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縱橫|尼采:蒼白的真理

新的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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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

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1844年10月15日-1900年8月25日),著名德國哲學家、語言學家、文化評論家、詩人、作曲家,他的著作對於宗教、道德、現代文化、哲學、以及科學等領域提出了廣泛的批判和討論。主要著作有:《權力意志》 《悲劇的誕生》《不合時宜的考察》《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希臘悲劇時代的哲學》《論道德的譜系》等。

色諾芬尼神學

然而,沒有人能夠不受衝擊而接納諸如「存在者」和「不存在者」這樣可怕的抽象,凡接觸它的人,血必漸漸凝固。有一天,巴門尼德忽然心血來潮,發現他早年的全部邏輯構想的價值喪失殆盡,於是,他寧願把它們如同一袋作廢的舊幣棄置一旁了。人們通常認為,在那一次的啟悟中,發揮作用的不但有象「存在」和「不存在」之類概念的內在強制性推理,而且有一種外來影響,即巴門尼德認識了科羅封人色諾芬尼(Xenophanes)的神學——這位在遠古年代雲遊四方的狂詩吟誦者,對自然進行了神秘的、神化的謳歌。

色諾芬尼作為一個流浪詩人經歷過非同尋常的生涯,他通過漫遊成為一個見多識廣和誨人不倦的人,善於提問和敘說。因此,在上述意義上,赫拉克利特把他列入博學者一類,一般來說列入「歷史的」天性一類。他的神秘傾向究竟緣何和何時定型,永駐不變,現在已經沒有人能夠弄清。也許,完成構想之時,他已經是一位終於定居下來的老人了,經過迷徑顛簸和不息探索之後,他的靈魂在泛神論的原始和平氛圍下,感受到了崇高和偉大的極致——一種神聖休止、萬物恆常的氣象。此外,在我看來,兩個人恰好在同一個地點,在埃利亞,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而兩人的頭腦中都構想著一個統一觀念,這卻純粹是偶然的。他們並沒有形成一個學派,也不共同擁有任何能夠從對方學來然後進一步傳授的東西。因為,在這兩個人身上,那個統一觀念的來源是全然不同的,甚至是相反的。如果其中一人曾經嘗試了解另一個人的學說,那麼,他僅僅為了理解,就必須把它翻譯成他自己的語言。可是,在如此翻譯時,另一種學說的特色不可避免地會喪失。

巴門尼德哲學

如果說,巴門尼德完全依靠一種所謂的邏輯推理得出存在者的一,並且用存在和不存在的概念把它編織出來,那麼,色諾芬尼則是一個宗教神秘主義者,他和他那神秘的一相當典型地屬於公元前六世紀。儘管他並不具備畢達哥拉斯那樣的革命性格,但是,他在漫遊生涯中卻也懷著改善、凈化、救治人類的同樣的傾向和衝動。他是倫理導師,不過尚限於狂詩吟誦者水平。後來,他似乎曾是一個智者(巧言善辯的Sophist)。在大膽反對現有風俗和價值觀方面,希臘國土上無人能同他媲美。因此,他決不象赫拉克利特和柏拉圖那樣退隱獨處,反倒是直面公眾。正是這個公眾,他冷嘲熱諷地抨擊了他們對荷馬(古希臘大詩人Homer)的歡呼喝采,他們對節日體操錦標賽的狂熱嗜好,他們對人形石頭的崇拜,雖則他不是用吵吵嚷嚷的惡陋方式作出抨擊的。個人的自由在他身上達於高峰。他之所以和巴門尼德血緣相近,就在於這種對於一切成規習俗的近乎無限的擺脫,而不在於那最後的神聖的一;他是在那個世紀所體現出的一種氣象中看到這個一的,這個一和巴門尼德的唯一存在觀念幾乎沒有共同的表達和術語,更不必說共同的來源了。

辯證思維的排斥

巴門尼德構建他那有關存在的學說時,毋寧說是處在一種相反的狀態中。那一天,在這種狀態中,他檢驗了他的那一對相互起作用的對子(它們的情慾和仇恨構成了世界和生成),即存在者與不存在者,正面屬性與反面屬性——而他,對反面屬性、不存在者這概念突然產生了疑慮。因為,不存在的東西怎麼能成其為一種屬性呢?或者,提出更加根本的問題:「不存在者」怎麼能存在呢?事實上,同義反覆A=A 乃是我們一向報以絕對信任的唯一認識形式,否認它無異於瘋狂。

