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猶太人在中國,會被中國同化嗎?

在古羅馬廣場遺址的東南角出口附近,立有一座凱旋門。與之前參觀的君士坦丁凱旋門相比,規格小很多,看上去並不宏偉。兩幅主要浮雕,一邊是羅馬皇帝乘戰車凱旋,另一邊是戰士帶著戰利品行進。有一件戰利品非常顯眼,是猶太教的聖物七枝燭台。

這座羅馬現存最早的凱旋門,建於公元81年,用以紀念羅馬皇帝提圖斯公元70年攻佔耶路撒冷。對於這座凱旋門的描述,現在主要強調藝術價值和文物價值,至少歐洲人會迴避羅馬帝國在猶太人身上取得的戰功。因為誰都明白,經過千年輪轉,「豐碑」已經變成「罪證」,強調戰功會得罪猶太人。而在歷史問題上,誰得罪猶太人,以色列必將發難。

羅馬提圖斯凱旋門上的雕刻。表現公元70年猶太人第二聖殿被毀后,聖器被掠至羅馬的場景。

除了伊斯蘭世界,世人對以色列可能都有一定的好感。小國大業、頑強不屈、枕戈待旦、民主富強,幾乎就是古希臘斯巴達和雅典的合體。一些殺伐決斷、雷厲風行的行為經常讓其他號稱勇敢的國家自愧不如,所有領土狹小的國家無不希望擁有以色列的實力。不過以色列的故事雖然打動過無數人,但是其他國家很難借鑒,因為它的身世太特殊了。

公元前一千多年前,猶太人在迦南(古地名,大致包括現在的以色列、巴勒斯坦及敘利亞、黎巴嫩的臨海部分)地區定居。在風雲變幻、強手林立的新月沃地,猶太民族並不強大,建立的各種小王國多處於從屬地位。公元前586年新巴比倫佔領耶路撒冷,猶太教的象徵第一聖殿被毀,數萬猶太人被擄至巴比倫,史稱「巴比倫之囚」。波斯帝國興起后,居魯士大帝採取寬容政策,釋放猶太人,准許他們回到故地,重建聖殿。羅馬帝國佔領該地區后,統治殘暴,鎮壓猶太人的反抗。公元70年第二聖殿被毀,猶太教的七枝燭台、無酵餅陳設桌等重要禮器被擄至羅馬。70~135年之間,古羅馬的反猶政策逐漸升級,其中哈德良皇帝的舉措最為徹底。猶太人逐漸被驅趕出原住地,從此開始了通常所說的1800年的流散時期。

猶太人早期的故事並不獨特,有類似經歷的民族眾多。不同之處是猶太民族信奉猶太教,編纂了一部《聖經》(即《希伯來聖經》,與後來基督教的《聖經》有差別),對基督教、伊斯蘭教產生過深刻影響。新月沃地是個古文明扎堆的地區,猶太教並不是原生宗教,也曾吸取他人的營養。猶太人的《聖經》是「巴比倫之囚」被釋放后,大約於公元前5世紀定型的。正是由於這部《聖經》,猶太民族因此受到了歷史的特別關注,被後人演繹為人類文明史中的一個傳奇。

當年猶太人離開原住地,並沒有北上或者南下的明確目標,而是奔向四面八方。不過現在世界各地的猶太人,只有一部分是當初流散猶太人中一部分的後裔,除此之外,猶太人與其他民族的融合消失及其他民族後續加入成為猶太人,也是這部流散史的重要內容。這種複雜的結局是如何產生的呢?

有猶太人生存的地方,才會有猶太人受迫害的記載,「夾縫中生存」是一種較常用的描述。夾縫是兩個強者的交接地帶,也是很多弱者得以保全的福地。幸運與不幸並存,弱者有時過得還不錯。以漫長的中世紀為例,很多猶太人就生活在天主教、東正教、伊斯蘭教的相交處。夾縫地帶的一個好處是可以兩邊跑,順民和叛民來迴轉換。哪邊壓迫太狠,猶太人就跑到另一邊,通常還會受到一些安慰和寬待。猶太人沒有成為兩大宗教的絕對對立面,兩者也沒有聯手剿滅猶太教。從大歷史來看,在以色列建國以前,伊斯蘭教對待猶太人的態度比基督教要好得多。夾縫地帶看上去的生存劣勢,其實是長期的生存優勢,而其他深入大文化圈腹地的猶太人則更容易被同化,漸漸杳無音信。

