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才女李曉東:我一進門,就聞到扁食的香味了!

清水扁食就像清水麻子,在周邊地區是大家都知道的,聽說誰是清水人,旁人必定會說,哦,愛吃扁食的。

清水縣城東西狹長,順勢形成街區,一共兩條街,有店鋪民房的一面,是前街,隔著店鋪民房,全是民房的,是後街。街道不長,有外地人調侃,一根煙還沒點著哩,東頭就到西頭了。當然,這是我小時候的情形,現在縣城擴建了幾倍,在此不表。前街說是有店鋪,其實我記得的也就三兩家,一家國營蔬菜門市部,常年散發著爛白菜葉子味道的。一家賣釀皮子的,兩條長凳,一個帶拐角的柜子。還有一家,就是王家扁食了。

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有很長一段時間不知道得了什麼病,每天都要打一針,打得半個屁股全腫了,坐都不敢坐,走路更是疼的挪不動腳。再見母親拿著細細的針管,我就哭,就鬧,母親說,別叫喚了,打了針,給你吃一碗扁食。果然,床頭桌子上就放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扁食,母親看我盯著扁食遲疑,就說,將將從館子里端來的,快打針,涼了就不香了。我就脫了褲子挨上一針,激靈一疼,我嘴半張著,剛「哇」一聲,針已經拔出來了。母親是六五年醫學院畢業的高材生,縣城的第一個女大學生,打針技術不在話下。眼淚掛在臉蛋上,我噗噗湯湯吃扁食,母親笑眯眯地看,說,慢些,慢些,燒的很。我說,香很,香很。母親說,碎娃娃都吃著別人家的飯香,我給你包過多少次扁食,你忘了?我果真忘了,記得的就是打針后吃的這一碗扁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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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語文老師是上海知青,她每天的早餐就是扁食,著學生拿個白瓷缸子去端,多時是一個高個子女生,體育好,跑得快。我心裡很想接受這個光榮任務,但我個子最小,體育總是不及格,跑不動,老師挑不上。扁食端來了,老師坐在講桌前面吃扁食,我們在下面哇哩哇啦背課文。冬天,教室里冷,有火盆,燒的都是樹葉、樹枝之類,受了潮,不起焰,光是煙大,教室里煙霧騰騰,老師的缸子里也是熱氣騰騰。我坐第一排,能清清楚楚看見缸子里冒出的白氣,味道當然也飄過來了,有油潑辣椒的味道,醋的味道,那醋似乎還是熱鍋熗過的。我盯著老師的嘴巴,她的嘴唇油汪汪、紅潤潤的。老師看我一眼,我趕緊收回視線,大聲念,海鷗飛,海水藍,海浪跑步上沙灘……念得猛了,一陣咳嗽,讓教室的煙嗆著了。有一次,那女生跑得急了,剛到教室門口,絆了一跤,缸子甩出老遠,紅紅白白撒了一地,我想,老師保准脹氣了,但老師沒發火,趕緊去扶起女生,問絆的疼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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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每天早上吃一碗扁食,是奢侈的事情,一般都是掙工資的人才有這個底氣,所以,王家扁食,多見幹部模樣的男女。幹部都吃的斯文,要一碗扁食,長條凳上坐定了,從紙筒里挑一雙筷子,慢慢在碗里攪,紅的、白的、綠的攪勻了,一筷子夾一個扁食,慢慢送到嘴裡。男人一口一個,女人吃一個扁食,要咬好幾口。先吃完的要起身了,就招呼長凳另一頭的,防著,我起來了,那人就把屁股往裡挪一挪。

到我上了初中,吃扁食的鄉里人也有了,多是進城抓藥,跟集的,到飯時了,要一碗扁食。王家扁食飯時是搶不上位子的。鄉里人端了扁食,順手拿一雙筷子,胳肢窩裡一夾,一抽,蹴到館子門上,嘴挨到碗邊上,筷子一撥,紅紅綠綠一大口光是刨。吃得急了,有些噎人,頭一偏,就喊,給一碗甜湯!館子里就有人應承著,從鍋里舀一碗麵湯。鄉里人喝一口,有些燙,就把湯碗放到腳底下,再吃的時候,就慢了一些。吃完扁食,兩把手在嘴上左右一抹,從后腰裡拔出斜別著的旱煙管,點著了,吧嗒吧嗒吸一口,長舒一口氣,吐出一股青煙,清清嗓子,挪挪腳,蹴得更舒服一些,這是鄉里老漢,他在等邊上的孫子。剃著光頭,臟臟黑黑的小孫子,嘴邊里紅紅的,油油的,一邊吃,一邊吸氣,是被辣著了。

我長大了,家裡經常包扁食,我也就記下了。母親愛做飯,愛看我們吃,我們吃得越多越香,她就越愛做。母親常說,再大的駱駝,一個鐵馬勺也把它炒著吃了。母親做飯,向來一絲不苟。包扁食,第一道工序是擀麵,一塊揉光揉滑的麵糰,左旋右轉,擀麵杖前進後退間,麵糰越來越薄,越來越圓。母親拿手指捏一捏,薄厚差不多了,就勻勻地撒些包穀面婆,一層一層疊成長條,細細切成梯形狀的面葉子。扁食的餡是早就調好的,有時候是韭菜末加蝦皮,有時候是豆腐和蔥,有時候是核桃擀成粉末,不管啥餡,必定在精鹽花椒之外,要淋一兩滴香油。攪拌均勻了,筷子頭蘸一點餡子,拿面葉子一卷,就是一個扁食。母親包的扁食,兩邊尖尖圓圓的,像一隻只展翅蝴蝶,整整齊齊碼放在竹籮里,我包的扁食,畏畏縮縮一疙瘩。

