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逍遙遊》,《齊物論》,《內篇》,《外篇》,《雜篇》

莊子

莊子,姓庄名周,字子休,生宋國睢陽蒙縣,南華真人是也(唐開元二十五年莊子被詔號為「南華真人」,後人即稱之為「南華真人」,宋徽宗時封「微妙元通真君,被道教隱宗妙真道奉為開宗祖師,視其為太乙救苦天尊的化身)。

《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莊周曾經是蒙縣一個漆園的小吏,與梁惠王 、齊宣王同時。他的學問無所不窺——

莊子是中國的文藝之神,受到他的思想影響的後世文學藝術巨匠有很多:陶淵明、阮籍、嵇康、李白、蘇軾、曹雪芹等,當然莊子思想遠遠不止影響了文藝、還深刻影響到武術、禪宗、哲學等諸多方面,因此他也就不僅僅是中國文藝之神的化身。

莊子主張清靜無為,這與佛陀之「無所住而生其心」異曲同工,從這方面講,他的知見深刻程度要勝於老子的無為而為。後人說莊子承繼了老子的思想,實際上是非常有待商榷的。

台灣著名學者南懷瑾先生曾言:對於名的嚮往,即便是聖人也是難以超脫的。實際上如果不能超脫名的束縛,那還算聖人嗎?這樣看來,莊子是超越聖人之神人了。

據記載,「楚威王曾經聽說莊子賢能,想用豐厚的錢財邀請他為相,莊子卻笑著對派來的使者說:「千金,太豐厚的利誘;卿相,高不可攀的令人羨慕的官位。你卻看不見祭祀用的牛嗎?飼養它數年,讓它吃好喝好,為了是讓它去做祭祀。到了那個時候,再想自在,又怎麼可能了?你趕緊滾,別髒了我。我寧可悠然自在於茅草屋中,也不被國家王侯什麼的所束縛,終身不做官,陶然自樂。」莊子如同許由一樣(堯讓天下給許由,許由不受」,「薄王業而不為」。

莊子在與朋友惠子的交往中,也曾出現過類似的一件事:「惠子做梁的相,莊子要去看望一下這位好朋友。有人對惠子說:「莊子來是想取代您。」於是惠子很慌恐,派人在都城中搜了三天三夜。莊子卻來見他說:「南方有一種鳥,名字叫鵷雛,你聽說過嗎?這鵷雛從南海飛到北海,不見梧桐不休息,不是果實的精華不吃;不是甘美的泉水不喝。這時有隻貓頭鷹剛抓到一隻腐爛的老鼠,恰好鵷雛從空中飛過。貓頭鷹抬頭忙發出恐嚇之聲。現在你也想用你的梁國來嚇我嗎?」

莊子把自己比作鵷雛,鵷雛是怎樣一種鳥呢?它是類似鳳凰一類的鳥,「從南海飛到北海,不見梧桐不休息,不是果實的精華不吃;不是甘美的泉水不喝。」莊子志邁高潔,悠然於六合之外,幽觀世間、冷寂而逍遙。同時也孤獨清寒,在為數不多的朋友當中,竟然還有像惠子一樣以小人之心度神人的朋友。悲哉,莊子!他好意去看望朋友,卻被朋友搜捕三天三夜,莊子卻仍然去拜見好友並給予啟示。由此可見,莊子的眼界和心胸,可謂「宇宙在乎手,萬化生乎身。」與天地萬物化而為一,游乎九洲、大忘無我矣!惠子與莊子相比,無論從氣格還是思想的深刻程度相差甚遠啊。

在《莊子-德充符》中,有個故事說:衛國有個相貌醜陋的人,叫做哀駘它。男人與他相處,會思慕他而不肯離去。女人見了他,便向父母請求說:與其做別人的妻,寧可做他的妾。這樣的女人有十幾個,並且還在增加之中。」

莊子推崇的是內在精神的完滿充盈,而放棄形骸以及相關聯的約束和影響,世間之「生死存亡、毀譽賢不肖、福祿壽夭、饑渴寒暖」等外在的因素,都是自然規律的運行變化,不能擾亂本心的清凈安詳。也就是說,莊子的境界,早已超越了物質世界的各種誘惑和束縛,他是世間稀有的大智者,也是因為「大聲不入里耳」而無奈孤獨寂寞者。而他的寂寞孤獨與無奈,也只是旁人的主觀臆斷,對於他而言,所關注的是形骸之內精神體的完善,最終超越形骸之束,如此高渺之境界誰能指望他會憤世嫉俗?

實際上,他對生命的本質以及生存的時空和地域看得太透徹,按照佛家論調,他早已明心見性而悟道,對於世間人們所追逐奔忙之事物,根本不屑一顧。他所作《莊子》數篇,足以和人類任何一部卷帙浩繁的上智經書相媲美,是德潤天下,道濟萬世的一部奇書。

莊子還提到姑射之山神人,「肌膚如冰雪、綽約如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由此可見莊子追求的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是超越人這種低級的存在形式,而升華進益為六合之外神遊的神人也。

《逍遙遊》講「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是莊子的重要思想。

人之所以不能自由,主要受所處地位、經歷、視角、時空的制約。人都知道盲人聾子有認識的缺陷,其實何止他們有缺陷。凡受時、空、教育、經歷、視角、立足點局限的人,凡沒有清零的人,都有認識的缺陷,並不比盲人聾子強。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蜩、學鳩與斥鷃,理解不了鯤鵬。

人各有志,許由不願意替堯管理天下。列子御風而行,輕鬆快活。堯雖治天下,平海內,但和藐姑射之山的四位「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入水不濡,入火不焦,物莫能傷的神仙比起來,難免悵然若失。野貓和黃鼠狼,自以為得計,東西跳梁,不避高下,反而中於機辟,死於羅網。

天生我材必有用。臭椿雖然大幹不中繩墨,小枝不中規矩,但枝葉茂盛,能讓人逍遙乎寢卧其下也不錯。有五石容量的葫蘆,儘管強度承受不了五石實物,但作一個腰舟,助人鳧水渡河,還是足足有餘的。不龜手之葯對於浣紗女個人的作用,就不及對一國的士兵的作用大。帽子雖然好,但對從來不戴帽子的少數民族,就沒有用了。

如果一切歸於自然,那就什麼問題也沒有了。

《逍遙遊》的另一特點,是莊子的文筆,是他豐富的想象,浪漫的色彩,生動的比喻,和他的「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浩然的氣勢,形成他獨特的風格。

《逍遙遊》已經是膾炙人口的散文名篇,是二千年來初學寫作的範文,所以在簡寫中,只改變了個別生僻字,只改變了個別句式與當代相差懸殊,已經不能再用的句子。

《莊子·內篇·逍遙遊第一》

0101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tuán)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憑風;背負青天而莫之阻攔者,而後乃今將圖南。

蜩(tiáo)與學鳩(jiū)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檀木,音方),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何以往九萬里之南為?」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適百里者,宿舂(chōng)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蜩與學鳩二蟲又何知!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何以知其然也?朝(chāo)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湯之問棘(jí)也是已:窮髮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摶(tuán)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冥也。

斥鷃(yàn)笑之曰:「彼何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何適也?」此小大之辨也。

故夫智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能徵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確定內外之分界,辨別榮辱之邊境,斯已矣。彼其於世,未數數然拚命也。雖然,猶有未樹也。

夫列子御風而行,輕快然善也,旬又五日而後返。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拚命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變,以游無窮者,彼何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0102堯讓天下於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火把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於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屍之,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鷦鷯(jiāoliáo)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yǎn)鼠飲河,不過滿腹。君其休而歸乎,吾無所為天下用!庖(páo)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zǔ)而代之矣。」

肩吾問於連叔曰:「吾聞言於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返。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徑庭,不近人情焉。」連叔曰:「其言謂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災病而年穀熟。』吾以是誑而不信也。」連叔曰:「然,盲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智亦有之。是其言也,猶時汝也。其人,其德,將旁礴萬物以為一,世求乎治,孰碌碌焉以天下為事!其人也,物莫之傷,大水到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是其塵垢粃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

宋人賣帽冠而適越,越人斷髮文身,無所用之。

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悵然忘其天下焉。

0103惠子謂莊子曰:「魏王貽我大瓠(hú)之種,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非不空然大也,吾為其無用而砸之。」莊子曰:「夫子固拙於用大矣。宋人有善為不龜(jūn,皸也)手之葯者,世世以漂洗絲絮為事。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聚族而謀之曰:『我世世漂洗絲絮,不過數金。今一朝而賣百金,請與之。』客得之,以說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漂洗絲絮,則所用之異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樽鳧而浮乎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淺薄之心也夫!」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臭椿。其大本臃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捲曲而不中規矩。立之途,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莊子曰:「子獨不見狸狌(黃鼠狼,音shēng)乎?卑身而伏,以候遨者;東西跳梁,不避高下;中於機辟,死於網罟(gǔ,網之總稱)。今夫氂牛,其大若垂天之雲。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漠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卧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萬物、萬靈、萬事千差萬別,歸根結底是齊一的,這是「齊物」。千差萬別的看法和觀點,也是齊一的,是不二的,這是「齊論」。合二而一,便是齊物論。

齊論,就是天籟。天為天然,天籟就是天然之聲。人籟即人的輿論,非自然不能齊。人籟必須效法地籟和天籟,才能齊。也即不齊才齊。

《齊物論》分成七個部分。

我們常說畫龍點睛。《齊物論》的每一部分,都有點睛之筆。《齊物論》中寓言不多,文字雖然簡單,但其邏輯則費解。把每一部分的點睛之筆串起來,《齊物論》就容易理解了。

☆ 南郭子綦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似喪其偶。

☆ 吾喪我。汝聞地籟而不聞天籟。

☆ 天籟:吹萬不同,使其自己,咸其自取。

☆ 大智閑閑,小智間間;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  萌。已乎,已乎!

☆ 莫能止,不亦悲乎!不見其成功,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

☆ 大哀乎?芒(盲)乎?

☆ 成心:今日適越而昔至,奈何哉!

☆ 莫若[照之於天]以明。

☆ 天地一指,萬物一馬

☆ 莛(tíng)與楹,厲與西施,恢詭譎(jué)怪,道通為一。

☆ 休乎天均,是謂兩行。

☆ 以堅白之昧終。而其子(弟子)又以文之綸終,終身無成。

☆ 滑(亂,音蠱)疑之耀(恍惚中有真明),聖人之所圖。寓諸庸,此之謂「以明」(照之於天)。

☆ 天府。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

☆ 知止其所不知,至矣。

☆ 安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耶?安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耶?

☆ 民、鰍、猿猴孰知正處?民、麋鹿、蝍蛆、鴟(chī)鴉孰知正味?毛嬙、麗姬、魚、鳥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 眾人役役,聖人汩涽、愚鈍,參萬歲而一成純。

☆ 丘也與汝皆夢也,吾謂汝夢亦夢也。

☆ 聖人游乎塵垢之外。

☆ 和以天然之分

☆ 何識所以然?何識所以不然?

☆ 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莊子·內篇·齊物論第二》

0201南郭子綦(音其)憑几而坐,仰天而噓,嗒焉(tàyān,失神)似喪其偶。顏成子游立侍(shì)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憑几者,非昔之憑几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汝聞人籟(laì)而未聞地籟,汝聞地籟而不聞天籟夫!」

子游曰:「敢問其方。」子綦曰:「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號。而獨不聞之翏翏(liù)乎?山林之巍崔,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笄(jī,酒瓶),似圈,似臼,似窪者,似污者。激(水流聲)者、謞(xiào,飛箭聲)者、叱者、吸者、叫者、譹(háo,哭號)者、宎(yāo,沉吟)者,咬(哀嘆聲)者,前者唱於而隨者唱喁(音於,於、喁相和),泠(líng)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

子游曰:「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則比(bì,並排)竹是已,敢問天籟。」子綦曰:「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耶

0202大智閑閑,小智間間。(大小皆妄)大言炎炎,小言詹詹(zhān)。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構(糾結),日以心斗。幔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縵縵。其發若機栝,伺是非也(吹毛求疵);其留如詛(zǔ)盟,守勝也(固執己見);其殺(shài)如秋冬,言其日消;其溺(nì,沉迷)之所為,不可使復;其厭也如緘(jiān,閉),言其老洫(xù,水道);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喜怒哀樂,慮嘆變蜇,姚(躁動)佚(yì,放縱)啟(張狂)態(作態);樂(yuè)出虛,蒸(蒸騰)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沒完沒了,以攻擊辨論為生)

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其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有真宰而不得其眹(徵兆,音征)。可行可己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百骸、九竅、六藏,賅(齊備)而存焉,吾與誰為親?汝皆悅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摩,其行盡如馳而莫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nié)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何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愚昧,音盲)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無師?何必只知代而自取者有師?愚者亦有師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是以無有為有。無有為有,雖神禹且不能知,吾獨奈何哉!

0203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為異於鷇(koù)音,有辨乎?其無辨乎?道何乎隱而有真偽?言何乎隱而有是非?道何乎往而不存?言何乎存而不可?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照之於天]以明。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真有彼是乎哉?果真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照之於天]以明。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何乎然?然於然。何乎不然?不然於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故為是舉莛(tíng)與楹,厲與西施,恢詭譎(jué)怪,道通為一。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三」。何謂「朝三」?狙(jū,猴)公賦芓(xù,橡子),曰:「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均,是之謂兩行。

古之人,其智有所至矣。何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果真有成與虧乎哉?果真無成與虧乎哉?有成與虧,故昭文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文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惠子之據梧也,三子之智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異於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而其子(弟子)又以文之綸終,終身無成。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也。是故滑(亂,音蠱)疑之耀,聖人之所圖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照之於天)。

0204今且有言於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雖然,請嘗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今我則已有有謂矣,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

夫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泰山為小;莫壽乎殤(shāng)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曆不能得,而況其凡乎!故自無適有,以至於三,而況自有適有乎!無適焉,因是已!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為是而有畛(zhěn,界)也。請言其畛:有左有右,有倫有義,有分有辯,有競有爭,此之謂八德。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聖人議而不辯。

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曰:「何也?」「聖人懷之,眾人辯之以相示也。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謙,大勇不忮(zhì,傷)。道昭而不道,言辯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圓而幾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

0205故昔者堯問於舜曰:「我欲伐宗膾、胥、敖,南面而不釋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猶存乎蓬艾之間。若不釋然何哉!昔者十日並出,萬物皆照,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

嚙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何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何乎知之!」「然則物無知邪?」曰:「吾何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安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安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嘗試問乎汝: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鰍然乎哉?民木處則惴慄恂懼,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蝍蛆甘帶,鴟(chī)鴉嗜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猵(piàn)狙以為雌,麋與鹿交,鰍與魚游。毛嬙(qiáng)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途,樊然淆亂,吾何能知其辨!」

嚙缺曰:「子不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冱(音互)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雲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於己,而況利害之端乎!」

0206瞿(qú)鵲子問乎長梧子曰:「吾聞諸夫子:聖人不從事於務,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游乎塵垢之外。夫子以為孟浪之言,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為何如?」

長梧子曰:「是皇帝之所聽熒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汝亦太早計,見卵而求時夜,見彈而求鴞(xiāo)炙。吾嘗為汝妄言之,汝以妄聽之。奚(何不)旁日月,挾宇宙,為其吻合,置其滑涽(gǔhūn,混亂)?(葆其天然,和而不同)以隸相尊,眾人役役。聖人愚鈍,參萬歲而一成純。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吾何乎知悅生之非惑邪!吾何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

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與王同筐床,食芻豢,而後悔其泣也。吾何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

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與汝皆夢也,吾謂汝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弔詭。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既使我與汝辯矣,汝勝我,我不汝勝,汝果真是也?我果真非也邪?我勝汝,汝不吾勝,我果是也?汝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汝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dǎn,黑)暗,吾誰使正之?使同乎汝者正之,既與汝同矣,何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何能正之?使異乎我與汝者正之,既異乎我與汝矣,何能正之?使同乎我與汝者正之,既同乎我與汝矣,何能正之?然則我與汝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何謂和以天然之分之分?」曰:「是不是,然不然。是汝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汝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化聲之相待,汝其不相待。和以天然之分之分,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忘年忘義,振於無境,故寓諸無境。」

0207罔兩問影曰:「曩(nǎng,昔)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影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fùtiáo)翼邪?何識所以然?何識所以不然?」

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xǔ)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qú)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養生主》是《莊子·內篇》中最短的一篇,也是中國盡人皆知的一篇,因為其中《庖丁解牛》被收入中學語文課本。

