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香的東莞情事

這城市萬家燈火,沒有一盞為她而留。



全民故事計劃的第118個故事(微信公眾號:quanmingushi)

2005年,我大學畢業,第一份工作是在東莞一家工廠做車間助理。

那時的東莞像一個地痞小流氓,渾身充斥著危險和不安因素。譬如青天白日走在大街上走路分分鐘會碰到搶包搶手機的飛毛腿,樓道暗處隨時會出現用刀頂著後背向你討煙抽的兄弟,沒有隨身帶暫住證的會被從天而降的治安隊抓進小黑屋,就算帶著女朋友在馬路上散個步,迎面都可能會遭陌生人扇一大耳瓜子,理由是:媽那個巴子,老子一個女人沒有,你居然有!

我上班的地方在靠近虎門炮台的一個偏僻工業區,從這裡去虎門鎮上還需坐兩個小時的公交車。工業區就是一個大農村,出了廠門,周圍還是跟我們一樣的工廠。這裡沒有書店,沒有茶館,甚至連稍大點的超市都沒有,工業區里零星散落著幾個士多店,士多店是廣東叫法,其實就是小賣部。

我們廠主要生產水晶工藝品。我沒來以前,辦公室只有4個人:50多歲的會計老孫、前台阿香、繪圖員小林和行政小趙,除了老孫是男人,其他3個都是20歲左右的未婚女孩。

工廠老闆是一位將近60歲的老男人,他近一米八的身高,濃眉大眼,目光深邃,衣服筆挺,頭髮一絲不苟,整個人看起來精神抖擻,像一位有派頭的老紳士。

老闆祖籍湖南,老闆太太卻是泰國人,她長年居住在泰國。據說老闆太太很有錢,之前幫老闆在深圳投資了好幾個公司,但是都倒閉了,水晶工藝品廠是唯一倖存下來的公司,目前主要靠給雲南一家著名捲煙廠做水晶煙灰缸維持經營。

工廠里包吃包住,我跟前台阿香住一個套間,她住裡面的小間,我住外間。我們倆在宿舍里抬頭不見低頭見,但是四目相對時僅限於禮貌微笑。阿香還有一個習慣,她每次進了房間就瞬速關上房門,好奇的我曾想趁阿香進門的一瞬間觀察下裡間的陳設,但是每次都沒有得逞,那脹大的好奇心總是被無情響亮的「啪」一聲關在門外。

在我看來,阿香的行蹤也是神龍不見神尾:有時我睡前沒見她進宿舍,但是第二天早上卻看見她出宿舍,有時晚上明明見她回了宿舍,但是第二天早上直到我去上班,阿香裡間的房門是鎖著的。

阿香一直和我保持著一條河的的距離:她一直在我眼前晃,卻從未靠近過。

直到兩個月後,有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看會計書,阿香從我床前路過,忽然地,她眼睛亮了起來,像發現新大陸似的,非常欣喜地過來跟我說話,得知我是會計專業時,她顯得很興奮,她向我透露她一直想學會計,但是擔心自己學歷太低,怕自己學不好。我鼓勵她不用怕,建議她先去會計培訓單位報個基礎班。她嗯嗯地答應著,嘴裡喃喃地說:我總得學點什麼,不然什麼都不會。

那天以後,我跟阿香的友誼上了一個新台階。她知道我下班時間在自學商務英語,她也去買了商務英語書本,以後再去辦公室,我經常看見她坐在前台用筆記本聽英語碟。

下班后,我們經常在宿舍一起學習和聊天,她曾幾次帶我去虎門服裝批發市場買衣服,還帶我去附近超市購買生活用品,傍晚時我們經常結伴去虎門炮台海邊散步。

或許是工廠生活的單調和枯燥,或許是我們兩個年紀相仿,我們兩個在異鄉飄零的女孩互相抱團取暖,情同閨蜜。那時的我們只要聚在一起就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我們聊家庭聊工作聊學習,只是當我聊到對愛情的憧憬時,阿香的眼神有些躲閃。

跟阿香熟悉之後,我才知道阿香只有19歲,她來自廣東梅州,廣東人多數皮膚偏黑,而阿香的膚色很白,她有一張小巧的瓜子臉,大眼睛,身材苗條,臉上噴薄的膠原蛋白彰顯著年輕女孩的青春靚麗,若是不認識阿香的人,會以為她是典型的江南美女。

阿香其實是一個大大咧咧的女漢子,這點跟她的外表相反,她哈哈大笑起來像19歲少女一樣單純明媚,沉默時卻有些少年老成的味道。即便我們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但我仍然感覺她身上有很多謎題沒有解開。

有一天晚上八點,這天廠里沒有上夜班,工廠們吃完晚飯後全都溜出去玩了,整個廠區包裹在一片靜謐中。我從二樓辦公室上完網出來,站在走廊里,看見一樓昏黃的燈光下,一個貌似老闆的黑影閃進了汽車後座,不一會阿香的背影出現了,她手上似乎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也跟著進了汽車後座,然後汽車發出低沉的嗚的一聲駛出了廠門,車尾兩個紅點越變越小,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阿香又跟老闆一起去莞城過夜啦!」會計老孫的聲音突然在我耳邊響起。

