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敏少年(4)

按理說那些人一亮傢伙裡面的職員就該按了警鈴,可我們腿都蹲麻了也沒個動靜。禿頂經理用疲軟的聲音解釋了好幾回銀行臨下班會把現金用運鈔車拉走,估計這回都裝進金庫了。劫匪用大耳光把所有職員挨個兒過了一遍才相信,眼下他們正圍著領頭那人竊竊私語,不時打量我們一眼。

我平時本來就不怎麼運動,蹲了小半個小時頭已經開始暈了,這感覺以及身邊的溫度讓我想起去年這時候那個王八教官罰我在全班休息時跑的三圈,跑完以後下午三點就能看見幽暗的夜空,好像還有幾千隻眼對我眨巴眨巴。這麼一想,我竟然對眼前這幾個劫匪湧現出一種莫名其妙的親切之感。

領頭劫匪把經理叫過去,橫起槍朝經理腦門上一頂,努力扭動面部肌肉露出個猙獰笑容:「警察還有多久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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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理禿頂上冷汗淋漓,在夕陽下孤零零地亮著。他大聲咽下口唾沫,也勉強擠出笑來:「先生,這個我們也不清楚,我們銀行位置偏,警察要來也很晚了吧……要,要不我們各自身上還有點錢,給你們湊湊?別開槍,別打人就行。」

「哼……緩兵之計?老子不吃這套,沒真油水老子就走。反正老子沒拿你一分錢,沒傷到一個人,進了局子他給老子什麼罪名?」領頭劫匪一陣冷笑,一把推開經理,收了槍打算走人。

領頭劫匪高聲叫道:「都別給我動彈,過會有人來救你們。我今個可沒幹犯法的事,但要是誰敢亂動老子現在就一槍崩了他!」頭一揚示意同夥走人。劫匪們面露不甘,卻又無可奈何,紛紛向銀行門走去,地下的人無不出了口長氣。放眼一望,每個人都是滿頭滿臉的汗,那臉還腫著的幾個女職員更是襯衫後面全透了,穿著高跟鞋蹲半小時也是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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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雯雯看樣子也撐不住了,身形搖搖欲墜,再好的運動神經也應付不了久蹲吶,我想。正看著她,她卻終於支持不住,「咚」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領頭劫匪本來已經走到了門口,聽了這一聲,猛地回過頭向我們走來。

夕陽半沉,百葉窗里進來的餘暉在領頭劫匪的身後碎了一地,血淋淋的。

「老子不是叫你不要動嗎?」領頭劫匪脖子上有道同樣血淋淋的疤正一跳一跳向我們逼近,他又掏出了槍,勢如瘋虎。林雯雯尖叫一聲,勉強站起身向後退,後面是一堵鐵牆。我茫然四顧,周圍依舊沒有聲音,沒有表情,其他劫匪站在門口點了煙,在塵埃里抽著。

領頭劫匪步步緊逼,我猜不透他是怎麼了,還不走嗎?我好像聽見警笛了,但人們還是那個樣,彷彿這世界里只剩下他們兩個活人。林雯雯手忙腳亂地後退,閃躲。我看到窗外的摩托,沒來由一陣難過,也不知是為誰。

「你還動?你他媽還動?」領頭劫匪歇斯底里的吼,:「你他媽看不起老子嗎?」

林雯雯臉色煞白,緊咬著嘴唇說不出話。大概三秒過後領頭劫匪朝林雯雯抬手一槍。槍聲比我想的要大得多,空氣里的塵埃隨槍聲全部消散,恍若是偶遇行人的飛鳥。


記憶是最薄情的,你可以討它一時一地的歡心,但無論如何它最終還是註定要跟時間私奔,只給你留下幾幀殘像聊表歉意,這道理是那個午後留給我的唯一遺產。剛醒來那會我還能清晰地憶起自己是如何不加思索便撲倒林雯雯,憶起接下來身下的柔軟香氣與腿上的灼痛,但前後不過數天,這些印象就再也無從找尋,叫我每每不知所措。