中國歷史記載有一支猶太人,來自波斯和印度,史稱「藍帽回回」,大約從宋朝起在開封生活,歷經幾百年,後來被漢化。有人據此感嘆漢文化的超級同化力,居然能把猶太人都同化掉。其實不必大驚小怪,在文化融合上,孤軍深入的結局多是逐漸消亡,猶太人在中亞、印度、中國幾乎所剩無幾。

以色列女兵。

除了在夾縫中生存,對猶太人長期採取不平等的政策,也是令其文化得以保存的重要原因,儘管這一過程很殘酷。因為信仰猶太教被視為異教徒,所以猶太人被視為低等民族,就業、稅收均受歧視,同時期與其類似的民族有很多。基督教世界和伊斯蘭世界都不是鐵板一塊,有足夠的空間供這些「劣等民族」生存,做到弱而不亡,長期保持混合而不融合的狀態。伊斯蘭教的統治區內,猶太人可以獲得和基督徒相似的地位,同理在基督教統治區內,又可以獲得和穆斯林相似的地位。而統治者出於各種考慮,不可能長期嚴格執行徹底消滅所有異教徒的政策,也根本做不到,所以一般是在有意或無意中,要保持社會群體的多元性,這樣不平等的政策才更有用武之地。如果大家真正平等了,這些「劣等民族」估計早就消失了。

有一種認識以為猶太教只是猶太人內部的宗教,猶太人不會對外族人傳教,外族人也不會皈依猶太教。但在大雜燴的歐亞大陸,要想保持如此純潔的歷史根本不可能。多宗教、多民族、多國家的各種對抗中,弱勢的猶太人在遭受歧視的狀態下,必須要學會當牆頭草才能生存。相比於其他「劣等民族」,猶太人的優勢是有自己的《聖經》。由於與基督教、伊斯蘭教有相似性,所以在生命受到威脅時,猶太教允許教徒改變宗教儀式,屈從壓力假裝改變信仰,適時再恢復。有的猶太人信仰也不堅定,世易時移,改變后不再改回來,這些人的猶太身份就被歷史抹去了。有失也有得,在流散過程中,其他很多受壓迫民族改換門庭,紛紛加入猶太教,獲得了新的歷史身份。所以,今天的猶太人和最早流散的猶太人在文化關係上有跡可循,但在血緣關係上,和其他民族一樣不容易說清楚,其中衣索比亞黑色猶太人的例子可能最為典型。

黑色猶太人也稱貝塔以色列人,生活在青尼羅河發源地附近的山區,長期與世隔絕,19世紀中葉才被發現。黑色猶太人數量不多,保持著很多古老的猶太宗教習俗,但卻毫不知曉基督教興起之後,猶太教後來發展形成的宗教文化內容,例如僅次於《聖經》的典籍《塔木德》。他們的黑色皮膚令那些主流猶太人感到尷尬,很長一段時間不願意承認他們的猶太人身份。多數人類學家認為黑色猶太人就是當地人,他們可能在猶太人早期流散后不久,受外來影響就皈依了猶太教,從此和黑非洲的很多族群一樣,在「老死很少往來」的孤島狀態下生存。而古老的猶太教在此地也和該地區的其他各種宗教一樣,並沒有什麼神奇表現。

弱勢地位雖然是猶太人的主旋律,不過偶爾也會跑調,在局部、短時形成強勢地位。公元5世紀左右,位於阿拉伯半島南部沿海地區(今葉門)的希木葉爾王朝的國王,為了擺脫信奉基督教的拜占庭帝國的影響,在當地猶太人的勸導下,將猶太教奉為國教,並且迫害基督徒。這一「倒行逆施」很快招致惡果,525年王朝就被周邊信奉基督教的國家擊潰了,隨之滅亡。另一個例子對後世的影響更大一些。曾經有一支突厥人的後裔哈扎爾人在7世紀建立了哈扎爾汗國(中國史書稱為「可薩」),主要地域是現在俄羅斯歐洲部分的東南部。哈扎爾汗國是當時東西南北商貿的重要中轉站。憑藉豐厚的商業利益,8世紀時,汗國的擴張達到頂峰,國土東至伏爾加河下游和裏海,西至第聶伯河。同期,大汗及統治階層都從薩滿教改信了猶太教,希望在拜占庭帝國和阿拉伯帝國的勢力包圍中尋求政治平衡。上行下效,汗國內部猶太教的香火著實旺盛。哈扎爾汗國並未像希木葉爾汗國那樣迫害異教徒,而是允許宗教自由,只是境內猶太教徒的地位要高於基督徒和穆斯林。10世紀后汗國逐漸衰落,國亡教存,信奉猶太教的哈札爾人的身份轉換成猶太人,加入了猶太人的流散大潮。以至於現在很多猶太人的祖先只能追溯到哈扎爾人,而不是迦南地區的猶太人。