「她跟老闆一起出去幹啥?」我有些納悶。

「傻呀,她是老闆的情人唄,過夜還能幹啥?」老孫有些猥瑣地笑著。

「也許阿香只是去莞城給老闆打掃衛生呢」我聲音弱弱的,內心一點底氣都沒有,但是嘴上在誓死低抗,我希望阿香不是這樣的人。

「怎麼可能啊,阿香都做老闆情人3年了,辦公室里人人都知道啊,你難道不知道?」老孫像看一個外星人一樣看著我。

「我不知道!」我賭氣一般回答著,脹紅著臉飛一般逃回了宿舍。

回到宿舍,腦子裡一直回想著「情人」兩個字,老孫說阿香做老闆的情人已經3年了,無論如何,我都難以把近60歲的老闆和16歲的阿香聯繫在一起。我知道阿香既是前台,又兼食堂採購,她還是老闆的生活秘書。生活秘書這個詞是從老孫嘴裡說出來的,阿香曾經告訴我:她不過是照顧老闆的保姆,她還自嘲過自己學歷低,所以只能給別人做保姆。我見過阿香從房間拿著燙好的男人衣服出來,也知道她每天端飯菜到樓上給老闆吃。雖然我對她可以隨意使用老闆的筆記本電腦和上班時間來去自由疑惑過,但是在沒有確鑿證據面前,我不想也不願去隨意揣測她。

阿香身上的謎團解開后,一種傷感和恥辱在我心裡漫無邊際的散開,我開始有意無意地疏遠阿香,在我21歲的世界觀里,始終覺得給一個老頭子做情人的女人是極不光彩的。

阿香是個聰慧的女子,她很快就感覺到我在疏遠她。也許她覺得反正是公開的秘密,也許她想挽回我們的友誼,她開始主動跟我聊起她和老闆的故事。

阿香說,她家裡是農村的,她下面有三個妹妹和一個弟弟,像廣東其他農村一樣,女兒往往是被當成兒子的炮灰出生的,阿香的媽媽連生了4個女兒后得償所願生了一個兒子,但是生兒子的喜悅很快被人口眾多導致的經濟困頓沖淡了,弟弟出生后家裡開始入不敷出,於是上完三年級的阿香就輟學了。

16歲那年,阿香跟著老鄉一起來到東莞打工,會縫紉技術的老鄉很快在手袋廠找到了工作,年紀小又沒有技術的阿香被手袋廠拒之門外。老鄉對她說:我帶你出來已經算是幫忙了,現你需要自己去找工作。

於是,剛出社會大門的少女阿香硬著頭皮自己找工作。白天,她挨個在工業區一家家工廠門口的招工廣告找工作,傍晚,趁著老鄉手袋廠下班時間工人湧出來,她趁機躲過保安的巡查偷跑進老鄉的宿舍借住,阿香說她故意把頭仰得高高的裝作很淡定的樣子,才能佯裝內部員工混進手袋廠大門。我問她為什麼要故意昂著頭,她大笑說:低著頭給人很心虛的樣子,保安很容易就把你揪出來,每次一跨進工廠大門,她心裡的石頭落了地,手心卻全是汗。

阿香找了半個月的工作,最終應聘到現在工藝品廠的包裝部上班。

車間里,除了包裝部是女人,其他部門全是男性。長相清透的阿香第一天上班,全車間的男人都興奮起來,像是一群惡了很久的狼突然聞到了肉香,車間里未婚的小伙們個個摩拳擦掌,偷偷做著抱得美人歸的美夢。

然而,誰能想到這垂涎欲滴的肥肉不是為他們準備的,它轉眼就被人叼走了。

阿香上班的第二個月,就被老闆調到辦公室做前台。剛出社會的16歲少女單純好騙,她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這不過是老獵人在給她挖一個大坑。不久后,阿香就在老闆的半哄騙半強迫下失了身,半推半就中阿香成了老闆的固定情人。

了解到前因後果,我對阿香的遭遇她產生了一絲同情。再見到道貌岸然的老闆,我覺得像吞了蒼蠅一樣的噁心,我開始計劃從這家公司離職。同時,我也慫恿阿香和我一起離開這個地方。

阿香卻從來沒有想過離開。她毫不避諱地告訴我,身為客家人,他們老家非常重視女孩的貞潔,以她這種情況,她早已對未來不抱希望,現在的她只想多掙錢讓家人生活好過一點,她現在一個人供幾個弟妹讀書,就是希望弟弟妹妹能多上幾年學,將來出來能找到好工作。

阿香還告訴我:老闆給她每月發的工資是一千塊錢,因為食堂飯菜由她採購,她還可以私下抽出一筆錢歸自己所有,她的收入比車間普通打工妹要高很多。阿香說每月去銀行寄錢的那天是她最快樂的日子。

