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輸的父親

前天洗澡歸來,父親對我說:「下次洗澡帶上我,沒人陪,浴池不讓進了。」說這話的時候,他戴一頂前幾年外出時旅行社發的帽子,手裡拿把鐵鍬。轉身他把鐵鍬往土裡一蹬,「唉——」地長嘆一聲道:「年紀大了,不中用了。」

「不中用了。」我第一次聽他說這幾個字,那種滄桑,如同他再也直不起的腰身。

我師範畢業那年,同學們有的在分配時就留城了,有的與我一樣分配到鄉下,但剛走上講台沒暖熱窩就借調回城。曾經的一位青梅竹馬的女友,也因我僅是「三間屋子裡的土皇帝」,而輕描淡寫地說了句「我們還是兄妹相稱吧」分了手。在村人「老三是紅芋窖里的鱉」的戲虐中,我覺得當教師沒出息,動了辭職的念頭。父親說:「天下沒有不中用的人,哪家的孩子都需要老師,教得好就中用。」父親說的「中用」是有能耐、有本領,我記著這句話,耐下性子教了十一年書,如今,雖然離開教育十幾年了,依然有學生電話、簡訊問候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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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脫衣服時,衣服太厚,他雙手交叉向上抬到耳朵處再舉不上去了,衣服悶住了他的頭,他瓮聲瓮氣地喊我:「幫幫我,脫不下來了。」我趕忙幫他把衣服脫下來。他臉憋得通紅說:「沒勁了,連衣服都脫不下來了。」

父親從來都有使不完的勁,聽他說「沒勁了」,感覺如同冬天的溫度,一陣蒼涼。

我上小學時,正是「階級鬥爭年年講,月月講」的時候,父親當時是生產隊長,他總是自己先干一歇子活——或是甩坑泥、或是打秫葉——然後再敲響隊員上工的鐘,那口鐘在村口的洋槐樹下,不上學時我就被他命令來給社員讀報紙。回家時,父親扯著我與我一起背誦:「下定決心,不怕犧牲……」背完后,父親告訴我:「人的勁是使不完的,無論幹什麼,只要不惜力,就能做到排除萬難,爭取勝利。」父親說的「不惜力」是做人做事都不偷懶耍滑,我記著這句話,無論在那兒,都盡心儘力,不僅收穫了工作上的榮光,而且也被所認識的朋友、領導評價為一位干實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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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給父親搓好背後又打了鹽,翻身時,父親雙手緊攥著床幫,一點一點地翻動身子,嘴裡說:「不打實了,太滑了。」父親說的「打實」是有能力、有實力,年邁的他,真的不打實了。

我記事時,家裡分了半口袋小麥,沒來及扛回家,轉眼被人偷走了。母親為此哭著罵著,父親勸她:「打實的人不在乎這點東西,別罵了,年前緊吧這一段,開春就好了。」那年冬天,父親拉上駕車上河工去了,過年回來,我們全家仍然吃上了蒸饃。後來,在父親「開春就好」的描繪下,我家的日子越來越好。

洗澡上來,穿襪子時,由於床鋪較高,父親雖曲著腿,腳仍放不到床上,他就彎腰吭哧著往上提,提完一隻襪子,額頭上剛擦去的汗水又沁了出來,穿戴完畢,他又連聲說:「不中用了,沒勁了,不打實了。」

父親是他那個年代為數不多能識字的人,雖然只是初小畢業,但給我們的印象卻是很有學問的樣子。他口裡說的「中用,惜力,打實」都是俗語,出口帶著田裡的土坷垃味,但濺在地上卻如我們小時候摔泥哇嗚一樣擲地有聲,他做起來也是一陣風似的帶有銳氣,我實在受其影響至深。只是年邁的他今天在這些詞語面前,各加了一個副詞,如他的那些農具上的鐵鏽一般,讓我唏噓。

看著服輸的父親,往前回憶著他的壯年、中年和青年,也想著自己幼年、少年和年輕時既往的事,想著自己沒勁和不中用時,父親鬆手讓我踉蹌過,把我馱在肩上過,扯手向前過……如今,到了父親不中用、沒勁和不打實了,我且把它當作孩子,扯著他、拉著他、扶著他繼續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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