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協理寧國府」:王熙鳳主動出手搶挑重擔

曹氏把王熙鳳寫得比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還豐滿。而秦可卿之死就把並非愛情女主角的王熙鳳濃墨重彩、逼真活跳、繪聲繪色塑造出來。甚至可以說,秦可卿之死是為了塑造王熙鳳而製造出來的。

王熙鳳是榮國府的管家婆,如果寫她在榮國府如何管家,瑣瑣碎碎,無從下筆。小說一開始也不可能出現查抄大觀園那樣的大場面,把王熙鳳「調動」到寧國府這個相對陌生的環境,面對一系列迫在眉睫的難題,讓她的才能大放光芒,這叫「時勢造英雄」。

這時的時勢,是聲名赫赫的寧國府遭遇喪事,賈珍想辦得轟轟烈烈、體面奢華,偏偏尤氏撂挑子。府內群龍無首,亂成一鍋粥。誥命夫人來弔喪時,沒有寧國府大奶奶出面接待,就虧了禮數,在大官僚大貴族圈子裡大丟面子。

時勢造英雄,還得慧眼識英雄,這慧眼識英雄的就是賈寶玉。賈寶玉對秦可卿也有特殊的感情,想把秦可卿的喪事安排得風風光光。他深知王熙鳳這位長嫂好生了得,深知王熙鳳跟秦可卿是閨中密友,會對秦可卿的事盡心儘力。賈寶玉向賈珍推薦王熙鳳順理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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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鳳協理寧國府大戲開演了。

第一幕:王熙鳳主動出手搶挑重擔

賈寶玉向賈珍推薦王熙鳳對不對?當賈珍拄著拐棍兒去求榮國府二位太太時,一進上房,就發現找對人了。王熙鳳果然是賈氏宗族女性中的萬綠叢中一點紅。為什麼這樣說?待在寧國府上房的女人是邢夫人、王夫人和族中內眷,是賈氏宗族「文」字、「玉」字、「草」字輩的夫人。除邢、王夫人之外,其他婆娘一聽說賈珍進來,「唿的一聲」往後藏之不迭。怎麼回事?這說明賈珍名聲一向不好,賈氏宗族的女人不敢見他,也說明賈氏宗族的女人沒見過世面。當一大幫賈氏宗族女人像老鼠見了貓,跑得比兔子還快時,唯獨鳳姐不跑,還不慌不忙、從容不迫、儀態萬方地站起來迎接。「獨鳳姐款款站了起來。」九個字多生動?賈珍是鳳姐的大伯子,按封建禮法叔嫂都不通問,大伯子來了,小嬸子還不該躲得比誰都快?但鳳姐偏偏不這樣做。一個極小細節,立即顯出王熙鳳的不同凡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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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鳳在榮國府日常瑣細的家務中,埋頭苦幹這麼長時間,雖然彰顯出她的能力,卻沒能獲得顯赫的名聲。她巴不得遇到婚喪大事舒展才幹。一聽到賈珍的請求她就想去。但王夫人斷然拒絕,說王熙鳳「小孩子家」,沒辦過喪事,料理不清會惹人恥笑。賈珍苦苦哀求,王夫人有點心動時,王熙鳳說:「大哥哥說得這麼懇切,太太就依了吧。」按說這時的鳳姐應該假作推託,怎麼迫不及待自己跳出來?

我們可以設想一下,王夫人有些心動時,哪個能再推她一把?邢夫人?她才不會,她最討厭王熙鳳「能不夠」。在這種情況下,如果王熙鳳來句「我可幹不了」的客氣話,王夫人肯定徹底關門。王熙鳳才不遵守那些婦德婦言婦工的陳規陋俗,她擅長放靈眼看到機會,放靈手抓住機會,該出手就出手!協理寧國府是她展示才能、邀買人心的最好的機會,她絕不會放過。事實證明,王熙鳳不僅靠協理寧國府大大提高威望,還發了一筆財。

王夫人默認了,王熙鳳巴不得立即走馬上任,但她表現得卻又是那麼謙遜得體,這表現在兩件小事上:

一件事,當王夫人悄悄問她行不行時?她回答:外邊有大哥哥料理,我不過在裡邊照管一下,有不明白的事問太太就是了。王熙鳳似乎很收斂。但是此後王熙鳳在任何事情上有沒有請示過賈珍?沒有;有沒有請示過王夫人?沒有。一旦權在手,便把令來行,王熙鳳根本不是「協理寧國府」,而是在寧國府雷厲風行、令行禁止、說一不二。

