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代傳誦,千古奇文,《古文觀止》精選九篇(續)

滕王閣序

唐代:王勃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軫,地接衡廬。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物華天寶,龍光射牛斗之墟;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雄州霧列,俊采星馳。台隍枕夷夏之交,賓主盡東南之美。都督閻公之雅望,棨戟遙臨;宇文新州之懿範,襜帷暫駐。十旬休假,勝友如雲;千里逢迎,高朋滿座。騰蛟起鳳,孟學士之詞宗;紫電青霜,王將軍之武庫。家君作宰,路出名區;童子何知,躬逢勝餞。(豫章故郡一作:南昌故郡)

時維九月,序屬三秋。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儼驂騑於上路,訪風景於崇阿。臨帝子之長洲,得仙人之舊館。層巒聳翠,上出重霄;飛閣流丹,下臨無地。鶴汀鳧渚,窮島嶼之縈迴;桂殿蘭宮,即岡巒之體勢。(層巒一作:層台;即岡 一作:列岡;仙人 一作:天人;飛閣流丹 一作:飛閣翔丹)

披綉闥,俯雕甍,山原曠其盈視,川澤紆其駭矚。閭閻撲地,鐘鳴鼎食之家;舸艦迷津,青雀黃龍之舳。雲銷雨霽,彩徹區明。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軸通:舳;迷津 一作:彌津;雲銷雨霽,彩徹區明 一作:虹銷雨霽,彩徹雲衢)

遙襟甫暢,逸興遄飛。爽籟發而清風生,纖歌凝而白雲遏。睢園綠竹,氣凌彭澤之樽;鄴水朱華,光照臨川之筆。四美具,二難並。窮睇眄於中天,極娛游於暇日。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望長安於日下,目吳會於雲間。地勢極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遠。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儘是他鄉之客。懷帝閽而不見,奉宣室以何年?(遙襟甫暢一作:遙吟俯暢)

嗟乎!時運不齊,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屈賈誼於長沙,非無聖主;竄梁鴻於海曲,豈乏明時?所賴君子見機,達人知命。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以猶歡。北海雖賒,扶搖可接;東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嘗高潔,空餘報國之情;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見機一作:安貧)

勃,三尺微命,一介書生。無路請纓,等終軍之弱冠;有懷投筆,慕宗愨之長風。舍簪笏於百齡,奉晨昏於萬里。非謝家之寶樹,接孟氏之芳鄰。他日趨庭,叨陪鯉對;今茲捧袂,喜托龍門。楊意不逢,撫凌雲而自惜;鍾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

嗚乎!勝地不常,盛筵難再;蘭亭已矣,梓澤丘墟。臨別贈言,幸承恩於偉餞;登高作賦,是所望於群公。敢竭鄙懷,恭疏短引;一言均賦,四韻俱成。請灑潘江,各傾陸海云爾:

滕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鸞罷歌舞。

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

閑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

賞析:

寫景、抒情自然融合。此文重點描繪滕王閣雄偉壯麗的景象。狀寫宴會高雅而宏大的氣勢,抒發自己的感慨情懷。文章在交待了「故郡」、「新府」的歷史沿革后。便由閣的地理位置和周圍環境寫起。「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滕王閣就坐落在這片吞吐萬象的江南大地上。接著,作者的筆由遠及近,由外景轉而描繪內景。「層台聳翠,卜出重霄;飛閣流舟,下臨無地」、「桂殿蘭宮」、「綉問」、「雛登」。「遙岑甫暢,逸興遺飛」,王勃按捺不住心頭的激動一個「路出名區」的「童子」,「幸承恩於偉餞」,他為自己有機會參加宴會深感榮幸。但面對高官顯耀,不免又有幾分心酸悲愴。他轉而慨嘆自己的「不齊」的「時運」、「多舛」的「命途」。抒發自己內心深處的鬱悶和不平,傾吐自己「有懷投筆」、「請纓」報國的情懷和勇往直前的決心。情由景生,寫景是為抒情、景、情相互滲透,水乳交融。渾然天成,恰似行雲流水,揮灑自如,自然流暢。

對比鋪敘,色彩鮮明。作者無論是狀繪洪州勝景、滕閣盛況,還是敘抒人物的遭遇情緒,都能洋洋洒洒。展轉生髮,極成功地運用了鋪敘宣染的方法。譬如在說明洪州的「人傑地靈」時。一氣鋪排了十四句,從歷史人物到現實人物、從文臣到武將,不厭其多;寫登臨滕王閣遠望的景象,則沙洲島嶼、山嶺原野、河澤舟舸、宮殿屋舍、眼底之物,一一敘來,不一而足。

而這種鋪敘,又是在對比之中進行的。這就使文章一波三折,跳躍起伏,迴環往複。「爽籟發而清風生,纖歌凝而白雲遏。睢園綠竹,氣凌彭澤之樽;鄴水朱華,光照臨川之筆。」弦管、纖歌、美酒、佳文、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美具,二難並」,這是盛況空前的宴會。相形之下,「時運不齊,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天才淪落,迷茫落拓,又是何等的悲涼。這是人物境遇上的對比。文中還有「望長安於日下」、「指吳會於雲間」,是地域上的對比;「逸興遺飛」與「興盡悲來」,是情緒上的對比;「楊意不逢,撫凌雲而自惜;鍾期相遇,奏流水以何慚」,是懷才不遇和喜逢知己的對比。這種色彩強烈的映襯對比,在揭示人物的內心隱憂,烘托文章的主旨中心方面,能產生相反相成、鮮明曉暢的藝術效果。

對偶工整,用典恰切。全篇中除了「磋乎」、「鳴乎」、「所賴」、「云爾」等嘆詞、語助詞與「勃」的自我稱謂外,大部分都是四字一語和六字一語的對偶句。這中間有的是單句對,如「雲消雨弄,彩徹區明」、「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等;有的是複句對,如「物華天寶,龍光射牛斗之墟;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還有的是本句對,如「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中,「襟三江」與「帶五湖」對,「控蠻荊」與「引甌越」對。再如「騰蛟起鳳」、「紫電青霜」、「龍光」、「牛斗」等也都是本句對。這種對偶句不僅句式工整勻稱,而且錯綜多變,讀來節奏明快,整齊和諧,鏗鏘有力。

文中多次出現的典故。且都用得恰當貼切,非但沒有冗贅晦澀之感,還使文章顯得富麗典雅,委婉曲折、情意真切。「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屈賈誼於長沙」,「竄梁鴻於海曲」,這四個典故連用,隱喻作者命運坎坷、為沛王府修撰而受排斥打擊和因作《檄英王雞》文而被高宗逐出的遭遇,雖心懷憤懣之情,卻含而不露,且無金剛怒目之嫌。「北海雖賒,扶搖可接;東隅已逝,桑榆非晚」,這兩個典故是隱喻目己不畏險阻、壯心不已的堅強信念。「等終軍之弱冠」、「有懷投筆」、「慕愨意之長風」等典故。則隱喻自己「長風破浪」的浩氣和積極進取的決心。

化靜為動,以物擬人。運用擬人化的手法.將客觀靜止的事物寫成富有動態之感,這是《滕王閣序》的又一特點。作者善於選詞鍊字,活化物態「飛閣流丹」、「層台聳翠」,只因了「飛」、「流」、「聳」諸字,巍峨的樓閣便騰飛起來,殷殷的丹青竟汩汩流淌,層疊亭台上的翠色也高高聳出.靜物變成了動物,確有畫龍點睛之妙。而洪州古城,也只因「漂」、「帶」、「控」、「引」,變成了一位裁「三江」為衣襟,摘「五湖」作衣帶,近則制「蠻荊」,遠則接「甌越」的巨人。至於如「星馳」般的「俊采」。「如雲」的「勝友」,更是靈動活現,氣韻不凡。

前赤壁賦

宋代:蘇軾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於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馮通:憑)

於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裊裊,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郁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於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於悲風。」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共適一作:共食)

客喜而笑,洗盞更酌。餚核既盡,杯盤狼籍。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賞析:

