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讀紅樓：慾望是寶釵的「熱毒」之症

借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與寶釵的一番對話，我們了解到，寶釵的「那種病又發了」，原來，寶釵患有一種無名之症，據一個專治無名之症的禿頭和尚說，她「這是從胎裡帶來的一股熱毒」。寶釵說，這種病「憑你什麼名醫仙藥，從不見一點兒效。」按這禿頭和尚送的「海上方」配製的「冷香丸」，吃下之後，「倒效驗些」。

關於寶釵身上的「一股熱毒」，歷來有不同的說法和理解。有人認為「無名之症」通常是指人格心理有毛病，寶釵的這種「熱毒」其實是對世俗中的事功名利的一種熱切慾望。但也有人認為，寶釵的「熱毒」意味著寶釵對人生的熱情，包括希望、追求與期待，以及喜怒哀樂貪嗔痴愛之中好惡情緒，受到外力壓抑，無法適度宣洩，日久鬱結致使壓抑的痛苦所致。兩種意見雖有不同，但細究起來，也有一致之處，那就是寶釵從一出生就受到家庭和環境的影響，對世間名利有一種急切躁進的慾望，這種慾望就是寶釵的「熱毒」之症。

據寶釵說，她的「熱毒」癥狀是：「也不覺甚怎麼著，只不過喘嗽些」。這種「喘嗽」如果與現實生活中的病症相對應，實際上應該就是「哮喘」，雖然，小說中的疾病並不能完全用現實中的病症去對照說明，但也並非是作者隨意的「拉郎配」。如果寶釵的「熱毒」癥狀中的「喘嗽」，就是今天的「哮喘」的話，那麼，哮喘是因環境、生理等因素促發的一種反覆發作的過敏性疾病。而寶釵的這種「熱毒」其實也是由於環境和生理的原因造成的，即她皇商家庭出身的「遺傳」影響，以及受追逐商業利益的生活環境的影響。

寶釵熱衷名利的「熱毒」，在小說中是有表現的。比如她多次勸說賈寶玉走「經濟仕途」之路，通過科舉考試獲得功名，雖經碰壁而「痴心」不改，以至於寶玉面對寶釵的「見機導勸」，生氣地說：「好好的一個清凈潔白女兒，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瓊閨繡閣中亦染此風，真真有負天地鍾靈毓秀之德！」

既然寶釵的「熱毒」是「從胎裡帶來的」，也就不是一般藥物所能「治療」的，所以「為這病請大夫吃藥，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銀子錢呢。憑你什麼名醫仙藥，從不見一點兒效。」因此，就只能使用「禿頭和尚」給的海上方了。這方子十分瑣碎：「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於次年春分這日晒干，和在葯末子一處，一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雨水十二錢，……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勻，和了葯，再加十二錢蜂蜜，十二錢白糖，丸了龍眼大的丸子，……若發了病時，拿出來吃一丸，用十二分黃柏煎湯送下。」這個藥方的奇異之處，是涉及到「春夏秋冬」四個季節，二十四節氣中的「春分、雨水、白露、霜降、小雪」五個節氣，所用牡丹、荷花、芙蓉、梅花都須是白色的，既用極甜的「蜂蜜、白糖」東西調和，又用極苦的「黃柏」煎湯送下。這藥方之所以如此奇異，大概是要告訴我們這藥方中蘊含著別樣的深意。深意之一，大概是要說明，熱衷名利的慾望屬於「心病」，這種「心病」只能靠世間自然的四時、時令之氣來調伏，讓自己的心境符合大自然生髮隱伏的規律和節奏，不可過於熱衷和躁進於事功名利。深意之二，也許是要闡釋，對現實功利的熱切追求之「毒」，只能用中國文化中的「冷靜」、「潔凈」、「甘苦」等去消除、調伏。

正是寶釵的「熱毒」頻發，又不斷用「冷香丸」來醫治，所以，出現在我們面前的寶釵始終是一個矛盾體：她熱衷於勸說寶玉走「仕途經濟」之路，又標榜「淡極始知花更艷」；她有「送我上青雲」的志向，卻又口口聲聲「女子無才便是德」；她穿著「半新不舊」、「不覺奢華」的外衣，貼身卻又穿著「大紅襖」；她為人熱情，「品格端方」，禮貌對待賈家上至高層人物下至丫鬟下人，見人面帶三分笑，而面對王夫人的丫鬟投井而亡，卻又那麼的冷漠；她住的房間「雪洞一般」冰冷，超乎尋常的儉樸，「不關已事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 卻又上下籠絡，工於心計；她標榜「珍重芳姿晝掩門」，卻又心細如針，賈府的風吹草動都逃不過她的眼睛。這其實就是來自於寶釵的「熱毒」不斷發作與「冷香丸」的經常調理，在她身上的真實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