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當愛成往事,還是忘了吧

1.

13年12月,梅寒的新書上市了。《最好不相忘》。這書,彷彿是應了我的心境而來的。它以一種匍匐於大地的低調和貼心,契合了一個頻率相近的靈魂。

自去年字字句句讀完它的那天起,將近半年的時間,我什麼也不曾說,只遠遠地,默默地,避於喧囂紅塵的一隅,愈發沉定寡語。

我只安靜地想著她,她的精明與痴傻,她的高傲與低微,她的決絕與深情,她的銘記與遺忘……覺得其間有太多的思緒想要潑灑,卻遲遲攢不夠心力。

一任所有的思緒,沸沸揚揚,曼舞如深秋轉蓬,遊離於我的掌控之外。

無奈,心一動,就累,就疼。

我決計南下去尋她。

2.

去年八月末的上海,依然是夏天的表情。

朝暉塗滿鱗次櫛比的樓宇,每一條街巷裡都依稀裊娜著舊上海的沉香氣息。踽踽於繁華都市熙熙攘攘的人流,魂魄出竅,漫漫尋一份隔時空的相知。

光陰如逝水,忽忽近百年。曾經風靡上海文壇的一代才女張愛玲,已然不在。然而,於歲月里打望,那一背倚風景而立的身影仍舊水意鮮活,呼之欲出。

迢迢千里,一身風塵。我像所有的文青那樣,懷著對張愛玲的仰慕和疼惜,來到常德公寓。這座都市一如往昔的繁華著,這座公寓也一如同當年的張愛玲,孤高清冷,斷然將每一位來訪者拒於門外。——門上赫然掛著敬告牌:私人住宅,謝絕參觀。

似乎為了安撫每一顆千里撲空的心,常德公寓樓下善解人意地保留著一家以紀念張愛玲為主的書咖,千彩書坊。

臨街寬大的落地窗上,張貼著九月「玲劇社」角色玩家出演張愛玲微話劇的大幅海報。

進了書坊,首先入耳的是舊上海的流行歌曲,四周的牆壁上是張愛玲的油畫像。書坊內的電話、留聲機、茶桌、座椅、貼花的牆紙,清一色的做舊與仿古,融以橘色朦朧的燈光,溫暖,優雅,瀰漫著淡淡的感傷。

書櫃里,張愛玲的作品一應俱全。看著齊備的書目和版本,毋庸置疑,張愛玲的一生是傳奇的一生。於此,每一位張迷莫不熟稔,提起她的作品,便如數家珍,我自不必贅述。早在上個世紀40年代,她便以年輕的生命、驚世的才情,躍然於燦爛的文壇高峰,紅遍整個大上海。就連她與風流才子胡蘭成的相遇相識相知相戀相離,也不可避免地成為一場絕世傳奇。然而,於我,那些燦爛光華,是留給世人仰視和崇拜的。我只是心疼,心疼她燦爛光華背後的黯然零落;心疼她被辜負的一生,孤獨漂泊的一生。

來得早,我是今天書店的第一位客人。這一天,是我專門為愛玲留下的。

要了一杯英國紅茶,坐下來,盡情享受這車水馬龍中的一點清靜,一爐沉香。

3.

張愛玲的一生是被辜負的一生。

渴望溫暖,渴望寵愛,渴望呵護,大抵是所有女人與生俱來的屬性。即便倔強乖張如張愛玲者,也不例外。然而,張愛玲的不幸在於,求而不得,一生一而再地被無情辜負。

幼年的張愛玲,母親追求理想生活遠渡重洋,去國離家。童年的張愛玲,父母離異,母親再度遠走。少年的張愛玲,父親再娶,後母主家。張愛玲一路跟隨父親生活,父親本應是她生活與情感的強大蔭護和依靠,然而一路走來,父親卻成了生命中第一個深深辜負和傷害她的人。忽略,冷落,經濟制約,毒打,以至長達半年的家庭幽禁,徹底盪盡了一個女孩心底里對家的最後一絲溫存和依賴,於黑夜中拖著病弱之軀憤然逃離。這是張愛玲人生中的第一次出走,18歲的她,懷著一顆冰冷絕望的心從親情中出走了。