阿香似乎對現狀很滿意,但是老孫卻為她鳴不平。他說阿香很傻,不會跟老闆談籌碼,她年紀輕輕給一個老頭子當情人太虧,應該找老闆要一些補償。老孫說廣東這邊給老闆當情人當小三的年輕女孩多如牛毛,特別是在東莞工作的台灣老闆或高管都是明目張胆的養幾個情人,那些有心機的女孩都能把老闆哄得給自己買樓買車,有些做情人的女孩年紀輕輕名下就有了幾套房,而阿香每月最多在食堂採購中多抽幾百塊錢而已,老孫說阿香大約是全東莞最便宜的情人。

「最起碼要讓老闆給她買一套房啊!」老孫憤憤地說。

我本計劃著找到下家單位就離職,但是後來發生的一件事打亂了計劃。

那天老闆來車間巡視,他逮住我問一些車間的情況,周圍切割機鋸水晶料發出刺耳的吵雜聲幾乎淹沒了我的說話聲,老闆一邊湊近我的耳朵一邊拉著我的手比劃著,我感覺他似乎故意在我掌心摩挲著,那一刻,我對這種摩擦的異樣感到很不舒服。想到阿香的遭遇,屈辱和憤怒一下子擊穿我的心臟,我很想用力地打掉這隻衣冠禽獸的手,但是最終沒敢發作,幾個回合的拉扯后我才順勢抽回自己的手。

回到宿舍,我把老色狼拉過的那隻手用自來水沖了半個小時,一直搓到發紅髮燙為止。

第二天我遞交了離職申請,約定兩周后離開。

離開公司之前,我還從老孫嘴裡得知,辦公室繪圖員小趙的姐姐曾經在老闆手下工作多年,也當了老闆多年的情人,她姐姐熬到近30歲才回老家匆匆嫁了人,然後阿香成為她姐姐的接班人。奇怪的是,小趙姐姐在徹底擺脫老闆之後,竟然又把自己親妹妹介紹到廠里上班。

狗血故事像拔花生一樣拔出一個連著一串,人性的複雜和醜惡血淋淋的展現在我眼前,我眼裡曾經安穩和規矩的美好世界瞬間崩塌。

離開公司的最後一天,我在宿舍收拾行李,阿香站在旁邊怔怔地望著。

「真羨慕你,你上過大學,去哪裡都可以找到工作,我這種沒學歷的人出去什麼也幹不了」阿香說。

「你也不能一直呆在這裡,你要為自己打算好,在這裡是沒有未來的。」我對阿香有些恨鐵不成鋼,希望她能夠幡然醒悟。

「我這種人什麼都不會,出去找工作很困難的,你不知道,我以前每天工作12個小時,一個月只休息一天,只能拿到600塊錢,現在叫我出去干這種苦力活我恐怕不適應了」阿香皺著眉頭說。

「可是你早晚要嫁人啊,你的人生應該由自己做主,不可能在這裡被人拴一輩子。」我不想放棄對她的勸說。

「唉,我這種人誰要啊,我肯定是一輩子都嫁不出去的。」阿香明亮的眼眸一下子暗了下去。

阿香說老闆極力地阻止她跟其他男孩交往,三年中曾有幾個年輕的男孩追求過她,但是老闆知道后都大發雷霆,最後阿香只得跟別人斷了聯繫,不了了之。

離開東莞后,我去了深圳,在深圳工作了兩年後,我又輾轉去了廣州,搬家的頻繁和聯繫方式的變更,讓我和阿香漸行漸遠。工作的壓力和生活的煩瑣讓我無暇顧及尚在泥潭中的阿香,她的QQ頭像似乎也從未亮過,我只能從她空間的更新情況猜測她目前狀態:譬如我離職后不久,看到她在空間轉載了幾篇會計基礎知識的文章,我猜她那會應該是在學習會計知識,我打心眼裡為她高興。

再後來,我結婚生子,女兒1歲那年,我收到了阿香給我的QQ留言,她問我最近好嗎?結婚了沒?我留言說:結婚了,小孩一歲了。我很想問問她結婚了沒有,但是最終沒有問出口。

過了幾天阿香在QQ回我說:恭喜你,好羨慕你啊。當年我已經28歲,算算阿香應該也26了,聽她的口氣,她那時大約還沒有結婚,我有點慶幸沒有直接問她結婚的事。

後來有一次碰到她的QQ頭像是亮的,寒暄之後我小心翼翼地問她:「你還在以前單位上班嗎?」

「沒有啊,工廠早就倒閉了,老闆回泰國去了,我現在做幼兒園老師呢」阿香說得雲淡風輕。她說會計老孫回湖南養老去了,小林和小趙都回老家結婚了。

我幾次想問她嫁人沒有,但是想到那年19歲的阿香說自己嫁不出去時落寞的眼神,話到嘴邊卻始終問不出口。

又過了兩年,我發現阿香久未更新的空間連續轉載了幾篇育兒的文章,我想,她應該是結婚了或者生孩子了,我的心底終於長舒了一口氣。

作者,鄭曉娟,全職媽媽

編輯 | 蒲末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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