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新儒家」不是真儒家

近年來,中國出現了一股被稱為「現代新儒家」的政治思潮。這股思潮的一般特徵是:掩蓋儒家學說的本質屬性,摘取儒家經典的某些話語,將其判定為「民主主義」、「自由主義」、「憲政主義」、「社會主義」等,進而宣揚「回到孔孟去」、「立孔教為國教」、「立儒學為國學」、「重建儒教中國」、「推行儒家憲政」之類的政治主張。一些學者將其視為「儒家」一個新的發展階段。然而,從其本質屬性看,「新儒家」不是真儒家。

孔丘曰:「名不正,則言不順。」概念屬於「名」的範疇,而概念是揭示思維對象的特有屬性的思維形式。在特有屬性中,本質屬性既具有區別性,又具有規定性,為一個事物內部所固有,並能決定這個事物成其為這個事物的性質。如果一個概念不能反映特有屬性,特別是不能反映本質屬性,就會「名不正」,進而「言不順」。然而,一些學者往往製造一些指稱對象極其混亂的概念,導致一些張冠李戴、指鹿為馬的學術現象出現。「現代新儒家」這個概念便是典型例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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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學派,門戶繁多,流派叢雜,概括「儒家」的特徵並非易事。例如,司馬談用「序君臣父子之禮,列夫婦長幼之別」論說「儒者」的特有屬性,而實際情況是:「墨者」、「法家」、「陰陽」、「名家」及「道家」中的多數也講究這一套。又如,班固《漢書》用「留意於仁義之際」論說「儒家者流」,許多學者將「講仁義」視為儒家的特有屬性,而實際情況是孔丘之時還沒有「仁義」這個詞,主張「仁」、「仁義」的也並非僅限於儒家。又如,許多學者稱「儒家講王道,反霸道」,而實際情況是孔丘對「霸」也有正面的評價。荀況、陸賈、董仲舒、桓譚、李覯、司馬光、陳亮、陸九淵等名儒都認為「霸」、「霸道」具有正麵價值。又如,許多學者稱「儒家講性善」,而《三字經》的「人之初,性本善」只反映孟軻一派的觀點,包括孔丘在內的先秦、漢唐名儒大多不贊成性善論,諸如荀況講性惡、董仲舒講性三品、揚雄講性善惡混。就連推崇《孟子》的張載、朱熹也明確指出:孟軻的性善論有重大理論缺陷,無法解釋性惡的來源。儒者天道論的分歧更大。董仲舒將「天」視為「百神之大君」,朱熹將「天」視為「自然之理」,二者分屬兩大哲學類型。儒者大多講究「天人合一」乃至「天人感應」,而柳宗元、劉禹錫等主張「天道自然」、「天人相分」,二者也分屬兩大哲學類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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概括「儒家」的一般特有屬性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情,而揭示「儒家」的本質屬性卻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歷代儒者的最大共同點是:論證君主制度、宗法制度、等級制度的一般規定性並維護「尊者專制」的觀念。重要證據之一便是:孟軻、荀況、董仲舒、揚雄、張載、朱熹運用各自的人性論,共同論證了實行君主制度及尊者專制的必然性、合理性和絕對性。「天人感應」與「天道自然」的重大哲學分歧並沒有影響董仲舒與朱熹「三綱」論的內在一致性。下面再列舉四個判定儒家本質屬性的重大事實依據。

孔丘是儒者宗師,而「孔子尊君」乃古人之定評。從《左傳》、《論語》、《史記》的記載看,孔丘讚美西周王制,闡發「文武之道」,論證「君臣之義」,抨擊「禮崩樂壞」,儆戒「亂臣賊子」,主張「貴賤不愆」、「事君盡禮」、「以道事君」,倡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視為理想政治境域的主要標誌,曾為強化魯國公室而「墮三都」,被敵國視為「為政必霸」的卓越人才。其弟子稱頌孔學為「百世之王,莫之能違」。司馬遷也讚揚孔丘作《春秋》以「明王道」。作為那個時代一位博學、睿智、求實、進取的政治家、思想家和教育家,行道以尊君是孔丘的政治抱負和治學宗旨,他無愧於「孔子尊君」之贊。戰國諸子多有非儒之論,卻沒有人否認「孔子尊君」。漢唐以來,「孔子尊君」乃是朝廷之定見、儒者之定論和世人之定評。就連非議儒家的無君論者也將尊君視為「聖人」的莫大罪過。