對猶太人善於經商、具有創造力的天賦,有一些因果關係混亂的敘述。早期人類都是農耕、游牧、漁獵,沒有誰善於經商。基督教形成的政治勢力與中國傳統相似,有重農抑商的傾向,視經商和放貸為下等職業,但是迫於現實,又非常依賴商業。猶太人流散期間,社會地位低,不能擁有土地,只能從事手工業和商業,所以經商是被迫的選擇。同樣也有中國人善於經商的說法,不過多發生在海外或近代,而在重農抑商的本土無從談起。因為初到異國他鄉,如果沒有土地和手藝,經商是一個不錯的選擇,至少要比做苦力更易出人頭地。

歐洲猶太人多種傳統技術工種的職業圖,分別為裁縫、鞋匠、麵包師、紡織工、鐵匠、鐘錶匠。

猶太人因社會地位形成的很多特點,不能在中世紀積聚成強大的政治勢力,每當社會動蕩的時候,反而容易成為替罪羊和出氣筒。所有邪惡的語言似乎都不足以描繪猶太人的邪惡,導致各種悲劇頻繁上演,造成後世的猶太人喜歡總結悲劇,而忘卻歷史給予的機會。正所謂「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如果只有排擠、仇視、驅逐、迫害、屠殺,即使猶太人再信仰堅定、不屈不撓,恐怕早已絕跡。猶太人在基督教世界的故事最多,正是因為基督教對其既兇狠毒辣又不能斬盡殺絕,而猶太人在伊斯蘭教為主的地區則表現平平。如果猶太人在中國,即使不被同化,肯定也不會表現出什麼神奇的創造力,通過經商積累財富更是想都別想。

西歐在大航海以後,農地的重要性下降,技術、商業、學術的重要性提升。猶太人的罪名雖然沒有洗清,但是實力與日俱增。啟蒙運動營造的社會環境,工業文明提供的無限機遇,都讓猶太人如魚得水,隨著歐洲整體的崛起而崛起,商業財富的影響向軍政領域滲透,教育投入結出了累累的學術碩果。猶太人在多領域遍地開花、大展宏圖,尤其是在美國打下了雄厚的基礎。但是歐洲基於傳統,反猶思潮一直存在,各種猶太人芝麻大的缺點和錯誤,在敵對勢力眼中常能產生西瓜大的危害。希特勒時期達到高潮,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場面慘不忍睹。面對反猶浪潮,猶太人不願意再像以往那樣逆來順受,於是誕生了猶太復國主義

猶太人進入流散期后,一直有零星的回歸故土行動,但不成氣候。猶太復國運動在19世紀興起,歐洲的許多猶太精英開始謀划,其中著名人物赫茨爾(1860~1904)明確指出:能夠成事的必要條件是猶太富人的金錢和大國的政治支持。1878年,趁奧斯曼帝國衰落之際,巴勒斯坦地區出現了第一個猶太移民定居點。隨著奧斯曼帝國在一戰中失敗,1920年巴勒斯坦地區被英國託管,各地猶太人持續遷入。二戰結束后,在西方和蘇聯的共同支持下,1947年11月聯合國通過了巴勒斯坦分治決議案,主張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分別建國。該決議至今飽受爭議,最大的弊病是解決了一個以色列建國的老問題,卻引發了無數個新問題。

