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促織到禍國——小小蟋蟀的文化史

偶爾讀到《詩經•國風》中的一首《唐風》,開篇兩句說「蟋蟀在堂,歲聿其莫」,我們的祖先觀察到蟋蟀已經躲到屋子裡來了,一年又要過到頭了……恰好這時從客廳里傳來了「啾嘟……啾嘟……」的蟋蟀叫聲,再瞅一眼窗外小區里掉了一地的枯葉,不由得發出和相隔兩千多年的古人同樣的感嘆:一年就要結束了,我還什麼都沒做呢!

古代畫作中小孩兒玩蟋蟀的場面

「蟋蟀」是掛在「身份證」上的正經名字,但行走江湖,沒點外號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外號,可是實力的象徵!蟋蟀,江湖人稱,促織

這個外號怎麼來的?傳聞有這麼一天,一位處於「懶癌」晚期的婦女面對織布機就是不想織布,突然聽見家中的某一個角落傳來蟋蟀的聲音,一陣一陣的就像織布機織布。恩······織布機。恩?!織布機?!織!布!機!於是垂睡夢中驚坐起,才發覺促織的秋風已然吹遍神州大地,而你面前的織布機空空得一覽無餘。

諺語「促織鳴,懶婦驚」講的就是這種場景。促織——全新升級版自動小監工,宣告deadline,關都關不掉,是陪伴您織布的理想選擇。什麼?聽說你不想織布?聽見我促織促織的聲音了么!沒安馬達你當我容易么!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不論現代還是古代,拖延症始終貫穿在人類的基因里——你存在,我深深的腦海里~

其實不管是「蛐蛐」還是「促織」,都是在模擬蟋蟀的鳴叫聲,只不過「促織」這個稱呼顯得特別古意盎然。

名字多變,叫聲卻不會變。蟋蟀行走江湖的名字雖然好聽,但它本身在江湖中卻「不咋受人待見」。聽見它聲音的人大概內心都要哀嚎一句:「How old are you! 怎麼老是你?!」

為什麼呢?

因為蟋蟀的叫聲自古以來就被認為是一種悲切凄婉的聲響。在漢末三國時期某位不知名大大的詩歌里開篇就說「明月皎夜光,促織鳴東壁。」夜深人靜,明月皎皎,失眠睡不著,促織還亂叫——這應該是最早最文藝的關於「我想靜靜」的說法了。

在甲骨文中,「蟋蟀」與「秋天」的聯繫更加密切了——甲骨文中的「秋」就是一個蟋蟀的形象,那個長著兩根小觸角和翅膀的小蟲子簡直惟妙惟肖。因為蟋蟀喜歡在秋天開始鳴叫,所以又被稱為「秋蟲」。萬物蕭索的季節里,所有的愁緒都會被加倍放大。

不知道古代的婦女們在秋風蕭索的季節裡面對著織布機聽見蟋蟀的聲音是何種心情·····

蟋蟀的叫聲因為殺傷力太高絕對可以名列「古時候不想聽見的聲音TOP前三」。咳,第一名應該是晨起的公雞叫。

「秋」字的進化史

蟋蟀在秋天開啟叫聲模式的同時,也開啟搬家模式——搬到暖和的地方。《詩經》的名篇《豳風•七月》中有一句「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每年七月份蟋蟀出現在田野里,八月份跑到了屋檐下,九月份跳進了屋子裡,到了十月,蟋蟀藏到了我的床底下。

唐代大詩人杜甫也用過「蟋蟀入我床下」這個梗,他的《促織》詩可謂描寫蛐蛐的千古絕唱:「促織甚微細,哀音何動人。草根吟不穩,床下夜相親。久客得無淚,放妻難及晨。悲絲與急管,感激異天真。」在那蒼涼的秋風裡,遠在他鄉的人兒獨自聽著蟋蟀如泣如訴的鳴叫,思念著自己家鄉的親人,此情此景怎不讓人泫然淚下?

杜甫本來已經夠鬧心了,聽見蟋蟀「微細動人」的哀音你說鬧不鬧心!唉,鬧心死了!

蟋蟀畫也總顯得有一些蕭索

人們一開始飼養蟋蟀,其實是為了聽它的叫聲,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記載:「每至秋時,宮中妃妾輩皆以小金籠提貯蟋蟀,閉於籠中,置於枕函畔,夜聽其音。庶民之家皆效之也。」可見在唐玄宗時代,宮裡的貴婦人們捉蟋蟀做寵物飼養,還只是為了能天天聆聽它們的鳴叫聲。之後的某一天,或許是某個粗心的飼養者把兩隻雄蟋蟀飼養到了一起,或許是某個頑童在田間地頭無意中撩到了兩隻好鬥的蟋蟀,總之從此以後,蟋蟀們站在了文娛屆的頂端,背負起了娛樂全民的艱巨任務,它們主持的節目用戶粘度與範圍呈指數型增長!這個節目叫——鬥蟋蟀

其實這不算變了吧,這叫脫胎換骨啊!

