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舊文悼周有光先生:新東家 老壽星

2011年3月拜見周有光先生

2008年10月,我離開法制日報去了語文出版社,因地利之便,得以有緣拜見周有光先生。2011年仲春,因事登門,請周老題詞,他欣然命筆,並寫下「時年106歲」。當隨行的一位兄弟奉上潤筆時,他一笑曰:我這字寫得很醜,還有潤筆。值錢就是這「106歲」,倚老賣老呀。——如此通達幽默,我等無言以對。

和周有光先生還有一個值得驕傲的交集是:余世存、王俊秀兩位兄長策劃一套「現代文明人格」叢書,主編請周有光先生擔任。命我寫「曼德拉卷」,我推託不了,只好勉力為之。10萬字的小書剛剛出版,未及一月,曼德拉先生逝世,這本書竟然賣得很好。

而今哲人已萎,周有光先生以112歲高壽辭世,在生命最後的時光,他仍然堅守一位知識分子的良心,甘於淡泊,不說鄉愿之言,仍敢說真話、實話,避免了「壽則辱」,最後一刻仍有骨鯁讀書人之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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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此寒夜,搜羅第一次見先生后寫的舊文,刊布網上,以緬懷先生的道德文章,並深以為愧。

新東家 老壽星

來新東家已有一月,我又朝九晚五過起了久違的上班族生活。

新東家在朝陽門內南小街。每次我從朝陽門地鐵口出來,或走下快速公交車,抬頭望見東西對立的兩大「油霸」-------中石化和中海油大樓,我就會慶幸自己又少開了一天車。開車進朝陽門不但添堵,而且耗油。對國際油價不斷下挫而國內油價依然堅挺,草民無可奈何,盡量少用油是最消極的抗議。

朝陽門橋四個角除了兩個油老虎蹲踞外,東南、西南角是外交部大樓和中國銀行大樓,四巨頭比鄰而居,形象地告訴我,權錢如何結成壟斷同盟的。在北京的帝都時代,朝陽門就是財富之門,此門連接漕運,是運糧和大宗貨物進城必經之地,今日近朝陽門一些地名尚能引起種種歷史聯想,如:祿米倉、海運倉、南新倉、南門倉。此處再往南數百米,有一幢九層樓,在鱗次櫛比的樓群中,顯得寒酸落寞,這是司法部所在地,我曾經的一個老東家,在裡面近四年的時光里,我做過光宗耀祖兼濟天下的夢。和四巨頭相比,亦是「法治中國」最為恰當的詮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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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朝陽門往西走,要經過一棟爬滿藤蘿的三層樓,民國風格,大鐵門緊閉,更顯破敗陰冷,據說這是北京有名的「鬼樓」,某位軍閥的姨太太在這裡上吊,從此後時常鬧鬼,便少房客問津。

新東家所在的樓,建於上世紀50年代,灰色的外觀,樸實陳舊,但並未顯出暮氣。我以為要歸功於樓前的一排樹木,幾棵是銀杏,幾棵是楓樹。秋風吹來,銀杏葉一夜間變得金黃髮亮,如黃金打造;立冬沒幾天,又是一夜北風勁吹,所有的葉子齊刷刷落下,灑滿一地,只有光禿禿的枝幹在講述冬天的嚴酷。楓葉的顏色加深變濃是逐日逐時進行的,葉子開始變黃,然後一天天塗上紅色,直至火紅,然後再一片片地落下,當銀杏樹葉全部落盡時,楓樹枝頭,還有幾片紅透的葉在凜冽寒風中頑強地堅守。

坐在辦公室,透過窗戶就能看到8米外一個陽台,那是人瑞周有光先生的家。出於對這位漢語拼音發明者之一的長者尊敬和好奇,我來新東家沒幾天,就求一位先生帶我去拜見周老先生。出乎我的意料,103歲的老先生除了需要帶助聽器外,言談邏輯清楚,可見思維還清晰。2002年,和他相濡以沫相敬如賓的老伴張允和先生故去,周先生傷心過一陣,但是很快調整過來了。他說過,「我們結婚70年,忽然老伴去世了,我不知道怎麼辦。兩個人少了一個,這種生活好像是車子,好像自行車只有一個輪子,一個輪子忽然掉了,你怎麼走?後來呢,慢慢地、隔了半年以後人就穩定下來了。我就想到一個外國哲學家講過:個體的死亡,是群體進化的必要條件。這麼一想,我才安下心來,畢竟生死是自然規律。」我對先生說,我就想見見您,因為我在南方的小山村就開始學拼音,後來走出大山才能和人交流。秦朝「書同文」影響深遠,先生等人推廣漢語拼音,所從事的是「語同音」大業,其影響之深遠,也將被歷史證明。

聽到這樣的恭維,老先生很高興,頗為自得地微笑著。談著漢語拼音和漢字改革,老先生突然把話題轉到中國經濟形勢和目前席捲全球的金融危機,看來他一點也不落後於時代,書桌上還擺著剛讀完的《新京報》。我想起來了,這個話題才是周老先生的本行,他在聖約翰大學和光華大學學的就是金融,到日本留學也是學金融,後來派駐美國在華爾街呆了幾年,回國后在復旦大學亦然教金融。1955年文字改革開始后才被調到北京,半路出家搞漢語拼音。上天眷顧他,從此他遠離了風暴,沒有成為反動學術權威被打倒,他在復旦的同事,多數未能倖免。這一點和他的連襟沈從文類似,沈在新政權定鼎后,就看透了,主動輟筆,不寫容易惹禍的文章,轉行搞文物研究,活到了八十多歲。而滿懷激情寫《龍鬚溝》歌頌新時代的老舍,卻自沉太平湖。

告別老先生之前,他贈送我一本2007年9月由三聯出版的著作《漢語拼音文化津梁》,一絲不苟地寫上「某先生指正」,署上自己的名字和日期,下面再書一行字「時年103歲」。這就是老輩人的風範。老先生邊寫邊笑言,三聯不太會做生意,這本書宣傳不夠,今年是漢語拼音方案公布50周年,完全可以借這個東風做做文章。

看到周老先生,我在想,這樣的長壽才有意義,如果像巴金那樣,自己成了植物人,完全由人擺布,靠現代醫學維持其起碼的生命特徵,還不如早點超脫。

對在新東家的工作,我還說不上什麼感受。看到周老先生更讓我思考什麼功名什麼金錢,到底有多大價值。和文字和書籍打一輩子交道,不也是件很快樂的事情么?我想命中注定我就是一個「四書生」:讀書、寫書、編書、賣書。

2008年1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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