氣聚則生,氣散則死。養生之主,就是精氣神。能使精氣神沿其自然軌道運行,則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

然而人常常注重人為,而不注重天然。本可像庖丁解牛一樣,以無厚入有間,游刃必有餘,卻往往以有涯隨無涯,忘掉自己稟於自然、受命於天,常常隨眾,不祈言而言,不祈哭而哭,就像澤鳥被關在樊籠之內,雖然有吃有喝,但卻不自由。

當然,人活在世間,十有八九不如意,上蒼可能沒給你一個漂亮的臉蛋,甚至讓你少一條腿。鑽木取火,柴薪燒盡了,但火種卻可以延續。有缺陷當然遺憾,而人卻應有不忘者,應有永存者。

為善不一定當時有報,為惡也不一定立刻受懲罰,不可因善小而不為,也不可因惡小而為之。養生必須從細處做起,持之以恆。

這些,就是《養生主》所講的。

《養生主》中的《庖丁解牛》已被收入中學語文課本,所以這一部分沒有簡寫,只對難字注了音。

《莊子·內篇·養生主第三》

0301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疲殆已!如此而為知者,疲殆而已矣!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經常順緣督、任運氣,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

0302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倚,砉(音huà)然響然,奏刀騞(音huō)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

文惠君曰:「嘻,善哉!技蓋至此乎?」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全牛者;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隙,導大窾(kuǎn,空),因其固然。技經肯綮(音qìng)之未嘗,而況大軱(gǔ,骨)乎!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於硎(xīng,磨刀石)。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餘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雖然,每至於族,吾見其難為,怵(音chù)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謋(音huò)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而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擦拭)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

0303公文軒見右師而驚曰:「是何人也?何獨腳也?天與?人與?」曰:「天然也,非人為也。天生使其獨也,人貌也有是狀。是以知其天也,非人也。」

0304 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望畜養於樊籠之中。籠中鳥,神雖旺,不善也。

0305老聃死,秦失吊之,三號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則吊而不哭,可乎?」曰:「然。始也,吾以吊而哭為人也,而今非也。適才吾入而吊,有老者哭,如哭其子;少者哭,如哭其母。彼其所以聚,必有不祈言而言,不祈哭而哭者。是違天背情,忘其稟於自然、受命於天也。古謂違天之錯。夫子適來,應時也;夫子適去,順處也。應時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謂上帝之懸解,解除倒懸也。」

0306 指(手)窮於(忙於)為薪(添柴),火才可傳續,不知其盡也。

《人間世》討論處世之道。處世艱難,不可不慎。

人缺少的不是能力,而是願望。人之所以缺少願望,是因為大多數願望,都遭受打擊,不能實現,因此不敢再有願望。大多數願望,之所以都會遭受打擊,是因為不是無為,而是人為;不是客觀需要的,而是憑空想出來的。忽略了時勢造英雄,而一味夢想英雄造時勢,這就是處世艱難之處。

顏回本質上不是一個想當官的人。顏回共在《莊子》的八篇文章中露面。在《讓王》中,孔子考慮到顏回家貧,要他出仕,顏回說他在城內外共有田六十畝,足夠吃穿,所以不願出仕。但是架不住孔子會激勵、會鼓動、會煽情、會忽悠。顏回聽了孔子的忽悠,也想「就亂國」,到衛國去實現孔子的理想。但這註定是一件掉腦袋的事。孔子說,如果衛君想做明君,他自己就會「悅賢而惡不肖」,近君子遠小人。你去衛國,除了一言不發,否則一定「死於暴人之前」。這在歷史上是有前車之鑒的,關龍逢、比干就都給殺了。孔子告訴顏回,沽名釣譽是一件害國害民的事,堯和禹都搞得人家「國為廢墟,民遭刑戮」,所以不准他去衛國。顏回說,你的話別人喜歡,我學你的話別人就不喜歡嗎?我「為人之所為者」,又只引用古人的話,應該可以了吧?孔子評價說,「汝猶痴心者也」,說顏回是痴人說夢。

孔子告訴顏回,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心齋」,即「虛己待物」。顏回有所發明,在《大宗師》中,顏回就告訴孔子,他進步了,他學會了「坐忘」:「隳(毀,音huī)肢體,黜聰明,離形去智,同於大通,此謂坐忘。」仲尼高興地表示,他也要向顏回學習。

孔子所說「虛己待物」,是我們所有人實現個人價值的唯一正確方法。人之所以能成功,第一是機會,第二是機會,第三還是機會。《周易參同契》說是「藏器待時」。藏器,是說要有準備。機會是給有準備的人用的。《孫子兵法》說,敵人被打敗,不是自己有能力,而是自己有機會;勝可待,而不可為。它說,「昔之善戰者,先為[己之]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故善戰者,能為不可勝,不能使敵之必可勝。故曰:勝可知,而不可為。」

成功,是因為養成了成功的習慣。成功的習慣加成功的機會,就是成功的公式。成功和培養能力有關,成功和尋找能力有關,成功和能力沒有關係,凡自己認為有能力的,凡自命不凡的,最後都以失敗告終。

拔苗不能助長;領獎台上的光輝,是汗水凝成的;豐收,是勤勞換來的。願望和能力,只有通過「虛己待物」才能實現。自己想做的事,都做不成;只有人家要你做的事,才能做成;只有時勢需要才能造出英雄;英雄之所以能造時勢,首先是因為英雄培養了成功的習慣,又等來了成功的機會。

無為的第一個操作原則是「藏器待時」,有所準備,養成成功的習慣。無為的第二個操作原則是「虛己待物」,忘掉自己。在《人間世》,「虛己待物」不是孔子原話。孔子的原話是「虛而待物」,也即「虛爾待物」,或「虛汝待物」。但「虛己」是老莊學說的傳統說法,所以我用「虛己待物」。

「虛己待物」首先是忘我,忘掉自己的聲名,忘掉自己的能力,歸零,腦中不留一絲成見,一思不掛;其次是待物、待時,要換位思考,滿足物、時的需要,代表物、時,為物、時謀幸福,與天合一。這就是老莊的無為;無為的結果,必定是無不為。

有了成功機會,把握不住,也未必能成功。把握機會,需要「正汝身」,「形則就之,心則和之」,「就不欲捲入,和不欲露出」。一定要掌握限度,保持適度,一定要明確界線,不能沒有區別,不可複製性,是最大的競爭力。就像英文,I在六個人稱中,是唯一大寫的,老子天下第一,但永遠在把自己擺在後頭,永遠要說 You andI,因為「后其身而身先」。我們必須適應別人、客觀、形勢、自然的需要,但同時又要保持自主權、主動權。主動權是成功的保證,喪失主動權,結果只有一個,就是失敗。

成功還需要「知其不可而安之若命」。無為的第三個操作原則是「安之若命」。「知其不可而安之若命」,在《莊子》中,出現過兩次。除了這裡,《德充符》中也用過。

人生在世,永遠是身不由己的。人生八九不如意。自然是不允許我們由著性子來的。自由,是對必然的認識。這就是我們所說的任命,或叫「安之若命」。「安之若命」,就是敬畏自然,認識自然,隨順自然。只有認識自然,隨順自然,才有自由可言,否則,就是不如意,就是痛苦。人總是過高估計自己的能力,所以才有人生八九不如意。

在「安之若命」上,有時阿Q精神、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的精神也很有用。一個人永遠要保持愉悅的精神狀態。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是一劑精神愉悅的良藥。

莊子喜歡講實話,不像我這樣,用阿Q精神麻醉自己。莊子用辯證法來講「無用」、「有用」,他說「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樹木不成材,卻終享天年;支離畸形,卻可避除災禍。

幸福是一種心態。人各有志,並沒有高低對錯之分。高於自己的期望值,就是幸福;低於自己的期望值,就是不幸。生死也是如此。人在求死不得的時候,連安樂死也是幸福了。人生就是趨吉避凶。趨吉避凶就要天人合一,無為。你想成功,就讀《人間世》,你想明哲保身,就讀《山木》。

《莊子·內篇·人間世第四》

0401顏回見仲尼,請行。曰:「何往?」曰:「往衛。」曰:「何為?」曰:「回聞衛君,其年壯,其行獨。輕用其國,而無視其過。輕用而民死,死者多若澤草,民無可如矣!回嘗聞之夫子曰:『離治國,就亂國。醫門多疾。』願以所聞,思其治,或許衛國有瘳!」

仲尼曰:「嘻,汝往則刑耳!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汝存己未定,何暇涉及暴人所行!汝知德之所毀,智之所出乎?德毀於名,智出於爭。名也者,相札也;智也者,爭之器也。名、智皆兇器,非所以盡行也。

德厚不信,未達人氣;名聞不爭,未達人心。而強以仁義規矩之言術,示於暴人之前,是顯人惡而獲己美也,此曰災人。災人者,人必反災之。汝必為人所災矣。

衛君若悅賢而惡不肖,何用汝求而變之?汝唯無言始能苟活。衛君必將乘汝隙,而斗其捷。汝目將眩惑,汝色將佯平,汝口將營救,汝容將敗露,汝心將就順。以火救火,以水救水,乖錯益多。順始則無窮,汝以不信而進言,必死於暴人之前矣!

昔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關龍逢、比干皆修其身,以臣下之位撫君之民,而以其下違拂其上。二人因其修而遭難,是好名者也。

昔堯攻叢枝、胥、敖,禹攻有扈。國為廢墟,民遭刑戮。用兵不止,求名無已,皆求名實之過也,汝獨不聞乎?名實者,聖人之所不能勝也,而況汝乎!雖然,汝必有所依,嘗以所依語我。」

顏回曰:「端正虛無,勤勉專一,可乎?」曰:「不!不可!衛君剛猛暴烈,盛氣露於言表,喜怒無常,常人不敢違。彼藉此按壓他人感受,以求縱容其心,不能日修其德,而況說以大德乎!執而不化,貌外合而內不取,豈可乎!」

「然則我內直而外曲,用成言而比上古。內直者,與天為徒。與天為徒者,人與吾,皆天之所子。汝獨以汝言祈望而人善之,吾以吾言祈望而人豈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謂之童子,是謂與天為徒。外曲者,與人為徒也。跪拜曲拳,人臣之禮也。人皆為之,吾敢不為?為人之所為者,人必無謗,是謂與人為徒。用成言而比上古者,與古言為徒。吾言雖教,求之實也,古已有成言,非吾有也。若然者,雖直而不病,是謂與古為徒。可乎?」仲尼曰:「不!不可!太多正法而不當。雖無罪,只無罪耳,何可化及!汝猶痴心者也。」

顏回曰:「吾無以進矣,敢問其方。」仲尼曰:「齋!吾將語汝。有心為之,豈易邪?若易,蒼天不宜。」顏回曰:「回家貧,不飲酒、不茹葷者,數月矣。如此,則可以謂齋乎?」曰:「是祭祀之齋,非心齋也。」

回曰:「敢問心齋。」仲尼曰:「汝專一於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合。氣也者,虛己待物者也。唯道可集虛無。虛無者,心齋也」

顏回曰:「回之未得,實自回也;得之,未有回也,可謂虛無乎?」夫子曰:「盡矣!吾語汝:汝入其籠樊而勿感名利,入則鳴,不入則止。勿求入仕門徑,勿用大旗招搖,心無雜念,寓於不得已,則近心齋矣。絕跡易,不行難。為人使,易以偽;為天使,難以偽。吾聞有翼者飛,未聞無翼者飛也;吾聞有智者知,未聞無智者知也。察彼虛者,心室虛而生空白,吉祥止於心止。不止則謂坐馳,身坐而心馳。耳目內通,而外於心智,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此萬物之所化,禹、舜之所成,伏羲、幾蘧(音qú)之所行,而況常人乎!」

0402葉公子高將使齊,問仲尼曰:「王使吾使梁,事甚重。齊待使者,敬而不急。匹夫猶未可說動,而況諸侯乎!吾甚悚粟。子常語諸梁曰:『凡事或小或大,少有不求圓滿。事若不成,必有人為之患;事若成,則必有陽變陰之患。成與不成而後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則粗而不精,炊則無欲而清。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豈內熱乎!吾未至於事之情,而既有陽之陰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為之患,是兩難也。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先生助我!」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不可懈於心;臣之事君,義也,天下莫非君之所屬,無所逃於天地之間。是謂大戒。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其親,孝之至也;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其君,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其心,知其不可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為人臣與人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於偷生而惡死!夫子其行可矣!

丘請復以所聞言:凡交,近則必相靡以信,遠則必忠之以言。言必使人傳之。夫傳兩君之喜、怒,天下之難事也。喜必多溢美之言,怒必多溢惡之言。溢則類妄,妄則其信也漠,漠則傳言者殃。故法言曰:『傳其常情,勿傳其溢言,則近乎全。』

以巧鬥力者,始於陽爭,常終於陰爭,達到極至則多奇巧;以禮飲酒者,始於治,常終於亂,達到極至則多奇樂。凡事亦然,始於諒,常終於鄙;其作始簡,其將畢必巨。

言者,風波也;行者,得失也。夫風波易動,得失易危。忿設無由,則巧言偏辭。獸死不擇音,氣息勃然,於是並生心厲。迫逼太至,必有不肖之心應之,而不知其然也。其然且不知,豈知其所終!故法言曰:『勿遷令,遷改命令;勿勸成,勸人力成。過度則溢也。』遷令勸成誤事。美成耗時而久,惡成速不及改,可不慎與!乘物游心,借不得已以養中,至矣。何必著意求報!莫若僅致使命,此何難哉?」

0403顏闔將傅衛靈公太子,而問於蘧(音qú)伯玉曰;「有人於此,其德也,天性嗜殺。與之處而無方,則危吾國,與之處而有方,則危吾身。其智足以知人之過,而不知其所以過。若然者,吾奈之何?」蘧伯玉曰:「善哉問也!戒之,慎之,正汝身哉!形則就之,心則和之。雖然,就、和也有患。就不欲捲入,和不欲露出。形就而入,則為顛為滅,為崩為蹶;心和而出,則為聲為名,為妖為孽。彼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彼不分界線,亦與之不分界線;彼無拘無束,亦與之無拘無束;達之正軌,即可入於無疵之狀。

汝不知螳螂乎?怒其臂以當車,不知其不勝任也,持其才而自美者也。戒之,慎之,積伐汝美,犯之則危矣!

汝不知養虎者乎?不敢與之生物,畏生其殺生之怒也;不敢與之全物,畏生其決全之怒也。識其饑飽,曉其怒心。虎人異類,媚養己者,人順之也;殺養己者,人逆之也。

夫愛馬者,以竹筐盛屎,以蛤殼盛溺。適有蚊虻附著,不時拍之而馬驚,咬斷勒口、掙斷轡頭、弄壞胸絡。意在愛馬,而愛亡。可不慎邪?」

0404匠石適齊,至於曲轅,見神社櫟樹。其大蔽牛,繞之百圍,其高臨山十仞而後有枝,其可以舟者旁十數。觀者如市,匠伯不顧,行而不住。弟子厭觀之,走及匠石,曰:「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未嘗見材如此之美也。先生不肯視,行而不住,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不材之散木也。以為舟則沉,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流脂,以為柱則生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長壽。」

匠石歸,社櫟託夢曰:「汝將惡乎比吾哉?汝將比吾於文木邪?夫楂、梨、橘、柚,果樹之屬,果熟則剝,剝則辱。大枝折,小枝落。此以其能,而苦其生者也。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折,自招世俗者打擊也。物莫不若是。吾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為吾大用。假使吾有用,能長此大乎?汝與吾皆物也,奈何汝之相物也?汝近死之散人,又豈知散木!」

匠石覺,而思其夢。弟子曰:「既取無用,何為社樹?」曰:「閉嘴!汝勿言!彼只寄託,反受不知己者辱罵。不為社樹,則遭斧斤矣!彼與眾異,而以義喻人,其慮不亦遠乎!」

0405南伯子綦(音其)游於商丘,見有大木,下集駟車千乘,盡庇其蔭。子綦曰:「此何木哉!必有異材!」仰視其枝,則拳曲而不可以為棟樑;俯視其干,則軸解而不可以為棺槨;舔其葉,則口爛而為傷;嗅之,則使人狂顛,三日不已。子綦曰:「此不材之木,以至於此大。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宋有地,名荊氏,宜植楸、柏、桑。粗一兩把者,求拴猴樁者斬之;三圍四圍者,求房梁者斬之;七圍八圍,貴人富商求棺木者斬之。未終其天年,而中道夭於斧斤,此材之患也。牛之白顙者,豬之亢鼻者,與人之有痔病者,不可適河而為犧牲。巫祝皆知此,以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謂大吉祥也。

0406支離疏隱於齊,肩高於頂,髮髻指天,五官在上,兩髀為脅。縫衣漿洗,足以糊口;篩糠簸米,足養十人。上征武士,支離攘臂其間;上有大役,支離以有常疾而不受功;上與病者粟,支離受三鍾與十束薪。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

孔子適楚,楚狂接輿游其門曰:「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天下有道,聖人成;天下無道,聖人生。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於羽,莫之知載;禍重於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危乎、危乎,畫地而趨。荊棘、荊棘,無傷吾行。道路彎曲,無傷吾足。」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

「宗」指敬仰、尊崇,「大宗師」意思是最值得敬仰、尊崇的老師。這樣的老師,就是「道」。

全文可以分為九個層次。

第一,「真人」。「真人」是「無人」、「無我」的。「真人」是「天」、「人」不分的。「真人」就是「道」的人格化。

第二,只有真人才能體察「道」,而「道」是「無為無形」的,是永存的。要體察「道」,就必須「無人」、「無我」。

第三,體察「道」的方法和進程。

第四,死生存亡為一體,應「安時而處順」。

第五,死和生都是「氣」的變化,因而應「相忘以生,無所終窮」。

第六,「天一」,安於自然、忘卻死亡,便進入天然一體之「道」的境界。

第七,仁義是精神之黥,是非為人性之劓。意而子回心轉意,欲歸大道。

第八,「離形去知,同於大通」,孔子也學顏回,習練入「道」的方法。

第九,一切都由「命」所安排,而非人為。

《莊子·內篇·大宗師第六》

0601天者,天然也。知天之所為,與人之所為者,至矣!知天之所為者,天然而生也;知人之所為者,以其智之所知,養其智之所不知。終其天年,而不中途夭折,是智之盛也。雖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後始恰當,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安知吾所謂之天為天,而非人?安知吾所謂之人是人,而非天?有真人而後有真知。

何謂真人?