我一直以為,張愛玲是個懷有戀父情結的女子。據說,女孩子「戀父」,無外乎兩種情形:一種是父愛太濃,期冀延續;另一種,是父愛缺失,以求補償。張愛玲當屬后一種。

成年的張愛玲帶著親情世界的空白,於冥冥之中,尋覓著一份屬於自己的寵愛,以期補償年少時光里父愛的貧窮。終於,23歲的張愛玲在文學的殿堂里因為小說《封鎖》與胡蘭成致命邂逅:

一個是年近不惑,洒脫儒雅,情場閱人無數的風流才子;一個是芳華正好,才情驚世,情感世界尚為一張白紙的女作家。胡蘭成對張愛玲的作品殷勤關注,大加讚賞,他的品評可謂「棒棒敲在鼓心上」。對於一個寫字的女子,有什麼能比欣賞和關注她的的文字,更容易涉足她的內心。於是,一個唱「因為相知,所以懂得」,一個和「因為懂得,所以慈悲」;一個需要知音和寵愛,另一個恰恰可以滿足。就這樣,彼此驚艷,兩情相悅,張愛玲不可救藥地愛上了這個足可以做父親的、已有兩次婚史的「熟男」,墮入愛河。

然而,「因為懂得,所以慈悲」,於心深者,意深,於心淺者,意淺。於一位風流才子,不過就是輕鬆掠空一顆芳心的一場情劫。和平環境的胡蘭成,一邊牽手愛玲,一邊私會蘇青;離亂之中,依然情如春水,恣意泛濫。與武漢的護士小周余情未了,熟女范秀美又早已徐娘在擁。一路找到溫州的張愛玲終於徹底絕望了——在兩個深愛過的人之間,所有的蛛絲馬跡、風吹草動皆似利刃,過目無不是犁心的傷痕。

1944年結婚,1947年離婚。從此,胡蘭成一切的「混亂」,於張愛玲,皆似朗鏡懸空,天上人間,靜躁兩不相干了。

所謂的「歲月靜好,山河安穩」,終究沒長過三個春秋。

世間關於離殤的詠嘆,早已被無數痴心女子,世世代代演繹得深刻而凄絕:

曾經,執子之手,與子成說,終只是浮煙;

曾經,死生契闊,與子偕老,都只是無果;

紅塵深處,我應劫而來,抽身,卻已是心痕累累;

三界之內,你渡誰而去,落淚,錯信三生石上緣。

借這段文字況張愛玲失愛之心,失愛之境,貼切得讓人如此的感傷和痛惜。

溫州渡頭的冷雨澆滅了張愛玲最後一絲念想。她終究心灰意冷,含淚離去,也自此從胡蘭成的懷抱中毅然出走,繼續她一生中更深、更遠、更孤獨的漂泊。

抽身,已是永訣。張愛玲的清醒與孤絕,註定了她成不了一個拖泥帶水纏夾不清的女子。戛然斬斷,是絕望,也是護衛。黯黯於如佛的慈悲里,小心拾取昔日的落花,為它騰挪出方寸真空,密密封存。從此,守口如瓶,至死沉默。

馬德老師說,當最初的美好被淪陷之後,其實不完全只是對一個人的排斥和拒絕了,而是對一種美好的惶惑和恐懼。也就是,一顆向美的心,崩塌了。——我想,精神的世界里,蒼涼,莫過於此了吧。

張愛玲在父愛和夫愛的一再辜負之下,心灰意冷,遠離了一切。她孤身隱居,幾乎與世隔絕了。她的心,她的愛,甚至連同她的驚世才情,一併崩塌了,萎謝了。

童年與少年時代的父愛「飢餓」在張愛玲的內心留下了一口井,盛滿不滅的渴望和安靜的等待。在美國文藝營,36歲的張愛玲與65歲的賴雅結識、結婚。從來相信,真正的愛情只有一次。張愛玲的情感世界是虛弱而荒涼的,遇見胡蘭成的張愛玲,情竇乍開,不管不顧的傾情綻放,已然燃盡了生命中最盛最美的光華。她真的還能打得起精神再愛一次嗎?多麼情願相信張愛玲與賴雅的異國結合,是真愛的再一次來臨。然而,終究我還是更加信服,那不過是兩顆孤獨靈魂的惺惺相惜,互伴互暖。

