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戀花·多思無益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

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

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蘇軾

紹聖元年，子瞻復遷惠州安置。年近花甲，心性愈發恬淡平易，榮辱不驚。

自不惑之年上書謝表，反遭朝中有心之人污衊，被貶出京至此，已有二十餘年，幾進幾齣，起伏不定，倒牽連了無辜者數人。

子瞻少時矚心文章，好讀書卻不拘泥於書，平生志從豁達，並不願做些小兒女之詞，故所作詞句多標新立異，不拘於法，也曾因此少年得志，名噪京師，平步仕途，為官數十載，為民效力，為君分憂。軾雖多願筆墨丹青，游山品茗，寧靜致遠，快意人生，然官場動蕩起伏，時有奸佞當道，黨爭四起，多有貶謫，進退間皆不由人，久之反倒不以為意。

時年逾不惑，遷至黃州，寄情山水農作，與江上清風、山中明月相伴，著實愜意了一些時日，遂起遺世獨立之志。而後十幾年，俯仰之間，皆不由人，多寄情山水、詩詞、耕作、美食，也盡心儘力為百姓們做了些實事，頗受些百姓擁戴。每見蘇堤築成，便覺心滿意足矣。

京師多紛擾，遠不及遷地怡情養神，平添興緻。今近耳順之年，遷至嶺南，美姬朝雲日日相伴，且能日啖荔枝，嶺南美景又多奇異，日子細細品來，竟也不錯。

今日久坐室內無趣，見朝雲捧茶走來笑言，嶺南春景漸逝，夏實未結，清風徐來，水波不興，何不出去走走散心？她知我無趣時會時常在心內胡亂想些什麼。官宦仕途子瞻而今並不在意，只是家人多年聚少離多，又各自飄忽不定，偶然想來，心中甚是煩悶。軾聞朝雲言起身，看窗外春景雖有闌珊之意，然青翠依舊，生機盎然，手持一柄摺扇，理了衣帶冠帽，走將出去。不使朝雲無端掛心才好。

近來時節正是花期繁盛將過，花冠時常隨風翩然旋轉墜地，留零星花瓣點綴枝杈。也有枝頭葉莖根部抽出棗子大小的青杏，毛絨絨地正在成形。燕子飛來飛去，鳴聲喜人。環繞村落的小河也漲了些水，碧綠清泠，圍繞著村莊潺潺地流。時有風迎面吹來，吹向簇在枝頭的柳絮，吹散開去，和在風裡。四處都是青翠碧綠的一片，足看了大半日，心中寬慰不少。

回家途中經由市井街巷，聽聞一院落內時有銀鈴般笑聲漾出，大抵是一位姑娘在盪鞦韆。姑娘興緻正高，笑聲也隨鞦韆起伏時近時遠，卻不停歇。時而小作驚呼，轉即婉轉而笑，聽來很是歡樂。早時些許煩悶心情被這笑聲沖淡不少，心頭慘淡愁雲消散，心下感激這意外的歡愉，駐足又聽了一陣子。姑娘大抵是累了，興緻漸消了一些，不多時便沒了聲響。夕陽漸落，只怕不多時暮色也要降臨的，姑娘應是下了鞦韆架，回家去了。可惜了我這老翁，因著笑聲消了些思慮，多了些意趣，然猶未盡，生生斷了。

提步繼續前行，心中甚是遺憾。不過這個時辰，朝雲應該將要備好晚食，待我回去。朝雲的歌聲很是動聽，軾時常聽來解憂，也是極好的，並不遜這銀鈴笑聲。思索間，腳步未停，漸至府門。

軾將今日見聞寫與朝雲，朝雲緩腔柔聲唱來，別開生面。輕搖摺扇，細細聆聽，忽地想起些什麼，只覺胸臆通暢平順，煩悶消散。

想來世間諸多苦悶，皆因思慮過多而起，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若能心胸豁達，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自然俯仰隨心，來去自如。世間多情者多被無情者惹惱，而無情者不自知，也是這個道理。軾常多思報國之事，後於所遷地多施惠政，也深受百姓喜愛。至於天家思想心性，本就無可捉摸，對軾所懷心志有無回應，何必多慮？軾也常思慮家人，幸家人皆體泰康健，細想多思也是無益，各自安好才是正理。

人生如逆旅，你我皆匆匆過客，肆意縱情才是，是非恩怨皆轉瞬成空，何必多些無意義的惆悵。

莫負了好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