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謀事。若然者,過而不悔,當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熱。是知之能登,達於道者,也若此。

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嗜欲深者,其天機淺。

古之真人,不知悅生,不知惡(wù)死。其出不欣,其入不拒。翛(xiāo)然自由而往,翛然自在而來而已。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亡而復之。是謂不以心損道,不以人助天。是謂真人。若然者,其心專,其容寂,其額寬。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時,與物有宜,莫知其極。

故聖人之用兵也,亡人國而不失人心。利澤施乎萬世,不為愛人。故樂通物,非聖人也;有親,非仁也;天時,非賢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狐不偕、務光、伯夷、叔齊、箕子、胥余、紀他、申徒狄,是用人之用,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

古之真人,其狀峨而不崩,若不足而不承;閑乎超群而不執拗,張乎其虛而不浮華;怡乎其似喜,怯乎其不得已,悅乎進我色,與乎止我德,厲乎其似泰,傲乎其未可制,連乎其似好閉,恍乎忘其言。以刑為體,以禮為翼,以智為時,以德為循。以刑為體者,寬厚其殺也;以禮為翼者,所以行於世也;以智為時者,不得已於事也;以德為循者,言其凡有足者皆可至於丘也,而人真以為勤於行走者也。故其好也一,其不好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與天為徒,其不一與人為徒,天與人不相勝也,是謂真人。

0602死生,命也;夜旦交替,天也。命者,命運也;天者,天然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物之情也。彼特以天為父,而身猶愛之,而況卓越乎!人特以君為勝乎己,而身猶獻之,而況其真乎!

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xū)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與其譽唐堯而非夏桀,不如兩忘,而化其道。

大地載我以形,勞我以生,逸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藏舟於壑,藏網於澤,謂之固然!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寐者不知也。藏小於大,有宜,猶有所遁。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恆物之大情也。特范人之形而猶喜之。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其為樂,可勝計邪?故聖人將游於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夭善壽,善始善終,人猶效之,而況萬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比如,豨(xī)韋氏得之,提攜天地;伏羲氏得之,以襲氣母;北斗星得之,終古不錯;日月得之,終古不息;勘壞(pēi)得之,以襲崑崙神;馮夷得之,做河神遊大川;肩吾得之,是為泰山神;黃帝得之,以登雲天;顓頊(zhuānxū)得之,北方玄帝;禺強得之,立為北海神;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廣,莫知其始,莫知其終;彭祖得之,壽八百歲,上及有虞,下至春秋五霸;傅說(yuè)得之,以相武丁,掩有天下,乘東維、騎箕尾而為星精。

0603南伯子葵問女偊(yǔ)曰:「子之年長(zhǎng)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聞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學邪?」曰:「不!不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聖人之才,而無聖人之道,我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吾欲教之,其果速為聖人乎?不然,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亦易矣。吾猶守而告之,三日而後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後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後能外性;已外性矣,而後能朝徹;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為物,無不送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擾寧。擾寧也者,擾而後成者也。」

南伯子葵曰:「何子獨聞之?」曰:「吾豈獨聞?吾有上師。吾聞諸文墨之子,文墨之子聞諸口誦之孫,口誦之孫聞之眼明,眼明聞之耳許,耳許聞之需勞,需勞聞之謳心,謳心聞之玄冥,玄冥聞之高遠,高遠聞之疑始。」

0604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與語曰:「誰能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kāo,臀);誰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四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

俄而子輿有病,子祀往問之。曰:「偉哉,造物者將吾為此佝佝。」佝僂發背,上有五管,下頤隱於臍,雙肩高過頭頂,頸椎指天。陰陽之氣有戾,其心閑而無事。蹣跚而鑒於井,曰:「嗟乎!造物者將吾為此佝佝。」

子祀曰:「汝惡(wù)之乎?」曰:「不,吾何惡(wù)!假使化吾之左臂為雞,吾用它打鳴司夜;假使化吾之右臂為彈,吾用它射鴞(xiáo,貓頭鷹)烤著吃;假使化吾之尻(kāo)為輪,吾神為馬,吾用它當車乘,再也不需另駕了!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懸解,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物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wù)焉!」

俄而子來有病,喘喘然將死。其妻子環而泣之。子犁往問之,曰:「叱!避!無擔擾其生死變化!」子犁倚其戶與之語曰:「偉哉造化!又將何以變汝?將何以適汝?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

子來曰:「父母於子,東西南北,唯命是從。陰陽於人,不次於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聽,則我悍矣,彼何罪焉?大地載我以形,勞我以生,逸我以老,息我以死。善吾生,也善吾死。今大冶鑄金,金踴躍曰:『我必為良劍莫邪!』大冶必以其為不祥之金。今范人之形曰:『人耳!人耳!』造化者必以其為不祥之人。今天地為大爐,造化為大冶,何往而不可!」安然永寐,蘧(qú)然自得如覺。

0605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為友,曰:「孰能交往於無交往,幫助於無幫助;孰能登天游霧,升登無極,相忘以生,無所窮終!」三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互為友。

莫然有間,而子桑戶死,未葬。孔子聞之,使子貢往侍事焉。或編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汝已返其真,而我猶為人!」子貢趨而進曰:「敢問臨屍而歌,禮乎?」二人相視而笑曰:「是不知禮意!」

子貢返,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沒有修行,而外其形骸,臨屍而歌,顏色不變,無以命之。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遊方之外者也,而丘,遊方之內者也。外內不相及,而丘使汝往吊之,丘淺陋矣!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而游乎天地元氣。彼以生為附贅懸疣,以死為決疽潰癰。夫若然者,又豈知死生先後之所在!假於異物,托於同體;忘其肝膽,遺其耳目;反覆終始,不知端倪;芒然仿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彼又豈能憒憒(kuì)然為世俗之禮,以觀眾人之耳目哉!」

子貢曰:「然則夫子所依何方(原則)?」孔子曰:「丘,天所刑戮之民也。雖然,吾與汝共之。」子貢曰:「敢問其方?」孔子曰:「魚適乎水,人適乎道。適乎水者,穿池而養給;適乎道者,無事而性定。故曰:魚相忘於江湖,人相忘於道術。」子貢曰:「敢問奇人?」曰:「奇人者,奇於人而齊於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0606顏回問仲尼曰:「孟孫才,其母死,哭泣無涕,中心不悲,居喪不哀。無是者三。孟孫才以善處喪,聞名魯國。豈是無其實而得其名乎?回實怪之。」

仲尼曰:「孟孫氏處喪,盡之矣,進乎知喪者矣。人慾簡處之而不得,孟孫氏已有所簡矣。孟孫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順其化為物,待所不知之化,已乎?將化,豈知不化哉?方將不化,豈知已化哉?吾與汝,入夢而未始覺者邪!彼死其駭形而無損其心,有遷宅而無情死。唯孟孫氏獨覺,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如此。況且相與『吾之』,安知吾所謂『吾之』乎?且汝夢為鳥而戾乎天,夢為魚而沒於淵。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造就適意而不及笑,獻笑不及排揚,安然排揚而順其去化,乃入於寂寥天一。」

0607意而子見許由,許由曰:「堯何以資汝?」意而子曰:「堯謂我:汝必躬服仁義而明言是非。」許由曰:「汝來何為?堯已黥汝以仁義,劓汝以是非矣。汝憑何游遙盪、恣睢、轉徙(xǐ)之途?」意而子曰:「雖然,吾願游於其藩。」

許由曰:「不然。盲者無以視眉目顏色之好,瞎者無以見青黃綉品之觀。」意而子曰:「無庄失其美,據梁失其力,黃帝亡其智,皆在爐火捶鍛之間。安知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補我劓,使我乘成以隨先生邪?」

許由曰:「噫!未可知也。我為汝言其大略:道,吾師乎!道,吾師乎!調萬物而不為義,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zhǎng)於上古而不為老,覆載天地、刻雕眾形而不為巧。此其所游已!」

0608顏回曰:「回忘仁義矣。」他日又曰:「回忘禮樂矣!」仲尼皆曰:「可矣,猶未也。」他日復見,曰:「回坐忘矣。」仲尼肅然起敬,曰:「何謂坐忘?」顏回曰:「隳(毀,音huī)肢體,黜聰明,離形去智,同於大通,此謂坐忘。」仲尼曰:「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汝果真其賢乎!丘也請從汝后。」

0609子輿與子桑友。霪雨十日。子輿曰:「子桑斷糧矣!」裹飯而往食(sì)之。至門,子桑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不任其聲,不成其詞。

子輿入,曰:「子之歌詩,何故若是?」曰:「吾思尋使我至此極者,而未得也。父母豈欲吾貧哉?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

《應帝王》是《莊子·內篇》中的最後一篇。莊子用七則寓言,說明什麼樣的人「應」成為「帝王」。

伏羲的榜樣,是超然物外,「未始受到外物牽繫」,行走坐卧,全都安然自得。為民做馬做牛,「其智情甚信,其德甚真」。

《老子》把帝王分為四等,說「太上,不知有之。其次,親而譽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最好的帝王,「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在莊子的寓言中,老聃認為合格的帝王,「功蓋天下,而似不得已,化貸萬物,而民不恃。有名莫舉,使物自喜。立足乎高深不測,而游於無有者也。」

作為雄心勃勃的狂人,狂接輿認為,君人者不能有所作為,他的任何主觀作為,都不過是像徒步涉海、人工挖河、使蚊蟲負山一樣可笑。連鳥都知道高飛避箭,連鼠都知道深藏避禍,聖人當然要避免表現自己。聖人之治,不是治外,而要治己,「正己而後行」,行不言之教,「能其事者而已」。

作為草根的無名一族,無名人的意見,則是「汝游心於淡,合氣於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他認為,只要「無容私」,不是「損不足以奉有餘」(《老子》),不是兩極分化,把大多數人的錢給少數人用,則「天下治矣」。

世上不乏季咸這樣的能人,他們喜歡打探消息,喜歡預測,喜歡惡搞,喜歡爆料。孫子說,「攻其無備,出其不意。此兵家之勝,不可先傳」,「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水壺煮餃子,心中有數的人,最能對付季咸這樣的能人。壺子說,「吾與之虛無,而隨機應付,不知其誰何。」這是列子列禦寇,防禦帝王之敵對勢力和敵寇的辦法。

總之,合格的帝王,「無為名之師,無為謀之府,無為事之任,無為智之主。體盡無窮,而游無跡。」合格的帝王,要像鏡子,心中無一絲成見,而能正確反映客觀。

作為百姓,不要認為帝王應該有什麼樣的標準。如果你認為人都有眼耳鼻口,也照人樣,給帝王鑿出七竅,合格的帝王,也就不復存在了。

《莊子·內篇·應帝王第七》

0701 嚙缺問於王倪,四問而四不知。嚙缺大喜而跳躍,以告蒲衣子。

蒲衣子曰:「汝今知之乎?虞舜不及伏羲。虞舜心藏仁義,籠絡人心,亦得人擁護,而未始擺脫外物牽繫。伏羲其卧徐徐然安閑,其覺于于然自得。或以己為馬,或以己為牛。其智情甚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受到外物牽繫。」

0702肩吾見狂接輿。狂接輿曰:「日中始以何語汝?」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意頒出經式儀度,人孰敢不聽而隨之變化!」

狂接輿曰:「是偽德也。其治天下也,猶涉海、鑿河,或使蚊負山也。夫聖人之治也,治外乎?正己而後行,確乎能其事者而已矣。鳥高飛以避弓箭之害,老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鑿之患。汝竟對二蟲無知?」

0703天根游於殷陽,至蓼水之上,適遭無名人而問曰:「請問為天下。」無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問不悅之問也!吾方將與造物者為友,厭則又乘清新之氣,以出六極之外,而游無何有之鄉,以處無邊無際之野。汝又何以治天下之夢囈,感吾之心為?」又復問,無名人曰:「汝游心於淡,合氣於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0704陽子居見老聃,曰:「有人於此,響疾強梁,物徹疏明,學道不倦,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老聃曰:「是人之於聖人,不過智吏供職,繫於技藝,勞形怵心者也。虎豹因其皮文而遭田獵,猿狙敏捷、狗能執狐,必遭藉牽。如是者,可比明王乎?」陽子居懼然,曰:「敢問明王之治。」老聃曰:「明王之治:功蓋天下,而似不得已,化貸萬物,而民不恃。有名莫舉,使物自喜。立足乎高深不測,而游於無有者也。」

0705鄭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禍福、壽夭。歲、月、旬、日,應期若神。鄭人見之,皆棄而走,不敢聽其預言。列子見之,而心醉,歸,以告壺子,曰:「始吾以為夫子之道臻至矣,今則又有臻者至矣。」壺子曰:「吾授汝皆文,未盡其實。汝以固謂得道與?眾雌而無雄,又何卵焉!汝以汝道與世抗,求必信,故使人得而相汝面。嘗試與之同來,以吾示之。」

明日,列子與季咸同見壺子。出,而季咸謂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不活矣!壽不足十日一旬之數矣!吾見怪焉,見火之濕灰,不可復燃焉。」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壺子。壺子曰:「向吾示之以地文,茫茫乎不震不正。怕是見吾杜塞生機也。嘗又與來。」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治矣!全然有生矣!吾見其杜塞有轉機矣!」列子入,以告壺子。壺子曰:「向吾示之以天壤,名實不入,而機發於踵。怕是見吾善者生機也。嘗又與來。」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子之先生不一,吾無得而相焉。待其齊一,且復相之。」列子入,以告壺子。壺子曰:「向吾示之以太沖陰陽莫勝。怕是見吾平衡之氣機也。大魚盤桓處為淵,止水聚集處為淵,流水聚集處為淵。淵有九名,此僅三處。嘗又與來。」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壺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返,以報壺子曰:「已滅矣,已失矣,吾弗及已。」壺子曰:「向吾示之,未始出吾宗。吾與之虛無,而隨機應付,不知其誰何,因之以為隨波,因之以為波流,故逃也。」

然後列子自以為未始學而歸。三年不出,為其妻做飯,飼豬如膳人,於事無親疏區別。雕琢復朴,塊然獨以其形立。紛紛世界,封閉於心外,以是狀終其身。

0706無為名之師,無為謀之府,無為事之任,無為智之主。體盡無窮,而游無跡。盡其所受乎天,而無見得,虛無淡泊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鏡,不送不逆,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

0707南海之帝為倏(shū,也作儵、焂、倐),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倏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倏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