這一次,我不敢妄言是貧老病弱的賴雅辜負了張愛玲,我只能悲惋命運無情,讓她再一次被辜負:年邁的賴雅對張愛玲未來生活的憂慮,使她失去了一生中唯一一次做母親的機會;賴雅的貧病,迫使張愛玲不得不放下一位曠世才女的個性和尊嚴,為了維持正常的生活而焦頭爛額,疲於奔命。然而賴雅仍然撒手而去,帶走了張愛玲在這個世界上賴以取暖的最後一絲餘溫。

我喜歡朋友的一段話:「疏離,寡淡,宅,非刻意所為,甚至也非本願。只是這世間,投機時候、投機的傾聽和敘述者同屬罕見。輕易不見人,是以靜制動,少欲少求;亦是自身就很圓滿,內心自有洞天。所謂一石一世界,故不覺寂寞。」從沒有人如此確當地解讀過這樣一份遺世的寡合,我也願意這樣理解張愛玲。對這個世界,她什麼都不需要了。

張愛玲一生嫁了兩個年歲堪為其父的男人,終究也未能獲得她所渴求的安全完整、天長地久的呵護與寵愛。她終於徹底進入了永久的漂泊。

4.

張愛玲的一生,是孤獨漂泊的一生。

18歲,從親情中出走,27歲,從愛情中出走;32歲,為環境所迫,離滬避居香港,從她的洞天福地中出走;35歲,在港三年裡遭遇創作的「滑鐵盧」,並不斷被熟悉的人干擾,張愛玲毅然離港赴美,從祖國的懷抱中出走……她走得一次比一次遙遠,一次比一次決絕,內心也一次比一次凄涼。失去親情,失去愛情,失去故土……就這樣,一步一步,張愛玲越來越深地滑進了身心的孤獨漂泊。

對於一個失去了精神故鄉的人,舉目,皆是蒼涼;邁步,即是流浪。去香港還是美國,已只是距離的遠近。既是流浪,又何須在意咫尺,還是天涯。她每一次轉身離去的黯然和孤單,無不令人疼惜和掉淚。

書坊的一面牆壁上,有一副張愛玲與胡蘭成雙雙臨鏡的油畫。畫中是張愛玲窈窕挺拔的背影,胡蘭成儒雅俊美的面容。我想,那一定是張愛玲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吧?

這世上最殘忍的一句話,不是對不起,也不是我恨你,而是大夢醒來再也回不去。身在美國的張愛玲讀完胡蘭成的《今生今世》,徹底清楚了自己在胡蘭成生命中的分量——她以二十三年的精華積蓄,於初遇那一刻的傾情綻放,在一個用情浮泛的男人連綿更替的艷史中,也不過就是與諸位過客平分秋色的一段尋常風月,而已。

此刻,是上海的黃昏。坐在這個繁華都市的一隅,捧起隨身攜帶的《最好不相忘》,回味她孤獨漂泊的一生,內心別是一番悲戚。於餐飲店杯盤碗盞的撞擊聲中,鋪紙走筆,奢侈的拿出4個小時的時間,記下我讀愛玲、訪愛玲的點滴心跡。請允許我用王鼎鈞的《碎琉璃》來結束這場充滿心痛和凄涼的沉香返溯吧:

生活,我本來以為是琉璃,其實是琉璃瓦

生活,我本來以為是琉璃瓦,其實是玻璃

生活,我本來以為是玻璃,其實是一河閃爍的波光

生活,我終於發覺它是琉璃,是碎了的琉璃

拼圖打散了

總有重新拼好的一日

琉璃碎了

縱使能一片片重新膠合起來

卻不知是否能跟從前一樣光可鑒人

很多時候,理性的語言,每一句都是一柄利刃,在我們十分清醒的狀態,犁過內心最密集的神經。我們卻終究不能因為拒絕疼痛,而無視真相。請原諒,我還是想說,當愛已成往事,當所有的歡笑已絢爛成歲月的傷口,當記憶的反芻已成為對現實的凌遲——

還是忘了吧。

如果能。

(作者:梅子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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