此賦通過月夜泛舟、飲酒賦詩引出主客對話的描寫,既從客之口中說出了弔古傷今之情感,也從蘇子所言中聽到矢志不移之情懷,全賦情韻深致、理意透闢,實是文賦中之佳作。

第一段,寫夜遊赤壁的情景。作者「與客泛舟游於赤壁之下」,投入大自然懷抱之中,盡情領略其間的清風、白露、高山、流水、月色、天光之美,興之所至,信口吟誦《詩經·月出》首章「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把明月比喻成體態嬌好的美人,期盼著她的冉冉升起。與《月出》詩相回應,「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並引出下文作者所自作的歌云:「望美人兮天一方」,情感、文氣一貫。「徘徊」二字,生動、形象地描繪出柔和的月光似對遊人極為依戀和脈脈含情。在皎潔的月光照耀下白茫茫的霧氣籠罩江面,天光、水色連成一片,正所謂「秋水共長天一色」(王勃《滕王閣序》)。遊人這時心胸開闊,舒暢,無拘無束,因而「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乘著一葉扁舟,在「水波不興」浩瀚無涯的江面上,隨波飄蕩,悠悠忽忽地離開世間,超然獨立。浩瀚的江水與洒脫的胸懷,在作者的筆下騰躍而出,泛舟而游之樂,溢於言表。這是此文正面描寫「泛舟」游賞景物的一段,以景抒情,融情入景,情景俱佳。

第二段,寫作者飲酒放歌的歡樂和客人悲涼的簫聲。作者飲酒樂極,扣舷而歌,以抒發其思「美人」而不得見的悵惘、失意的胸懷。這裡所說的「美人」實際上乃是作者的理想和一切美好事物的化身。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這段歌詞全是化用《楚辭·少司命》:「望美人兮未來,臨風恍兮浩歌」之意,並將上文「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的內容具體化了。由於想望美人而不得見,已流露了失意和哀傷情緒,加之客吹洞簫,依其歌而和之,簫的音調悲涼、幽怨,「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裊裊,不絕如縷」,竟引得潛藏在溝壑里的蛟龍起舞,使獨處在孤舟中的寡婦悲泣。一曲洞簫,凄切婉轉,其悲咽低回的音調感人至深,致使作者的感情驟然變化,由歡樂轉入悲涼,文章也因之波瀾起伏,文氣一振。

第三段,寫客人對人生短促無常的感嘆。此段由賦赤壁的自然景物,轉而賦赤壁的歷史古迹。主人以「何為其然也」設問,客人以赤壁的歷史古迹作答,文理轉折自然。但文章並不是直陳其事,而是連用了兩個問句。首先以曹操的《短歌行》問道:「此非曹孟德之詩乎?」又以眼前的山川形勝問道:「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兩次發問使文章又泛起波瀾。接著,追述了曹操破荊州、迫使劉琮投降的往事。當年,浩浩蕩蕩的曹軍從江陵沿江而下,戰船千里相連,戰旗遮天蔽日。曹操志得意滿,趾高氣揚,在船頭對江飲酒,橫槊賦詩,可謂「一世之雄」。如今他在哪裡呢?曹操這類英雄人物,也只是顯赫一時,何況是自己,因而如今只能感嘆自己生命的短暫,羨慕江水的長流不息,希望與神仙相交,與明月同在。但那都是不切實際的幻想,所以才把悲傷愁苦「托遺響於悲風」,通過簫聲傳達出來。客的回答表現了一種虛無主義思想和消極的人生觀,這是蘇軾借客人之口流露出自己思想的一個方面。

第四段,是蘇軾針對客之人生無常的感慨陳述自己的見解,以寬解對方。客曾「羨長江之無窮」,願「抱明月而長終」。蘇軾即以江水、明月為喻,提出「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的認識。如果從事物變化的角度看,天地的存在不過是轉瞬之間;如果從不變的角度看,則事物和人類都是無窮盡的,不必羨慕江水、明月和天地。自然也就不必「哀吾生之須臾」了。這表現了蘇軾豁達的宇宙觀和人生觀,他贊成從多角度看問題而不同意把問題絕對化,因此,他在身處逆境中也能保持豁達、超脫、樂觀和隨緣自適的精神狀態,並能從人生無常的悵惘中解脫出來,理性地對待生活。而後,作者又從天地間萬物各有其主、個人不能強求予以進一步的說明。江上的清風有聲,山間的明月有色,江山無窮,風月長存,天地無私,聲色娛人,作者恰恰可以徘徊其間而自得其樂。此情此景乃緣於李白的《襄陽歌》:「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進而深化之。

第五段,寫客聽了作者的一番談話后,轉悲為喜,開懷暢飲,「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照應開頭,極寫游賞之樂,而至於忘懷得失、超然物外的境界。

這篇賦在藝術手法上有如下特點:

「情、景、理」融合。全文不論抒情還是議論始終不離江上風光和赤壁故事,形成了情、景、理的融合。通篇以景來貫串,風和月是主景,山和水輔之。作者抓住風和月展開描寫與議論。文章分三層來表現作者複雜矛盾的內心世界:首先寫月夜泛舟大江,飲酒賦詩,使人沉浸在美好景色之中而忘懷世俗的快樂心情;再從憑弔歷史人物的興亡,感到人生短促,變動不居,因而跌入現實的苦悶;最後闡發變與不變的哲理,申述人類和萬物同樣是永久地存在,表現了曠達樂觀的人生態度。寫景、抒情、說理達到了水乳交融的程度。

「以文為賦」的體裁形式。此文既保留了傳統賦體的那種詩的特質與情韻,同時又吸取了散文的筆調和手法,打破了賦在句式、聲律的對偶等方面的束縛,更多是散文的成分,使文章兼具詩歌的深致情韻,又有散文的透闢理念。散文的筆勢筆調,使全篇文情鬱郁頓挫,如「萬斛泉涌」噴薄而出。與賦的講究對偶不同,它相對更為自由,如開頭的一段「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於赤壁之下」,全是散句,參差疏落之中又有整飭之致。以下直至篇末,大多押韻,但換韻較快,而且換韻處往往就是文意的一個段落,這就使本文特別宜於誦讀,並且極富聲韻之美,體現了韻文的長處。

意象連貫,結構嚴謹。景物的連貫,不僅在結構上使全文儼然一體,精湛縝密,而且還溝通了全篇的感情脈絡,起伏變化。起始時寫景,是作者曠達、樂觀情狀的外觀;「扣舷而歌之」則是因「空明」、「流光」之景而生,由「樂甚」向「愀然」的過渡;客人寄悲哀於風月,情緒轉入低沉消極;最後仍是從眼前的明月、清風引出對萬物變異、人生哲理的議論,從而消釋了心中的感傷。景物的反覆穿插,絲毫沒有給人以重複拖沓的感覺,反而在表現人物悲與喜的消長的同時再現了作者矛盾心理的變化過程,最終達到了全文詩情畫意與議論理趣的完美統一。

歸去來兮辭·並序

魏晉:陶淵明

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瓶無儲粟,生生所資,未見其術。親故多勸余為長吏,脫然有懷,求之靡途。會有四方之事,諸侯以惠愛為德,家叔以余貧苦,遂見用於小邑。於時風波未靜,心憚遠役,彭澤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為酒。故便求之。及少日,眷然有歸歟之情。何則?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飢凍雖切,違己交病。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於是悵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猶望一稔,當斂裳宵逝。尋程氏妹喪於武昌,情在駿奔,自免去職。仲秋至冬,在官八十餘日。因事順心,命篇曰《歸去來兮》。乙巳歲十一月也。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舟遙遙以輕颺,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僕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

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於西疇。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內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乎遑遑欲何之?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

賞析:

晉安帝義熙元年(405),陶淵明棄官歸田,作《歸去來兮辭》。這篇辭體抒情詩,不僅是淵明一生轉折點的標誌,亦是中國文學史上表現歸隱意識的創作之高峰。全文描述了作者在回鄉路上和到家后的情形,並設想日後的隱居生活,從而表達了作者對當時官場的厭惡和對農村生活的嚮往。另一方面,也流露出詩人的一種「樂天知命」的消極思想。

淵明從晉孝武帝太元十八年(393)起為州祭酒,到義熙元年作彭澤令,十三年中,他曾經幾次出仕,幾次歸隱。淵明有過政治抱負,但是當時的政治社會已極為黑暗。晉安帝元興二年(403),軍閥桓玄篡晉,自稱楚帝。元興三年,另一個軍閥劉裕起兵討桓,打進東晉都城建康(今江蘇南京)。至義熙元年,劉裕完全操縱了東晉王朝的軍政大權。這時距桓玄篡晉,不過十五年。伴隨著這些篡奪而來的,是數不清的屠殺異己和不義戰爭。淵明天性酷愛自由,而當時官場風氣又極為腐敗,諂上驕下,胡作非為,廉恥掃地。一個正直的士人,在當時的政洽社會中決無立足之地,更談不上實現理想抱負。淵明經過十三年的曲折,終於徹底認清了這一點。淵明品格與政治社會之間的根本對立,註定了他最終的抉擇——歸隱。