馬蹄是本篇的頭兩個字,取為篇名。《馬蹄》名為馬蹄,但並不是講馬蹄的。

《馬蹄》是說,馬本來是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他們「陸居則食草飲水,喜則交頸相摩,怒則分背相踢」。但是,人為了人的利益,改造它們,控制它們,強制它們為人服務。陶者對於陶土,也是這樣;玉工對於朴玉,也是這樣;聖人對於人民,還是這樣。

在《秋水》中,北海若說過一段話:「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故曰:『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

我們常講,天人合一。什麼叫天,什麼叫人,什麼叫天人合一?北海若講得清清楚楚。天就是天然,就是自然;破壞天然的就叫人,改造自然的就叫人;畏天,敬天,奉天,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就是天人合一。

伯樂治馬,不需要給馬一個說法,因為馬不會用人的語言溝通;但聖人治天下則不然,他必須給一個正當的理由,或叫給一個說法。心裡想的是為自己,但嘴裡要說為天下、為人民。就像老闆心裡想著「人民幣是上帝」,但嘴裡一定要說「顧客是上帝」一樣。

《馬蹄》的時代,聖人心裡想的是「食不厭精」、「食、色,性也」,但嘴講的是仁義。

工業時代,「聖人」講的是什麼?是名牌。中國製造的鞋不值錢,但貼上一個「駱駝」,價錢就可以幾倍、十幾倍的漲上來。五萬元的奇瑞不坐,要坐幾十萬的寶馬,因為這是身份的象徵。住店要住五星級,而且要住最高一層,住總統套間。這也是身份的象徵。

后工業時代,信息時代,「聖人」講的是什麼?是符號。喜羊羊,灰太狼,是製造出來的符號,小孩子們可以一小時一小時地坐在電視前看《喜羊羊和灰太狼》。《喜羊羊和灰太狼》的衍生產品充斥著市場。喜羊羊和灰太狼,對孩子們有什麼意義?意義就在於純樸殘,白玉毀;意義就在於落馬首,穿牛鼻;意義就在於孩子們都變成傻瓜,都變成給符號製造者送錢的工具。

什麼叫培育市場?製造傻瓜。

從教育上講,我們培育了很多市場。早教市場,擇校市場,補課市場,高考市場,職稱考試市場,出國考試市場。受教育者聽忽悠,戴籠頭,穿鼻子,破壞純樸,毀掉朴玉。他們用傻和錢,用愚昧和鈔票,養肥了培養、製造市場的人。無利不起早,如果無利,他們就不會製造教育配置不合理。有既得利益集團存在,就不可能取消擇校,也不可能取消統一的高考。因為擁有主流媒體、權力、能夠得到利益的那些人,總能找出理由,來說「問題複雜」,「積重難返」,我們是要改的,但現在改不了。拖就是一種辦法,這是他們的潛規則。人缺少的不是能力,人缺少的是意願。裝睡的人是叫不醒的。大權在他們手裡,如果他們想解決,早就解決了。在他們的勢力範圍內,沒有他們辦不成的事。

如果你是馬,你就得戴籠頭;如果你是牛,你就得穿鼻子;如果你是玉,你就得琢成器;如果你是孩子,你就得擇校,你就得擠高考的獨木橋。因為老子講了,「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誰叫你是本來就不足的弱勢群體呢?有餘的強勢群體,不損你他怎麼會有餘?大魚吃小魚,這是生物法則。

不過我們自己的小命,不應該交到人家手裡,「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精神愉快、身體健康,是我們自己可以選擇的,不必受別人操縱的。

不吃垃圾食品,我們就不會得肥胖症。好大夫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亂治未亂。壞大夫先設個套讓你生病,然後再來救你;壞大夫不讓你自由,而讓你離不了他。

高血壓、糖尿病、癌症、大概還有愛茲病,都是可以治好的。這不是醫院的醫生說的。醫院的醫生說現代醫學還沒發展到能夠根治這些病的時候。製藥商說我只能制出「支持療法」的葯,我制不出特效藥。其實醫生和製藥商都沒有下決心去攻破這些頑症。人缺少的不是能力,人缺少的是意願。在他們看來,他們的目的是掙錢,不管是賺大錢,還是掙錢養家,目的都是以醫掙錢;他們不是為了治病;正因為治不好,他們才有錢賺,病都治好了,他們賺誰的錢?

我不是醫生,我是不處方的,我只是說,高血壓、糖尿病、癌症、大概還有愛茲病,雖然醫生說治不好,但都是可以吃好的。在中國,歷來是葯食同源,吃食品就能吃出健康,合理膳食就有健康。中國人主張,醫易同源;不為良相,便為良醫。中國人說,治國如治身,治軍如治氣;事不同而理同;智者察同,愚者察異;同謂之玄。中國的學問就是玄學,就是求同的文化。中國人認為,心為君,肺為相,肝為將;清心,鍊氣,攘外平亂,全在免疫力。

愛茲病是免疫功能病,癌症是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方、給錯誤的細胞、提供了錯誤的營養。

它們都可以通過調節精神情緒因素、恰當飲食、增強自我免疫力,而得到自我康復。

如果不信,先去醫院,醫院說治不了,把你打發出來,咱們不妨再調節一下情緒,按程序吃點食品,試試看!蒙對了,也許就康復了;沒蒙對,反正你也得吃食品。專家都說沒治了,康復不了也不奇怪。但是如果不試一下,你一撒手走了,無所謂,但你的親屬會遺憾終生的。

《馬蹄》意為,「善治天下者不然」。「民有常性」,「是謂同德。一而不黨,命曰天放。」善治天下,要天放,保持民之常性,大家同心同德,大家一心一意沒有外心,不以強凌弱,不組織利益集團。

回歸自然,不是要人去茹毛飲血。孩子已經生了出來,不能送回子宮。但子復生子,子子孫孫,周而復始,如春夏秋冬,是沒有窮盡的。

《莊子·外篇·馬蹄第九》

09001 馬,蹄可以踐霜雪,毛可以御風寒。食草飲水,翹足而躍,此馬之真性也。雖有儀台路寢,無所用之。

及至伯樂,曰:「我善治馬。」燒之,剔之,刻之,絡之。連之以羈執,編之以槽棧,馬之死者十二三矣!飢之渴之,馳之奔之,整之齊之,前有銜飾之患,而後有鞭筴之威,而馬之死者已過半矣!

陶者曰:「我善治埴。圓者中規,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鉤,直者應繩。」夫埴木之性,豈欲中規矩鉤繩哉!

然且世世稱之曰:「伯樂善治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過也。

09002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織而衣,耕而食,是謂同德。一而不黨,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然安穩,其視顛顛然專一。當是時也,山無蹊隧,澤無舟梁;萬物群生,連屬其鄉;禽獸成群,草木遂長。是故禽獸可系羈而游,鳥鵲之巢可攀援而窺。夫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並。惡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無智,其德不離;同乎無欲,是謂素樸。素樸而民性得矣。

及至聖人,步履艱難般為仁,踮起腳跟來為義,而天下始疑矣。放縱為樂,繁瑣為禮,而天下始分矣。故純樸不殘,豈為酒具!白玉不毀,豈為玉器!道德不廢,安取仁義!性情不離,安用禮樂!五色不亂,孰為文采!五聲不亂,孰應六律!

夫殘朴以為器,工匠之罪也;毀道德以為仁義,聖人之過也。

09003夫馬陸居則食草飲水,喜則交頸相摩,怒則分背相踢。馬智已此矣!夫加之以衡軛,齊之以月題,而馬始知側目怒視,抗拒軛木,暴戾不馴,吐出勒口,咬壞韁繩。故馬之智而能至盜者,伯樂之罪也。夫赫胥氏之時,民居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嬉,飽腹而游。民能已此矣!及至聖人,屈折禮樂,以匡天下之形,提倡仁義,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企望好智,爭歸於利,不可止也。此亦聖人之過也。

《胠篋(qūqiè)》意為開箱行竊。

絕聖棄智,是老、庄的基本思想。老子之所以提出這樣一個命題,是基於「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這樣一個事實。

社會上的少數人之所以能夠掠奪、剝削、壓迫、欺凌大多數,是因為他們利用手裡的媒體,編造和傳播了一些似是而非的鬼話,忽悠大眾自投羅網;是因為他們利用他們手中的權力,制定了一些遊戲規則,逼迫大眾就範;是因為他們利用手中的錢財,豢養了一批精英、走狗和打手,對大眾軟硬兼施。

正是他們製造的社會不公,才產生了所謂的盜跖、胠篋。盜跖、胠篋,和聖人、君主,並沒有本質的區別。他們的本質,都是掠奪,唯一的區別,只是有沒有法律的保護,合法不合法。法律是聖人、君主制定的,所以法律並不能維持社會正義和社會公平,恰恰相反,是鞏固和保護社會的不公和不義的,是保護貧富不均和兩極分化的。所以《老子》說,「法令滋章,盜賊多有」;所以民間說,「衙門口朝南開,有理沒錢別進來」;所以《胠篋》說,「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所以《盜跖》說,「小盜者受拘役,大盜者為諸侯」;所以俗語說,「只許州官放火,不準百姓點燈」。

老、庄的絕聖棄智,有他的特定涵義。聖指少數剝削者和他們的御用文人,智指欺詐手段。今天的聖,可能就是精英、官商利益集團,今天的智,可能就是「高科技」、轉基因、三聚氰胺、品牌、符號,可能就是尋找賣點,就是培育市場,……。

老、庄的「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給我們描繪的是一個自然、平等、公平的社會,是每個社會成員都能有尊嚴地生活的社會。

復水難收,生出的孩子不能送回子宮,這是人所盡知的常識。作為掌管自黃帝以降2000年文化史料的國家圖書館、國家檔案館長的老子,作為用史料寫寓言如囊中探物的莊子,不會愚蠢到連這點常識都不懂的程度。歷史是一個波,一天日夜交替,一月弦望盈縮,一年四季輪轉。今年花似去年好,去年人到今年老。人類一定會回歸自然,回歸到黃帝時代,當然人類已經又長了4500歲。

老、庄的絕聖棄智,不是要回到飲血茹毛的時代,而是要消除階級,是均貧富,是拋棄欺詐,回復天真,是實現社會的公平正義,使每個人都有自由和全面發展的機遇。

老、庄的絕聖棄智,不是不要聖,不要智,而是不要把聖與智作為少數人的特權,是不要少數人做假聖人,是不要少數人以其智欺詐;老、庄的絕聖棄智,是要人的平等,是要社會的公平正義,是要人人都可以為聖人,是要人人都可以發揮他的聰明才智,是要「天下之德始玄同」;人人都能做聖人,人人都能發揮才智,人人平等,沒有誰有特權,則「大巧若拙」、「大智若愚」矣!

《莊子·外篇·胠篋第十》

1001將為胠篋(撬箱,音qūqiè)、探囊、開櫃之盜而為守備,則必收緊繩結,加固閂鎖,此世俗之所謂智也。然而巨盜至,則負櫃揭篋擔囊而趨,唯恐繩結閂鎖之不固也。然則世俗之所謂智者,不乃為大盜積者也?

故嘗試論之:所謂智者,有不為大盜積者乎?所謂聖者,有不為大盜守者乎?何以知其然?昔者齊國鄰邑相望,雞狗之音相聞,羅網之所布,犁鋤之所刺,方圓二千餘里。全四境之內,所以立宗廟社稷,治邑、屋、州、閭、鄉曲者,何嘗不法聖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弒齊君而盜其國,所盜者,豈獨其國邪?且與之聖智之法而盜之。田成子有盜賊之實,而身處堯舜之安。小國不敢非,大國不敢誅,十二世有齊國,則不僅竊齊國,且與其聖智之法,以守其盜賊之身乎?

嘗試論之:所謂至智者,有不為大盜積者乎?所謂至聖者,有不為大盜守者乎?何以知其然?昔者龍逢斬首,比干剖心,萇弘開膛,子胥拋屍,四子雖賢,而身不免乎戮。故跖之徒問於跖曰:「盜亦有道乎?」跖曰:「何處而無有道邪?夫預知室中之藏,聖也;入先,勇也;出后,義也;知可否,智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備,而能成大盜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觀之,善人不得聖人之道不立,跖不得聖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則聖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曰:唇亡則齒寒,魯酒薄而邯鄲圍,聖人生而大盜起。掊(póu,打)擊聖人,釋放盜賊,而天下始治矣。

1002夫川竭而谷虛,丘平而淵實。聖人已死,則大盜不起,天下平而無故矣!聖人不死,大盜不止。重聖人而治天下,則是重利盜跖也。為之斗斛以量之,則並與斗斛而竊之;為之權衡以稱之,則並與權衡而竊之;為之符璽以信之,則並與符璽而竊之;為之仁義以矯之,則並與仁義而竊之。何以知其然邪?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仁義存之於諸侯之門,則非諸侯竊仁義與聖智邪?故追逐大盜,得到諸侯,竊取仁義,並斗斛、權衡、符璽之利者,雖有軒冕之賞,而不能勸止,雖有斧鉞之威,而不能禁止。此重利盜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聖人之過也。

故曰:「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彼聖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故絕聖棄智,大盜乃止;擲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掊(póu,打碎)斗折衡,而民不爭;殫(dān,耗盡)殘天下之聖法,而民始可與論議;擢(zhuó,拔除)亂六律,鑠(shuò,銷毀壞)絕竽瑟,塞瞽(音鼓)曠之耳,而天下始人人有其聰矣;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人有其明矣。毀絕鉤繩而棄規矩,折能工巧匠之指,而天下始人人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削曾、史之行,鉗楊、墨之口,攘棄仁義,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人人有其明,則天下不鑠矣;人人有其聰,則天下不累矣;人人有其智,則天下不惑矣;人人有其德,則天下不僻矣。曾、史、楊、墨、師曠、工倕、離朱者,皆外立其德而離亂天下者也,法之所無用也。

1003子獨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陸氏、驪畜氏、軒轅氏、赫胥氏、尊盧氏、祝融氏、伏羲氏、神農氏。當是時,民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鄰國相望,雞狗之音相聞,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若此之時,則至治已。今遂至使民延頸舉踵,曰「某地有賢者」,贏糧而趣之,則內棄其親而外去其主之事,足跡接乎諸侯之境,車軌結乎千里之外。則是上好智之過也!

上好智而無道,則天下大亂矣!何以知其然邪?弓弩、畢弋、機變之智多,則鳥亂於上矣;鉤餌、魚網、魚籠之智多,則魚亂於水矣;捕籠、獸夾、陷坑之智多,則獸亂於澤矣;智詐巧欺、混淆堅白、詭辯同異之變多,則俗惑於辯矣。天下每每大亂,罪在於好智。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亂。故上悖日月之明,下鑠山川之精,中毀四時之施,蠕動之蟲,飛翔之蛾,莫不失其性。甚矣,皆好智之亂天下也!自三代以下者是已!舍淳樸之民,而悅鑽營之佞;釋恬淡無為,而悅諄諄之意,諄諄而亂天下矣!

在」者,自在也,要自然而然地發展;「宥」者,寬容也,和而不同,同而不黨,保持多樣性的和諧。

所謂治者,無非以己意宰割、踐踏、刑戮、刀爼、魚肉、桎梏、鐐銬。堯舜也桀紂,黃帝也盜跖,並無差異。

人所真正需要的,是人的解放。思想解放,人格解放,挑戰人的生命極限。

解放是回歸自然,是回歸天然,而現代社會,上天入地,登月地鐵,手機電視,都不是解放,而是「陰陽並損」。

現代社會。人們追求感官刺激,追求大喜大怒。「悅明,淫於色也;悅聰,淫於聲也;悅仁,亂於德也;悅義,悖於理也;悅禮,相於技也;悅樂,相於淫也;悅聖,相於藝也;悅智,相於疵也。」

「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長久者,天下無之。」

廣成子自稱,「我修身千二百歲矣,吾形未常衰。」

當代人一定說「千二百歲」是不可能的。把精力都用於物物,用於外物,從來沒有問我從哪裡來,我到哪裡去,沒有花工夫考慮生命問題,又豈能說生命不能延續「千二百歲」?

