄人是有違天理的。」

她說:「我畫魂,修魂。是為魂匠。你鑄人,修人。是為人匠。你我二人都未遭天譴,怎麼談有違天理呢。」

我笑出眼淚來,指著她說:「你看,又妄言了。這世界上哪有魂匠這一說。搞不好,你說的《雲鬼詞》,就是魂詞吧?那我還要背一套《人詞》不成?」

她飄過來輕吻我的額頭,雙手拂過我的白髮。

她說:「你不信也罷。反正我千般聖魔,只與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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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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