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謇:晚清狀元下海記

1926年8月24日,一代實業巨子張謇在離開了人世。全國政界、軍界、實業界、教育界等各界人士,紛紛以發唁電、撰寫輓聯等方式悼念這位先行者。

差不多一年之前,1925年7月,張謇度過了一段悲涼歲月。他畢30年心血創辦的大生紗廠被上海的中國、交通、金城、上海四家銀行和永豐、永聚錢莊債權人 組成的銀團接管。張謇雖保留了董事長名義,但實權在江浙財團手中。從1922年以來,棉紡業的行業性危機和大生集團的內部管理問題,最終導致他30年的心 血付諸流水,已經73歲的張謇回憶往昔,自己反覆審度,投身實業和教育,真可謂是「一意孤行,置成敗利鈍於不顧」,而「幸而利,幸而成」,然而又「至於 鈍,幾於敗」。他感嘆自己「不幸而生中國,不幸而生今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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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激

張謇所生的時代,是一個三千年未有的大變局時代。從19世紀下半葉以來,中國社會潛伏好幾十年的社會危機,伴隨著外來因素,而趨於惡化。而社會經濟結構和 價值觀念,也在歐風美雨浸染下發生著變化。洋務運動儘管步履蹣跚,也開啟了一代新風。一部分眼光遠大的中國人,開始意識到商品和資本的力量。李鴻章的幕僚薛福成在1879年便宣稱,「計洋商(每年)之利,當不下三千萬」。而士農工商四民分工的老觀念也在慢慢發生變化。

張謇便是其中一位。在中法戰爭之後,他就認為,「中國須興實業」,而士大夫當仁不讓應該承擔起這個責任。甲午戰爭后,他更是以狀元身份投身近代工商業。

對於張謇為何放棄正途功名、進入最上層階層的可能,而進入大部分國人看不起的工商業之列,一般都會提到他作為儒家強烈的濟世和愛國情懷。不過,他個人的經歷和遭際也是頗重要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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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1894年,42歲的張謇仍然奔走在科舉之途。畢竟,他從幼年開始入學,是這個世代務農家族的唯一讀書人。張謇十五歲進入科場,因為「冒籍」引發的連 鎖問題,前後五年張家幾乎傾家蕩產,張謇精神上也創巨痛深。他曾說自己「在青年未嘗一日高興」。此後,他便在科舉和客幕之間流連,求取功名仍是第一目標。 1885年,張謇應順天鄉試,獲中第二名,是南方士子的魁首,可惜接下來在禮部會試中屢屢敗績,多年科場消磨,張謇決心就此罷手,在日記中時有流露。當聽 聞一位老友客死旅順的消息時,他寫道:「凄婉天涯,名心益冷。」(《張謇日記》,1894年正月初六日)

但是這一年恰逢慈禧太后六十大壽,舉行恩科會試。76歲的老父親希望兒子能夠金榜題名,張謇為安慰老父,便在二月趕到京城應舉。孰料這次竟順暢無比,一直到四月二十日點了狀元。這天,他在日記中寫道:「棲門海鳥,本無鐘鼓之心。伏櫪轅駒,久倦風塵之想」。次日,他被授予翰林院修撰。

能夠得中狀元,除了張謇本人才學非凡之外,清流人士的長期獎掖也極為重要。在1894年前後,朝廷洋務清流對峙,新科及第的張謇是清流領袖翁同的門生,他捲入朝中黨爭,亦積極主戰,戰後又上疏彈劾李鴻章主和誤國的罪責。

然而,畢竟有十餘年出入幕府的眼界,和在家鄉辦實事的經驗,張謇又與其他議論朝政臧否人物的清流人物的守舊不同。甲午戰敗后,他反思戰敗原因,萌生「實業救國」的念頭。他把國家比喻為樹,教育就是花,海陸軍就是果實,而樹的根本則在實業。如果只是貪圖花與果的燦爛甜美而忘記根本,那麼花與果又「何附而何自生」?(《張季子九錄·政文錄》)

此時,父親的去世,把張謇拉離了活躍而複雜的京城政治生涯。他匆匆回鄉奔喪,按照本朝的成例,在家守制三年。不到半年,中日簽訂《馬關條約》,張謇在日記 里痛心疾首:「幾罄中國之膏血,國體之得失無論矣。」依照《馬關條約》,日本人可以自由在中國內地設廠辦企業。這年夏天,張謇為湖廣總督張之洞起草了《代 鄂督條陳立國自強疏》,針對《馬關條約》的後果,提出速講商務、廣開學堂、修建鐵路等九條建議。