老子說,「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道德經·38章》)一切都是以智治國之罪也。

人不該有病,有病都是自找的,都是「淫其性」而「遷其德」造成的。

高血壓、糖尿病、白血病、肥胖症、癌症、愛茲病、非典,都是現代文明病。是失德、失仁、失義、失禮、失誠、失信造成的,是打倒孔家店造成的,是民族虛無主義造成的,是全盤西化造成的。

如果不治已病而治未病,不治已亂而治未亂,就不會有這麼多的病;如果能把病消滅在萌芽狀態中,就不會有這麼多病;如果能夠提高人民群眾的體質和健康水平,就不會有這麼多的病;如果能夠提高人自身的免疫功能,就不會有這麼多治不了的病。

如果沒有這麼多的農藥、化肥、轉基因、抗菌素,就不會有這麼多的病。

自然自有它自己調節的功能。生態是可以自然調節平衡的,外來物種打破生物平衡,農藥、化肥、轉基因、抗菌素,都是打破自然平衡的,是破壞地球這個人類賴以生存的家園的。老子早在二千多年前就說過,「以智治國,國之賊。」至理名言呀。

中國自古都是葯食同源。食材就是藥物。飲食可以保持健康,合理膳食可以治療疾病。自然界有足夠的動植物能夠調節我們的疾病,問題是我們不願意去發現他們,而寧願自己憑主觀去合成、製造藥物。這人造的藥物,其實是毒藥,可能是治療人類個體的良藥,卻是毒害人類整體的毒藥,就像DDT在一戰中能夠應急,殺死虱子,卻在幾十年後因為不能降解而毒害人類一樣。

人自有下、汗、吐、散、發、刮、拔、放等諸法袪病排毒。

人自有針、灸、氣功調節真氣。

人自有觀想、坐忘調節情緒。

人自有飲食改善營養、導引增進健康。

人自能開發右腦、左腦、潛意識,人自能開發自己的潛能,我們對自己的能力太不了解,太忽視。

社會的發展,生命的進步,需要的是「大同而無己」,是「養心」和「忘物」。「君子不得已而臨蒞天下」就應當「莫若無為」,「絕聖棄智而天下大治」

社會的發展,應該是生命的進步,而不是生命的倒退。物理世界,已經走到了盡頭。新的世紀必然是生物的世紀,必然是生命的世紀。求生求壽求發展,才是人間正道。在這個意義上,怎麼強調《在宥》,都不過分。

《莊子·外篇·在宥第十一》

1101只聞在宥天下,不聞治天下。在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者,恐天下之遷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遷其德,安有治天下者哉?

昔堯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樂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長久者,天下無之。

人大喜,損陽;大怒,損陰。陰陽並損,四時當至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傷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處無常,思慮不自得,中道不成,無恆而失守。於是天下始意不平、行不順,而後有盜跖、曾、史之行。故舉天下以賞其善者不足,舉天下以罰其惡者不給。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賞罰。自三代以下者,喧囂吵嚷,終以賞罰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

悅明,淫於色也;悅聰,淫於聲也;悅仁,亂於德也;悅義,悖於理也;悅禮,相於技也;悅樂,相於淫也;悅聖,相於藝也;悅智,相於疵也。天下將安其性命之情,此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將不安其性命之情,此八者,則始拳曲紛爭而亂天下也。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豈只經過而去之邪!乃齋戒以言之,跪坐以進之,鼓歌以舞之。吾如是為何哉!

故君子不得已而臨蒞(音立)天下,莫若無為。無為,而後安其性命之情。故貴以身為天下,可以托天下;愛以身為天下,可以寄天下。君子苟能勿解其五藏,勿提升其聰明,蟄居而龍見,淵默而雷聲,神動而天隨,從容無為而萬物如炊煙直上。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1102 崔瞿(音巨)問於老聃曰:「不治天下,安善人心?」

老聃曰:「汝慎,無擾人心。人心排下進上,矜驕囚殺,柔順剛強,割刻雕琢,其熱焦火,其寒凝冰,其速俯仰之間而往返四海之外。其居也,淵而靜;其動也,懸而天。矜驕而不可系者,其唯人心乎!

「昔者黃帝始以仁義亂人心,堯、舜於是股無胈(音bá,肥肉),脛無毛,以養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為仁義,苦其血氣以規法度。然猶有不勝也。堯於是放讙(音huān)兜於崇山,逐三苗於三危,流共工於幽都,此不勝天下也。

「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駭矣。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畢起。於是乎喜怒相疑,愚智相欺,善否相非,誕信相譏,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漫爛矣;天下好智,而百姓求竭矣。於是斧鋸制焉,繩墨殺焉,椎鑿決焉。相互踐踏,天下大亂,罪在亂人心。故賢者伏處大山深谷之下,而萬乘之君憂栗於廟堂之上。

「今世殊死者相枕壓,刑具相推,形戮相望,而儒墨乃始企足攘臂於桎梏之間。噫,甚矣哉!其無愧而不知恥,也甚矣!吾未知聖智之不為鐐銬之插木也,仁義之不為桎梏之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為桀、跖之先聲?

「故曰:絕聖棄知,而天下大治。」

1103黃帝立,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聞廣成子在於空同之上,故往見之,曰:「我聞吾子達於至道,敢問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穀,以養民人。吾又欲管陰陽以順群生,為之奈何?」

廣成子曰:「汝所欲問者,物之質也;汝所欲管者,物之殘也。自汝治天下,雲氣不待族而雨,澤少也;草木不待黃而落,殺氣多也;日月之光益以荒矣,而佞人之心翦翦者,又豈足以語至道!」

黃帝退,捐天下,築特室,席白茅,閑居三月,復往邀之。

廣成子南首而卧,黃帝順下風膝行而進,再拜稽首而問曰:「聞吾子達於至道,敢問:治身奈何而可以長久?」

廣成子蹶然而起,曰:「善哉問乎!來,吾語汝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極,昏昏默默。無視無聽,抱神以靜,形將自正。必靜必清,無勞汝形,無搖汝精,乃可以長生。目無所見,耳無所聞,心無所知,汝神將守形,形乃長生。慎汝內,閉汝外。多汝智為敗。我為汝遂於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陽之原也;為汝入於窈冥之門矣,至彼至陰之原也。天地有官,陰陽有藏。慎守汝身,物將自壯。我守其一以處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歲矣,吾形未常衰。」

黃帝再拜稽首曰:「廣成子之謂天矣!」

廣成子曰:「來!吾語汝:彼其物無窮,而人皆以為有終;彼其物無測,而人皆以為有極。得吾道者,上為皇而下為王;失吾道者,上見光而下為土。今夫百昌皆生於土而反於土。故吾將去汝,入無窮之門,以游無極之野。吾與日月參光,吾與天地為常。當我綿乎,遠我昏乎!綿綿常存而去其昏,群生遂矣。人其盡死,而我獨存乎!」

1104雲將東遊,過扶搖之枝而適遭鴻蒙。鴻蒙者,太虛一氣之未分也。鴻蒙方將拍擊大腿,雀躍而游。雲將見之,倘然止,贄然立,曰:「叟何人邪?叟何為此?」

鴻蒙拍擊大腿,雀躍不輟,對雲將曰:「游!」

雲將曰:「朕願有問也。」

鴻蒙仰而視雲將曰:「吁!」

雲將曰:「天氣不和,地氣鬱結,六氣不調,四時不節。今我願合六氣之精以育群生,為之奈何?」

鴻蒙拍擊大腿,雀躍掉頭曰:「吾不知!吾不知!」

雲將不得問。

又三年,東遊,過有宋之野,而適遭鴻蒙。雲將大喜,行趨而進曰:「天忘朕邪?天忘朕邪?」再拜稽首,願聞於鴻蒙。

鴻蒙曰:「浮遊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游者眾多,以觀無妄。朕又何知!」

雲將曰:「朕也自以為猖狂,而民隨吾所往;朕也不得已於民,今則民之放也!願聞一言。」

鴻蒙曰:「亂天之經,逆物之情,玄天不成,解獸之群而鳥皆夜鳴,災及草木,禍及止蟲。噫!治人之過也。」

雲將曰:「然則吾奈何?」

鴻蒙曰:「噫!毒哉!仙仙乎歸矣!」

雲將曰:「吾遇天難,願聞一言。」

鴻蒙曰:「噫!養心!汝徒處無為,而物自化。毀汝形體,吐汝聰明,類似物忘,大同乎自然之氣。解心釋神,茫然無魂。萬物紛紜,各復其根,各復其根而不知。渾渾沌沌,終身不離。若彼知之,乃是離之。無問其名,無窺其情,物固自生。」

雲將曰:「天降朕以德,示朕以默。躬身求之,乃今得也。」再拜稽首,起辭而行。

1105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於己而惡人之異於己也。同於己而欲之,異於己而不欲者,以出乎眾為心愿也。夫以出乎眾為心愿者,何嘗出乎眾哉?為出眾而寧施所聞,不如眾技之眾矣。

而欲擁有人之國者,是攬乎夏商周三王之利而不見其患也。是僥倖以存人之國也。何曾僥倖而不喪人之國乎?其存人之國也,無萬分之一;而喪人之國也,一不成而萬有餘喪矣!悲夫,有國土者之不知其患也!

夫有國土者,有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為物所系。有大物而不為物驅使,故能駕馭大物;明乎大物駕馭者之不為物所驅使也,豈獨治天下百姓而已哉!

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獨往獨來,是謂獨有。獨有之人,是之謂至貴。

大人之教化,若形之於影,聲之於迴響,所謂影響也。有問而應之,盡其所懷,與天下對應。處乎無響,行乎無方。攜汝往複之,紛紛以游無端,出入無旁,與日無始。

容貌形軀,合於大同。大同而無己。無己,豈在乎有得。睹有者,昔之君子;睹無者,天地之友。

1106賤而不可不任者,物也;卑而不可不因者,民也;匿而不可不為者,事也;粗而不可不陳者,法也;遠而不可不居者,義也;親而不可不廣者,仁也;節而不可不積者,禮也;中而不可不高者,德也;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神而不可不為者,天也。故聖人觀於天而不助,成於德而不累,出於道而不謀,會於仁而不恃,薄於義而不積,應於禮而不諱,接於事而不辭,齊於法而不亂,恃於民而不輕,因於物而不去。物者莫足為也,而不可不為。不明於天者,不純於德;不通於道者,無自而可;不明於道者,悲夫!

何謂道?有天道,有人道。無為而尊者,天道也;有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與人道也,相去遠矣,不可不察也。

《天地》是莊子的重要篇章之一。簡寫本只更換了生僻字,簡化了語法,疏通了語意,絕大多數語句,都沒有變易。保持著古聲古色,整舊如舊,沒有時代化。對於普通讀者,其閱讀困難所在,不過是稍許不習慣,只要誦讀多次,自然可以通曉其義,鑒賞其辭,受益於其道。

《天地》共分十四段。主要講天然、自然、無為。所謂「通於一而萬事畢,無心得而鬼神服。」

《莊子·外篇·天地第十二》

1201天地雖大,其化均也;萬物雖多,其治一也;人卒雖眾,其主君臨也。君原於德而成於天。故曰:玄古之君天下,無為也,天德而已矣。

以道觀言而天下之君正;以道觀分而君臣之義明;以道觀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泛觀而萬物之應備。故通於天地者,德也;行於萬物者,道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藝者,技也。技兼於事,事兼於義,義兼於德,德兼於道,道兼於天。故曰:古之畜養天下者,無欲而天下足,無為而萬物化,淵靜而百姓定。《記》曰:「通於一而萬事畢,無心得而鬼神服。」

1202夫子曰:「夫道,覆載萬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修心焉。無為為之之謂天,無為言之之謂德,愛人利物之謂仁,不同同之之謂大,行不崖異之謂寬,容萬不同之謂富。故執德之謂紀,德成之謂立,循於道之謂備,不以物挫志之謂完。君子明於此十者,則韜容乎其建樹之大也,流沛乎其為萬物逝也。若然者,藏金于山,藏珠於淵;不利貨財,不近貴富;不樂壽,不哀夭;不榮通,不醜窮。不拘一世之利以為己私分,不以王天下為己處顯。顯則明。萬物一府,死生同狀。」

夫子曰:「夫道,淵乎其居也,徹乎其清也。金石不得,無以鳴。故金石有聲,不敲不鳴。萬物孰能定之!夫旺德之人,素樸行而恥通於事,立之本原而智通於神,故其德廣。其心之出,有物采之。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存形窮生,立德明道,非旺德者邪!蕩蕩乎!忽然出,勃然動,而萬物從之乎!此謂旺德之人。視乎冥冥,聽乎無聲。冥冥之中,獨見曉焉;無聲之中,獨聞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故其與萬物接也,至無而供其求,時騁而要其宿,大小、長短、修遠。」

1203黃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崑崙之丘而南望。旋歸,遺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離朱索之而不得,使喫(音吃)詬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wǎng),象罔得之。黃帝曰:「異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1204 堯之師曰許由,許由之師曰嚙(niè)缺,嚙缺之師曰王倪,王倪之師曰被衣。

堯問許由曰:「嚙缺可以配天乎?吾藉王倪以邀之。」許由曰:「殆哉,岌天下!嚙缺之為人也,聰明睿智,給速以敏,其性過人,而又乃以人受天。彼審乎禁過,而不知過之所由生。與之配天乎?彼且乘人而無天。方且本身而異形,方且尊智而如火之馳,方且為絲緒役使,方且為眾物拘束,方且四顧而萬物接應,方且事事求合宜,方且與物化而未始有恆。夫何足以配天乎!雖然,有族有祖,可以為眾父而不可以為眾父父。治,亂之先率也,北面之禍也,南面之賊也。」

1205堯觀乎華,華封人曰:「嘻,聖人!請祝聖人,使聖人壽。」堯曰:「辭。」「使聖人富。」堯曰:「辭。」「使聖人多男子。」堯曰:「辭。」封人曰:「壽,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汝獨不欲,何邪?」堯曰:「多男子則多懼,富則多事,壽則多辱。是三者,非所以養德也,故辭。」

封人曰:「始也我以汝為聖人邪,今然君子也。天生萬民,必授之職。多男子而授之職,則何懼之有?富而使人分之,則何事之有?夫聖人,鶉居而雛哺,鳥行而無跡。天下有道,則與物同昌;天下無道,則修德就閑。千歲厭世,去而上仙,乘彼白雲,至於帝鄉。懼、事、辱三患莫至,身常無殃,則何辱之有?」封人去之,堯隨之曰:「請問。」封人曰:「退已!」

1206堯治天下,伯成子高立為諸侯。堯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辭為諸侯,而耕。禹往見之,則耕在野。禹趨就下風,立而問焉,曰:「昔堯治天下,吾子立為諸侯。堯授舜,舜授吾,而吾子辭為諸侯而耕。敢問其故何也?」子高曰:「昔者堯治天下,不賞而民勸,不罰而民畏。今子賞罰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後世之亂自此始矣!夫子何不走開邪?無誤吾事!」專心乎耕而不顧。

1207泰初唯無,無有無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謂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無間謂之命;留動而生物,物成生理謂之形;形體保神,各有儀則謂之性;性修返德,德至同於初。同乃虛,虛乃大。合喙(鳥口,音huì)鳴。喙鳴合,與天地為合。其合泯泯,若愚若昏,是謂玄德,同乎大順。

1208夫子問於老聃曰:「有人治道若相仿,可不可,然不然。辯者有言曰:『離析堅白,若懸宇。』若是則可謂聖人乎?」老聃曰:「是智吏供職,繫於技藝,勞形怵心者也。執留獵狗,猿狙便自山林來。丘,吾告汝,汝所不能聞與汝所不能言:凡有首有趾無心無耳者、眾有形者、與無形無狀而皆存者,盡無。其動,止也,其死,生也,其廢,起也。此又非人力所為也。有心施治,在於人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謂入於天。天者,天然也。」

1209將閭葂(miǎn)見季徹曰:「魯君謂葂(miǎn)也曰:『請受教。』辭不獲命。既已告矣,未知中否。請嘗薦之。吾謂魯君曰:『必服恭儉,提拔公忠下屬,而無偏私,民孰敢不順!』」季徹局局然笑曰:「若夫子之言,於帝王之德,猶螳螂以臂當車轍,則必不勝任矣!且若是,則其自為處危,其觀台多物,將往投跡者眾。」

將閭葂覤(xì)然驚曰:「葂也茫然於夫子之所言矣!雖然,願先生之言其大凡也。」季徹曰:「大聖之治天下也,搖蕩民心,使之成教易俗,舉滅其賊心,而皆進其獨志。若性之自為,而民不知其所由然。若然者,豈需重堯、舜之教民,而輕渾渾沌沌之自然哉?欲同乎德而心居矣!」

1210子貢南遊於楚,返於晉,過漢陰,見一老人方為菜畦,掘溝為渠,抱瓮灌溉,用力甚多而見功寡。子貢曰:「有灌溉機械,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見功多,夫子不欲乎?」為圃者仰而視之曰:「奈何?」曰:「鑿木為機,后重前輕,提水若抽,速如溫湯,其名為槔(gāo)。」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聞之吾師,有機械者必有機巧,有機巧者必有機心。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性不定,神性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

