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湖帆和他的「朋友圈」

李維琨

吳湖帆是中國藏界的巨擘。他曾抨擊那種「玩鈔票」而不識古書畫真實價值的收藏界怪相。然而在藏界,他是領頭人卻不只是獨唱者。他和他的收藏朋友圈成就了一段段文人佳話。

海上著名書畫家兼收藏家吳湖帆得其祖、外祖和岳父之蔭,積得古物收藏近半壁江山,已早為世人周知。他進一步更憑自身努力,不斷通過各種方式,豐富、精粹化本身的藏品,這其中的故事經常為人們津津樂道。吳湖帆是過去百年中國收藏界的具識巨擘,然而,他是領頭人卻不只是獨唱者,在他身旁和背後,還有一批分擔著伴唱、和聲部角色的人物。

圍繞著梅景書屋的書畫收藏,主要有三類人物,一是像龐元濟、周湘雲、狄平子、譚敬、蔣榖孫、張蔥玉(珩)、孫伯淵、孫邦瑞等收藏界名人,不時出現在吳湖帆日常活動的記載里。在那些把酒迎送、品鑒交往、古董流通之餘,尚可發現他身邊一些像沈尹默、葉恭綽、張大千、馮超然、沈劍知等書畫界人士,間或也會發表一些對於收藏觀念、時尚風向的看法。再有就是像古玩商吳賓臣、汲古閣主人曹友卿、裝裱師劉定之、周桂生……這三類人大體上構成了梅景收藏圈子的核心與外圍主力:吳湖帆從他們當中獲取信息、探索行情、確定優劣、積聚實力、實現交易,不斷豐富和完備自己系統的中國藝術品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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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稱具有三才亦即「財力、精力、功力」者,方可為收藏家之基礎。論財力,吳湖帆或許不能跟龐虛齋、周湘雲、孫邦瑞等兼有地產、企業的人相比、他主要依靠祖傳以及自己的全副身心撲在收藏這條道上執著前行。因此他離不開像沈尹默、葉恭綽、張大千、馮超然這樣的書畫名家輔助左右,日夜切磋,以他的精力和藝術功力不懈地去粗取精、剔偽存真,積蓄自己的私家收藏。

舉例來說,身兼書畫、收藏大家的張大千見多識廣,北宋郭熙的《幽谷圖》軸、元代吳鎮《漁父圖》卷等一批傳世絕品就是通過他的搭橋牽線,成為梅景書屋珍藏的。《幽谷圖》以前藏家是廬山蔡金台,是由大千攜帶到上海,向吳湖帆推薦的,而吳湖帆用舊藏金任君謨《古柏行》,王蒙、饒介之書畫合卷「由大千經手易吳仲圭《漁父圖》卷,亦一快事!」1931年5月29日,通過曹友卿經手,吳湖帆支付「數千金」得到傳為南宋鄭所南畫的《無根蘭》,吳贊之「可與《梅花喜神譜》同寶」。不過三年,1934年1月27日,此吳藏鄭氏《蘭花》經過徐竹蓀中介,便以5700元售與龐元濟。吳湖帆得到《鄭蘭》不久,曹友卿又攜來張中(子政)《芙蓉雙鴛圖》,吳以800元代價收為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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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人喜歡探討梅景老人的收藏理念,下述摘抄的幾則日記,應不同程度反映出類似理念及其收藏圈子的信息。「(1931年5月14日)下午劉定之攜來徐枋仿吳仲圭軸……定之雲徐畫市價高下以印章多寡為別,可笑也。此畫有七印之多……一輩妄人居然以此為別,不問畫筆好歹,真是怪事。若近日海上諸大收藏家津津樂道印章多寡,自誇鑒別之精,問以如何好處,古書古畫何從可貴,皆瞠目不能語,皆憑得價之貴賤為標準,直可玩鈔票為愈耳。大腹賈好談風雅,其實目不識丁,何足以語書畫妙處。」

1933年1月29日又記「張大千來,談論觀古畫海上幾無可談之人,收藏家之眼光以名之大小為標準,一畫以題跋之多寡、著錄之家數為斷,往往重紙輕絹,畫之好壞不論也。骨董伙之眼光以紙本之潔白、名字之時否為標準,畫之有意義無意義不懂也。書畫家之眼光以合己意為標準,附和買畫者以耳熟習聞為標準,此畫之有無價值不識也」。

吳湖帆深感收藏對於文化承傳的意義,一次談及清安岐的《墨緣匯觀》(1933年1月31日),他認為:「名襲以傳,近人之談收藏者亦引為考據,娓娓仰奉。噫,安氏智哉!按:安氏為朝鮮人,明珠枋國時賄賂通私,明敗而安亦沒藉,所藏畫歸內府矣。觀安之所藏,未嘗見有隻字,安之無文可知,校項子京亦不可同語,況若文若董哉。噫,今日收藏者恐並安之不若也多矣,此亦書畫之一厄也。」

