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嬰》:紅顏白骨枯

        若是配上日語,你絕對會懷疑《阿嬰》是部日本的靈異片,它有《羅生門》的撲朔迷離以及《怪談》的空靈詭異,事實上故事情節本身就是《羅生門》式的框架,中國鬼魅版《羅生門》。

        影片的風格鮮明無比地展現了邱剛健的特色:奇崛——這回老先生身任導演便可以視聽語言將之從劇作層面延伸到整體樣貌。當然,基本上來說,影片的美學來源結合了中國傳統戲曲和西方表現主義電影:一般情況下,電影布景都是「以假亂真」複製現實,而影片故意作成抽象的、象徵的,比如一片空地上兩塊大白石一棵大枯樹、野地里幾堵突兀的牆壁、公堂就是空白的牆面幾把椅子,人物表演也是故意的戲曲程式化和「間離」,比如呆板的念白、插科打諢式的台詞、怪誕誇張的舉止,比如人物在前景的突然出現、藉助威亞輕飄飄地從畫外落入等等。影片的基調非常之陰鬱,大量的冷色調,背景音響大部分時候空寂無聲,少許又是凄厲的呻吟,正如鬼哭狼嚎一般,配以劇中被故意化妝塗白面孔如行屍走肉的一眾人物——正如有人看了本片后問:這裡面到底都是人還是鬼?不妨說,正是所謂「人間地獄」。

        王祖賢,阿嬰,像美艷的女鬼,一身明代少婦的裝束,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鐺,面如傅粉,眉山如黛,朱唇如血,溫婉地笑。她和丈夫一起,走過荒墳,走過乾涸的平原,走到空曠地草地,天色是這樣陰沉,以至於她的眉頭都皺著密雲,這也難掩眼角眉梢的一段風流。

         阿嬰是縣官之妻緬哥與他人偷情所生之女。愛之深恨之切的縣官對緬哥動用私刑,卻把阿嬰撫育成人,只是對其冷漠。阿嬰暗戀縣官的屬下桑哥哥,其父卻把她許配給武狀元封侵雲。在出行途中,強盜登亨艷找封侵雲報仇,分別凌辱了夫妻二人。最後,登亨艷的男寵貨郎冼人西殺了前者,並與阿嬰野合。 阿嬰之母緬哥於丈夫處得不到慾望的滿足而偷情,縣官卻是夜夜荒淫。男權社會歷來把三妻四妾視為能力的象徵,丈夫把妻子硬生生塑造成婦道典範的聖女,裝飾其門楣,而把雲雨之職留與妾妓。緬哥並非淫婦,她只是相比起習慣、臣服父權中心的女人更具婦女解放意識罷了。「淫婦」只是沒有能力、或者有能力而不作為,卻要維護自身利益的男人所施。如女權主義者西蒙娜·德·波伏娃所言,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後天形成的。決定這種介於男性與閹人之間的所謂具有女性氣質的人的是整個文明。
         蔡康永的原著雖然也有虛無和陰冷的氣息,但基本的落點大概是「女性性意識」,故事和氛圍也並無恐怖之感。明朝的阿嬰,同樣是千百年中國歷史中,慾望被壓抑的女人之一,一直以來的壓抑終於在最後噴薄而出。《阿嬰》文筆妖冶,彙集眾多民間元素,百子圖,隕落的太歲,避火圖,春祭,月下施蔻……人物裊裊憂思如欲斷琴聲,於古老的場景中渺渺飄出巫味。而邱剛健這個接近《羅生門》的劇本在調整了人物關係、敘事線索和氣氛基調后,落點似乎成了「男權世界對女性的迫害」——男權世界中,男人要麼把女人視為慾望投射對象,要麼只允許自己苟且而要求女人守節,甚至不惜以殺死女人來維護男權的「名節」——也可以套用那句話「封建禮教吃人」、「封建社會把人變成了鬼」。

        「那時塵世欲根深重,於是觀音大士化身美色女,投身妓館,一般接客。境內男子見其絕色,盡皆傾倒,乃與之交合,交后則欲心頓消,欲根淡斷。一年後死,眾男子逐合力葬其屍。這名胖大和尚是個胡僧,過境見其墓,大禮膜拜,眾人說他錯拜了娼妓墳墓,胡僧就說這娼妓是觀世音化身,以彼大法力,來度世間淫人。眾人不信,挖土破棺,只見骨節聯絡,交鎖不斷,色如黃金。正是黃金鎖骨菩薩。

        三千大幹世界,還有多少淫人靜靜用屍骨證明了自己的原身,而始終沒有人來掘墳破棺,參拜轉為黃金的屍骨,於是永遠沒有人知道,那人真的是菩薩。

        菩薩,足怎樣看待塵世的淫慾,乃決定以肉身度化世人?是不允許嗎,不允許人世欲愛?

        是不忍心嗎?

        是不相信嗎?

        是不認得嗎?

        是不記得嗎?

        還是不捨得?

        我向媽媽墳堆一拜,媽媽的黃金屍骨在墳裡面,還沒有變化;我的黃金屍骨在我裡面,還沒有變化。

        黃昏,整個世界都作黃金色了。我開始往塵世行走,這時塵世欲根深重,有的欲我不允許,有的欲我不忍心,有的欲我不相信,有的欲我不認得,有的欲我不記得,有的欲我不捨得。我在黃昏里一個人走著,在夜與日的交界在線走,我的左邊出現夜的汪洋,我的右邊出現日的太陽,所有我散布給死亡的金紙,一張一張地陪我回到塵世,左邊的金紙都折成黃金蓮花,一朵一\在夜的汪洋上綻放,右邊的金紙都折成黃金鶴鳥,一隻一隻在日的太陽下飛舞;我在夜與日的中間綻放與飛舞,所有黃金蓮花的心裡都有我的名字阿嬰,替我被夜的愛欲的汪洋淹沒,所有黃金鶴鳥的身上都有我的名字阿嬰,替我被日的愛欲的太陽焚毀;所有黃金的屍骨,俱在水裡與火里流失和寂滅。

        我一步一步,往塵世走去。」

                                                                                                       ——蔡康永《阿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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