一場戰爭和一個條約,對中國人堪稱精神上的當頭一棒。梁啟超後來說,「喚起吾國四千年之大夢,實自甲午一役始也。」這衝擊也刺激張謇投身設廠自救的實際行動中。

張謇:狀元下海行動

1895年8月,張謇的機會來了。張之洞委任丁憂在家的張謇和國子監祭酒陸潤庠(1874年狀元)總理南通和蘇州商務,籌辦紗廠。狀元下海辦廠,這在當時確是一件無比轟動的事。

以狀元之尊,從事長期被視作末業的工商業,去追名逐利,其間的內心糾纏不可謂不大。多年後,張謇追述往事,說自己當年決心「捐棄所恃、捨身喂虎」,在內心 深處,他始終存在以商為恥的下意識;他為自己找到的精神支點,便是他做這一切均是為中國大計,而不是為了個人私利。同時,他接受張之洞委託,亦有替讀書人 爭口氣的用意,世上都說書生無用,只會空談、負氣,他即使低三下四也要做出點樣子來。

大生紗廠在1899年5月23日正式開始紡紗。五年的籌備工作可謂是艱澀坎坷,焦點在於集資太難。起初張謇決定紗廠是純粹的商辦,在他眼中,秉政者「蔽不 足與謀」。他計劃籌款60萬兩,滬股40萬兩,通股20萬兩,相應設立滬通董事各三人。1896年春,張謇選定水陸交通方便的唐家閘為廠址,由通州董事先 付款購買土地施工建廠。然而滬董的股款一直未到,工程只好停滯。

為了籌款,張謇奔走於南京、湖北、上海、通海各地,心力憔悴。對這段曲折,他的兒子張孝若在為父親所作的傳記中記述十分詳細。張謇「白天談論寫信籌劃得手 口不停,夜間又苦心焦思,翻來覆去,寐不安枕;官紳的接洽說話,一天幾變,捉摸不定。有錢人的面孔,更是難看,推三阻四。上面的總督雖然贊助,而底下的官 員沒有一個不拆台。旁人也沒有一個不是看好看。」(張孝若:《南通張季直先生傳記》)儘管狀元名氣大,然而張謇一個窮讀書人,名不能當錢用,要從別人那裡拿到錢款,並非易事。張孝若說父親那時候到萬無辦法的時候,常常跑到黃埔灘對天長嘆,流眼淚。有時候,張謇還得賣字籌自己的旅費。

無奈之下,由兩江總督劉坤一做主,將之前張之洞用官款購買、擱置在上海碼頭三年的美國紗機作價50萬兩入股,這樣大生紗廠便改為官商合辦。1897年,盛 宣懷和張謇均分官機,作價25萬兩,官股只是「按年取息,不問盈虧」,是為「紳領商辦」。此外,盛宣懷答應代籌25萬兩營運資金。於是,這年底,紗廠動工 建造廠基。此時,紗廠最缺的是流動資金,盛宣懷代籌款不過是一句空言,而各項用款開支很大。從1898年農曆十一月十二至二十五,14天之內,張謇給劉坤 一連發五封信,給張之洞、盛宣懷發三件函電,乞求以地方公款解救燃眉之急。大生開車后,經費依然不足,張謇「坐困圍城,矢盡援絕,曾無一人顧惜」,每天傍 晚他和二三同人徘徊於大馬路泥城橋電光之下,仰天俯地,一籌莫展。最後,張謇接受商董沈亞夫的建議,「盡花紡紗,賣紗收花」,如果周轉不靈,無花紡紗,便 關閉工廠還給股東。所幸當年棉紗市場不錯,大生紗廠才柳暗花明,當年便有贏利,1900年純利便有5萬兩。大生生產的機紗以「魁星」為商標,以顯示狀元辦 廠,藉此擴大社會影響推廣銷路。

在籌辦紗廠的這段時間,1898年閏三月,張謇因丁憂期滿,按照慣例回京到翰林院銷假。此時正是帝后兩黨激戰方酣,維新派則爆發出強烈的政治熱情。張謇協助老師翁同,上了不少奏議,敦促朝廷調整政策,促進工商業發展。然而翁同此時的處境已極為微妙,不久便被開缺回籍。政海翻雲覆雨,仕途險惡。兼之甲午年張 謇目睹太后從頤和園回京城,恰逢大暴雨,大小文武官員,七八十歲的老臣,都跪在泥水裡接駕,雨水落到紅頂子,再滴下來淋到袍褂上,一個個都成了染了紅顏色 的落湯雞;太后安坐在轎子里,正眼也不瞧一下。帝國官員,如此沒有尊嚴,且隨時可能成為犧牲品。張謇在寫給翁老師的送行詩里,相約「煙水江南好相見」,果然,在京城不過兩個多月,他便匆匆南返,跳出政治漩渦,一心去開闢自己的第三條新路,「三十年科舉之幻夢,於此了結」。