子貢郁然慚愧,俯而不對。

有間,為圃者曰:「子何為者邪?曰:「孔丘之徒也。」為圃者曰:「子非以博學擬聖,以誇耀蓋眾,獨拉獨唱以賣名聲於天下者乎?汝忘汝神氣,毀汝形骸,汝庶幾乎!汝身之不能治,汝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無誤吾事。」

1211子貢慚愧失色,悵然不自得,行三十里而後愈。其弟子曰:「向之何人?夫子何故見之變容失色,終日不自復邪?」曰:「始吾以為天下一人耳,不知復有其人也。吾聞於夫子: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見功多者,聖人之道。今徒不然。執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聖人之道也。托生與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茫乎淳和完備哉!功利機巧必忘夫人之心。若夫人者,非其志不求,非其心不為。雖以天下譽之,得其所謂,傲然不顧;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謂,全然不受。天下之非譽,無益損焉,是謂全德之人哉!我之謂隨波之民。」

返於魯,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借修渾沌氏之術者也。求其一,不求其二;治其內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入素,無為復朴,體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間者,汝將固驚邪?且渾沌氏之術,吾與汝何足以識之哉!」

諄芒將東之大海,適遇苑風於東海之濱。苑風曰:「子將何往?」曰:「將往大海。」曰:「何為焉?」曰:「夫大海之為物也,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吾將游焉!」

苑風曰:「夫子無意於雙目橫生之民乎?願聞聖治。」諄芒曰:「聖治乎?官施而不失其宜,拔舉而不失其能,畢見其情事而行其所為,行言自為而天下化。動動手眼,四方之民莫不俱至,此之謂聖治。」

「願聞德人。」曰:「德人者,居無思,行無慮,不藏是非美惡。四海之內共利之之謂悅,共給之之謂安。悲乎若嬰兒之失其母也,悵乎若行而失其道也。財用有餘而不知其所自來,飲食取足而不知其所從,此謂德人之容。」

「願聞神人。」曰:「上神乘光,與形滅亡,是謂照曠。致命盡情,天地樂而萬事銷亡,萬物復情,此之謂混溟。」

1212門無鬼與赤張滿稽觀於武王之師,赤張滿稽曰:「不及虞舜乎!故罹此患也。」門無鬼曰:「天下太平而虞舜治之邪?其亂而後治之與?」

赤張滿稽曰:「天下太平之為願,而何計以虞舜為!虞舜之葯瘍也,禿而施假髮,病而求醫。孝子操葯以修慈父,其色憔然,聖人羞之。至德之世,不尚賢,不使能,上如標枝,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為義,相愛而不知以為仁,實而不知以為忠,當而不知以為信,蠢動而相使不以為賜。是故行而無跡,事而無傳。

1213孝子不諛其親,忠臣不諂其君,臣、子之盛也。親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則世俗謂之不肖子;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則世俗謂之不肖臣。而未知此其必然邪?世俗之所謂然而然之,所謂善而善之,則不謂之道諛之人也!然則俗故嚴於親而尊於君邪?謂己道人,則勃然作色;謂己諛人,則怒然作色。而終身道人也,終身諛人也,花言巧語聚眾也,是終始本末不相坐。垂衣裳,設采色,動容貌,以媚一世,而不自謂道諛;與眾人為徒,同是非,而不自謂眾人也,愚之至也。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不惑也。大惑者,終身不解;大愚者,終身不靈。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適者,猶可致也,惑者少也;二人惑則勞而不至,惑者勝也。而今也以天下惑,吾雖有祈向,不可得也。不亦悲乎!

大聲不入於里耳,《折楊》、《皇荂(huā)》,則嗑然而笑。是故高言不止於眾人之心;至言不出,俗言勝也。高言俗言二音之惑,而所適不得矣。而今也以天下惑,吾雖有祈向,其用可得邪!知其不可得也而強之,又一惑也!故莫若釋之而不推。不推,誰其比憂!厲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視之,急急然唯恐其似己之丑也。

1214百年之木,破為犧尊,青黃而文之,其斷茬在溝中。比犧尊之器於溝中之殘斷,則美惡有間矣,其於失性一也。跖與曾、史,行義有間矣,然其失性均也。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亂目,使目不明;二曰五聲亂耳,使耳不聰;三曰五臭熏鼻,使鼻不靈;四曰五味濁口,使口厲爽;五曰取捨亂心,使性飛揚。此五者,皆性之害也。楊、墨踮腳之出眾,自以為得,非吾所謂得也。夫得者困,可以為得乎?則鳩鴞之在於籠也,亦可以為得矣。且夫取捨聲色,以柴草塞其內心,以皮帽、鷸冠、朝笏、寬頻和長裙約束其外。內支盈於柴柵,外重重繩索捆縛,而自以為得,則罪人交臂受縛、飽嘗歷指之刑、及虎豹受困於囊檻,皆可以為得矣!

莊子

《天道》讀起來很順口。思路很清晰。不像《莊子》的其他許多寓言,有點口語的成份,時間久了就不好懂。

有人說,本篇內容歷來非議者頗多,特別是第三部分,背離莊子的思想太遠,因而被認為是庄派後學者受儒家思想影響而作。

我讀書,不太關注誰寫的、什麼時候寫的,我只關注它有沒有用。中國曆來有捉筆,或叫影子寫手。冠名黃帝、呂不韋、淮安王的《黃帝內經》、《呂氏春秋》、《淮南子》未必就是黃帝、呂不韋、淮安王親筆寫的。《老子》的作者究竟是老聃,還是老萊子,甚或是一個什麼姓李的人,誰都說不清楚。《天道》是莊子本人寫的,還是庄派後來學者寫的,我認為不重要。

思想本來就要與時俱進,經典改一改更加貼近當時人的生活和思想,也未必是壞事。

第三部分也未必就不是莊子的思想。老莊都是文化的總結,莊子的寓言並沒有隻記述老莊的故事。老莊不喜歡以智治國,他們認為禮為亂之首,但並沒有否定人會有不同的角色,並沒有否定要有正確的角色定位。

從自然來講,男女是有區別的。老子是中國最大的女性主義者,因為他認為柔弱最好,但老子不是女權主義者。老子說,「上善若水」,「天下柔弱莫過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男人管世界,女人管男人。這是中國的特色。男尊女卑,天尊地卑,完全是自然,完全是老莊思想。男尊女卑一定要翻過來,就不符合自然了。女的騎在男的身上,換換口味還可以,未必就總能如此。女子不柔,變成母老虎、河東獅,陰成了陽,母雞司晨,肯定不是老莊的思想。因為在老子看來,「大國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牝常以靜勝牡,以靜為下。故大國以下小國,則取小國。小國以下大國,則取大國。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大國不過欲兼畜人,小國不過欲入事人。夫兩者各得其所欲,大者宜為下。」卑下,正是女性、牝的特點。正因為有此特點,女人才能管男人。如果女人又要管男人,還要管世界,又作媽又作爹,裡外都做強人,她會累得受不了的。

我喜歡的是證驗。不管別人講什麼,我要拿來自己做做看,好的就拿來用,不適合就放下不理它。蘿蔔白菜,各有所愛。不能自己喜歡白菜,蘿蔔就該死;也不能自己喜歡蘿蔔,白菜就該死。

《天道》好懂,我只改了幾個字。沒有簡寫。

《莊子·外篇·天道第十三》

1301天道運而無所積,故萬物成;帝道運而無所積,故天下歸;聖道運而無所積,故海內服。明於天,通於聖,六通四辟於帝王之德者,其自為也,昧然無不靜者矣!聖人之靜也,非曰靜也善,故靜也。萬物無足以撓心者,故靜也。水靜則明燭鬚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靜猶明,而況精神!聖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鑒也,萬物之鏡也。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也。故帝王聖人休止焉。休則虛,虛則實,實則倫矣。虛則靜,靜則動,動則得矣。靜則無為,無為也,則任事者責矣。無為則俞俞。俞俞者,憂患不能處,年壽長矣。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萬物之本也。明此以南向,堯之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為臣也。以此處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處下,玄聖素王之道也。以此退居而閒遊,江海山林之士服;以此進為而撫世,則功大名顯而天下一也。靜而聖,動而王,無為也而尊,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夫明白於天地之德者,此之謂大本大宗,與天和者也。所以均調天下,與人和者也。與人和者,謂之人樂;與天和者,謂之天樂。

1301天道運而無所積,故萬物成;帝道運而無所積,故天下歸;聖道運而無所積,故海內服。明於天,通於聖,六通四辟於帝王之德者,其自為也,昧然無不靜者矣!聖人之靜也,非曰靜也善,故靜也。萬物無足以撓心者,故靜也。水靜則明燭鬚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靜猶明,而況精神!聖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鑒也,萬物之鏡也。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也。故帝王聖人休止焉。休則虛,虛則實,實則倫矣。虛則靜,靜則動,動則得矣。靜則無為,無為也,則任事者責矣。無為則俞俞。俞俞者,憂患不能處,年壽長矣。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萬物之本也。明此以南向,堯之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為臣也。以此處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處下,玄聖素王之道也。以此退居而閒遊,江海山林之士服;以此進為而撫世,則功大名顯而天下一也。靜而聖,動而王,無為也而尊,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夫明白於天地之德者,此之謂大本大宗,與天和者也。所以均調天下,與人和者也。與人和者,謂之人樂;與天和者,謂之天樂。

1302莊子曰:「吾師乎,吾師乎!齎(jī)萬物而不為戾;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於上古而不為壽;覆載天地、刻雕眾形而不為巧。」此之謂天樂。故曰:知天樂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故知天樂者,無天怨,無人非,無物累,無鬼責。故曰:其動也天,其靜也地,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鬼不祟,其魂不疲,一心定而萬物服。言以虛靜推於天地,通於萬物,此之謂天樂。天樂者,聖人之心以畜天下也。

1303夫帝王之德,以天地為宗,以道德為主,以無為為常。無為也,則用天下而有餘;有為也,則為天下用而不足。古人貴夫無為也。上無為也,下亦無為也,是下與上同德。下與上同德則不臣。下有為也,上亦有為也,是上與下同道。上與下同道則不主。上必無為而用下,下必有為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

故古之王天下者,智雖絡天地,不自慮也;辯雖雕萬物,不自說也;能雖窮海內,不自為也。天不產而萬物化,地不長而萬物育,帝王無為而天下功。故曰:莫神於天,莫富於地,莫大於帝王。故曰:帝王之德配天地。此乘天地,馳萬物,而用人群之道也。

本在於上,末在於下;決策之要在於主,執行之詳在於臣。三軍五兵之運,德之末也;賞罰利害,五刑之辟,教之末也;禮法度數,刑名比詳,治之末也;鐘鼓之音,羽旄之容,樂之末也;哭泣衰絰(cuīdié,喪服),隆殺之服,哀之末也。此五末者,須精神之運,心術之動,然後從之者也。

末學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君先而臣從,父先而子從,兄先而弟從,長先而少從,男先而女從,夫先而婦從。夫尊卑先後,天地之行也,故聖人取象焉。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春夏先,秋冬后,四時之序也;萬物化作,萌句有狀,盛衰之殺,變化之流也。夫天地至神矣,而有尊卑先後之序,而況人道乎!宗廟尚親,朝廷尚尊,鄉黨尚齒,行事尚賢,大道之序也。語道而非其序者,非其道也。語道而非其道者,安取道哉!

是故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義次之,仁義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賞罰次之,賞罰已明而愚智處宜,貴賤履位,仁賢不肖襲情。必分其能,必由其名。以此事上,以此畜下,以此治物,以此修身,智謀不用,必歸其天。此之謂太平,治之至也。

故書曰:「有形有名。」形名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古之語大道者,五變而形名可舉,九變而賞罰可言也。驟而語形名,不知其本也;驟而語賞罰,不知其始也。倒道而言,迕道而說者,人之所治也,安能治人!驟而語形名賞罰,此有知治之具,非知治之道。可用於天下,不足以用天下。此之謂辯士,一曲之人也。禮法數度,形名比詳,古人有之。此下之所以事上,非上之所以畜下也。

1304昔者舜問於堯曰:「天王之用心何如?」堯曰:「吾不傲無告,不廢窮民。吾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婦人。此吾所以用心已。」舜曰:「美則美矣,而未大也。」堯曰:「然則何如?」舜曰:「天德而出寧,日月照而四時行,若晝夜之有經,雲行而雨施矣!」堯曰:「膠膠擾擾乎!子,天之合也;我,人之合也。」夫天地者,古之所大也,而黃帝、堯、舜之所共美也。故古之王天下者,奚為哉?天地而已矣!

1305 孔子西藏書於周室。子路謀曰:「由聞周之徵藏史有老聃者,免而歸居,夫子欲藏書,則試往因焉。」孔子曰:「善。」

往見老聃,而老聃不許,於是繙(fán)十二經以說。老聃中斷其說,曰:「太漫,願聞其要。」孔子曰:「要在仁義。」老聃曰:「請問:仁義,人之性邪?」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則不成,不義則不生。仁義,真人之性也,又將奚為矣?」老聃曰:「請問:何謂仁義?」孔子曰:「中心和樂,兼愛無私,此仁義之情也。」老聃曰:「噫,幾乎後言!夫兼愛,不亦迂夫!無私焉,乃私也。夫子若欲使天下無失其牧乎?則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獸固有群矣,樹木固有立矣。夫子亦仿德而行,遁遁而趨,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義,若擊鼓而求亡失之子焉!噫,夫子亂人之性也。」

1306士成綺(音奇)見老子而問曰:「吾聞夫子聖人也。吾固不辭遠道而來願見,百舍重趼(音繭)而不敢息。今吾觀子非聖人也,鼠壤有餘蔬而棄昧,不仁也!生熟不盡於前,而積斂無崖。」老子漠然不應。

士成綺明日復見,曰:「昔者吾有剌於子,今吾心正隙矣,何故也?」老子曰:「夫巧智神聖之人,吾自以為脫焉。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謂之牛;呼我馬也而謂之馬。苟有其實,人與之名而弗受,再受其殃。吾為也恆為,吾非以為有為。」

士成綺雁行避影,履行遂進,而問修身若何。老子曰:「而容崖然,而目衝然,而顙(sǎng)頯(kuí)然,而口闞然,而狀峨然。似系馬而止也,動而持,發也機,察而審,智巧而睹於泰,凡以為不信。邊境有人焉,其名為竊。」

1307夫子曰:「夫道,於大不終,於小不遺,故萬物備。廣廣乎其無不容也,淵淵乎其不可測也。刑德仁義,神之末也,非至人孰能定之!夫至人有世,不亦大乎,而不足以為之累;天下奮柄而不與之偕;審乎無假而不與利遷;極物之真,能守其本。故外天地,遺萬物,而神未嘗有所困也。通乎道,合乎德,退仁義,擯禮樂,至人之心有所定矣!」

1308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而世因貴言傳書。世雖貴之,我猶不足貴也,為其貴非其貴也。故視而可見者,形與色也;聽而可聞者,名與聲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聲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聲,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則智者不言,言者不智,而世豈識之哉!