另一件事,當賈珍要把寧國府對牌交給王熙鳳而且說「妹妹愛怎樣就怎樣」時,王熙鳳故意不接對牌,只看著王夫人,實際是要王夫人公開下令,她名正言順地接手。更妙的是,對牌最終也不是王熙鳳從賈珍手裡接過來,而是賈寶玉從賈珍手裡接過來,強遞到王熙鳳手裡的。賈寶玉是有名的「無事忙」,這回可忙到點子上了。

第二幕:王熙鳳分析形勢大破大立

王熙鳳一旦答應,立即一個晚上都不耽誤,馬上來到寧國府廳房。先不忙著管哪件具體事宜,先分析形勢。小說裡邊是這樣寫的:「這裡,鳳姐兒來至三間一所抱廈內坐了。因想:頭一件是人口混雜,遺失東西;第二件,事無專執,臨期推諉;第三件,需用過費,濫支冒領;第四件,任無大小,苦樂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縱,有臉者不服鈐束,無臉者不能上進。此五件實是寧國府中風俗。」

榮國府的管家婆王熙鳳先根據自己的觀察,思考出寧國府五大弊病,概括說,就是:人無專職,分工不明,管理混亂,濫支冒領,苦樂不均,家人豪縱。就像名醫看病需要「望聞問切」知道病症、病源,找到病根,才能對症下藥。鳳姐也是先找出寧國府的弊病,再採取相應的改革措施,不打無準備之仗,不打無把握之仗。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回末有兩句詩:「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曹氏把鳳姐理家跟治國聯繫到一起,把女性的才能置於男人之上。確實,賈府算得上政治家和管理能手的,只有王熙鳳。

寧國府管家來昇很清楚王熙鳳到來意味著改天換地,先給寧國府的人打預防針,說王熙鳳「是個有名的烈貨,臉酸心硬,一時惱了,不認人的。」要求寧府的人小心謹慎一個月,不要把老臉丟了。得到的回答是「論理,我們裡邊也須得他來整治整治,都忒不像了。」可見寧國府確實已經亂得不成樣子,而王熙鳳治理下的榮國府很像樣。

第二天王熙鳳一到,寧國府的僕婦都擠到窗子外偷聽偷看王熙鳳跟來昇媳婦說話。王熙鳳幾句話,先給寧國府管家娘子一個下馬威,再把寧國府原來的規矩一筆抹殺:「既託了我,我就少不得要討你們嫌了。我可比不得你們奶奶好性兒。由著你們去。再不要說你們『這府里原是這樣』的話,如今可要依著我行,錯我半點兒,管不得誰是有臉的,誰是沒臉的,一例清白處治。」

這是多麼張揚的改革家氣勢和獨裁者氣度?一點兒舊規不守,一點兒客情不講,一點兒臉面不顧,一切一切都是我說了算!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這就是王熙鳳!初出茅廬一番話,鏗鏗鏘鏘,擲地有聲。

第三幕:王熙鳳威重令行春風八面

像包干到人、責權利統一之類的重要經濟措施從哪兒來的?我看某種程度上是從《紅樓夢》來的,王熙鳳開創的。

寧國府奴僕原來沒有嚴格分工,沒有嚴格職責,諸事無人專管,人員偷懶磨滑,東西亂支亂領。王熙鳳點完花名冊,馬上宣布包干到人、職責到人、賠償到人:一百三十四名寧國府僕人分頭管各種差使,送往迎來,待茶待飯,上香添油,掛幔守靈。不論管什麼,杯盤茶具也好,桌椅古董也好,甚至痰盂掃帚,丟了壞了,分管的人賠償。幹得好呢?你們珍大爺自然會賞。職責和個人切身經濟利益掛上了鉤,寧國府那些本來渾渾噩噩混日子的奴僕眼睛都瞪起來了。

王熙鳳還指定來昇家的攬總查看,有偷懶賭錢吃酒打架的,立即來回她,來昇家的權力如此大,如果她徇情呢?王熙鳳有言在先:一經查出,三四輩子的老臉就不顧了。

亂鬨哄的寧國府經這位太歲奶奶一治,立即變樣,過去的無頭緒、慌亂、推託、偷閑、偷竊,第二天全部消失。王熙鳳快刀斬亂麻,一天功夫就把原本亂鬨哄的寧國府搞得條條分明,事事到位。王熙鳳自己呢?起早貪黑,天不亮就上班,一直忙到半夜,兢兢業業,勤勤懇懇,一絲不苟,一絲不亂,真是威重令行,精細到位。她還忙裡偷閒,細緻周到地從榮國府給賈珍夫婦做來精緻小菜命人勸食。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表現得有才有權當然首先得有錢,最後反襯賈赦去世時鳳姐治喪捉襟見肘,但是曹氏的筆墨已經見不到了。

