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馴服」——再讀《小王子》

我大概31歲第一次讀《小王子》，當然讀的遲了一點，不過還是很慶幸，在31歲就讀到了，沒有更遲。很感動，因為一下子就讀懂了聖埃克絮貝里的愛情。這不單單是童話，也是情話。之後買了聖埃克絮貝里全部的書，還有他與康蘇愛蘿的通信。作為一個中年世故的男人，我也不憚於說出來，哪怕到現在為止，我最愛的童話還是《小王子》。

當時讀狐狸和小王子的對話，其中用了「馴服」這個詞，覺得特別刺眼。說實話我不能理解，狐狸和小王子之間，為什麼要用馴服這個詞。當然我知道聖埃克絮貝里本來就用了這詞，而非譯者的偏頗。我的不理解就是，這裡講的是愛呀，愛這個東西，它不是用強迫的，愛是很自然的一種情感，為何要用馴服這樣一個具有較大的強力意味的詞呢？

比如我們可以想象，如何馴服一匹烈馬，比如，狼馴化的過程，也很漫長。那麼，用在這裡，是因為對方是一隻狐狸的原因嗎？真是這樣的話，就屬於歧視狐狸了。狐狸在這書里，是一個智者，它與小王子的對話，促使小王子去反思，並理解他與玫瑰的愛情了。難道狐狸作為像柏拉圖這樣的一個智者，還需要馴化嗎？

2004年，我因為參編一個初中語文教材，在一個月里，反覆讀這本書，幾乎讀了全部的中文版本，自以為比較了解這個童話了，但是對於「馴服」這個詞，還是不得要領。此後就拋開了。儘管有時候會想到或者用到這本書，但不再考慮這個問題。擱下了，到現在，是整整10年。

前幾天突然又想到這本書，想到小王子的玫瑰。為什麼一個玫瑰園裡有5000朵一模一樣的玫瑰，可是B612星球的玫瑰，才是小王子唯一的那朵呢。書里有句話，可以解釋這一點，就是：Itis the time you have wasted for your rose that makes your rose soimportant（你在你的玫瑰花身上耗費的時間使得你的玫瑰花變得如此重要）。這句話不光打動人，更充滿哲思的意味。這句話告訴我們，我們所做的任何因為愛的付出，都不是白費的，都會為你的所愛增添價值與榮光。我想起胡適總是說的那句話：功不唐捐。首先，因為愛的本質就是時間。無論哪一種愛，都跟時間有關。愛她，就會把你最珍貴的時間給她。此外，愛還是一種聯繫，一種獨特的聯繫，這種獨一無二，使得處在愛中的雙方都與眾不同。所以為什麼愛是唯一的，就因為愛的聯繫，跟其他所有的社會關係都是不一樣的。

這一次我想起「馴服」這個詞的時候，突然悟到了，為什麼聖埃克絮貝里非要用這個詞。聖埃克絮貝里真是太準確了，而我呢，那麼愚鈍，要用10年時間的生命積累，才突然明白這個意思。

小王子的玫瑰和小王子本人，都很年輕，他們各自有著炫目的資本。美麗、多情、敏感、善良。並且因為美麗、多情又敏感，他們有一種自己也感覺不到的驕傲。比如這朵玫瑰，真是驕傲啊，驕傲到明知自己做得很過分，卻仍不肯承認，哪怕一個道歉，或者一個台階。而小王子的驕傲則在於，他同樣不能在無理的驕傲面前，始終保持著謙卑。不是說小王子不會繼續謙卑，而是他在遇到狐狸的啟發之前，不理解這種處在愛中的謙卑。就這樣，相互深愛著的兩個人，因為彼此驕傲的深愛，最終只能選擇分離。

接著，聖埃克絮貝里安排了小王子的星際漫遊。這一場星際漫遊真是太有意思了，也是神來之筆，有這場漫遊跟沒這場漫遊，都是不一樣。小王子所到的每一個星球，對小王子來說，都是無聊的，毫無意義的。為什麼毫無意義呢，因為聖埃克絮貝里只是想要說明一點，在這些星球，沒有一個人，像那朵玫瑰那樣，與小王子保持著獨一無二的關聯。我們的人生意義其實就是這樣，我們的意義應發生在我們愛的人那裡，那些我們在乎的，我們深愛的，我們保持著獨特聯繫的人們，才是發生意義的所在。

所以我看《小王子》，真是憂傷到骨子裡。然而又徹悟。造成他們之間困擾的，不是沒有愛，而是愛的方式。有句話說的很悲傷，說，年輕時，我們不懂愛。年輕就是一個特定的時間段。這個時間段，有這樣一些特點，比如，驕傲、鋒利，不懂得謙卑與溫順。而狐狸則跟小王子說，來，你來馴服我吧。這裡就是狐狸的大智慧。因為狐狸喜歡小王子，願意為了小王子，低下他智慧的頭顱。這一瞬間真令人動容。兩個眼高於頂，自以為不可一世的人，真會為了對方，而低下他高傲的頭顱嗎？

我想起張愛玲。才華橫溢啊，同樣充滿驕傲，你說有哪個男人會在她的眼裡呢？但是她給胡蘭成的照片背後，寫著這樣的話：「見了他，我變的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心裡是歡喜的，又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我想，這就是聖埃克絮貝里所說的馴服的意義。馴服就是無論你有多驕傲，驕傲得像一匹烈馬，但都會為了你的愛人，低到塵埃里。

現在假設有這樣兩個才華橫溢而又驕傲的人，且不說那個女孩子吧，至少那個男孩子很驕傲，他覺得他是為創造一些東西而生的。年輕時，這兩個人，他們彼此之間沒有遇見。我在想，如果他們年輕時果真遇見了，因為他們的驕傲，因為他們沒有學會低頭，可能他們也不會看到對方，就像兩條驕傲的平行線。

後來，他們各自有自己的生活，雖然在同一個星球，但兩條平行線從來沒有交匯過，他們並不知道世界上有對方存在。這樣，又過去了10年，突然有一天，他們遇見了，彼此看見了對方。這個時候，若是這兩個驕傲的人，都懂得馴服的意思了，那又會怎麼樣呢？所以我想，《小王子》可以有一個續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