素扁食

扁食有葷素之分,素扁食講究的是霍頭子(不知道三個字怎麼寫,只能諧音了)。白菜、胡蘿蔔切絲,加小波菜、綠豆芽,在開水裡一滾,撈出備用。扁食撈到碗里,挑一筷子霍頭子紅紅綠綠撒到上面,再撒一撮干辣椒面,滾燙的清油澆到上面,嘶啦一聲,香味就散開了。當地人的灶台,一定有前鍋和后鍋。前鍋大,后鍋小,一前一後坐在灶洞里。前鍋里的水燒開了,火從灶洞里穿過去,后鍋也就滾燙,油就在後鍋里一直熱著。所以,每一碗扁食都會聽到嘶啦一聲。葷扁食要澆臊子,臊子也是在前鍋里炒好後放后鍋里熱著。豆腐丁、洋芋丁、胡蘿蔔丁,海帶,這些都是必有的,但不是臊子里的主角,主角是大肉臊子。

葷扁食

臘月里,選上好的五花肉,切成小丁,在鍋里煉炒。火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太大,臊子就炒焦了,就有了毛騷味,太小,就柔了,牙不好的人咬不動,火候的掌握,全憑經驗。待肉丁噝噝啦啦煉出油了,鏟子在鐵鍋里攪著很滑爽了,加鹽,花椒面,數滴醬油,肉丁變成絳紅色了,香味饞的人受不了了,出鍋,裝到大肚小口的粗瓷罈子里,晾涼后,放家裡最涼的地方保存。臘月里炒的臊子,放一年都不變味。要吃葷扁食時,就揭了罈子的蓋子,拿鏟子從裡面斜斜切出一塊,和其它配料一起,炒成新鮮的臊子。母親拿長把的鐵勺舀一勺臊子,手腕一抖,臊子勻勻蓋到扁食上。臊子油大,所以不必再現潑辣椒,從辣椒盒裡剜一疙瘩早就潑好的辣椒,放開肚皮只管吃就是了。我小時候不吃肉,聞不得大油味,所以,一直吃素扁食。母親最愛吃葷扁食,一邊說著,防不住就把人吃勁大了,一邊再吃一碗。

五年前,母親住院,我請假回去伺候了幾天,顧不上做飯,就近在醫院門口的館子里吃一碗素扁食,這時候,縣城裡的扁食館子已經遍地開花,但這一家吃的人還是很多。窄窄長長的館子里,到處都油乎乎,黑乎乎的,坐著的人,站著的人,你擠我我擠你。一個矮壯漢子坐在案板前包扁食,大家都看。他的手指粗粗短短,但動作極快,一捏,一個扁食,一捏,一個扁食。有人就說,看把你小氣的,多包些餡子嘛,你的外扁食,啥都沒么!漢子說,就吃個啥都沒哩,多了就不香了。我在一邊聽著,心裡想,這話說得!餡子多了當然香么。有了這個念想,母親出院后,我包扁食就特意多放餡子,扁食的肚子都鼓鼓的。結果,吃的人都說不香,剩了很多。我也吃著不香,太瓷實了,吃成了負擔。原來,真的就是吃個啥都沒哩。

成年以後,看了一些書,走過一些地方,知道扁食其實不是清水獨有。北方很多地方稱為餛飩,廣東叫雲吞,四川叫抄手,而且知道,扁食的來歷和匈奴人有關,那麼,為什麼清水人吃扁食吃出了名氣呢?我想不明白。

快放假了,回家前,母親總要打來電話,說,吃啥哩?不等我回答,她就自言自語,漿水面?鍋鯫兒?嗯,就吃扁食吧,我包好,你來了下。於是,我一進門,就聞到扁食的香味了。

作者介紹:

李曉東,女,70后,天水人。《秦州文藝》執行主編、秦州區作協副主席。作品發表於《散文》《讀者》《散文選刊》《延河》《飛天》等刊物。著有長篇小說《寂寞讓我如此美麗》《婚姻補丁》,長篇歷史文化散文《風華國色》,個人散文集《花事·人事》。

創作心語:

這些年,散文、小說、古詩詞、現代詩等各種體裁都有涉及,有朋友建議我專攻其中一種,否則很難出成績。我的想法是,創作一旦與「攻」字掛鉤,似乎就有了很強的目的性。有人為了發表而創作,有人以稿酬高低作為鎖定某種刊物的標準,有人試圖以文學創作為階梯登上仕途,各有各的目的。就我個人而言,我所有的創作都是遵從內心的需要,都是為了傾聽內心深處最真實的聲音。所以,我的個人簡介越來越短,想寫哪種體裁就寫哪種體裁,隨心所欲,自由無羈。放棄所有毫無意義的社交,不投機不鑽營,老老實實,一個字一個字地寫,這就是我的書寫狀態。任何時候,作品才是硬道理,沒有過硬的作品,那就做個啞巴吧,強於聒噪的烏鴉。

運營人員: 魏宇波 MX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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