辭前有序,是一篇優秀的小品文。從「余家貧」到「故便求之」這上半幅,略述自己因家貧而出仕的曲折經歷。其中「親故多勸余為長吏,脫然有懷」,及「彭澤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為酒,故便求之」,寫出過去出仕時一度真實有過的欣然嚮往,足見詩人天性之坦誠。從「及少日」到「乙巳歲十一月也」這後半幅,寫出自己決意棄官歸田的原因。「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是棄官的根本原因。幾經出仕,詩人深知為「口腹自役」而出仕,即是喪失自我,「深愧平生之志」。因此,「飢凍雖切」,也決不願再「違己交病」。語言雖然和婉,意志卻是堅如金石,義無反顧。至於因妹喪而「自免去職」,只是一表面原因。序是對前半生道路的省思。辭則是淵明在脫離官場之際,對新生活的想象和嚮往。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起二句無異對自己的當頭棒喝,正表現人生之大徹大悟。在詩人的深層意識中,田園,是人類生命的根,自由生活的象徵。田園將蕪,意味著根的失落,自由的失落。歸去來兮,是田園的召喚。也是詩人本性的召喚。「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是說自己使心為身所驅役,既然自作自受,那又何必悵惘而獨自悲戚呢。過去的讓它過去就是了。詩人的人生態度是堅實的。「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過去不可挽回,未來則可把握,出仕已錯,歸隱未晚。這一「悟」、一「知」、一「覺」,顯示著詩人把握了自己,獲得了新生。「舟遙遙以輕颺,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此四句寫詩人想像取道水陸,日夜兼程歸去時的滿心喜悅。舟之輕颺,風之吹衣,見得棄官之如釋重負。晨光熹微,恨不見路,則見出還家之歸心似箭。這是出了樊籠向自由的奔赴呵。連陸行問道於行人,那小事也真實可喜。

「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僕歡迎,稚子候門。」一望見家門,高興得奔跑,四十一歲的詩人,仍是這樣的天真。僮僕歡喜地相迎,那是因為詩人視之為「人子」而「善遇之」(蕭統《陶淵明傳》)。孩兒們迎候於門,那是因為爹爹從此與他們在一起。從這番隆重歡迎的安排中,已隱然可見詩人妻子之形象。「其妻翟氏亦能安勤苦,與其同志」(出處同上)。在歡呼雀躍的孩子們的背後,是她怡靜喜悅的微笑。「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望見隱居時常踏的小徑已然荒涼,詩人心頭乍然湧上了對誤入仕途的悔意;只是那傲然於荒徑中的松菊,又使詩人欣慰於自己本性的猶存。攜幼入室,見得妻子理家撫幼,能幹賢淑。那有酒盈樽,分明是妻子之一片溫情。多麼溫馨的家庭,這是歸隱的保證。「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飲酒開懷,陋室易安,寫出詩人之知足長樂。斜視庭柯,傲倚南窗,則寫詩人之孤介傲岸。

「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詩人的心靈與生活,已與世俗隔絕,而向自然開放。日日園中散步,其樂無窮。拄杖或游或息,時時昂首遠望,也只有高天闊地的大自然,才容得下詩人的傲岸呵。「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此四句之描寫,顯然寄託深遠。宋葉夢得《避暑錄話》評上二句:「此陶淵明出處大節。非胸中實有此境,不能為此言也。」雲「無心」而「出」,鳥「倦飛」「知還」,確乎喻說了詩人由出仕而歸隱的心路歷程。清陶澍集注《靖節先生集》評下二句:「閔晉祚之將終,深知時不可為,思以岩棲谷隱,置身理亂之外,庶得全其後凋之節也。」日光暗淡,日將西沉,是否哀憫晉祚,姑且不論,流連孤松則顯然象徵詩人的耿介之志。本辭中言「松菊」,言「庭柯」,言「孤松」,一篇之中,三致意矣。「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詩人與世俗既格格不入,還出遊往求什麼呢。「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於西疇。」親人之情話,農人談莊稼,是多麼悅耳,多麼真實。什麼「應束帶見」官的討厭話,再也聽不見啦。除了琴書可樂,大自然本來也是一部讀不盡的奇書,何況正逢上充滿希望的春天。「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丘。」

駕車乘舟,深入山水,山道深幽,山路崎嶇,皆使人興緻盎然。「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大自然充滿了生機、韻律,令人歡欣鼓舞,亦令人低徊感慨。萬物暢育,正當青春,而自己呢,已近老年。「已矣乎,寓形宇內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乎遑遑兮欲何之。」省察生命之有限,愈覺自由之可貴。生年無多,何不順從心愿而行,又何須汲汲外求?「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帝鄉即仙鄉,指道教所說神仙世界,其實亦可兼指佛教所說西方凈土。富貴功名非我心愿,彼岸世界也不可信。由此即可透視淵明的人生哲學。他既否定了世俗政治社會,亦摒棄了宗教彼岸世界。在士風熱衷官職、同時佛老盛行的東晉時代,其境界不可謂不高明。他的人生態度是認真的、現世的。他要在自己的生活中,求得人生之意義,實現人生之價值。「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此四句是詩人理想人生的集中描寫。天好則出遊,農忙則耕種,登高則長嘯,臨水則賦詩。勞動、自然、人文,構成詩人充實的全幅生命。「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結二句是詩人人生哲學的高度概括。《周易·繫辭》云:「樂天知命故不憂。」化、天命,皆指自然之道。讓自己的生命始終順應自然之道,即實現了人生的意義,此足可快樂,此即為快樂,還有何疑慮呢!這是超越的境界,同時又是足踏實地的。

《歸去來兮辭》是辭體抒情詩。辭體源頭是《楚辭》,尤其是《離騷》。《楚辭》的境界,是熱心用世的悲劇境界。《歸去來兮辭》的境界,則是隱退避世的超越境界。中國傳統士人受到儒家思想教育,以積極用世為人生理想。在政治極端黑暗的歷史時代,士人理想無從實現,甚至生命亦無保障,這時,棄仕歸隱就有了其真實意義。其意義是拒絕與黑暗勢力合作,提起獨立自由之精神。陶淵明,是以詩歌將這種歸隱意識作了真實、深刻、全面表達的第一人。《歸去來兮辭》在辭史和文學史上的重要意義,即在於此。

在兩宋時代,《歸去來兮辭》被人們所再發現、再認識。歐陽修說:「晉無文章,唯陶淵明《歸去來辭》而已。」宋庠說:「陶公《歸來》是南北文章之絕唱。」評量了此辭在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李格非說:「《歸去來辭》,沛然如肺腑中流出,殊不見有斧鑿痕。」朱熹說:「其詞意夷曠蕭散,雖托楚聲,而無尤怨切蹙之病。」(上引文見陶澍集注本)則指出了此辭真實、自然、沖和的風格特色。宋人這些評論,是符合實際的。(鄧小軍)

讀《歸去來兮辭》,並不能給人一種輕鬆感,因為在詩人看似逍遙的背後是一種憂愁和無奈。陶淵明本質上不是一個只喜歡遊山玩水而不關心時事的純隱士,雖然他說「性本愛丘山」,但他的骨子裡是想有益於社會的。魯迅先生在談到陶淵明時說:「就是詩,除論客所佩服的『悠然見南山』之外,也還有『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類的『金剛怒目』式,在證明著他並非整天整夜的飄飄然。」(《題未定草》)透過「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違」這些憤激之語,我們感到了沉重。

《歸去來兮辭》的寫景是實寫還是虛寫?錢鍾書先生說:「《序》稱《辭》作於十一月,尚在仲冬;倘為追述、直錄,豈有『木欣欣以向榮』,『善萬物之得時』等物色?亦豈有『農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於西疇』、『或植杖而耘耔』等人事?其為未歸前之想象,不言而可喻矣。」(參見錢鍾書《管錐編》1225~1226,中華書局,1979)如此說來,本文第一大寫作特色就是想象。作者寫的不是眼前之景,而是想象之景,心中之景。那麼,寫心中之景與眼前之景有什麼不同嗎?眼前之景,為目之所見,先有其景後有其文,文景相符,重在寫真;心中之景,為創造之景,隨心之所好,隨情之所至,心到景到,未必有其景,有其景則未必符其實,抒情表意而已。

本文語言十分精美。詩句以六字句為主,間以三字句、四字句、七字句和八字句,朗朗上口,韻律悠揚。句中襯以「之」、「以」、「而」等字,舒緩雅緻。有時用疊音詞,音樂感很強。如「舟遙遙以輕颺,風飄飄而吹衣」、「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多用對偶句,或正對,或反對,都恰到好處。描寫和抒情、議論相結合,時而寫景,時而抒情,時而議論,有景,有情,有理,有趣。