孟軻被尊為「亞聖」,而《孟子》是帝製法則的經典。《孟子》有一批制度性命題,諸如論證立君治民的「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師」,論證君權天賦的「天與之」,論證君主獨一的「天無二日,民無二王」,論證天下王有的「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論證治權在君的「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君子」,論證君為政本的「一正君而國定」,論證忠君孝父的「無父無君,是禽獸也」等。孟軻以「天與賢,則與賢;天與子,則與子」論說帝位的傳承,認為帝王權位的終極合法性取決於「天命」,無論禪讓、革命、世襲,凡是「非天與」的都屬於「篡」。這些命題所設定的政體形式和權力結構完全符合現代政治學的「君主專制」定義。《孟子》之所以成為帝制官方學說的主要載體之一,正是由於這個緣故。古人云:「孔子尊君,孟子尊道」,而孟軻之道「無害於尊君」。這個判斷是正確的。

儒者尊奉儒典,而「尊者專制」是四書五經的核心觀念。諸如《尚書》的「惟闢作福,惟闢作威,惟辟玉食」,《詩經》的「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周易》的「天尊地卑,乾坤定矣」,《論語》的「禮樂征伐自天子出」,《中庸》的「非天子,不議禮,不制度,不考文」,《周禮》的「惟王建國,辨方正位」,《禮記》的「天無二日,土無二王,家無二主,尊無二上」,等等。只要客觀、全面地考察各種儒典,便不難發現「尊者專制」貫通儒家的所有命題和範疇。就連《周易》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及「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也是典型的以「天人合一」論證尊者專制的命題,其基本思路是:天地之大尚有尊卑高下,「天地之道」、「陰陽之數」、「乾坤之體」註定萬物皆有「君臣之辨」、「尊卑之序」、「貴賤之位」。禮教及「三綱五常」就是闡釋四書五經、論證尊者專制的產物。

先秦儒家的核心要素,上承商、周,下啟漢、唐,始終是中國古代的統治思想。例如,只要仔細比較一下先秦儒學、漢唐經學、宋明理學的理論結構和命題組合,就會發現:《孟子》的各種理論要素,包括「民貴君輕」與「民無二王」,不僅完完整整地保存下來,而且佔據了官方學說和主流學術的地位。就連下令刪節《孟子》的明太祖朱元璋,也曾一度將「民貴君輕」書寫於宮廷殿堂,還曾下詔稱讚「孟子傳道,有功名教」,並免除孟軻後裔的賦稅。清朝的乾隆皇帝甚至自幼修習「民貴君輕」,多次撰寫體認「民貴君輕」的詩歌文章,他下令編輯的《欽定四書文》收錄了兩篇闡釋「民貴君輕」的明朝科舉範文,收入《欽定四庫全書》的闡發「民貴君輕」的著作更是不勝枚舉。這也說明,「民貴君輕」並不違逆「尊者專制」,二者恰好相輔相成。

顯而易見,「孔孟民主」是帝制及禮教覆滅之後冒出來的一種新說法。這一類說法的要害是變換儒家本質,扭曲儒家思想,打著「弘揚傳統」的旗號,販賣個人的政治主張,宣傳所謂的「儒家憲政」。一些人甚至聲稱《孟子》的「民貴君輕」為「最高民主精神」乃至「世界民主論之先驅」。於是原本眾口一詞的「孔孟尊君」,演化為「孔孟專制」與「孔孟民主」之爭。

必須指出的是:那些懷有特定意識形態目的的「新儒家」屬於刻意造假者。牟宗三公然提倡文化造假,渲染中華道統的「內在超越」路線。面對質疑,他竟然詭辯:「即令沒有,我們也應當使它有。這是我們作歷史的回顧時,作為黃帝的子孫所應當有的責任。」錢穆則極力證明帝制是「君主立憲」而「絕非君主專制」。一些主張在現代中國推行「儒家憲政」的人,明知古今「三統」非一脈相承,且「道不同」,卻基於「如果儒家想在現代社會贏得生存權利,就必須有效地吸納民主」的考慮,宣稱要以「引進民主憲政要素」的方式,「彌補古典儒家的不足」,將「儒家」和「民主」整合在一起,以「重建中華道統」。這無異於公開宣稱要用作偽的手法無中生有,用訛變的方式將儒家轉換成與其本質屬性截然相反的東西,這無疑是「木質的鐵」。歷史上不乏偽冒「儒家」的偽作偽造和假冒「儒學」的假託假造,而公然宣稱必須作假偷換的唯有現代冒出來的「新儒家」。如果孔丘在天有靈,肯定會責備這種做法曲解了儒家的綱領、靈魂、精髓,悖逆了儒學的「聖道」、「王制」、「名教」。

嚴謹的學術分析應當將公然造假、欺世盜名的「現代新儒家」正名為「現代偽儒家」。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歷史學院)

運營人員: 馮玉鵬 MZ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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