當日,張謇答應張之洞在南通辦紗廠,心裡尚有不甘,他認定自己以狀元的身份去求人,忍受各種侮辱和譏諷,和從前入不了眼的人為伍,說些從前不會說的事,是「以爵然自待之身,溷穢濁不倫之俗」,因此常常自己覺得慚愧難當。他未曾料想到,自己充滿猶疑不安、篳路藍縷走出的這一步,開創了一個新時代。他和1897年在蘇州創辦了蘇綸、蘇經紗廠的狀元陸潤庠,以及咸豐朝狀元孫家鼐的子侄所創辦的阜豐麵粉廠等,起到了巨大的示範作用——傳統讀書人也可以選擇棄文經商,不再局促於科舉一途。各地的監生、舉人有感於地方貧瘠,紛紛辦廠自強。當時臨近濱海的川沙縣便有讀書人設了花米行、機器軋棉廠等。

擴張

大生紗廠利潤總額逐年增長,眼見盈利豐厚,投資入股者自然增多。1903年盛宣懷未曾使用的紗機也被大生吸收,總紗機增加到40800錠,佔到當年全國紗錠的11.9%。到1908年大生共獲純利一百九十萬餘兩,除了年息八厘的官息外,股東分紅可謂豐厚。

但張謇不滿足於僅僅設立一個盈利的工廠。他曾對後來成為大生二廠經理的劉厚生解釋廠名的由來:我們儒家,有一句扼要而不可動搖的名言『天地之大德曰生』,這句話的解釋,就是說一切政治及學問最低的期望要使得大多數的老百姓,都能得到最低水平線上的生活。換句話說,沒有飯吃的人,要他有飯吃;生活困苦的人,使他能夠逐漸提高。這就是號稱儒者應盡的本分。(劉厚生:《張謇傳記》)在為大生擬定的《廠約》,首先便說明辦廠的目的,是「為通州民生計,亦為中國利源計」。

張謇的長久設想,是以大生紗廠為核心,利用盈利創辦新廠,不斷擴大再生產,最後形成製造業、交通運輸業、鹽墾和農田水利業以及金融服務業多業共行的大生集團,然後,以實業為基礎,「父教育,母實業」,建設一個區域的理想社會,這是他1903年考察日本時,受日人經營城市重視規劃的啟發。

1900年,為運輸大生物料,張謇設立大生輪船公司;1901年,他創辦通海墾牧公司,依靠股份制集資,開墾蘇北沿海的灘涂荒地,以期廣植棉花,解決紗廠原料問題;1903年在崇明建了大生分廠。在六七年的時間裡,張謇在通海地區創辦了二十家左右的企業。此外,他還籌建了通州自立師範學校,附設農科、測繪、蠶桑等職業教育學科。1907年8月31日,大生召開了第一次股東大會,每位股東都分到了一把繪有公司地圖和公司創業史的摺扇。張謇用一個半小時回顧了大生的12年歷史,他向股東們表達了自己建設一個新新世界的願望。

新的生產方式逐漸滲入這塊古老偏僻的傳統之地。張謇開辦紗廠之初,南通人不曉得工廠為何物,謠傳工廠要用童男童女祭煙囪,女工要被洋鬼子割乳房。故而儘管南通向來是產棉花之地,鄉下婦女靠紡紗織布謀生,但紗廠當時所招女工並不多。直到此後謠言漸息,女工才多起來。而大生的管理制度亦充分照顧到本地傳統。每到農忙季節,大生紗廠便停產,讓工人回鄉務農,同時還領著工資;女工生孩子,廠里亦有補貼,小孩需要照顧,可以帶到廠里專人照看。

議政

作為地方精英,張謇的經濟實力,使得他可以承擔起社會公共事務的責任。尤其是1900年庚子之亂,他和湯壽潛等東南精英人物,推動劉坤一和張之洞等封疆大吏實現「東南互保」。一方面,他要避開政府過多的干預,在他所辦實業中,除大生紗廠是紳領商辦,其他均為民營性質;一方面多年經營實業,同時深諳中國政治,張謇意識到,「實業之命脈無不繫於政治」。此時,大生的事業方有起色,要發展,東南局勢一定要安穩。1901年他又寫就兩萬字的《變法平議》,提出一份社會改革方案。

像張謇、湯壽潛這樣具有令人敬重的社會地位、對公共事務有興趣的社會精英,在1900年代逐漸成為各種社會團體的領導人,在朝廷看來已經超出了傳統的官僚權力結構。於是,朝廷在1904年3月1日發布上諭,加賞張謇三品銜作為頭等顧問官。張謇在日記中說,考慮可能對自己經營實業有利,他便接受了這個新制下的官銜。