為了證明猶太人復國的正確性和正義性,以色列和全世界的猶太人打造了一部充滿悲情色彩的流散歷史。各國和各民族在宣揚自己燦爛文化的同時,都有營造悲情的傳統,弱者為博取同情,強者為實施暴力尋找借口,這其中利益和道德摻雜,經常糾纏不清。中國的近現代史自不必說,日本挨了兩顆原子彈就成為天下受災最深重的國家,美國在「9.11」之後也開始哭天搶地,不過所有這些悲劇故事和猶太人相比都是小巫見大巫。猶太人能從三千多年前的摩西出走埃及講起,巴比倫之囚,耶路撒冷聖殿被毀,漫長的中世紀期間像羊群般被來回驅趕,一直到近現代納粹德國的反猶暴行。其他國家和民族說自己受欺負,至少也欺負過別人。而猶太人在以色列建國之前,可以光榮地宣布:一直是歷史的受氣包,生活在黑暗之中,零星的微光可以忽略不計。三千多年的悲慘史,誰能與之相比?

各國及各民族對待自己的歷史內容,通常都會選擇性失憶和選擇性記憶並存。以色列編纂的猶太史也是節本和潔本的合體,突出悲情色彩,一遍遍地重複著受害者的形象,但現實中的以色列又在展示另一幅全副武裝、隨時出手打擊對手的復仇者形象。這種怪異的組合延續著猶太人的傳奇。

從猶太人到以色列,宗教認同、民族認同、國家認同,三者的交織及作用看上去很複雜。但傳奇畢竟不是傳說,更不是神跡。當猶太人信仰的力量,被抬到至高無上的地位,並成為最重要的解釋時,認識和判斷就會失去客觀性。因執著的宗教信仰而推崇猶太人,那麼現在實施自殺襲擊的恐怖分子是否也會贏得勝利呢?

以色列建國招致阿拉伯乃至伊斯蘭世界的不滿,歷經多次中東戰爭,沒有根本改善。以色列非常希望與巴勒斯坦及阿拉伯國家和平相處,國內的阿拉伯裔人口已有很多,但是一些因天生不足造成的積怨越來越深。巴勒斯坦難民流離失所,重蹈猶太人的覆轍,苦不堪言。正面戰場打不過,只能採取非常手段,而這又會招致以色列大範圍的連坐報復。巴以衝突中,巴勒斯坦死去的人只是數字的累加,命如草芥。雙方打累了就搞和談、簽協議,得諾貝爾和平獎。沒有現實基礎,和平談判都是自欺欺人,結果就是從終點又回到起點。

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的控制區變化圖。

不能否認以色列的努力,但如果沒有歐美全方位的支持,以色列很難存活。以色列甚至可以視為美國的一個海外州,例如很多美國的猶太人當志願兵,參加中東戰爭。另外從戰略上考慮,美國假手以色列,擾動地區安全,獲取豐厚的石油利益,也是一筆賺錢的買賣。美國偏袒以色列,導致反以、反美思潮在伊斯蘭世界風起雲湧,加劇了問題的複雜化。

巴以問題長期無解,根源可以追溯到以色列建國。因為這種建國方式非常少見,在早已離開的故地上橫空出世,於常理上說不通。如果世界其他很多民族都照搬以色列的建國方式,勢必天下大亂。不過巴以問題造成的動靜如此之大,早已不是兩種宗教、兩個民族或兩個國家的問題,而是伊斯蘭世界和西方世界關係的縮影。如果雙方實力接近,可能還簡單一些,但關鍵問題是實力差距過大。表面看是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的差距,本質是伊斯蘭世界和西方世界的差距。

以色列的富強能為高昂的安全成本提供支持,但是技術紅利是會逐漸消失的。現在西方露出敗相,影響力在減弱,曾經無所不能的美國對於中東事務常常顯得無計可施,以色列也有些坐不穩了。歐美不可能永遠強大,槍杆子的優勢不可能長久維持,而伊斯蘭世界遲早會復興。化干戈為玉帛才是最終的選擇,以色列人面對哭牆,如果只是追思過去的苦難,並不能避免未來的苦難。

哭牆,又稱西牆,位於耶路撒冷舊城。是希律王朝第二聖殿僅存的遺迹,猶太人經常在此祈禱。

持續的巴以衝突和其他一些問題一樣,知易行難,展現了人類現階段的無能。很多情況下,除了各自為戰,並無良策。寄希望於將來,只有讓以色列的傳奇以和平的方式謝幕,猶太人的傳奇才能得以更好的繼續。

文/丁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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