語文人生·最後說明一點,就是陶淵明雖然歸隱田園,且不論他這種做法是積極還是消極,但他畢竟不同於勞動人民。他寫《歸園田居》也罷,寫《歸去來兮辭》也罷,實際上是那個時代的一種現象,歸隱田園的也並非他一人。然而他的歸隱造就了一個文學家,形成了一種文學風格,在中國文學史上熠熠生輝,光照千秋。歐陽修說:「晉無文章,惟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一篇而已。」此話雖過,但可以見出它在文學史中的地位。

陳情表

魏晉:李密

臣密言:臣以險釁,夙遭閔凶。生孩六月,慈父見背;行年四歲,舅奪母志。祖母劉愍臣孤弱,躬親撫養。臣少多疾病,九歲不行,零丁孤苦,至於成立。既無伯叔,終鮮兄弟,門衰祚薄,晚有兒息。外無期功強近之親,內無應門五尺之僮,煢煢孑立,形影相弔。而劉夙嬰疾病,常在床蓐,臣侍湯藥,未曾廢離。(愍一作:憫 煢煢孑立 一作:獨立)

逮奉聖朝,沐浴清化。前太守臣逵察臣孝廉;后刺史臣榮舉臣秀才。臣以供養無主,辭不赴命。詔書特下,拜臣郎中,尋蒙國恩,除臣洗馬。猥以微賤,當侍東宮,非臣隕首所能上報。臣具以表聞,辭不就職。詔書切峻,責臣逋慢;郡縣逼迫,催臣上道;州司臨門,急於星火。臣欲奉詔賓士,則劉病日篤,欲苟順私情,則告訴不許。臣之進退,實為狼狽。

伏惟聖朝以孝治天下,凡在故老,猶蒙矜育,況臣孤苦,特為尤甚。且臣少仕偽朝,歷職郎署,本圖宦達,不矜名節。今臣亡國賤俘,至微至陋,過蒙拔擢,寵命優渥,豈敢盤桓,有所希冀!但以劉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人命危淺,朝不慮夕。臣無祖母,無以至今日,祖母無臣,無以終余年。母孫二人,更相為命,是以區區不能廢遠。

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今年九十有六,是臣盡節於陛下之日長,報養劉之日短也。烏鳥私情,願乞終養。臣之辛苦,非獨蜀之人士及二州牧伯所見明知,皇天后土,實所共鑒。願陛下矜憫愚誠,聽臣微志,庶劉僥倖,保卒余年。臣生當隕首,死當結草。臣不勝犬馬怖懼之情,謹拜表以聞。

賞析:

「多情」的《陳情表》

《陳情表》是李密寫給晉武帝的一份公文,也是我國古代散文中的一篇「奇文」。字字生情,句句含情,《陳情》之情,耐人尋「情」。

傾苦情。文章開篇陳述的是作者不幸的命運:孩提時代,父喪母嫁,失怙失恃;成長時代,體弱多病,零丁孤苦;成人之後,無親無戚,晚有兒息;如今現實,祖母卧病,侍葯難離。「外無期功強近之親,內無應門五尺之僮,煢煢孑立,形影相弔。」一句話濃縮了李密祖孫二人凄苦相依的命運,也表露了他滄桑過後的人生感慨。苦情動心,真誠感人。

說難情。首先是進退兩難。一方面是推孝廉,舉秀才,拜郎中,除洗馬。四次徵召,先地方,后朝廷。國恩難報,君情難違。另一方面,祖母供養無主,疾病日重。養恩難忘,親情難捨。其次是強人所難。在辭不赴命,辭不就職之後,作者等來的是詔書的責備、郡縣的逼迫、州司的催追。在申訴不被允許的情況下,「臣之進退,實為狼狽」。無奈的話語中,含蓄地表達了對「聖朝」統治者強人所難的不滿之情。

消疑情。「少仕偽朝」,屢召不應,難免讓晉朝統治者產生懷疑。是貪戀舊朝,「忠臣不事二君」,還是疑慮「聖朝」,顧慮重重?無論兩種想法的哪一種得到證實,都可能給李密帶來殺身之禍。舊朝時,「本圖宦達,不矜名節」,新朝時,「過蒙拔擢,寵命優渥」。對比中,表明了李密的立場,流露了李密的感恩之心,更消除了晉朝統治者心中的鬱結。接下來,祖孫二人「更相為命」的苦情的再次強調,既順應了晉朝以孝治天下的治國綱領,又委婉地告訴了晉武帝侍奉祖母是他「不仕」的唯一原因。

表忠情。先有「非臣隕首所能上報」的感觸,後有先盡孝后盡忠的承諾,終有「生當隕首,死當結草」的誓言。忠君之情,溢於言表;感君之恩,動人心魄。

《陳情》如此「多情」,也就難怪晉武帝會做出「停詔,允其不仕」的決定,也就難怪千古文人讚歎之聲聲聲不已了。

蘭亭集序 / 蘭亭序

魏晉:王羲之

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

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託,放浪形骸之外。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不知老之將至一作:曾不知老之將至)

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於懷。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后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

賞析:

文描繪了蘭亭的景緻和王羲之等人集會的樂趣,抒發了作者盛事不常、「修短隨化,終期於盡」的感嘆。作者時喜時悲,喜極而悲,文章也隨其感情的變化由平靜而激蕩,再由激蕩而平靜,極盡波瀾起伏、抑揚頓挫之美,所以《蘭亭集序》才成為名篇佳作。全文共三段。

文章首段記敘蘭亭聚會盛況,並寫出與會者的深切感受。先點明聚會的時問、地點、緣由,后介紹與會的人數之多,範圍之廣,「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接著寫蘭亭周圍優美的環境。先寫高遠處:「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再寫近低處「清流激湍」;然後總寫一筆:「映帶左右」。用語簡潔。富有詩情畫意。在寫景的基礎上,由此順筆引出臨流賦詩,點出盛會的內容為「一觴一詠」,「暢敘幽情」,「雖無絲竹管弦之盛」,這是反面襯托之筆,以加張表達賞心悅目之情。最後指出盛會之日正逢爽心恰人的天時,「天朗氣清」為下文的「仰觀」、「俯察」提供了有利條件;「惠風和暢」又與「暮春之初」相呼應。此時此地良辰美景,使「仰觀」、「俯察」,「遊目騁懷」、「視聽之娛」完全可以擺脫世俗的苦惱,盡情地享受自然美景,抒發自己的胸臆。至此,作者把與會者的感受歸結到「樂」字上面。筆勢疏朗簡凈,毫無斧鑿痕迹。

文章第二段,闡明作者對人生的看法,感慨人生短哲,盛事不常,緊承土文的「樂」字,引發出種種感慨。先用兩個「或」字,從正反對比分別評說「人之相與,俯仰一世」的兩種不同的具體表現,一是「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一是「因寄所託,放浪形骸之外」。然後指出這兩種表現儘管不同,但心情卻是一樣的。那就是「當其欣於所遇」時,都會「快然自足」,卻「不知老之將至」。這種感受,正是針對正文「游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的聚會之樂而發,側重寫出樂而忘悲。接著由「欣於幾所遇」的樂引出「情隨事遷」的優,寫出樂而生憂,發出「修短隨化,終期於盡」的慨嘆、文章至此,推進到生死的大問題。最後引用孔了所說的「死生亦大矣」一句話來總結全段,道出了作者心中的「痛」之所在。

最後一段說明作序的緣由。文章緊承上文「死生亦大矣」感發議論,從親身感受談起,指出每每發現「昔人興感之由」和自己的興感之由完全一樣,所以「未嘗不臨文嗟悼」,可是又說不清其中原因。接著把筆鋒轉向了對老莊關於「一生死」,「齊彭祖」論調的批判,認為那完全是「虛誕」和「妄作」。東晉時代的文人士大夫崇尚老莊,喜好虛無土義的清談,莊子認為自然萬物「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莊子·齊物論》),且把長壽的彭祖和夭折的兒童等同看待,認為「莫壽於殤子,而彭祖為夭」。作者能與時風為悖。對老莊這種思想的大膽否定,是難能可貴的,然後作者從由古到今的事實中做了進一步的推斷:「后之視今,亦由今之視昔」。基於這種認識,所以才「列敘時人,錄其所述」,留於後人去閱讀。儘管將來「事殊事異」,但「所以興懷。其一致也」。這就從理論上說清了所以要編《蘭亭詩集》的原因。最後一句,交代了寫序的目的,引起後人的感懷。文字收束得直截了當,開發的情思卻綿綿不絕。