從親身過目的古畫中,吳湖帆體察到明末項元汴與清初安岐的鑒賞水平,他抨擊那種「玩鈔票」而不識古書畫真實價值的收藏界怪相,對徒為金錢財富著眼的好事者、投資者憂慮,為不講文化的收藏活動憂慮。他所評價身邊之人,如「沈劍知畫派甚正,目光亦不偏,鑒別力殊深刻,所嫌看得不多,再多觀摩,必成鑒別專家無疑。近日不可多得之同志也」。「劉定之以裝潢著名,無足怪也。定之人極誠實,其藝絕佳,惜不能識畫耳。」他之熱心結社創作、組織觀摩展覽,收徒傳教,正是為著培養人才,以弘揚中華畫學為繼絕弘念。

因此,當有人持偽本蘇軾書《歸去來辭》來求題跋時,雖前人高士奇、梁章鉅皆誤為真跡,吳湖帆則仗義執言之曰偽,拒絕不題,使彼殊懊喪而去。對於社會上眾說紛紜的故宮審畫案,吳湖帆認為:「故宮之馬麟畫《層疊冰綃》(絹本,至精)、江貫道《千里江山圖》卷(絹本,至精)、趙松雪《古木竹石》(晚年時作)、王煙客為其婿畫杜詩意十二幀(煙客中第一精品也,七十四歲作)。以上四件及黃庭堅仿懷素書卷等若干件,俱被法院封存。法院根本不知,僅就一名為鑒定人之老糊塗顛倒黑白、亂點鴛鴦的判斷而已。古人何罪?精神上大吃官司,冤哉枉也!法院之無識可想而知,而所請鑒定人之無識,真該死也。」表達了巨大的義憤。

下面,略微介紹幾位梅景書屋收藏圈子的人物。

蔣谷孫(1902-1973)名祖詒,字谷孫,浙江湖州人。其父蔣汝藻(1877-1954),字孟萍,號樂庵,清光緒二十九年舉人,曾官學部總務司郎中,參加辛亥革命,任浙江軍政府鹽政局長,為浙江有影響的實業家,並為藏書世家,以密韻樓名世。20世紀初,受盧芹齋之邀,主持北京來遠公司,經營、收購古玩字畫。谷孫本人居上海期間,以精鑒碑帖、版本、書畫聞名,1940年代末攜家藏渡台,曾任台灣大學教授,著有《思適齋集外書跋輯存》等。

吳湖帆收藏的不少精品,都經過蔣谷孫的中介,比如他以1800元獲得明吳偉《鐵笛圖》卷,即是如此;吳蔣兩人之間互易藏品更屬常事,像蔣谷孫看中了梅景所藏的宋刻本《道德經》,便以自己收藏的唐寅《騎驢歸興圖》軸和毛抄《盤洲樂章集》一冊兩相交易,後來成為吳家藏品的明陸師道《秋林觀瀑圖》軸和李流芳金箋《山水圖》軸,也是用吳家舊藏的元刻本《圖繪寶鑒》向蔣谷孫換來的。平時,吳蔣交遊密切,或一同遊逛畫店,賞析書畫,為藏品題跋,或同赴戲院聽馬連良唱全本《三娘教子》。一次,蔣谷孫還邀請法國駐華使館秘書、伯希和弟子杜博思拜訪梅景書屋,觀賞吳氏藏畫,老人驚訝於這位法國人喜愛王原祁畫的程度,感嘆「其根柢見解可想象矣」!

1929年末,蔣谷孫收得北宋《淳化閣帖》最善本,大喜過望,新取齋號「官帖簃」,並囑託吳湖帆為之作《官帖簃圖》,吳畫完便在左上題跋道:「谷孫道兄收藏宋拓淳化祖本三卷,賈師憲悅生堂舊物,明季歸孫氏閑者軒者,凡六七八三卷,皆王右軍書,為海內閣帖之冠。己巳冬日屬圖冊端。吳湖帆並記於四歐堂。」此帖隨蔣氏遷居台灣后流散海外,於2003年由上海博物館購歸芰藏。