鬥蟋蟀這個遊戲為什麼會迅速流行?我們當成某種新款抽卡手游來看就明白了。首先蟋蟀們自帶CV,引來了那些聲控玩家——比如上文中提到的宮中妃妾。另一方面這個遊戲對抗性又特彆強,採用即時制,過程緊張刺激,扣人心弦,讓人玩一把就有了玩下去的慾望。正如南宋權相賈似道的《促織經》所說,你別看人家只是一隻小小的昆蟲,但人家靈氣高,就是這種謎一樣的靈氣吸引的我停不下來!好吧,這是我見過的最玄幻的不務正業的理由。但就像人們迷戀玩陰陽師卻不是喜歡每一個式神一樣,蟋蟀也不是每隻都擅長戰鬥,所以挑選、培養和訓練蟋蟀也就成了玩家們的必修課——就像手遊玩家沉迷於抽卡一樣……

抓到上等蟋蟀的心情,堪比抽中SSR

但是多年的生活經驗告訴我們,一個東西一旦變得十分火爆,就會走向一條比較歪的路。「鬥蟋蟀」也不例外。你想啊,全民風靡,養一隻蟋蟀還需要大量的肝——不只是心理上的肝,還有物質上的肝。這麼又火又肝的東西可以用來幹嘛?嘿嘿,當然是用來賭博了!

宋代時期,我國古代市民社會文化發展,鬥蟋蟀這種娛樂遊戲達到了空前的發展。杭州城裡喜歡玩蟋蟀的人太多,甚至有專門的鄉下人靠捕捉蟋蟀為生。尤其是「靖康之變」后,南宋朝廷偏安一隅,「鬥蟋蟀」這麼一種單純的遊戲很快就變成了賭棍們豪擲千金的銷金窟。奢靡到什麼程度,南宋人顧文薦在《負喧雜錄》中就說:「鏤象牙為籠而畜之,以萬金之資付之一喙。」

象牙籠,萬金資,看看這規模,以後不要再說活得不如狗了!連只蟋蟀都不如啊!

古代啊!萬金啊!什麼概念啊!敗家都是小事,敗國了都要!

上文中那位一本正經地說蟋蟀有靈氣的賈似道同志,就是敗國的典範。賈似道同志,雖然著有一本蟋蟀界權威的書,但他的本職卻是一名公務員——南宋時期的宰相。他就曾上演過「不愛江山愛蟋蟀」的戲碼。據《宋史》記載,蒙古大軍圍困襄陽城的危急時刻,他仍然每天跟自己的嬌妻美妾們一起蹲在家裡玩蟋蟀。國急家急不如自己的蛐蛐兒急。攤上這麼一位不靠譜的宰相,你說國家會好么?

不過賈似道於斗蛐蛐一道卻是十足的專家。他的書堪稱經典版的鬥蟋蟀遊戲攻略,不但講了當時人們為什麼喜歡蟋蟀,而且對蟋蟀的生活習性、品種優劣甚至連蟋蟀生病了怎麼照料都講得非常詳細,後世那些與蟋蟀有關的書籍,大多都是從這本書「借鑒」而來。

賈似道還只是自己老老實實花時間來肝,明朝的宣德皇帝朱瞻基卻是拉著全國老百姓一起來沉迷鬥蟋蟀遊戲。不如斗蛐蛐兒,務農不如斗蛐蛐兒,行商不如斗蛐蛐兒······

他下聖旨給各地,要求官員們給他上供各種既漂亮又能打的蟋蟀。地方官員的業績指標不是「今年XX縣增收糧食XXX公斤」「人民幸福指數上升了XXX個百分點」,而是「今年我給皇上獻上了XXX只聰明絕頂漂亮能幹的蛐蛐兒」。

······

上樑不正下樑歪啊!攤上這樣的皇帝,攤上這樣的地方官,百姓能好么!

蒲松齡就在《聊齋志異》裡面借《促織》一篇炮轟了這種現象。裡面講這位「蟋蟀天子」在位的時代,一個被官府逼迫的農民捉到了一隻「狀極俊健」的上等蟋蟀,卻被自己的小兒子不小心弄死了,孩子非常害怕,跳進井裡自殺了,然而辛苦養了多少年的兒子卻化為了一隻一隻屢戰屢勝的無敵蟋蟀,一路暴擊,堪比SSR卡,為父親和全家解脫了苦難。

兒子變成卡,就是很能打!

《促織》還曾被改編為連環畫

蟋蟀在古代的意義演變可謂兩個極端,但都好不到哪去——說悲秋傷逝委屈它,說禍國殃民更委屈它。而不論怎麼樣,「啾嘟……啾嘟……」的蟋蟀叫聲,縈繞著中國這片土地。每年,這種聲音都會如約而至——三千年前是這樣,三千年後還是這樣。

作者:安迪斯晨風

原文發表於:百文一周談

原文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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