這篇序言疏朗簡凈而韻味深長,突出地代表了王羲之的散文風格。且其造語玲瓏剔透,琅琅上口。是古代駢文的精品。《蘭亭集序》在駢文的幾個方面都有所長。在句法上,對仗整齊,句意排比,如「群賢畢至,少長咸集」,「仰觀宇廟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託,放浪形骸之外」,兩兩相對,音韻和諧,無斧鑿之痕,語言清新、樸素自然。屬於議論部分的文字也非常簡沽,富有表現力,在用典上也只用「齊彭盪」和「修楔事」這樣淺顯易儲的典故,這樣樸素的行文與東晉對代雕章琢句,華而不實的文風形成鮮明對照。

這篇文章體現了王羲之積極入世的人生觀,和老莊學說主張的無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鄭伯克段於鄢

先秦:左丘明

初,鄭武公娶於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驚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惡之。愛共叔段,欲立之。亟請於武公,公弗許。

及庄公即位,為之請制。公曰:「制,岩邑也,虢叔死焉。佗邑唯命。」請京,使居之,謂之京城大叔。祭仲曰:「都城過百雉,國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過參國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將不堪。」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對曰:「姜氏何厭之有!不如早為之所,無使滋蔓,蔓難圖也。蔓草猶不可除,況君之寵弟乎!」公曰:「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

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貳於己。公子呂曰:「國不堪貳,君將若之何?欲與大叔,臣請事之;若弗與,則請除之。無生民心。」公曰:「無庸,將自及。」大叔又收貳以為己邑,至於廩延。子封曰:「可矣,厚將得眾。」公曰:「不義,不暱,厚將崩。」

大叔完聚,繕甲兵,具卒乘,將襲鄭。夫人將啟之。公聞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帥車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段入於鄢,公伐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

書曰:「鄭伯克段於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稱鄭伯,譏失教也;謂之鄭志。不言出奔,難之也。

遂寘姜氏於城潁,而誓之曰:「不及黃泉,無相見也。」既而悔之。潁考叔為潁谷封人,聞之,有獻於公,公賜之食,食舍肉。公問之,對曰:「小人有母,皆嘗小人之食矣,未嘗君之羹,請以遺之。」公曰:「爾有母遺,繄我獨無!」潁考叔曰:「敢問何謂也?」公語之故,且告之悔。對曰:「君何患焉?若闕地及泉,隧而相見,其誰曰不然?」公從之。公入而賦:「大隧之中,其樂也融融!」姜出而賦:「大隧之外,其樂也洩洩。」遂為母子如初。

君子曰:「潁考叔,純孝也,愛其母,施及庄公。《詩》曰:『孝子不匱,永錫爾類。』其是之謂乎!」

賞析:

《鄭伯克段於鄢》是編年體史書《左傳》的一個片段,卻儼然一篇完整而優美的記事散文。文章把發生在兩千七百多年前的這一歷史事件,具體可感地呈現在我們眼前,使我們彷彿真的進入了時間隧道,面對面地聆聽歷史老人繪聲繪色地講述這一事件的緣起、發生、發展和最後結局。從而,不僅讓我們明了這一歷史事件的真實情況,同時也讓我們看到了相關人物的內心世界,並進而感悟到鄭國最高統治者內部奪權鬥爭的尖銳性和殘酷性。

《鄭伯克段於鄢》能有這樣的藝術效果,有多方面的原因,但主要是記敘得法。此文並不平鋪直敘地記述事件的發展過程,而是緊緊抓住相關人物性格的發展邏輯及其言行展開記述。這樣,不僅使我們清楚地看到,正是相關人物的固有個性決定著事件的發展和結局;同時又使我們在事件的發展和結局中,更清楚地看到了相關人物的固有個性。

通過《鄭伯克段於鄢》,我們還可以深刻地感悟到《左傳》的一種總體行文特點,即不著一褒字,也不著一貶字,而褒貶自在其中。這種手法,也正是《春秋》一書所用的手法。即後來常說的「春秋筆法」。即如我們所說的鄭莊公陰險狡詐、姜氏偏心溺愛、共叔段貪得無厭,並非作者直接告訴我們,而是通過他們各自的言行惟妙惟肖地表現出來。好的敘事體作品,作者的傾向是在真實而客觀地敘述和描寫故事的發展過程中自然而然地顯現出來的。

《鄭伯克段於鄢》結構完整,情節波瀾起伏,人物形象鮮明生動.尤其是把鄭莊公老謀深算的性格刻畫的淋漓盡致.鄭莊公先封叔段於京,又聽任叔段"不度","命西鄙北鄙貳於己",既而"收貳以為己邑",最後"伐諸鄢",有人認為表現了庄公的"仁慈"和"忍讓",有人卻認為他是有意"養成其惡".此事是春秋開篇的第一則故事,除了說明多行不義必自斃之外還講說了兄弟的悌,以及後面潁考叔勸君,庄公掘地見母表現出的孝及君臣之義,是孝悌故事中的經典。

「遂為母子如初」的結尾,有人稱之為醜劇,亦不為過,像姜氏母子這樣早已失去了普通人性的典型人物,在經過了一場你死我活的掙斗之後,能夠毫無芥蒂再敘什麼天倫之樂嗎?何況在剛出生之時就埋下了怨恨的種子,「遂為母子如初」的「初」字就缺乏依據,顯得勉強了,血腥的廝殺早就把統治階級竭力宣揚的那層薄薄的「孝悌」的外衣撕得粉碎了。無怪乎史官對此事的評論也感到為難了。「孝子不匱、永錫爾類」這是作者針對潁考叔而說的。將孝道永賜予汝之族類,似乎是鄭莊公受到潁考叔孝母的感染,其實不過是庄公藉此就坡下驢。他之所以欣然接受潁考叔的建議,不過是企圖縫補這些破碎的外衣,掩蓋已經充分暴露的骯髒的軀體和醜惡的靈魂。這也是千古奸雄的伎倆,因為在這裡鄭莊公又集中地表現了他的偽善,而偽善是永遠和醜惡伴隨在一起的。

種樹郭橐駝傳

唐代:柳宗元

郭橐駝,不知始何名。病僂,隆然伏行,有類橐駝者,故鄉人號之「駝」。駝聞之,曰:「甚善。名我固當。」因舍其名,亦自謂橐駝雲。

其鄉曰豐樂鄉,在長安西。駝業種樹,凡長安豪富人為觀游及賣果者,皆爭迎取養。視駝所種樹,或移徙,無不活,且碩茂,早實以蕃。他植者雖窺伺效慕,莫能如也。

有問之,對曰:「橐駝非能使木壽且孳也,能順木之天,以致其性焉爾。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築欲密。既然已,勿動勿慮,去不復顧。其蒔也若子,其置也若棄,則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長而已,非有能碩茂之也;不抑耗其實而已,非有能早而蕃之也。他植者則不然,根拳而土易,其培之也,若不過焉則不及。苟有能反是者,則又愛之太恩,憂之太勤,旦視而暮撫,已去而復顧,甚者爪其膚以驗其生枯,搖其本以觀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離矣。雖曰愛之,其實害之;雖曰憂之,其實仇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為哉!」

問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駝曰:「我知種樹而已,官理,非吾業也。然吾居鄉,見長人者好煩其令,若甚憐焉,而卒以禍。旦暮吏來而呼曰:『官命促爾耕,勖爾植,督爾獲,早繅而緒,早織而縷,字而幼孩,遂而雞豚。』鳴鼓而聚之,擊木而召之。吾小人輟飧饔以勞吏者,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故病且怠。若是,則與吾業者其亦有類乎?」

問者曰:「嘻,不亦善夫!吾問養樹,得養人術。」傳其事以為官戒。

賞析:

本文題目雖稱為「傳」,但並非是一般的人物傳記。文章以老莊學派的無為而治,順乎自然的思想為出發點,借郭橐駝之口,由種樹的經驗說到為官治民的道理,說明封建統治階級有時打著愛民、憂民或恤民的幌子,卻收到適得其反的效果,仍舊民不聊生。這種思想實際上就是「聖人不死,大盜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爭」的老莊思想的具體反映。唐代從安史之亂以後,老百姓處於水深火熱之中,苦不堪言。只有休養生息,才能恢復元氣。如果封建統治者仍借行政命令瞎指揮,使老百姓疲於奔命,或者以行「惠政」為名,廣大人民既要送往迎來,應酬官吏;又不得不勞神傷財以應付統治者攤派的任務,這隻能使人民增加財物負擔和精神痛苦。