王熙鳳既然是來治喪,當然忘不了在適當時刻來一次精彩的靈前大哭。五七正日,王熙鳳知道今日來客不少,一大早就打著「榮國府」的明角燈,在榮寧二府媳婦們的簇擁下緩緩來到會芳園登仙閣,吩咐一聲「供茶燒紙」,坐在大圈椅上,放聲大哭。於是寧國府的男女上下,忙忙地接聲嚎哭。王熙鳳大哭是真哭,是帶著對閨中知己密友秦可卿的痛惜而哭。眾人忙忙接聲嚎哭,是假哭,是表演,像名演員獨唱,跑龍套的配合。曹氏的諧趣之筆實在無人可比。

更妙的是,王熙鳳剛剛體面地痛哭一場,馬上拉下臉來處罰寧國府的「體面」人物。王熙鳳點名,有個負責送往迎來的人未到,王熙鳳立即「冷笑道」:「我說是誰?原來是你!你原比他們有體面,所以才不聽我的話!」王熙鳳跟曹操有相當的可比性,曹操寧可我負天下人不使天下人負我。王熙鳳我行我素從來不相信陰司報應。曹操要殺人時笑,王熙鳳要打人時也笑。王熙鳳這「笑」是什麼意思?笑你竟敢太歲頭上動土!笑你竟敢蔑視王熙鳳的權威!笑你竟敢無視王熙鳳鐵的紀律!然後王熙鳳立起眉來,放下臉來,下令:責打二十大板,革一個月的工錢!

王熙鳳責打、處罰寧國府這個遲到的人,就是要起到殺雞儆猴的作用。按照曹氏的構思,這次責打成了後來王熙鳳倒霉的原因之一。在被打的人含羞抱愧而去的旁邊,有脂硯齋的評語:「又伏下文,非獨為阿鳳之威勢寫此一段筆墨。」看來這位敢遲到的人確實是寧國府的體面人物,是個有權有勢的人物,很可能是尤氏眼前得寵的人物。她對王熙鳳的處罰懷恨在心,將來會在王熙鳳失勢時落井下石,直到促成王熙鳳「哭向金陵」被休棄。可惜,曹氏這段構思最後如何塵埃落定,我們看不到了。

當賈珍到王夫人跟前請求王熙鳳出山時,曾經出現過賈氏宗族見了賈珍趕快躲起來的女人。在王熙鳳協理寧國府時,這些女人進一步成了襯托紅花的綠葉。寧國府的一應來客款待張羅都是王熙鳳一人周全承擔。這些本來應該幫把手的賈氏宗族女人,或者羞怯得在客人跟前不知道說什麼,或者連生人都不敢見,或者見一般的人還可以就怕見官夫人,真是一個比一個弱,一個比一個呆,一個比一個傻。都不及鳳姐,舉止大大方方,待人客客氣氣,說話痛痛快快,完全是大家族大當家大派頭。脂硯齋說「寫秦氏之喪卻只為鳳姐一人」,這句話可能有點兒過,但有一定道理。

王熙鳳放下臉、立起眉下令打人是為了立規矩,如果她總是這樣,豈不真成夜叉精了?王熙鳳的形象豈不太單調了?曹氏寫王熙鳳真是筆如游龍,多姿多彩。王熙鳳在治理寧國府時,還經常跟下人開開玩笑,寧府一個媳婦領香燈材料,鳳姐笑道:「我算著你今兒該來支取,想是忘了。要終久忘了,自然是你包出來,都便宜了我。」這是多麼開朗、和藹、隨和的管家奶奶?在賈寶玉跟前,王熙鳳更是個談笑風生、開口解頤的長嫂。《紅樓夢》凡寫到王熙鳳跟賈寶玉林黛玉說話,既是呵護,又是調侃,又像哄孩子,都特別順耳,特別好聽。鳳姐在寧國府正吃飯,賈寶玉來了,鳳姐說:「好長腿子!快上來罷。」賈寶玉送殯,鳳姐怕他郊外縱性,不服家人的話,說:「好兄弟,你是個尊貴人,同女孩兒一般人品,別學他們猴在馬上,下來,咱們姐兒兩個同車,豈不好么?」多麼親熱多麼有趣的長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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