桓公讀書於堂上,輪扁斫(zhuó)輪於堂下,釋椎鑿而上,問桓公曰:「敢問公之所讀者,何言邪?」公曰:「聖人之言也。」曰:「聖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粕已夫!」桓公曰:「寡人讀書,輪人安得議乎!有說則可,無說則死!」輪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觀之。斫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於手而應於心,口不能言,有數存乎其間。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於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輪。古之人與其不可傳也死矣,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粕已夫!」


《天運》也討論無為而治。所謂「天運」,即各種自然現象天然運動。

全文分為七個部分,層次分明,順自然,保天然,無為、道感、德化、仁親、禮義、法度,績效明確。其結果非人意所左右,而為天運所決定,而為天地自然的天然運化所主宰。

第一,對於自然,順之則治、逆之則凶。

第二,至仁無親。

第三,至樂聽之不聞其聲,卻能充滿天地,苞裹六極。黃帝張咸池之樂,感而化之,保持本真,無知無識,是其大道之治。

第四,古今變異,古法必須「應時而變」,不可簡單因襲。

第五,名聲和仁義都是旅舍,可以止宿而不可以久處,真正需要的則是「無為」。

第六,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則是「亂莫甚焉」,其害勝於蛇蠍之毒。

第七,唯有順應自然變化,方能教化他人。

古今中外的行文,有的會有很大不同。中外有文化內涵的區別,古今會有時代的差異。古人對於繁殖的認識,可能與我們有較大的差異。留之不變,今人無法理解;改之適今,又不忠於原文。只好保留原文,另增解釋。簡寫未必只精減文字,更重要的是要易於理解。理解是目的,文字是形式。目的比形式更重要。於是「烏鵲孺」,我就寫作成「烏鵲孺,烏鴉喜鵲在巢里交尾孵化」。

《莊子·外篇·天運第十四》

1401「天其運乎?地其處乎?日月其爭於所乎?孰主張是?孰維綱是?孰居無事推而行是?或者其有機關緘閉而不得已乎?或者其運轉而不能自止邪?雲者為雨乎?雨者為云乎?孰降施是?孰居無事淫樂而勸是?風起北方,一西一東,在上空徘徊仿徨。孰呼吸是?孰居無事而披拂煽動是?敢問何故?」巫咸祒(shào)曰:「來,吾語汝。天有六極五常,帝王順之則治,逆之則凶。九宮河洛之舉事,治成德備,治理成而德化備,臨照下土,天下擁戴,此謂上皇。」

1402商太宰盪問仁於莊子。莊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謂也?」莊子曰:「父子相親,何為不仁!」曰:「請問至仁。」莊子曰:「至仁無親。」太宰曰:「盪聞之,無親則不愛,不愛則不孝。謂至仁不孝,可乎?」

莊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過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於郢,北面而不見冥山,是何也?則去之遠也。故曰:以敬孝易,以愛孝難;以愛孝易,而忘親難;忘親易,使親忘我難;使親忘我易,兼忘天下難;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難。夫德遺堯、舜而不為也,利澤施於萬世,天下莫知也,豈只嘆息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仁義,忠信貞廉,此皆自勉以苦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貴,國爵並焉;至富,國財並焉;至願,名譽並焉。是以道不渝。」

1403 北門成問於黃帝曰:「帝張咸池之樂於洞庭之野,吾始聞之懼,復聞之怠,卒聞之而惑,蕩蕩默默,乃不自得。」

帝曰:「汝幾近其然哉!吾奏之以人,徵之以天,行之以禮義,建之以太清。夫至樂者,先應之以人事,順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應之以自然。然後調理四時,太和萬物。四時迭起,萬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倫經。一清一濁,陰陽調和,流光其聲。蟄蟲始作,吾驚之以雷霆。其終無尾,其始無首。一死一生,一仆一起,所常無窮,而一不可待。汝故懼也。

「吾又奏之以陰陽之和,燭之以日月之明。其聲能短能長,能柔能剛,變化齊一,不主故常。在谷滿谷,在坑滿坑。填隙守神,以物為量。其聲揮綽,其名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紀。吾止之於有窮,流之於無止。子欲慮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見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儻然立於四虛之道,倚於槁梧而吟:『目知窮乎所欲見,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形充空虛,乃至隨順自然。汝隨順自然,故怠。

「吾又奏之以激昂無怠之聲,調之以自然之命。故若混逐叢生,林樂而無形,布揮而不曳,幽昏而無聲。動於無方,居於窈冥,或謂之死,或謂之生;或謂之實,或謂之榮。行流散徙,不主常聲。世疑之,察稽於聖人。聖也者,達於情而遂於命也。天機不張而五官皆備。此之謂天樂,無言而心悅。故神農氏為之頌曰:『聽之不聞其聲,視之不見其形,充滿天地,苞裹六極。』汝欲聽之而無接焉,而故惑也。

「樂也者,始於懼,懼故祟;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卒之於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載而與之俱也。」

1404 孔子西遊於衛,顏淵問師金曰:「夫子此行以為如何?」師金曰:「惜乎!而夫子其窮哉!」顏淵曰:「何也?」

師金曰:「夫祭品芻狗之未陳設也,盛以竹筐,巾以綉品,祭者齋戒以送之。及其已陳也,行者踐其首脊,拾草者取之而燒火做飯而已。將復取而盛以竹筐,巾以綉,游居寢卧其下,彼不得夢,且必數次夢魘焉。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陳芻狗,聚弟子游居寢卧其下。故伐樹於宋,削跡於衛,窮於商周,豈非其夢邪?圍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死生相與鄰,豈非其魘邪?

「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陸行莫如用車。以舟之可行於水也,而求推之於陸,則沒世不行尋常。古今非水陸與?周魯非舟車與?今求祈行周於魯,是猶推舟於陸也!勞而無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無方之傳,應物而不窮者也。

「且子獨不見夫桔槔者乎?引之則俯,舍之則仰。彼,人之所引,非引人者也。故俯仰而不得罪於人。故夫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不矜重於同而矜重於治。故譬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其猶柤(zhā)、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於口。

「故禮義法度者,應時而變者也。今取猿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咬嚙扯裂,盡去而後愜。觀古今之異,猶猿狙之異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顰(pín,皺眉)其里,其里之醜人見之而美之,歸亦捧心而顰其里。其里之富人見之,堅閉門而不出;貧人見之,攜妻子而去之走。彼知顰美而不知顰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窮哉!」

1405孔子行年五十又一而不聞道,乃南之沛見老聃。老聃曰:「子來乎?吾聞子,北方之賢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老子曰:「子何乎求之哉?」曰:「吾求之於度數,制度名數,五年而未得也。」老子曰:「子又何乎求之哉?」曰:「吾求之於陰陽,十二年而未得也。」

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獻,則人莫不獻之於其君;使道而可進,則人莫不進之於其親;使道而可以告人,則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與人,則人莫不與其子孫。然而不可者,無它也,中無主而不止,外無正而不行。由中出者,不受於外,聖人不出;由外入者,無主於中,聖人不認。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仁義,先王之旅廬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處。積而多責。

「古之至人,假道於仁,托宿於義,以游逍遙之墟,食於粗簡之田,立於不貸之圃。逍遙,無為也;粗簡,易養也;不貸,無出也。古者謂是采真之游。

「以富為是者,不能讓祿;以顯為是者,不能讓名。親權者,不能與人柄,操之則累,舍之則悲,而一無所鑒,以窺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怨、恩、取、與、諫、教、生、殺八者,正之器也,唯循大變無所淤者為能用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為不然者,天門不開矣。」

1406孔子見老聃而語仁義。老聃曰:「夫糠塵眯(mǐ)眼,則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蟄膚,則通昔不寐矣。夫仁義慘然,乃憤吾心,亂莫大焉。吾子使天下無失其朴,吾子亦放風而動,總德而立矣!又何需傑傑然若負建鼓而求亡子者邪!夫白鶴不浴而白,烏鴉不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為辯;名譽之觀,不足以為廣。泉涸,魚先後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忘江湖習性。」

孔子見老聃而歸,三日不談。弟子問曰:「夫子見老聃,亦將何規哉?」孔子曰:「吾乃今於是乎見龍。龍,合而成體,散而成章,乘乎雲氣而養乎陰陽。吾口張而不能合。吾又何規老聃哉?」子貢曰:「然則人豈有屍居而龍見,雷聲而淵默,發動如天地者乎?賜亦可得而觀乎?」遂以孔子名聲見老聃。

老聃方將倨堂而應,微曰:「吾年運而往矣,子將何以戒我乎?」子貢曰:「夫三皇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系聲名一也。而先生獨以為非聖人,如何哉?」

老聃曰:「小子少進!子何以謂不同?」對曰:「堯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湯用兵,文王順紂而不敢逆,武王逆紂而不肯順,故曰不同。」

老聃曰:「小子少進,余語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黃帝之治天下,使民心真一。民有其親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堯之治天下,使民心親和。民有為其親殺其殺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競爭。民婦孕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求能言,不至乎孩,方二三歲,而教之識人問事,則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變,人有心而兵有順,殺盜非殺人。自分種類而治天下。是以天下大駭,儒墨皆起。其作始有倫,而今乎婦女,何言哉!余語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亂莫甚焉。三皇之智,上悖日月之明,下違山川之精,中毀四時之施。其智慘於蠍蜂之尾,些小之獸,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猶自以為聖人,不可恥乎?其無恥也!」子貢惶惶然坐立不安。

1407孔子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自以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論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跡,一君無所取用。甚矣!夫人之難說也?道之難明邪?」

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夫六經,先王之陳跡也,豈其所以跡哉!今子之所言,猶跡也。夫跡,履之所出,而跡豈履哉!夫水鳥白鶂(yì)之相視,眸子不運而育化;蟲,雄鳴於上風,雌應於下風而育化。其類自為雌雄,故育化。性不可易,命不可變,時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於道,無自而不可;失大道者,無自而可。」

孔子不出三月,復見,曰:「丘得之矣。烏鵲孺,烏鴉喜鵲在巢里交尾孵化;魚附沫,魚兒藉助水裡的泡沫生育;細腰者化,土蜂自化而生;有弟而兄啼,母愛不再獨享。久矣,夫丘不以化為人!不以化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刻意》是實現理想。「意」意為心志、願景,「刻」意為磨礪、追求。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想,有不同的修養宿求。《刻意》修全篇列舉了七種不同的理想,不同的修養態度:眾人、憤青、學者、建功者、避世者、導引者、聖人。聖人,無不忘,無不有,「虛無恬淡」,合於「天德」,因而是修養的最高境域。

「眾人重利」。食是人的必須,求利無可厚非。損有餘而補不足,強凌弱,大魚吃小魚,這是天演物擇、生物進化的必由之路。

人如果也像動物一樣,無智無識也就罷了。可惜人有知識,這就是最大的不幸。西方《聖經·創世紀·伊甸園第三》寫出蛇教唆亞當夏娃吃智慧果的寓言。它把人類求知識當做原罪。老莊則明確提出治國的方略,他們認為「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逐利是人的劣根性,孔子說,小人喻於利。明君是不會提倡逐利的,只有昏君才會倡導人們逐利。我們有人,違背祖宗教導,提倡逐利,結果人人向錢看,所有角色全部錯位,造成貧富嚴重不均,迅速向兩極分化,社會極為不公,連「廉士重名,賢士尚志」也不多了,許多人只好皈依宗教,作為精神上的安慰。實在令人擔憂。

在人的物資生活豐富之後,人們必然追求健康長壽,追求精神的富有。許多富人,並不健康,很難長壽,精神並不愉快,他們可能是什麼都有了,但沒有快樂。

《刻意》提倡的是全人類可以共同分享的精神富有。精神與物資不同。一個蘋果,被甲吃了,別人誰都無法再吃了。但精神不同,精神是越分享,越富有。

《刻意》認為,「澹然無極」才是「天地之道」、「聖人之德」。

《刻意》認為,精神富有的核心是「無為」,即所謂「貴精」。「貴精」則是不喪「純」、「素」,這就是「真人」。

《莊子·外篇·刻意第十五》

1501刻意尚行(音性),離世異俗,高論怨誹,清高而已矣。此山谷之士,憤世之人,枯槁赴淵者之所好也。語仁義忠信,恭儉推讓,為修而已矣。此平世之士,教誨之人,游居學者之所好也。語大功,立大名,禮君臣,正上下,為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強國之人,建功兼并者之所好也。就湖澤,處閑曠,釣魚閑處,無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閑暇者之所好也。吹呴(xǜ)呼吸,吐故納新,熊經鳥申,為壽而已矣。此導引之士,養形之人,彭祖壽考者之所好也。

不刻意而高,無仁義而修,無功名而治,無江海而閑,不導引而壽。無不忘,無不有。淡然無極而眾美從之。此天地之道,聖人之德也。

1502 故曰:夫恬淡寂漠,虛無無為,此天地之准,而道德之質也。

故曰:聖人休休然寬容而平易。平易則恬淡。平易恬淡,則憂患不能入,邪氣不能襲,故其德全而神不虧。

故曰:聖人之生也,天然運行,其死也物化。靜與陰同德,動與陽同波。不為福先,不為禍始。感而後應,迫而後動,不得已而後起。去知去巧,遁天之理。故無天災,無物累,無人非,無鬼責。其生若浮遊,其死若休息。不思慮,不預謀。光而不耀,信而不期。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神純粹,其魂不疲。虛無恬淡,乃合天德。

故曰:悲樂者,德之邪也;喜怒者,德之過也;好惡者,德之失也。故心不憂樂,德之至也;一而不變,靜之至也;無所於忤,虛之至也;不與物交,淡之至也;無所於逆,粹之至也。

故曰:形勞而不休則弊,精用而不已則勞,勞則竭。水之性,不雜則清,莫動則平;鬱閉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

故曰:純粹而不雜,靜一而不變,淡而無為,動以天行,此養神之道也。

1503夫有干越之劍者,匱而藏之,不敢用也,寶之至也。精神四達併流,無所不極,上際於天,下蟠於地,化育萬物,不可為象,其名為同帝。純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與神為一。一之精通,合於天倫。野語有之曰:「眾人重利,廉士重名,賢士尚志,聖人貴精。」故素也者,謂其無所與雜也;純也者,謂其不虧其神也。能體純素,謂之真人。


《繕性》是《莊子》最短的篇章之一。《繕性》文字簡單,但其意義深刻。所謂「繕性」就是修善情性。

修性要復初致明,復初致明的結果,是藏德。要藏的是德,而不是人,所以小隱隱於山,大隱隱於市。

「冒則物必失其性也」,不能超然物外,一味追求軒冕,逐名求利,必然失去人的天性。

從上古,經燧人、伏羲、神農、黃帝、唐堯、虞舜,每況愈下,以致「文滅質」、「博溺心」,而不能返歸本真。

我們現在常說智慧。和精神、情理、性情、性命是由有區別的兩部分組成一樣,智慧也是由智和慧兩部分結成的。智指破壞天然、改造自然、駕馭萬物、算計人、逐名謀利的知識;慧指回歸自然、保持天然、超然物外、與人為善、修道積德繕行的元識。老莊認為「不以智治國」,是因為智屬於破壞天然、算計人這一方面。我們有元神、識神的區別;有肉眼和天眼、慧眼的區別;有認知和頓悟的區別。我們常說慧根,慧是天然的,是存在於潛意識的。慧是頓悟而來的,《黃帝內經》說,「目明心開而志先,慧然獨悟」。

在莊子的時代,不但作為動詞的知和作為名詞的智沒有區別開來,智與慧也沒有嚴格區分開來。《莊子》一書,只有二次提到智慧。《知北游》說,「博之不必智,辯之不必慧」;《列禦寇》說,「智慧外通,勇動多怨,仁義多責,六者所以相刑也」。《莊子》全書,智多數都指算計人的智那一面,而在《繕性》,「以恬養智」和「以智養恬」中的「智」,實際上是我們今天講的「慧」,也即超然物外的頓悟。在簡寫中,我們沒有把這兩個「智」字改寫成「慧」,是因為「智」不是生僻字,也不是虛詞,不屬於我們簡寫的三個範圍。

繕性是「正己」和「得志」,而不是逐名謀利,不是去追求那看得見的軒冕。「喪己於物,失性於俗」,就本末倒置了。

《莊子·外篇·繕性第十六》

1601 繕性於俗學,以求復其初;擾欲於俗思,以求致其明:謂之蔽藏之民。

古之治道者,以恬養智。智生而無以知為也,謂之以智養恬。智與恬交相養,而和理出其性。夫德,和也;道,理也。德無不容,仁也;道無不理,義也;義明而物親,忠也;中純實而反乎情,樂也;信行容體而順乎文,禮也。禮樂遍行,則天下亂矣。彼正而藏己德,德則不冒。冒則物必失其性也。

1602古之人,在混沌芒昧之中,與一世而得淡漠焉。當是時也,陰陽和靜,鬼神不擾,四時得節,萬物不傷,群生不夭,人雖有智,無所用之,此之謂至一。當是時也,莫之為而常自然。

德下衰,燧人、伏羲始為天下,是故順而不一。德又下衰,神農、黃帝始為天下,是故安而不順。德又下衰,唐堯、虞舜始為天下,興治化之流,亂淳散朴,離道以善,險德以行,然後去性而從於心。心與心識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後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滅質,博溺心,然後民始惑亂,無以反其性情而復其初。

由是觀之,世喪道矣,道喪世矣,世與道交相喪也。道之人何由興乎世,世亦何由興乎道哉!道無以興乎世,世無以興乎道,雖聖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隱矣。

1603隱故不自隱。古之所謂隱士者,非伏其身而不見也,非閉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智而不發也,時命大謬也。當時命而大行乎天下,則返一無跡;不當時命而大窮乎天下,則深根寧極而待:此存身之道也。

古之存身者,不以辯飾智,不以智窮天下,不以智窮德,危然處其所而返其性,己又何為哉!道固不小行,德固不小識。小識傷德,小行傷道。故曰:正己而已矣。樂全之謂得志。

古之所謂得志者,非軒冕之謂也,謂其無以益其樂而已矣。今之所謂得志者,軒冕之謂也。軒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偶來,寄也。寄之,其來不可卻,其去不可止。故不為軒冕肆志,不為窮約趨俗,其樂彼與此同,故無憂而已矣!今寄去則不樂。由是觀之,雖樂,未嘗不慌也。故曰:喪己於物,失性於俗者,謂之倒置之民。


《秋水》是《莊子》中最通俗的一篇,即使不簡寫也可以讀懂。

《秋水》主要討論人的認識局限性,「井蛙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墟、受空間限制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受時間限制也;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受教育限制也。」

造成人的認識局限性,就是因為人有思想。如果人和樹一樣,沒有思想,也就沒有認識,當然也就沒有局限性了。正因為人有思想,所以總覺得自己是萬靈之長,所以總想要改造自己以外的一切。而事實上,正好相反,人恰恰是要改造自己,去符合自然,去保持天然。換句話說,就是要天人合一。

北海若說得很對,「吾在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計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不似石縫之在大澤乎?計中國之在海內,不似小米之在太倉乎?」人想改造世界,難道不是比螞蟻伸出一隻腿想絆倒大象更可笑嗎?「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這是從空間上講。

從時間上講,如果把宇宙的歷史比做一天24小時,人類的歷史,不過是最後一小時最後一分鐘的最後34秒。想用最後的34秒,連一分鐘都不到,去改造24小時,不也是太不量力嗎?