孫邦瑞(1903-1972)是海上實業家、古書畫收藏名家孫煜峰(1901-1967)的胞弟,江蘇江陰人。孫邦瑞也酷愛收藏,與吳湖帆有通家之誼,其藏品多由吳氏鑒定、題跋。1939年4月,吳湖帆籌劃同仁藏古畫展覽,孫邦瑞送展的藏畫有:陳道復的《紅梨卷》、沈顥(石天)的《秋林道話圖》、王翚早年佳品《寒塘鸂鶒》和《仿大痴山水》、蕭雲從的《書畫卷》、查士標的《南村草堂圖》、倪元璐的字軸、王原祁《仿松雪》、董邦達和錢維城的四尺對幅,在吳湖帆看來,這些藏品的名頭和品質,相對其他人(包括錢鏡塘的)「真而甚惡俗」者益顯上乘。孫邦瑞藏品中査士標的設色細筆《南村草堂圖》,原本紙經霉蛀,十分可惜,於是他託了吳湖帆為之修復補筆。

孫邦瑞也是《丑簃日記》中提到的常客。他常陪吳湖帆逛街,他們合作購買「四王」山水、一同試乘雙層客車,孫饋贈吳府糯米荔枝。1963年吳湖帆七十壽辰時,孫邦瑞送400支藍牡丹牌香煙作賀禮。他曾持所借楊凝式《韭花帖》卷,約沈尹默赴吳湖帆家同觀。帶著文嘉《曲水園》卷,陳道復《紅梨》卷、陳繼儒書冊,董其昌《曉山圖》卷和莫是龍書卷向梅景老人推薦。吳湖帆遺失了二十多年的珍藏《愙齋公手書金石書畫草目卅六葉》,於1940年(庚辰正月)以自畫冊二幀易得復歸,從中和會而成的人,正是孫邦瑞。而吳湖帆收下孫邦瑞饋贈的王武花卉冊之後,便將自己家中曾經清王士禎收藏過的李流芳八開《山水冊》(今上博藏)作為回報「嘉惠於萬一」。另有一件惲壽平的《攜尊踏雪圖》卷,用沒骨法,青綠、朱粉相映,可謂惲畫中絕無僅見之品。因關係到孫邦瑞家鄉江陰的文獻,吳湖帆也將之轉贈孫邦瑞了。

一日午後,孫邦瑞訪梅景書屋,攜帶著文徵明小幅真跡,還有八大山人、王原祁、張元舉畫扇,俱佳。尤其是後者,因為作者張元舉是陳道復的外孫,畫不多見。吳氏便托孫邦瑞代為論價,以備配入他專門編輯的《吳中明賢扇冊》當中。1938年3月12日,孫邦瑞又與吳湖帆談到,昨日在榮寶齋見《公孫僑碑》一冊,因為聽說吳湖帆曾經為此還過價,便問起此碑。吳氏告知自己並未還價,那東西卻甚好。孫邦瑞聞之,立刻去電話問:還在否?結果卻已賣掉了,為之懊喪不已。吳湖帆說起這件碑帖曾有人持來向他索要1000元,而榮寶齋僅索孫邦瑞150元,今又以180元出售,故孫邦瑞特別後悔。

書畫收藏上的得失悲喜固然有趣,人生道路上的相輔相侍更值得記敘。在潘靜淑去世那段日子裡,是孫邦瑞等友人悉心陪伴,殯禮送葬,為之分憂,給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馮超然(1882-1954)名迥,以字行,號滌舸,江蘇常州人,晚年居上海嵩山路,顏其居雲「嵩山草堂」。擅長丹青,早年精於仕女,后專攻山水,亦精書法篆刻,與吳湖帆、吳待秋、吳子深共有海上畫壇「三吳一馮」讚譽。據鄭逸梅回憶,1919年37歲的馮超然定居上海嵩山路時,吳湖帆一家尚住蘇州,后欲遷居滬上,結果找到的地方「與嵩山草堂望衡對宇,便是超然為湖帆代賃的」。兩家在同一條嵩山路上,吳家88號,馮超然家90號,相鄰沒有幾分鐘的路。「湖帆家的前門,斜對超然家的後門,同一里弄。」兩人同為滬上畫壇「三吳一馮」中名人,同樣喜好收藏,往往晝夜接納賓朋,清夜才致力於藝事,所以往來十分頻繁。在《丑簃日記》里,不時可以讀到「晨訪」或者「夜訪馮府」的記載。1937年元旦,已經是午後,吳湖帆趨步馮超然處,結果馮尚未起身,不遇乃歸。師長輩的王同愈七十八歲病逝后,留下了一堆畫債,吳馮就各自分擔了一半定件。看到梅景老人外科醫生般地對所藏古書畫動起手術,裁切重裝補全,馮超然禁不住感嘆:「我是下不了這種辣手的。」

(作者繫上海博物館書畫研究部研究員,本文系節選,原文將收錄於上博編《吳湖帆的手與眼》,2015年12月,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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