文章先寫橐駝的命名、橐駝種樹專長和種樹之道,然後陡然轉入「官理」,說出—番居官治民的大道理。上半篇為橐駝之傳,目的是為下半篇的論述張本;下半篇的治民之理是上半篇種樹之道的類比和引申,前賓後主,上下相應,事理相生,發揮了寓言體雜文筆法的藝術表現力。

本文共五段,一、二段介紹傳記主人公的姓名、形象特徵,以及籍貫、職業和技術特長。這二段看似閑筆,卻生動有趣,給文章帶來了光彩色澤。

在《莊子》書中所描繪的許多人物,有的具有畸形殘疾,如《養生主》《德充符》中都寫到失去單足或雙足的人,《人間世》中則寫了一個怪物支離疏;有的則具有特異技能,如善解牛的庖丁,運斤成風的匠人,承蜩的佝僂丈人等。柳宗元寫這篇傳記,把這兩種特點都集中在郭橐駝一人身上,他既有殘疾,又精於種樹。可見柳宗元不僅在文章的主題思想方面繼承了《莊子》的觀點,連人物形象的刻畫也靈活地吸取了《莊子》的寫作手法。

橐駝即駱駝,人們稱這位主人公為橐駝,原帶有開玩笑,甚至嘲諷性質。但這位種樹的郭師傅不但不以為忤,反欣然接受。柳宗元在這裡不著痕迹地寫出了這位自食其力的勞動者的善良性格。但作者這樣寫仍是有所本的。在《莊子》的《應帝王》和《天道》中,都有這樣的描寫,即人們把一個人呼之為牛或呼之為馬,他都不以為忤,反而欣然答應。這同郭橐駝欣然以橐駝為名是一樣的。這種描寫實際上也體現了老莊學派順乎自然的思想,即認為「名」不過是外加上去的東西,並不能影響一個人的實質,所以任人呼牛呼馬,思想上都不致受到干擾波動;相反,甚至以為被人呼為牛馬也並不壞。

雨果在《巴黎聖母院》中塑造了一個形貌醜陋而心地善良的敲鐘人,這個藝術形象對後世影響很大。直到電視劇《女奴》中的花匠也屬於這一類型。其實,這種把外表醜陋而心靈美統一在一個人身上的描寫,在我國,可以說從《莊子》就開始了。柳宗元所塑造的郭橐駝形象也是這方面的典型。不過柳宗元是把「丑」和「真」(他思想上認識到顛撲不破的真理)統一起來,雨果是把「丑」和「善」統一起來,略有不同而已。

后一小段寫郭橐駝種樹的特異技能。他種樹的特點有二:一是成活率高;二是長得碩茂,容易結果實,即所謂「壽且孳」。作者在後文沒有寫郭橐駝種樹的移栽易活的特點,只提到栽了樹不妨害其成長的這一面。其實這是省筆。蓋善植者必善移樹,只有掌握了事物發展的內部規律才能得到更大的自由。所以這裡為了使文章不枝不蔓,只點到而止。在這一小段的收尾處還布置了一個懸念。即「他植者雖窺伺效慕,莫能如也」。讀者從這兒必然急於想知道郭橐駝種樹到底有什麼訣竅。而下文卻講的是極其平凡而實際卻很難做到的道理:「順木之天以致其性。」可見郭並不藏私,而是「他植者」的修養水平和掌握規律的深度太不夠了。從這裡,作者已暗示給我們一個道理,即「無為而治」並不等於撒手不管或放任自流。這個道理從下面兩大段完全可以得到證明。[6-7]

第三段是郭橐駝自我介紹種樹的經驗。前後是正反兩面對舉,關鍵在於「順木之天以致其性」。為了把這一道理闡述得更深刻、更有說服力,文章用了對比的寫法,先從種植的當與不當進行對比。究竟什麼是樹木的本性呢?「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築欲密」,四個「欲」字,既概括了樹木的本性,也提示了種樹的要領。郭橐駝正是順著樹木的自然性格栽種,從而保護了它的生機,因而收到「天者全而其性得」的理想效果。這正是郭橐駝種樹「無不活」的訣竅。他植者則不然,他們違背樹木的本性,種樹時「根拳而土易,其培之也,若不過焉則不及」,因此必然遭致「木之性日以離」的惡果。這就回答了上段的問題,他們「莫能如」的根本原因就在於學標不學本。繼從管理的善與不善進行對比。「勿動勿慮,去不復顧。其蒔也若子,其置也若棄」是郭橐駝的管理經驗。乍看,好像將樹種下去以後,聽之任之,不加管理。事實上,橐駝的「勿動勿慮」,移栽時的「若子」,種完后的「若棄」,正是最佳的管理,沒有像疼愛孩子那樣的精心培育,就不會有理想的效果。他植者不明此理,思想上不是撒手不管而是關心太過,什麼都放不下,結果適得其反,「雖曰愛之,其實害之;雖曰憂之,其實仇之」,壓抑了甚至扼殺了樹木的生機。這兩層對比寫法,句式富於變化。寫橐駝種樹,用的是整齊的排比句,而寫他植者之種樹不當,則用散句來表示,文章顯得錯落有致。「雖曰愛之,其實害之;雖曰憂之,其實仇之」用押韻的辭句,使重點突出,系從《莊子·馬蹄》的寫法變化而出。從介紹橐駝的種樹經驗上可以看出,柳宗元的觀點同老莊思想還是有差別的。柳是儒、道兩家思想的結合,他並不主張一味聽之任之的消極的「順乎自然」,而是主張在掌握事物內部發展規律下的積極的適應自然。他要求所有的種樹人都能做到認識樹木的天性,即懂得如何適應樹木生長規律的業務。把種樹的道理從正反兩面講清楚以後,文章自然就過渡到第四段。

四、五段是正面揭出本旨,實為一篇之「精神命脈」。作者通過對話,運用「養樹」與「養人」互相映照的寫法,把種樹管樹之理引申到吏治上去。對「養人」之不善,文章先簡要地用幾句加以概括:「好煩其令,若甚憐焉,而卒以禍」,這與上文「他植者」養樹管理之不善遙相呼應。接著用鋪陳的手法,把「吏治不善」的種種表現加以集中,加以典型化,且有言有行,刻畫細緻入微,入木三分。如寫官吏們大聲吆喝,驅使人民勞作,一連用了三個「爾」,四個「而」和七個動詞,把俗吏來鄉,雞犬不寧的景象描繪得淋漓盡致。作者最後以「問者」的口吻點出「養人術」三字,這個「養」字很重要。可見使天下長治久安,不僅要「治民」,更重要的還要「養民」,即使人民得到休生養息,在元氣大傷后得到喘息恢復的機會,也就是後來歐陽修說的「涵煦之深」。這才是柳宗元寫這篇文章的最終目的。

綜觀全文,我們應注意三點:一是無論種樹或治民,都要「順天致性」,而不宜違逆其道;二是想要順天致性,必先掌握樹木或人民究竟怎樣才能「碩茂以蕃」,亦即摸清事物發展規律;三是動機效果必須統一,不允許好心辦壞事,或只把好心停留在表面上和口頭上。把這三點做好,才算懂得真正的「養人術」。

為徐敬業討武曌檄 / 代李敬業討武曌檄

唐代:駱賓王

偽臨朝武氏者,性非和順,地實寒微。昔充太宗下陳,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節,穢亂春宮。潛隱先帝之私,陰圖後房之嬖。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踐元後於翚翟,陷吾君於聚麀。加以虺蜴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姊屠兄,弒君鴆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猶復包藏禍心,窺竊神器。君之愛子,幽之於別宮;賊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嗚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虛侯之已亡。燕啄皇孫,知漢祚之將盡;龍漦帝后,識夏庭之遽衰。

敬業皇唐舊臣,公侯冢子。奉先君之成業,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興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豈徒然哉!是用氣憤風雲,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順宇內之推心,爰舉義旗,以清妖孽。南連百越,北盡三河,鐵騎成群,玉軸相接。海陵紅粟,倉儲之積靡窮;江浦黃旗,匡複之功何遠?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沖而南斗平。喑嗚則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

公等或家傳漢爵,或地協周親,或膺重寄於爪牙,或受顧命於宣室。言猶在耳,忠豈忘心?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托?倘能轉禍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勛,無廢舊君之命,凡諸爵賞,同指山河。若其眷戀窮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幾之兆,必貽后至之誅。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移檄州郡,咸使知聞。

賞析:

作為軍用文書的檄文,本篇確實達到了「事昭而理辨,氣盛而辭斷」(《文心雕龍·檄移》)的要求。首段曆數武氏罪惡昭彰,警醒李唐社稷面臨生死存亡之秋,為興兵討武鋪墊了充足的理由,可謂「事昭而理辨」;次段接寫敬業舉義之名正言順和兵威強盛之必勝無疑,可謂氣盛京藩,文武響應,示之以大義,動之以刑賞,更是理直氣壯,慷慨果斷。

首段分兩層:先曆數武氏之罪不容誅,緊扣首句一個」偽」字(篡位不合法、非正統)。第二層先以呼籲領起,前兩段感嘆王佐之臣已被殺盡,譏刺現有朝臣中再無霍光、劉章那樣輔佐;以漢成帝後趙飛燕,周幽王褒擬為喻,直斥武后是亡國滅君的禍根,說明李唐社稷危在旦夕。為下段寫興兵討武、匡扶唐室刻不容緩,做了有力鋪墊。

次段亦分兩層,先寫起兵之正義,再寫其兵威之壯大。從多方面鋪張揚厲,說明天時、地利、人和均佔優勢,必然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整段從道義之正和實力之強兩方面來爭取人心,理直氣壯,慷慨磅礴,具有很強的號召力和凝聚力。駱賓王提出了文章的主人公——李敬業。敬業乃是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一的英國公徐世績之後,所以駱賓王說:「敬業皇唐舊臣,公侯冢子。奉先帝之成業,荷本朝之厚恩。」寥寥數語就表明李敬業為國盡忠的決心,其言語使人信服,富有號召力。之後文章由痛訴武則天的暴行轉而號召宗室功勛、人民大眾團結起來反對武氏之暴行、拯救大唐江山水火之中。「是用氣憤風雲,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順宇內之推心。爰舉義旗,以清妖孽。」

末段針對各方先示之以大義:前四句呼籲在朝諸君,皆厚蒙國恩重託,不論宗室異姓,討逆義不容辭;接以「一抔之未乾,六尺之孤安在」詰問,激發故君之思和新君之危,是動之以深情。再以「凡諸爵賞,同指山河」正面餌之以賞賜:以不察徵兆,「后至之誅」懷之以刑罰。末句「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氣勢磅礴,充滿必勝信心,成為後世經常引用的警句。

偽臨朝武氏者,性非和順,地實寒微。」第一句話就表明了,武則天的偽善。武則天是中國歷史中少有的毒婦,其任用酷吏、奢靡淫亂、興佛傷民,陷大唐錦繡山河於水深火熱之中,屠殺皇室宗親、功勛權貴,是一個雙手粘滿皇室和人民鮮血的屠夫、一個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的暴君。駱賓王的《為李敬業討武曌檄》乃反武之至文。文章從開頭就直指武則天的種種惡性,精明簡潔、鞭撻入理,將一個醜陋猥褻的毒婦形象展現在我們眼前。使讀者憤恨、聽者泣涕,皆哀大唐之不幸、怒武賊之淫虐。文章寫武則天淫亂的「洎乎晚節,穢亂春宮」、「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等,將其靡亂不堪的私生活及為達目的兜弄色相、出賣肉體的事實交代的一清二楚,在我們的眼中出現了一個可比妓女的形象。如果僅僅如此,也不過是商紂王的妲己、周幽王的褒姒等惑主之狐姬耳。但事實並非如此,武則天還有很大的野心,「加以虺蜴為心,豺狼成性」。自掌權以來殘暴不仁,「近狎邪僻,殘害忠良」。駱賓王如實的記錄了其惡績,「殺姊屠兄,弒君鴆母」,對於其罄竹難書的罪行駱只用了一句話形容:「神人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雖然僅止一句卻概括了宇宙的一切,充分的說明武則天罪惡之深以為世人所不容。武則天是一個有野心的人,她的淫亂、她的殘暴都是為了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包藏禍心,窺竊神器」。為了這樣的終極野心武則天可謂是無所不用其極,大肆排除異己、任用親信、屠殺宗室、罷黜功勛,致使大唐江山風雨飄搖,「霍子孟之不作,朱虛侯之已亡。燕啄皇孫,知漢祚之將盡。龍漦帝后,識夏庭之遽衰。」一時之間先代君王所打下來的大唐帝國幾欲崩潰。

以振奮人心之語、發人深省之言,刺武氏之痛處、壯義軍之聲望。並近一步形容反武的可能性必然性,「南連百越,北盡三河;鐵騎成群,玉軸相接。」誇張的形容義軍的強大威猛,既振奮己方的士氣、爭取民眾的支持,又威懾敵軍、打擊武氏的氣焰。提出「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文章達到高潮,使每一個有正義感的人激情澎湃,讀到此處尚感心動,可見當時之人。這是這篇檄文最鼓動人心之出,我們可以想象當年一個個熱血男兒讀及此處,投筆從戎、捨身報國的情景,可以說此處是文章的精華,是今古檄文的典範。在體會激情之後,話鋒一轉又循循善誘說服意志不堅定的親貴,動只以情曉之以里,以無法迴避和駁斥的話語再次強調討武的必要,提出「共立勤王之勛,無廢大君之命,凡諸爵賞,同指山河」。並指出「若其眷戀窮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幾之兆,必貽后至之誅」,從正反兩方面論證,與李室江山共存亡的必要,最後提出蒼涼的提問,「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再次將文章帶入小高潮,以發人深省的方式結局。

《為李敬業討武曌檄》筆力雄健,行文流暢,其名垂千古的文學價值向為學人所尊奉。或許其曆數武氏罪狀極具文獻價值,在最終將武氏釘於歷史的恥辱柱上功不可沒。如果將此文印證於其創作時代,又會從其文里文外,體味出它隱涵深刻的歷史文化命題。其中尤以社會權力的形成與維繫、知識分子與當權者的關係,最為令人警醒。這方面的嚴酷,不僅構成了知識分子幾千年來的困惑,同時也與幾千年來知識階層沉重而扭曲著的命運糾纏在一起,千古以下仍令人深思難解。

本篇通體駢四儷六,不僅句式整飭而略顯錯綜(四四四四、四四六六、六四六四、四六四六參差成趣;每句中的音步變化如四字句有二二結構,有一三結構;六字句有三三、三一二、二二二、二四、四二等結構),平仄相對而低昂有致(如「入門見嫉」四句,一三兩句,二四兩句平仄完全相反對應),對仗精工而十分自然(如「南連百越」對「北盡三河」,「海陵紅粟」對「江浦黃旗」,不僅詞性、句法結構相對,而且方位、地名、顏色等事類也相對),用典貼切委婉而不生硬晦澀(如用霍子孟、朱虛侯、趙飛燕、褒姒、宋微子,桓君山等典故),詞采華艷贍富而能俊逸清新;尤其難得的是,無論敘事、說理、抒情,都能運筆如神,揮灑自如,有如神工巧鑄,鬼斧默運,雖經鍛煉而成,卻似率然信口。音節美與文情美達到了高度統一,堪稱聲文並茂的佳作;與六朝某些堆砌典故藻飾、晦澀板滯、略無生氣的駢體文,自有霄壤之別;而與王勃的《滕王閣序》,堪稱駢文的雙璧。

全篇雄文勁采,足以鼓舞鬥志;事彰理辯,足以折服人心。李敬業的舉義,終被武則天的三十萬大軍徹底打垮了,駱賓王從此也「亡命不知所之」(《新唐書》本傳),然而他的這篇檄文卻傳頌千古,具有不朽的藝術價值。

捕蛇者說

唐代:柳宗元

永州之野產異蛇:黑質而白章,觸草木盡死;以嚙人,無御之者。然得而腊之以為餌,可以已大風、攣踠、瘺癘,去死肌,殺三蟲。其始太醫以王命聚之,歲賦其二。募有能捕之者,當其租入。永之人爭奔走焉。

有蔣氏者,專其利三世矣。問之,則曰:「吾祖死於是,吾父死於是,今吾嗣為之十二年,幾死者數矣。」言之貌若甚戚者。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余將告於蒞事者,更若役,復若賦,則何如?」蔣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將哀而生之乎?則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復吾賦不幸之甚也。向吾不為斯役,則久已病矣。自吾氏三世居是鄉,積於今六十歲矣。而鄉鄰之生日蹙,殫其地之出,竭其廬之入。號呼而轉徙,饑渴而頓踣。觸風雨,犯寒暑,呼噓毒癘,往往而死者,相藉也。曩與吾祖居者,今其室十無一焉。與吾父居者,今其室十無二三焉。與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無四五焉。非死則徙爾,而吾以捕蛇獨存。悍吏之來吾鄉,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嘩然而駭者,雖雞狗不得寧焉。吾恂恂而起,視其缶,而吾蛇尚存,則弛然而卧。謹食之,時而獻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盡吾齒。蓋一歲之犯死者二焉,其餘則熙熙而樂,豈若吾鄉鄰之旦旦有是哉。今雖死乎此,比吾鄉鄰之死則已后矣,又安敢毒耶?」

