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向來蕭瑟處——從中師到博士,我的22年

回首向來蕭瑟處

——從中師到博士,我的22年

前天看有同道者,曆數自己從中專到博士,用了17年,終於麻雀變鳳凰……言語間不乏沾沾之喜。與我分享此文者感慨:

「是啊,和我們一樣出身的人大把,有些人已經做得很成功。」

我不成功。從中師到博士,我用了22年,而且,一路走來,都有拔毛助長力不從心之感。大哥將我的奮鬥史美其名曰「曲線救國」,我卻對此並無欣喜,回首往事,如死裡逃生般,絕無再來一次的勇氣。

1993年,我的16歲,沒有單車。我在初中四年級畢業后(初三複讀),考上了大同市渾源師範,145班。那年頭讀師範,還保有最後的榮耀,卻已近沒落。

那年師範開始收學費,一年600;那年,每個月還有補助,36元;那年頭,師範還包分配……其實那時候,稍有遠見者,都已紛紛讀高中考大學了,那個許諾戒煙夠我學費供我讀書的我的大哥,在我報考志願的時候,銷聲匿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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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學前的暑假,母親帶我進縣城買衣服,一件米色襯衫,一件杏色夾克,還扯了一塊灰綠色的滑滑的布給我做褲子……

進了師範,我的成績並不好。尤其是數學,一上課就昏睡,結果就是補考,補考,再補考。以至學期終了,同學老大鬍鬚稀疏,在燈光下閃閃發亮地坐在我對面感慨:「你中考那麼高分還要代培……」

「誰跟你說我是代培生?!」我急了。

老大也張大了眼:「你上課成天睡覺,比我還能睡……」

「我倒是想代培啊,我也得出得起那八千塊的代培費呀我」,我嘀咕。

老子發奮。二年級數學通考混了個全校第四,並且妄生直考本科的念頭。「你一人活萬人死哇」,剛結婚過上小日子的二哥,一句話輕描淡寫就將咱的宏偉理想扼殺殆盡。

二哥不是不想妹妹上進,只是家貧百事哀,他和二嫂一樣,只能短短地希望我能早點出來工作,貼補家用。感謝我的父母,不逼我結婚,不逼我給家拿錢,不打擊我的進取之心:「俺娃能念啥念啥,能走多遠走多遠,你爹跟你媽是沒能力,幫不了你了。你也不用擔心俺們老兩口,俺們老兩口有口吃的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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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波逐流一如江上之浮萍的我,跟著同學一起參加自學考試。60分萬歲,抄抄寫寫,倒也關關順利。

96年6月師範畢業,12月就拿到了大專畢業證。那一年,19歲。師範畢業並沒有如期分配工作,我過了一年多的流浪生活。在大同學了一個月電腦,記住了點半生不熟的五筆打字法;在輪胎公司打了半年工,目睹了些人間怪現狀,吃了些煤渣,呼了些煤氣……半年後,用所有的工資買了一輛丁香色的自行車,騎行回家,那年20歲。

20歲的我,回村做了一名代課教師。半年不到,從中學到小學,又從小學回到中學;從這個班到了另外一個班……半年後,我又到了另外一個村莊。

97年底98年初,我分配到了一個離家50裡外的小山村,成了那裡唯一一名住校老師。村裡只有一趟進縣城的車;村裡的學校沒有食堂;學校的宿舍沒有爐子……一個月的工資是331元。其間的很多故事,我寫在了《小河之殤》中,那是一個讓人無法忘懷的村莊,在那裡我教小學數學、自然和體育……

1999年秋天,22歲,一心想要看看外面世界且並無大志的我,考上了省教育學院中文本科班。臨行前,領導善意提醒:「我勸你還是別去了,當然你要去我會放你走。我是說,一個蘿蔔一個坑兒,等你畢業那會兒,誰知道是啥政策,還有沒有你的位置……再說,等你畢業了,連個對象我怕你也找不上,你看看咱們縣哪有個本科生哩,人家誰敢娶你一個本科生,女的……」

領導的話並未隨風入耳,咱一向的格言是:「我不知道我要去哪裡,但肯定不是在這裡。」

義無反顧地去了省城,渾噩依舊,對未來沒有任何的想望奢望與渴望:打打撲克、逛逛街;織織毛衣、聽聽歌;談場無疾而終的戀愛、寫首無人發表的詩歌……沒想過考研,更不要說考博,那時候,博士在我眼裡是神聖如國家機秘一般的生物。記得在小山村教書時,一位老同事給我介紹對象:

「我妻外甥,在廣州上班哩,聽說電話費一個月就報銷5000哩,嘖嘖嘖……」,「他親親的親哥哥是博士,一天忙得連家也不著,他媽去了想見還得打報告哩,咱們也不懂得人家是忙啥哩……」

博士生的弟弟一直未見尊容,神奇的是我竟循著那老同事的描述,多年後流落廣州並成為一名博士生,這是后話。

兩年後,2001年,本科畢業,24歲。再次隨著流波,留在省城的一家私立中學教書。年輕的時候,工作不以其苦,唯有精神上的尊重與共鳴喚人神往。我曾同時教高一、高二語文,居陋室,經常備課至深夜,倒也不失其樂。

從小一起長大當時一直到此刻都在做服裝生意的梅驚詫:「你教高中,那不是誤人子弟嗎?」

「可不是誤人子弟。」

校長和教務主任突然襲擊聽我講課,那天我講穆旦的《讚美》:

走不盡的山巒和起伏,河流和草原,

數不盡的密密的村莊,雞鳴和狗吠,

接連在原是荒涼的亞洲的土地上,

在野草的茫茫中呼嘯著乾燥的風,

在低壓的暗雲下唱著單調的東流的水,

在憂鬱的森林裡有無數埋藏的年代。

……

配樂朗誦,當下課鈴聲響起,我的朗誦正好接近尾聲:

然而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然而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學生熱烈鼓掌,激動地說:「老師,我愛上了詩歌!」

一年後,2002年秋,25歲,我離開了任教的學校,遠赴大連,免試進外國語學院成人學院大專班學英語,為備考研究生披荊斬棘。

要說我是自我覺悟,那是高估了咱的人生取向,咱依然堅定地隨波漂流,就像食指堅定地相信未來……

這「波」有三條:一條是平時在我心目中弔兒郎當的老鄉考上了公費研究生;第二條是,考研老將無名同學,鬼迷心竅成了我的好朋友,為我指點迷津,出謀劃策,無所保留;第三條是,有不少好友,紛紛濕身,泱泱大眾,攜我下水。

在大連,我只呆了半年,其間的艱辛和局促,不能盡言。話說,開學轉站北京,惠輝送我上了去大連的無座夜車,惠輝塞我100塊錢,要我改成卧鋪,我愣是把錢還給惠輝,默默坐在卧鋪車廂的小座上(乘警安排),聽著夜的聲音,咣當著去了大連,那個美麗的海濱城市。

我的英語可以說從零開始。初一學了ABC,初二一年就換了11個英語老師,中考是怎麼走下的考場我都不記得了。此後,與英語就基本絕交了,甚至因為擔心過不了四級,連本科學位證都沒去爭取。我是如此珍惜這次學習的機會,上課時情不自禁跟著老師讀每一個單詞,練習發音——我做過學生,也做過老師,一直以為老師喜歡好學的孩子,結果——,老師停了下來,教室里好安靜,老師抿著嘴巴,一副下決心的樣子,眼睛橫掃後面,說:「我希望,有些同學在課堂上不要跟著老師讀,以免影響其他同學——我知道這些同學是好學……」,我紅著臉低下了頭,我倒真的希望課堂上,還有其他同學像我一樣,是在跟著老師一起讀,老師不是在說我一個人……

一學期結束后,我退學了,課堂所學與考研所考,南轅北轍。從源頭開始,不足以提高我的應試技能。那年,我初涉考場,英語考了26分。

2003年,26歲,我開始了真正的備考生活。其間的曲折顛簸,愛恨情仇,一言難盡。用戰友老崔的話說:「考研就像坐一輛悶罐子火車,從起點到終點,兩站就是一年,看起來有點短,其實很長。一年到頭在車廂里悶著,不見天日,無親無友,只有一夥同路人,面目憔悴,行色匆匆,旁若無人……有時人會陷入極度孤獨無聊與頹廢中,期待判決的那一天早點到來。」

話說那年春天,一次我在租住屋附近買菜,偶遇考研前輩思毅同學,他正在等最終的結果。前輩頭髮凌亂,面無表情,心不在焉地胡亂抓了幾根菜稱重,即便路遇本宮此等熱情澎湃,取經若渴,又貌美如花的同學,也是波瀾不驚,目不斜視,偶爾翻起疲乏無神的眼睛看我一下:「要不要去我那裡,聊一聊?」

到了院里,前輩並不停下勞作的手,抓起幾根豆芽扔進滾開的鍋里,就著泛起灰白的沫的蒸汽跟我說話……前輩所說的話,像鍋里的泡沫蒸騰進空氣里,我眼裡心裡只有一個聲音:范進,范進,范進……或許范進就長前輩這模樣吧?