1905年日俄戰爭,張謇認為,「日俄之勝負,立憲、專制之勝負也」。此後,張謇積極推進立憲,他發起的預備立憲工會在1911年之前,做了不少卓有成效的工作,其中便包括編纂保護工商業發展的商法。1909年預備立憲工會完成了公司法和總則兩部草案,成為此後張謇擔任農商總長期間頒布公司法和商法的基礎。

1911年5月8日,清廷宣布「第一屆責任內閣」成立。擔任江蘇諮議局議長的張謇對這個皇族內閣極為失望,預感到全國將為之解體。此後他進京與政府接洽。途中,張謇去拜訪了當年在吳長慶幕府的同事袁世凱。此時袁世凱被攝政王以足疾開缺回原籍養病。兩位當年隨吳長慶平朝鮮「壬午兵變」的老同事,分手多年後相談甚歡。這次七個小時的「道故論時」,某種程度上可說決定了幾個月後張謇的選擇,而張謇的選擇某種程度上左右了當日中國的走向。

張謇親眼目睹了武昌起義的熊熊烈火,革命之火已成燎原之勢。實現國族的穩定和社會的發展,超越了政治分野,張謇很快主張順應潮流在共和主義下實現平穩過渡。他還出錢出物資,贊助江蘇都督程德全實現江蘇的光復。

事實上,正是由於張謇,以及其他來源於傳統士紳和商人階級的精英階層,一方面抱持著開放和革新精神,一方面又保守著傳統的精神力量,以及對政權的不信任態度,依靠現代化的勃勃生機,逐漸摧毀了清廷的合法地位。

張謇:狀元下海影響

1922年,70歲的張謇走到了一生的最頂點。北京、上海報紙舉辦民意測驗,張謇以最高票當選為民眾「最敬仰之人物」。在他生日前後,南通城車水馬龍,馬路兩旁紮起了彩色牌坊,方圓幾十里的人都來看燈會,張謇一人的生日,彷彿是地方事業成功的慶祝。

自從1916年與袁世凱決裂,政治於張謇而言,已經「興味淡然若水」,他決心抱「村落主義」,經營南通的實業、教育、水利、交通、慈善諸端,在這江北一隅 打造一個現代的桃花源。1920年他又發起組織「蘇社」,專門謀取江蘇各縣的自治,號召不要依賴政府和腐敗的社會,圖謀地方事業的發展。

小小南通成了民國的模範縣,全國各地來的觀摩者絡繹不絕。在當年的訪問者眼中,南通充滿現代氣息:大道旁柳樹成行,滿載麵粉、棉花以及旅客的卡車、汽車在 賓士;高聳林立的煙囪在冒著煙,工廠的機器轟鳴聲在迴響;圖書館、博物苑、印書館一應俱全;古老的城牆和城門被廢除,代之以新的環城公路。

而南通的自治成績激勵了不少有理想的實業家。1921年,無錫的實業家榮德生到南通參觀,深為觸動,一個南通,因為有張謇這樣的人物,就取得這樣的成績,他認為自己不過一介平民,不敢謀國,也願從家鄉做起。後來創辦民生公司的盧作孚也在1922年去南通拜會張謇,對他創造實業的精神深為感佩,此後他建設重慶北碚,亦可說是南通模式的一個翻版。

張謇一生,可謂是一位亦新亦舊的人物。他受德國俾斯麥的影響,認為富國捨實業與教育別無他途,欲興教育,則先興實業。在1910年南洋勸業會商,他正式提 出「棉鐵主義」。三年後,他在研究了晚清40年來中外貿易的材料后,認為列強輸入中國的大宗商品棉和鐵,造成中國白銀大量外流,如果再不改變,即使不亡 國,也要窮死。因此主張率先發展棉鐵,逐步全面振興實業。而凝聚了他的追求與夢想的南通模式,又深深包含著儒家士大夫「兼濟天下」的義務和職責。他的世界 觀仍是傳統的「天下一家,中國一人,民吾同胞,物吾與也」。

一生為事業生,為事業死。張謇入殮時,家人依照他的吩咐,給他穿上大生紗廠織就的布衣。三年後,他的兒子張孝若為父親作傳,請胡適寫序。在序言中,胡適說 在近代中國史上,張謇是「一個很偉大的失敗的英雄」,張孝若亦認可此種說法。然而胡適又說,「他獨立開闢了數種新路,做了三十年的開路先鋒,養活了幾百萬 人,造福於一方,而影響及於全國」。成功,或者失敗,又豈能涵蓋這位披荊斬棘敢為天下先的狀元實業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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