余聞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於虎也!」吾嘗疑乎是,今以蔣氏觀之,猶信。嗚呼!孰知賦斂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故為之說,以俟夫觀人風者得焉。

賞析:

蔣氏在自述中提到「自吾氏三世居是鄉,積於今六十歲矣,而鄉鄰之生日蹙」。這裡說的「六十歲」,指的是唐玄宗天寶中期(746—750)到唐憲宗元和初期(805—810)這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裡,戰亂頻繁,先後發生過安史之亂、對吐蕃的戰爭、朱泚叛亂等等,全國戶口銳減,朝廷隨意增設稅收官,多立名目,舊稅加新稅,無有限制,使人民的負擔日益加重。儘管在唐德宗建中元年(780)頒布了兩稅法(分夏、秋兩次交稅,即課文中說的「歲賦其二」),並明文規定「敢在兩稅外加斂一文錢,以枉法論」,但這不過是欺騙百姓的手段,事實正如陸贄所說:「大曆中供軍、進奉之類,既收入兩稅,今於兩稅之外,復又並存」;又說加稅時「詔敕皆謂權宜,悉令事畢停罷。息兵已久,加稅如初」。人民在重賦逼迫下逃往他鄉,但悍吏仍不放過,「有流亡則攤出(由存留戶共同負擔),已重者愈重」。從這些情況來看,柳宗元「賦斂之毒有甚是蛇」的論斷是完全正確的。

第一段(1)這是作者設置的一個懸念,為下文埋下伏線,暗示了當時的世上還有比毒蛇更毒的東西,使讀者產生了急切讀下去的願望。(2)這一段重在寫毒蛇之「異」,從三個方面加以描繪:一是顏色之異,二是毒性之異,三是用途之異,可以用來治癒麻風、手腳、脖腫、惡瘡,消除壞死的肌肉,殺死人體內的寄生蟲。因而皇帝發布命令,一年征兩次,可以抵消應交的租稅,因此從那以後「永之人爭奔走焉。」作者只用「爭奔走」三字,就把永州百姓爭先恐後,不辭勞苦,冒死捕蛇的情景顯示出來了。

第二段從「有蔣氏者」到「又安敢毒耶」。包括2、3、4三個小段,是全文的重心。

由「異蛇」引出了主人公「捕蛇者」——蔣氏。先寫蔣氏三代捕蛇之「利」,繼而寫捕蛇之「害」——「吾祖」、「吾父」、「吾」三代有的「死於是」,有的「幾死者數矣」一個「且曰」,將寫「利」轉為寫「害」,再用蔣氏的神情「貌若甚戚」極其生動地寫出了「捕蛇」並非好事,「爭奔走焉」實屬無奈,字裡行間,深含悲苦。只「言之貌甚戚者」一句,便把他回首往事,悲痛在心,哀形於色的情態勾勒了出來。明明是備受毒蛇之苦,卻說獨享捕蛇之利,在這極為矛盾的境況中,更見其內心的酸楚。

於是作者接下來說,「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余將告於蒞事者,更若役,復若賦,則如何?」在為蔣氏的不幸遭遇悲痛的同時,好心地提出了一個解脫危險的辦法。這幾句話句子簡短,語氣急促。而且連用了三個「若」,表明「余」是面對面地與蔣氏交談,態度是誠懇的,幫助對方的心情是急切的,辦法也似切實可行。

可出乎意料的是蔣氏並沒有接受,他「大戚,汪然出涕曰……」蔣氏的這番話態度同樣懇切,語氣也十分肯定,表明了毒蛇可怕,但賦斂之毒更可怕。

這話怎麼講呢?蔣氏說了這幾層意思:

一層意思是蔣氏祖孫三代在這個地方住了六十幾年了,親眼見到同村人的遭遇鄰們的生活一天比一天窘迫,他們把田裡的出產全部拿出,把家裡的收入全部用盡,也交不夠租賦,只得哭號著輾轉遷徙,饑渴交迫而倒斃在地,頂著狂風暴雨的襲擊,受著嚴寒酷暑的煎熬,呼吸著帶毒的疫氣,常常是死去的人一個壓一個。從前和我爺爺住在一起的人家,現在十戶當中難得有一戶了;和我父親住在一起的人家,現在十戶當中難得有兩三戶了;和我一起住了十二年的人家,現在十戶當中難得有四五戶了。那些人家不是死絕了就是遷走了。而我卻由於捕蛇而獨自存活下來。《柳文指要》引錄了林西沖一文,算一筆唐代的賦稅賬:「按唐史,元和年間,李吉甫撰《國計薄》上至憲宗,除藩鎮諸道外,稅戶比天寶四分減三,天下兵仰給者,比天寶三分增一,大率二戶資一兵,其水旱所傷,非時調發,不在此數,是民間之重斂難堪可知,而子厚之謫永州,正當其時也.」因知文中所言,自是實錄。

第二層意思是:那些凶暴的官吏到鄉下催租逼稅的時候,到處狂呼亂叫,到處喧鬧騷擾,那種嚇人的氣勢,就連雞犬也不得安寧.而這時他小心翼翼地起來看看自己的瓦罐,只見捕來的蛇還在,便可以放心地躺下了。他細心地餵養蛇,到規定的時間把它當租稅繳上去。回來后;就能美美地享用自己田裡的出產,安度歲月。

第三層意思是:這樣看來,一年當中他冒生命危險有兩次,而其餘的時間就可以坦然快樂地過日子,。哪像鄉鄰們天天都受著死亡的威脅呢?即使現在因捕蛇而喪生;比起鄉鄰們來,也是后死了。哪還敢怨恨捕蛇這個差使犯?

蔣氏的這一番話,以他「以捕蛇獨存」和鄉鄰們「非死則徙」相對比,以他「弛然而卧」和鄉鄰們將受悍吏襲擾相對比,以他一歲之犯死者二」和鄉鄰們「旦旦有是」相對比,說明捕蛇之不幸,確實「未若復吾賦不幸之甚也」。可見他在講述三代人受蛇毒之害時「貌若甚戚」,而當聽了要恢復他的賦稅時卻「大戚,汪然出涕」地懇求。完全是出於真情。蔣氏的話,發自肺腑,帶著血淚,聽來怎不令人心碎?

作者在文章的第三部分,也就是結尾一段說:「余聞而愈悲」,比聽蔣氏講一家人的苦難時更加悲痛了.想到自己過去對孔子所說說「苛政猛於虎」這句話還有所懷疑,現在從蔣氏所談的情況看來,這話是可信的。誰知道賦稅對人民的毒害竟比毒蛇還要嚴重呢!於是寫了《捕蛇者說》這篇文章,為的是讓那些觀察民俗的人知道苛重的賦稅給老百姓造成的災難。

在全文這敘述邊議論間或抒情的寫法中,最後這一番議論.確實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如果說「苛政猛於虎」強調的是一個「猛」字,那麼本文就緊扣一個「毒」字,既寫了蛇毒,又寫了賦毒。並且以前者襯托後者。得出「賦斂之毒」甚於蛇毒的結論。

本文在寫作手法方面,除了對比、襯托的大量運用及卒章點明主題外,對蔣氏這一個人物的描繪也是極富特色的。特別是他不願意丟掉犯死捕蛇這一差使的大段申述,講得是既有具體事實,又有確切數字;既有所聞所見,又有個人切身感受;既有祖祖輩輩的經歷,又有此時此刻的想法;既講述了自家人的不幸,又訴說了鄉鄰們的苦難:不僅使人看到了一幅統治者橫徵暴斂下的社會生活圖景,也讓人感到此人的音容體貌宛在眼前,有血有肉,生動傳神。

全文處處運用對比:捕蛇者與納稅的對比,捕蛇者的危險與納稅之沉重的對比,捕蛇者與不捕蛇者(蔣氏與鄉鄰)的對比——六十年來存亡的對比,悍吏來吾鄉是我和鄉鄰受擾的情況,一年受死亡威脅的次數和即使死於捕蛇也已死於鄉鄰之後等情況。鮮明的對比深刻地揭示了「賦斂毒於蛇」這一中心。

文章通過揭露永州百姓在封建官吏的橫徵暴斂下家破人亡的悲慘遭遇,有力得控訴了社會吏治的腐敗,曲折得反映了自己堅持改革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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