當然,記憶的變心也可能是因為醒來后聽到的那些話是那樣輕易的佔據了我的心房。但沒辦法,有些事情就像八月里無所不在的雷雨,無處躲避。

林雯雯說,那劫匪看到打中我也慌了,叫上同夥一溜煙走了。我大腿讓子彈擦了一下,沒打到動脈,掉了片肉,血都沒怎麼出,她索性把我拉到她家包紮來了。

「我爸媽走的時候非得買個急救箱,我還沒打開你就先用上了。」林雯雯刨了刨我頭髮,指尖輕而有力。

得得,我心想。和林雯雯在一起滿打滿算也就一天,我他媽真是長了不少見識。我問她:「你膽兒也夠大的,就不怕我突然大出血,腿一伸掛在你們家?」

她一愣,隨即「咯咯」笑個不了:「你一男的別亂用大出血行不?我包紮都是自學的,接生還真不會。」我一陣無語,這屋子還挺素凈,壓根看不出來裡面住著這麼一瘋丫頭。

「去醫院還不得鬧大了?」她止住笑,塞給我一聽冰可樂,「要是驚動了班主任和你爸媽怎麼辦?我倒無所謂,你可就慘嘍。」

我試著活動大腿,疼痛自然還在,不過好像還真沒傷筋動骨。我朝牆上的表看了眼,八點二十,今天晚上不是班主任的晚自習吧?我心裡亂糟糟的,怎麼辦呢,說自己摔了一跤?我真怕班主任問我怎麼摔能摔到大腿。

「不過老實說我還真是叫你嚇了一跳,一般人就是骨頭叫打斷也沒那麼容易暈啊,我回來手抖了一路,差點把車翻到溝里去。」

我沖她翻了個白眼:「早上不是給你說了我過敏嗎?我這體質發作起來比一般人要猛得多,子彈是金屬做的,我就是沒受傷一碰都能難受好一陣子。」以前我第一次接觸花粉也是暈倒進了醫院,我媽從醫院回來連我爸的盆景都給扔了個乾淨。

「這麼厲害?我還把子彈撿回來了。」林雯雯一臉傻樣,「以前還沒見過子彈長什麼樣呢。」

「我也沒見過,哪呢?」

「你手裡呢,你沒醒的時候我看你手一直動,順手給塞進去了……呀!」她終於後知後覺地想起來我對金屬過敏,頓時滿臉通紅,「對不起!你快把子彈扔了,我……我去給你找點吃的」一扭頭就這麼出去了。

我嘆氣,攤開左手,看見一枚黯淡的彈殼卧在那裡,上面滿是我出的汗。第二次接觸過敏原這麼長時間,已經可以想象接下來的的反應了。真的是服了她啊,我放下彈殼閉上眼,開始認真考慮起特立獨行和腦袋少根筋之間的區別。淺藍色薄被有陽光的味道,白天曬過吧,大概。

不大一會,林雯雯又進來了,我沒睜眼,感覺到她在我身邊坐下。

「不是去找吃的了嗎?」我問。

她的聲音里一聽臉就還紅著:「沒找到,我才住兩天,吃的還沒來得及買。」

「那你在外面找這麼久。」

「我想起點事,查了一下。」

我笑了,沒再說話,過敏的感覺就要來了。

今天怎麼反應這麼慢?受傷會延緩過敏的發作?就在我感到奇怪的時候,林雯雯的聲音響起:「你還記得你奶奶請的那個先生叫什麼嗎?」

你問這個幹嗎?我到底有點不悅,但還是努力對記憶上下求索:「哪可能呢,都十年了吧,根本沒留意。倒是我奶奶每次提這事都林神仙林神仙的念叨,也不知道是不是他。」

她沉默片刻,頭頂的日光燈「噼啪」作響。

「那個先生,應該是我爺爺。」她來了這麼一句,我登時睜開眼。她的臉果然還紅著,但眼睛格外清澈。

「我爺爺在這幹了一輩子算命先生,前年他走之前告訴我,老一輩的人都這麼叫他。」林雯雯淡淡一笑,眉宇間又似有些鬱結,「小時候我跟爺爺奶奶一起住,《麻衣神相》什麼的倒還看了幾本,你早上說七殘我就覺得耳熟。」

