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經》評論 | 何謂正當性？

【提要】西方未必否認阿薩德擁有合法性（legality）——倘若他上台的程序符合敘利亞的法律規定；但認為他缺乏正當性（legitimay）——因其政權本身無法代表敘利亞人民。

施展 / 文

俄羅斯最近在敘利亞的一系列主張與行動，與西方頗多齟齬。俄羅斯提出，要解決敘利亞危機和打擊伊斯蘭國就必須與敘利亞現任總統阿薩德合作，因為他所代表的是正當（合法）政權；西方則認為阿薩德必須下台，因為他已經喪失了正當性。

把國際政治上的各種縱橫捭闔與利益交換放在一旁，俄國與西方正在進行中的這場爭論，提出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如何判定一個政權的正當性？

這裡有個概念需要先釐清一下，英語里legality和legitimacy這兩個詞經常都被譯為「合法性」，漢語里人們也經常混用，但這兩個詞的意涵相差很大。Legality指的是行為（主體）合乎既存的實證法律，legitimacy指的則是行為（主體）符合某種先在於實證法的超越性規範，實證法並不能取代這種規範，相反，實證法本身要受該規範的衡量。所以，legitimacy在漢語里還有一個譯法叫做「正當性」。

我們也許可以說，西方未必否認阿薩德擁有合法性（legality）——倘若他上台的程序符合敘利亞的法律規定；但認為他缺乏正當性（legitimay）——因其政權本身無法代表敘利亞人民。而俄羅斯則認定阿薩德是擁有正當性的，所以他也擁有合法性。

新的問題於是浮現出來，如何判定一個政權是否能代表人民、從而擁有正當性？這又涉及到何謂「人民」，由此又必須繼續解釋何謂政權，領導人與政權、人民是何種關係等問題。政治哲學意義上的「人民」，並不是個物理性的真實存在，而是個擬制出來的法人，這個法人的意志表達為憲法，此所謂「人民主權」。法人需要一個法人代表，亦即國家元首，由誰來做法人代表，憲法當中會有規定，可以是總統、主席、國王等，都無所謂，他只是法源的人格化象徵，本身並無更多功能。

依照憲法，再建立立法、司法、行政等幾個政府分支，統稱為廣義上的「政府」，行政分支則是狹義上的「政府」。在英、德這種議會制的國家，作為法人代表的國王或總統是個虛位元首，行政分支的最高負責人總理或者首相是政府的首腦；在美國這種總統制國家裡，總統既是國家的法人代表，又是行政分支的最高負責人，但此時總統是同時肩負兩種功能，具體他的特定行為是在履行何種功能，要看該行為的性質，是屬於國家行為，還是政府行為。敘利亞也是個總統制國家。西方指責阿薩德缺乏正當性，應該不是認為他欠缺程序合法性，而是認為他根本上就是在偽造人民的意志，但這種指責不大容易獲得廣泛認同。

在法學上，自然法與實證法兩種學派對此問題的理解有著深刻差異。自然法學派認為有一種超越於任何具體國家具體政權之上的評價標準，由它作為判准來判斷某政權是否有正當性；問題在於，那種超越於具體事物之上的判准，究竟其內容是什麼，實際上人們無法達成共識。

於是在國際政治當中的一般情況下，人們都是用實證法的標準來判斷正當性，即該政權是否構成了對於一國的有效治理（良善與否不一定是決定性要素），並且為自己賦予了一種法律身份，從而可以承擔國際法上的權利和義務？否則，如果非得用自然法的標準，對方只要不合我意我就判定其為無正當性，同樣我也就會被對方這麼判斷，於是任何可持續的行為規則都不成為可能了，因為任何國際法的權利和義務的主體都找不到了。

新的問題接著浮現出來，為何希特勒最後可以被判定為不代表德國人民，薩達姆最後可以被判定為不代表伊拉克人民？他們領導的政權都對本國有著有效治理且可以承擔國際法的權利和義務，實證法的精神此刻到哪裡去了？原因在於，他們的治理雖則有效，但實在是太不良善——對薩達姆或有爭議，暫存而不論，僅就希特勒來說——以至於雖然人們無法就自然法意義上的正當性達成共識，但對該政權違反了無論任何一種自然法都能大致達成共識，於是在這一刻，實證法判斷退位，自然法判斷登場。

這一刻在何時到來，本身是沒有一個明確標準的，它只能是基於一種人們能感受到卻又說不清楚的內心的確信。基於此確信的行動，便是政治上的「決斷」——政治哲學上一個基本的說法便是，所謂決斷，就是在無法做抉擇之處做出抉擇。但由於這畢竟是在無法做抉擇之處做的抉擇，從而，只要抉擇做出了，勢必就會遭遇到質疑。質疑的程度與人們對那種「確信」所達成的共識範圍成反比，共識範圍越大，則質疑越小——並不能完全排除質疑，「二戰」后納粹質疑紐倫堡審判就還是基於實證法判准做出的；共識範圍越小，則質疑越大，美國攻打薩達姆政權遭遇到質疑，正是因為其共識的範圍太小，但美國還是可以用自然法判准為自己的行為做出辯護，雖則外部世界未必接受它的這種辯護。

經過這麼一番辨析之後，再來看看敘利亞問題，也許我們應該問的一個問題是，現在世界上是否已經達成了那種共識？其範圍有多大？

作者為外交學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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