那年,前輩進了華東師大;那年之後,我進了中大。有一次突發其想,想看看范進中舉之後的模樣,請前輩發張照片過來一睹尊容,前輩問:「藍樹葉,你不會是愛上我了吧……」

好在當時的幾個親密戰友:玲玲、利萍和趙宇飛,不會像前輩一樣地范進,他們分別在不同時段陪我一起度過那艱難歲月。前輩無名同學,提供無私幫助;高老師,待我如父;王老師在我絕望的時候,一聲鼓勵,直如旱地甘霖,灌我重新昂起頭顱……

備考的時候,時間對我來說是那麼的寶貴。晚起幾分鐘,便懷罪惡感;親戚來訪,恨他圖財害命;走在去飯堂的路上,口中也是念念有詞;明明去打水,卻發現只是上了個洗手間;每天一杯牛奶,早上醒來卻發現滿滿的還在杯里……

不管朝夕,不問晴雨,考研的列車是一趟直達車。

然而,一旦走出考場,卸下所有包袱,實然發現生活失去了目標。六神無主,魂喪魄落,行走在人間的馬路,宛如在天街漫步。

等待結果的日子比備考還要煎熬:天天惡夢,夜夜驚醒,像一場漫長的馬拉松,怎麼也到不了終點……

2004年,27歲,考研塵埃落定。如果說93年考上師範,使我的人生有了可以自食其力的基礎,那麼04年考上研究生,而且是名牌大學的研究生,則相當於給我的人生插上了一雙金色的翅膀。

但在實際生活上,卻並非苦盡甘來。研究生兩年,無論是經濟上、學業上,都沒有足以讓我自信的資本。我遭遇了人生中最印象深刻的經濟恐慌,精神上也備受折磨。

當時,學費一年10500,兩年21000。讀研究生不久,我失去了經濟來源(98年到04年我一直都有微薄的工資);父母有心無力;哥哥姐姐自顧不暇……雪上加霜的是,開學之初,錢包丟失,身份證、銀行卡打包帶走,跟親戚借來的兩萬元也凍結在銀行……

物質的匱乏,知識的稀薄,和為了臭美在臉上留下的疤痕,任何一點都足以讓我沉在自卑的深淵萬劫難復。與瘋長的自卑相應而生的是抑鬱和寂寞。元旦的晚上,獨自蝸在空無一人的宿舍,連燈也懶得打開……聽到鑰匙轉動,舍友回來的聲響,我激動地跳下床歡呼,舍友事後回憶說我見到她像見到了久違的親人一樣。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為一個出版社編教輔書,為我賺了8000元左右的生活費。我想當時如果出版商要是欠薪拒付的話,我一定會拼了命地去討薪的。

懵懵懂懂地總算走到了畢業季。當時雖然有機會申請澳門大學的博士生,但是光學費三年就是75000,我放棄了。

2006年,29歲。研究生畢業后,我重操舊業,再次走進中學的課堂。然而,日復一日,三面牆一塊黑板,接踵的會議和評比……也再次讓我厭倦。我開始著手報考博士,依然並非目標明確的追求:「我不知道我要去哪裡,但肯定不是在這裡……」

2008年報考中大,折戟沉沙。知道消息的那天,面如死灰,萬念俱滅,同事甘老師看到我,吩咐:「小雷,你要注意身體啊。」

再來一次彷彿是我人生的一個讖語。無論是中考、本科還是研究生,都是經歷了再來一次的考驗。讀博也是如此,而且是前緣再續。2009年,峰迴路轉地成為澳門大學古代文學的博士研究生。

一入侯門深似海,六年才欲生欲死地畢業。然而,「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即便經風過雨,綠肥紅瘦,也算知道當年鄉村老同事所說的博士生的神秘事業是個怎麼回事兒了。

2015年,38歲。幸運的是,畢業的同時,也成為一名渴望已久的大學教師。當然,應聘到這個學校,也是第二次,這是我的讖。

從1993年到2015年,從中師到博士,我走了整整22年。我教過小學、初中、高中,終於進了大學,有人說,只差幼兒園了……

此時此刻,寶寶正在讀幼兒園。陪寶寶在幼兒園做國旗下的演講,鄰居說:「你更適合做幼兒園老師,語氣、肢體語言,比幼兒園老師還有親和力……」

「我也是這麼想的。」

……

「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去事不可追,明日不可測,我依然搖擺著對未來的方向,但不會改變的是追求進步的意志。

來源:夜雨寄北錄 編輯:靈丘縣

運營人員: 唐駿 MX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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