我甩甩頭,吃的驚多了也就那麼回事,說到底又能如何呢?同學的爺爺曾經來對我的自身免疫病扯過幾句淡,是啊,好巧啊。

她見我沒反應便靠過來問我:「現在你有過敏癥狀了嗎?」她的髮絲有幾縷垂到我脖子上,怪癢的,我有點臉紅,側了側頭說:「今天挺怪的,身上還沒感覺。」

林雯雯好像出了口長氣似的,又貼近了一點說:「我曾經看過古籍上對七殘之相的描述,裡面提到了這種相是可以破解的。」

「不好意思,我想聽,但你能離遠點說嗎?」我一邊害羞一邊不以為然,什麼破解啊,都什麼時候了還信這些個玩意兒。

林雯雯表情變得嚴肅:「那古籍里有這麼句話:七殘七忌,補殘破忌。這就是破七殘相的方法。」我強忍住笑,要不是腿還疼著可能都笑出聲了,我問她:「什麼意思啊?聽不懂。」

「你命里忌七物,但是在某時某地你接觸過一樣忌物后,這樣忌物就不會再讓你有不好的反應了。」大概是自己都覺得這話實在荒唐,她努力想要朝我笑一下,但沒成功。

我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想了又想才問:「那意思是只要我接觸過敏原,就有可能再也不對它過敏?」

「對對對,就是這樣,所以你今天第一次接觸子彈反應很大,但這回拿在手裡也沒什麼感覺,你已經不再對金屬過敏了啊!」林雯雯紅光滿面,儼然是自己擺脫了什麼詛咒。

「這……反正我覺得很難讓人相信,你明白不?」我也只能這樣說了,心裡已經開始盤算明天上哪節課能讓我一口氣把作業補完。

「你會相信的。」她說這句話時那麼驕傲,在燈光里就像剛放出去一筆高利貸,流光溢彩。

又聊了不大一會,她攙著我下樓坐上摩托,兩個人都飢不可耐。這次我只能抱著她的腰了。我們到我家樓下一人一碗加量炸醬麵,吃完看錶是九點半,這會要冒充下晚自習回來顯然不現實,我們就坐在麵館里看馬路,看醉漢在夜風裡唱著《霸王別姬》跨護欄橫穿馬路,看理髮店的小哥們扭著屁股把柳樹下的音響拖回店內,一直看到有我們的校服出現在我們院門口。

林雯雯跨在車上,一腳支地與我告別,風大了,她頭髮被高高吹起,像個瘋子,還是個臉有點紅的瘋子。

「按理我不該說這話,但我也沒啥能說的。」她形狀嬌俏的嘴嘟了嘟,看著我還是浮現出微笑:「謝謝。」

我大惑不解:「按理是怎麼回事?」

「哎呀我也說不清,你別這麼站著,快回去歇著,一個人上樓真能行?」

「我家就在二樓,怎麼不行,走了啊。」我沖她揮揮手,轉身走開,今天真的是太累了,她估計也一樣。

身後依舊巨大的引擎轟鳴響起,一點點逐漸遠去。我在昏黃的路燈下看著自己一瘸一拐地走,又出汗了,明明晚上才二十來度。

今天月亮不圓不缺,亮倒是蠻亮的,我在單元口遲疑了一下,還是掏出那枚彈殼,借月光摸索打量。我自己覺得傻氣,但不掏出來看看總像是不安心。

林神仙?真是好神氣。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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