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學術與心術

嘗試論之,必先有學問而後有知識,必先有知識而後有理論。學問如下種,理論猶之結實。

不經學問而自謂有知識,其知識終不可靠。不先有知識,而自負有理論,其理論終不可恃。不先下種,遽求開花結果,世間寧有此事?此乃學術虛實之辨。而今日學術界大病,則正在於虛而不實。

若真求學問,則必遵軌道,重師法,求系統,務專門,而後始可謂之真學問。有真學問,始有真知識,有真知識,始得有真思想與真理論。而從事學問,必下真工夫。沉潛之久,乃不期而上達於不自知。此不可刻日而求,躁心以赴。此一種學風之養成,在今日乃若非易事。

晚近學術界,因尊考據,又盛唱懷疑論。古人亦言:「盡信書不如無書。」又曰:「學必會疑始有進。」然疑之所起,起於兩信而不能決。學者之始事,在信不在疑。所謂「篤信好學」是也。信者必具虛心,乃能虛己從人。如治一家思想,首當先虛己心,就其思想而為思想,由其門戶,沿其蹊徑,彼如何思入,如何轉出,我則一如其所由入而入,所由出而出。此一家思想之先後深淺,曲折層次,我必虛心,一如彼意而求。迨於表裡精粗無不通透,所謂心知其意,此始於信奉一家思想,姑懸為我學問之對象。我因學於彼而始得之己,遂知思想當如何運用,又對此一家思想之深細曲折處,皆有真知灼見,此為我之由學問而所得之知識。然則即言學尚義理思想,豈不仍是實事求是,有考有據,為一種客觀之認識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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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為學不當姝姝於一先生之言。彼一家之思想,我已研窮,又循次轉治別一家。我之研治別一家,其虛心亦如研治前一家。不以前一害后一,此之謂「博學好問」,此之謂「廣收並蓄」。而或兩家思想各不同,或相違背,然則誰是而誰非?我當誰從而誰違?於是於我心始有疑。故疑必先起於信,起於兩信而不能決。如此之疑,始謂之好學會疑。故即治思想,亦當知考據。我若篤信一家,述而不作,此亦一種考據。若兼采兩家,折衷異同,會而通之,此亦一種考據。凡此皆虛心實學之所得。

故學問必先通曉前人之大體,必當知前人所已知,必先對此門類之知識有寬博成系統之認識,然後可以進而為窄而深之研討,可以繼續發現前人所未知。乃始有事於考據,乃始謂之為學術而學術。如是者,可以守先而待后,學術傳統可以不中絕,知識實得可以不失喪。此必先有下學工夫,必先對學問有一種更深更真切之旨義,故能不厭虛心博涉。循而久之,其心中泛起有新問題,此始為值得考據之真問題。而此項問題與考據,並未存心必求其為窄而深,而自見其為窄而深。初未自負於成專家,而終不免其成為一專家。此乃由下學而上達。上達不可期必,我之實下工夫處在學問,我之確有了解處是知識。我之在學問與知識之不斷進程中而遇有疑難,於是不得不運用我解決此項疑難之考據與思想。其由考據與思想之所得,則成為一種理論,此種理論,則可以前無古人。然此乃上達中事,必以待之一時傑出之能者。苟能真從事於下學,又焉知我之必不為一傑出之能者乎?人一能之,己十之。人百能之,己千之。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而後篤行之。專就學術言,學者著書立說,不問其為思想家,或為考據家,凡其確有創見新得,而發乎其所不得不發,言乎其所不得不言,是亦篤行之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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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學在前,專精在後。先其大體,緩其小節。任何一門學問,莫不皆然。此乃學問之常軌正道。孰先傳焉,孰后倦焉,有始有卒者,其惟聖人乎!

故最先必誘導學者以虛心真切從事於學問,必督責學者以大體必備之知識。其次始能自運思想,自尋考據,孜孜於為學術而學術,以趨向於專門成業之一境。其最後造詣,乃有博大深通,登高四顧,豁然開朗,於專門中發揮出絕大義理,羅列出絕大考據。其所得將不限於其所專業。如是之學,乃始為天壤間所不可少。其為為學術而學術乎?其為以學術濟時艱乎?到此皆可不論。而此固非初學之所驟企。

今欲矯其偏蔽,則仍當以考據、義理並重,中學、西學以平等法融之一爐。當知言西方義理之說者,亦當守考據家法,才知其所尊某項義理之真邊際,真性質。言中學以考據為能事者,亦當先擴大心胸,必知考據之終極,仍當以義理為歸宿,始知其所當考據之真意義與真價值。如此則義理、考據,固可相濟,而中學、西學,亦可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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