尋找真理

正是這個同義反覆的認識無情地向他呼喊:不存在的東西不存在!存在的東西存在!他突然感到他此前的生命承擔著一個巨大的邏輯罪過。他竟或一直不假思索地斷定:存在著反面屬性,存在著不存在者;用公式來表達,這也就是A=非A。恐怕,只有十足的變態思維才會這樣做吧。正如他所反省的,絕大多數人都是帶著同樣的變態作判斷的,他本人不過是參與了一樁普遍的反邏輯罪行而已。

但是,就是這個向他昭示他的罪行的同一時刻,也向他閃耀了發現的光輝。他找到了一個原則,一把打開世界秘密的鑰匙,使他遠離人類的一切幻覺。現在,他緊握住關於存在的同義反覆真理這隻結實可怕的大手,可以深入事物的深淵了。

他在這條路上遇見了赫拉克利特——一次不幸的相遇!他全神貫注於最嚴格地區分存在與不存在,此時此刻,赫拉克利特的二律背反遊戲正是他所深惡痛絕的。諸如「我們既存在又不存在」、「存在與不存在既同一又不同一」這一類命題,把他剛剛清理好的一切又弄得一團糟,使他怒不可遏。

棋局

他喊道:「滾開,那些似乎有兩個腦袋而終究一無所知的傢伙!在他們那裡,的確一切都在流動,連同他們的思想!你們陰鬱地凝視著事物,可是你們必定又聾又瞎,以致如此混淆了對立面!」

對他來說,群眾的非理性思維,用兒戲似的二律背反裝點著,被捧為一切認識的頂峰,這是一樁痛苦的、不可理解的事件。

感官經驗的排斥

現在,巴門尼德沉浸在他那叫人肅然起敬的抽象的冷水浴中。凡實存之物,必永恆地存在;不能說「曾經存在」或「將要存在」。存在者不可能是被生成的,因為它能從什麼東西生成而來呢?從不存在者嗎?但是,不存在者不存在,不可能產生出任何東西。從存在者嗎?存在者除了生產自身外,不會生產任何別的東西。「消逝」的情形同樣如此;如同生成,如同任何變化,如同任何增加、任何減少那樣,它也是不可能的。事實上唯一站得住的命題只能是:不存在任何一種東西,關於它可以說「它存在過」或「它將存在」;而關於存在者,則什麼時候都不可以說「它不存在」。

對立

存在者是不可分的,因為那要來分割它的第二個力量在哪裡呢?它是不動的,因為它應當朝哪裡運動呢?它既不可能無限大,也不可能無限小,因為它是完備無缺的,而一個完備無缺地給定的無限乃是一個矛盾。所以,它是飄浮的,有限的,完備的,不動的,處處都等重,在每個點上都同樣完美,象一個球體,然而並不佔有一個空間,因為否則的話,這個空間會是第二個存在者了。但是不可能有多個存在者,因為,為了分離它們,必須有某種不存在之物。這是一個自我消解的假定。因此,只存在著永恆的一。

可是,現在,當巴門尼德收回他的目光,重見那個他早年曾試圖憑藉巧妙的邏輯推理把握其存在的生成的世界時,他憤怒於他的眼睛和耳朵了,因為它們畢竟看見和聽見了生成。「不要跟隨昏花的眼睛,」這時他如此下令,「不要跟隨轟鳴的耳朵和舌頭,而要僅僅用思想的力量來檢驗!」

理智空間

他就這樣對人的認識裝置作出了第一個極其重要的,然而仍是很不充分的,就其後果來說是災難性的批評。他把感官與抽象思維能力即理性截然分開,彷彿它們是兩種彼此完全分離的能力似的,因而,他就摧毀了理智本身,不由自主地把「精神」和「肉體」割裂開來。這樣一種全然錯誤的割裂,尤其自柏拉圖以來,如同一種詛咒一樣加於哲學身上。

巴門尼德斷言,一切感官知覺僅僅提供錯覺,其主要錯覺恰恰在於它造成了一種假象,似乎不存在者也存在著,似乎生成也具有一種存在。憑藉經驗所認識的那個世界的全部多樣性和豐富多彩,它的質的變化,它的上升和下降的秩序,都無情地被當作純粹假象和幻覺棄置一旁了。由之出發一無所獲,也就是說,人們為這個偽造的、徹頭徹尾無效的、彷彿由感官騙得的世界所付出的全部努力都付諸了東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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