《秋水》對天和人,給出了中國文化中最準確、最簡單的定義:「牛馬四足,是謂天;絡馬首,穿牛鼻,是謂人。」人真的只能是敬天、畏天、與天相合,而沒有任何其它的出路。

和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一樣,沒有哪兩個人的認識,會完全一樣。人應該學會換位思考,學會求同。

北海若說,「夫物,量無窮,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自細視大者不盡,自大視細者不明。」「帝王殊禪,三代殊繼。」「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這些都是非常對的。

《秋水》由兩大部分組成。前一部分寫北海海神跟河神的談話,共七個片斷。后一部分寫了六個關於認識的寓言故事。

人們的認識錯誤,通常不是邏輯上的理性問題,而是人格問題。沒有誰會否定自己的動機,連罪大惡極的犯人也不會自己否定自己的動機。真正能夠做到歸零,改造自己,努力使自己的主觀符合客觀的人,是不多的。

人的眼睛、耳朵、鼻子,都是朝外的,像手電筒,只照別人,不照自己;人們往往認為自己是一朵花,別人是豆腐渣;往往喜歡文過飾非;往往喜歡自己都是正確的,別人都是錯誤的。

我們的一些老師,自己教不會學生,不反省自己沒本事,卻怪學生素質不好。試問,如果學生都會了,要你老師幹什麼?難道學生不正是學不會,才來向你老師學習嗎?

最惡劣的,就是某些事一旦超出他們的認識能力和水平,他們就誣陷別人。比如,有一位冶鍊專家,認為青銅器質地脆,不可能鑄成60厘米以上的青銅劍,所以他就武判地認為司馬遷人格不好,在講述荊苛刺秦王時,編造秦王的劍長得拔不出來的事實。

但是,在1974年,考古人員在兵馬俑一號坑中發現了一把長度竟然超過了91厘米的青銅劍!(見左圖)事實證明,司馬遷是尊重歷史事實的!相反,篡改歷史的卻正是我們這位自命無所不知的專家。

1975年,從二號坑出土的青銅劍,長86厘米劍身上有8個棱面,極為對稱均衡。它們歷經2,000年,從地下出土,卻無蝕無銹,光潔如新。用現代科學方法檢測分析,這些青銅劍表面竟塗有一層厚約10微米的氧化膜,其中含鉻2%。

這種銘鹽氧化處理是近代才掌握的先進工藝。據說德國在1937年,美國在1950年才先後發明並申請專利,而且只有在一套比較複雜的設備和工藝流程下才得以實現。秦人的鑄造水平之高,真是不可思議。

這些青銅劍的韌性異常驚人。下圖的這口1975年發掘出來的青銅劍,被一具150公斤重的陶俑壓彎了,彎曲度超過45度。當陶俑被移開的一瞬間,奇迹發生了,青銅劍反彈平直,自然還原。

《秋水》第二部分的寓言故事,有的是很經典的。比如邯鄲學步、用管窺天、知魚之樂。

《莊子·外篇·秋水第十七》

1701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岸、洲、崖之間,不辨牛馬。河伯欣然自喜,以為天下之美盡在己。順流東行,至於北海,東面而視,不見水端。於是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海神),嘆曰:「野語有之曰:『聞道百,以為莫勝己者。』我之謂也。我嘗輕仲尼之聞,而輕伯夷之義,始吾不信。我今睹子之難窮也,吾非至於子之門,則毀殆矣,吾必長期見笑於大方之家。」

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墟(空間)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教育)也。今汝出於崖岸,觀於大海,乃知汝丑,汝將可語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於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泄之,不知何時已而不虛;春秋不變,水旱不知。其過(超過)江河之流,不可為量數。而吾未嘗以此自多者,自以庇形於天地,而受氣於陰陽,吾在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正)愧存見少,又何以自多!計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不似石縫之在大澤乎?計中國之在海內,不似小米之在太倉乎?物之數過萬,人處一焉;人萃九州,穀食之所生,舟車之所通,人處一焉。此其比萬物也,不似毫末之在於馬體乎?五帝所連,三王所爭,仁人所憂,任士所勞,盡此矣!伯夷辭之以為名,仲尼語之以為博。此其自多也,不也似汝先前之自多於水乎?」

1702 河伯曰:「然則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

北海若曰:「否。夫物,量無窮,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是故大智觀於遠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無窮。證向今故,故遙而不悶,掇而不企:知時無止。察乎盈虛,故得而不喜,失而不憂:知分之無常也。明乎坦途,故生而不悅,死而不禍:知終始之不可固也。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時,不若未生之時;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觀之,又何以知毫末足以定至細之區,又何以知天地足以窮至大之域!」

1703 河伯曰:「世之議者皆曰:『至精無形,至大不可圍。』是實情乎?」

北海若曰:「自細視大者不盡,自大視細者不明。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故異便。此勢之有也。精粗者,期於有形者也;無形者,數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圍者,數之所不能窮也。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動不為利,不賤門隸;貨財弗爭,不多辭讓;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賤貪污,行殊乎俗;不多僻異,為在從眾;不賤佞諂,世之爵祿不足以為勸,戮恥不足以為辱;知是非之不可為分,細大之不可為究。聞曰:『道人不聞,至德不得,大人無己。』約分之至也。」

1704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內,何至而分貴賤?何至而別小大?」

北海若曰:「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己。以差觀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知天地之為小米也,知毫末之為丘山也,則差數睹矣。以功觀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則萬物莫不有;因其所無而無之,則萬物莫不無。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則功分定矣。以趨觀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非。知堯、桀之自然而相非,則趨操守睹矣。昔者堯、舜讓而帝,燕宰之、燕王噲讓而絕;湯、武爭而王,楚白公爭而滅。由此觀之,爭讓之禮,堯、桀之行,貴賤有時,未可以為常也。屋樑可以沖城而不可以堵穴,言殊器也;騏驥驊騮一日而馳千里,捕鼠不如狸狌(音生),言殊技也;鴟鵂(chīxiū,貓頭鷹)夜撮蚤,察毫末,晝出瞋目而不見丘山,言殊性也。故曰:何不師是而勿非,師治而勿亂乎?是未明天地之理,萬物之情也。是猶師天而無地,師陰而無陽,其不可行明矣!語而不舍,非愚則誣也!帝王殊禪,三代殊繼。差其時,逆其俗者,謂之篡夫;當其時,順其俗者,謂之義之徒。默默乎河伯,汝豈知貴賤之門,小大之家!」

1705 河伯曰:「然則我何為乎?何不為乎?吾辭受取捨,吾終奈何?」

北海若曰:「以道觀之,何貴何賤,是謂叛衍;勿拘而志,與道大礙。何少何多,是謂謝施;無一而行,與道參差。嚴乎若國之有君,其無私德;悠悠乎若祭之有社,其無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無窮,其無所界域。兼懷萬物,其孰承庇?是謂無方。萬物一齊,孰短孰長?道無終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虛一滿,不位乎其形。年不可舉,時不可止。消息盈虛,終則有始。是所以語大義之方,論萬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何為乎,何不為乎?夫固將自化。」

1706 河伯曰:「然則何貴於道邪?」

北海若曰:「知道者必達於理,達於理者必明於權,明於權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不能熱,水不能溺,寒暑不能害,禽獸不能賊。非謂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寧於禍福,謹於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內,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躑躅而屈伸,返要而語極。」

1707 河伯曰:「何謂天?何謂人?」

北海若曰:「牛馬四足,是謂天;絡馬首,穿牛鼻,是謂人。故曰:『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守而勿失,是謂返其真。』」

1708 獨腳獸憐多足蟲,多足蟲憐蛇,蛇憐風,風憐目,目憐心。

獨腳獸謂多足蟲曰:「吾以一足跳行,吾不如汝之多足矣。今子之使萬足,獨奈何?」多足蟲曰:「不然。子不見夫唾者乎?噴則大者如珠,小者如霧,雜而下者不可勝數也。今我動吾天機,而不知其所以然。」

多足蟲謂蛇曰:「吾以眾足行,而不及子之無足,何也?」蛇曰:「夫天機之所動,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

蛇謂風曰:「我動吾脊脅而行,則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於北海,蓬蓬然入於南海,而似無有,何也?」風曰:「然,我蓬蓬然起於北海而入於南海也,然而指我則勝我,踏我亦勝我。雖然,折大木,飛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眾小不勝為大勝也。為大勝者,唯聖人能之。

1709孔子游於匡,宋人圍之數匝,而弦歌不停。子路入見,曰:「夫子何娛也?」孔子曰:「來,吾語汝。我諱窮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時也。當堯、舜而天下無窮人,非智得也;當桀、紂而天下無通人,非智失也:時勢適然。夫水行不避蛟龍者,漁父之勇也;陸行不避犀虎者,獵夫之勇也;白刃交於前,視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窮之有命,知通之有時,臨大難而不懼者,聖人之勇也。由,處矣!吾命有所制矣!」

無幾何,率甲者進,辭曰:「以為陽虎也,故圍之;今非也,請辭而退。」

1710公孫龍問於魏牟曰:「龍少學先王之道,長而明仁義之行;合同異,離堅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智,窮眾口之辯:吾自以為至達已。今吾聞莊子之言,茫然異之。不知論之不及與?知之不及與?今吾無所開吾口,敢問其方。」

公子牟隱機嘆息,仰天而笑曰:「子獨不聞夫淺井之蛙乎?謂東海之鱉曰:『吾樂與!出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井壁之崖。赴水則接腋持頤,蹶泥則沒足滅跗。視蛤、蟹與蝌蚪,莫能吾之樂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盤居淺井之樂,此亦至矣。夫子何不時來入觀乎?』東海之鱉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絆矣。於是遲疑而卻,告之海曰:『夫千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極其深。禹之時,十年九澇,而水不為加益;湯之時,八年七旱,而涯不為加損。夫不為頃久推移,不以多少進退者,此亦東海之大樂也。』於是淺井之蛙聞之,適適然驚,規規然自失也。且夫智不知是非之境,而猶欲觀於莊子之言,是猶使蚊負山,馬陸馳河也,必不勝任矣。且夫智不知論極妙之言,而自適一時之利者,是非淺井之蛙與?且彼方踏黃泉而登太皇,無南無北,爽然四解,淪於不測;無東無西,始於玄冥,返於大通。子乃規規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辯,是直用管窺天,用錐指地也,不亦小乎?子枉矣!且子獨不聞夫壽陵餘子之學於邯鄲與?未得國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歸耳。今子不去,將忘子之故,失子之業。」

公孫龍口開而不合,舌舉而不下,乃逸而走。

1711莊子釣於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願以境內累矣!」

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以巾復蓋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於途中乎?」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途中。」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於途中。」

1712 惠子相梁,莊子往見之。或謂惠子曰:「莊子來,欲代子相。」於是惠子恐,搜於國中三日三夜。

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鳥,其名為鳳,子知之乎?鳳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貓頭鷹得腐鼠,鳳適過之,仰而視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

1713莊子與惠子游於濠梁之上。莊子曰:「鯈(tiáo,音條,俗稱白條)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雲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


「至樂」是極至之樂,最大的快樂。

人生在世,什麼是快樂? 快樂是一種心態。

什麼又是至樂?「至樂無樂,至譽無譽。」

「人之生也,與憂俱生」,生未必樂,死也未必不樂。髑髏頭就不願意「復為人間之勞」,故而莊子妻死,莊子鼓盆,慶祝似四時循環的生死轉化勝利。

「袋小者不可以容大,綆短者不可以汲深。」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力所能及,各得其所,才有快樂。

適合的,就是最好的。人所喜歡的,未必是鳥所喜歡的,應該「以鳥養養鳥」,應該投其所好。

「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隨順自然,才有快樂,才是快樂。

快樂就是與天然一致,與自然一致。自由是對必然的認識。只有人與天合一,才有可能有快樂,否則處處碰壁,是不可能快樂的,更談不上至樂了。

《莊子·外篇·至樂第十八》

1801 天下有至樂哉?有可以活身者哉?今何為何據?何避何處?何就何去?何樂何惡?

天下之所尊者,富貴壽善也;所樂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聲也;所下者,貧賤夭惡也;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聲。若不得者,則大憂以懼,其為形也亦愚哉!

富者,苦身疾作,多積財而不得盡用,其為形也亦外矣!貴者,夜以繼日,思慮善否,其為形也亦疏矣!人之生也,與憂俱生。壽者惛惛,久憂不死,何其苦也!其為形也亦遠矣!烈士為天下見善矣,未足以活身。吾未知善之誠善邪?誠不善邪?若以為善矣,不足活身;以為不善矣,足以活人。故曰:「忠諫不聽,蹲循勿爭。」故子胥爭之,以殘其形;不爭,名亦不成。誠有善無有哉?

今俗之所為與其所樂,吾又未知樂之果樂邪?果不樂邪?吾觀俗之所樂,舉群趨者,爭先恐後如不得已,而皆曰樂者,吾未之樂也,亦未之不樂也。果有樂哉?吾以無為誠樂矣,又俗之所大苦也。故曰:「至樂無樂,至譽無譽。」

天下是非未可定也。雖然,無為可以定是非。至樂活身,唯無為幾存。請嘗試言之:天無為以清,地無為以寧。故兩無為相合,萬物皆化生。恍乎惚乎,而無從出乎!惚乎恍乎,而無有象乎!萬物紛繁,皆從無為殖。故曰:「天地無為也而無不為也。」人也孰能得無為哉!

1802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與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

莊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慨!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恍惚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且偃然寢於巨室,而我嗷嗷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

1803支離叔與滑介叔觀於冥伯之丘,崑崙之虛,黃帝之所休。俄而瘤生其左肘,其意蹶蹶然惡之。支離叔曰:「子惡之乎?」滑介叔曰:「無,吾何惡!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塵垢也。死生為晝夜。吾與子觀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惡焉!」

1804莊子之楚,見空髑髏,露然有形。抽以馬鞭,因而問之,曰:「子貪生失理而為此乎?或子有亡國之事、斧鋮之誅而為此乎?或子有不善之行,愧遺父母妻子之丑而為此乎?或子有凍餒之患而為此乎?或子之壽命及此乎?」語卒,枕髑髏而卧。

夜半,髑髏現夢曰:「子談之似辯士,子之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則無此矣。子欲聞死之說乎?」莊子曰:「然。」髑髏曰:「死,無君於上,無臣於下,亦無四時之事,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莊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復生子形,為子骨肉肌膚,返子父母、妻子、鄉里、知識,子欲之乎?」髑髏深顰蹙額曰:「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復為人間之勞乎!」

1805 顏淵東往齊,孔子有憂色。子貢下席而問曰:「小子敢問:回東往齊,夫子有憂色,何邪?」

孔子曰:「善哉汝問。昔者管子有言,丘甚善之,曰『袋小者不可以容大,綆短者不可以汲深。』以為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適也,不可損益。吾恐回與齊侯言堯、舜、黃帝之道,而重以燧人、神農之言。彼將內求於己而不得,不得則惑,人惑則死。

且汝獨不聞邪?昔者海鳥止於魯郊,魯侯御而觴之於廟,奏《九韶》以為樂,具太牢以為膳。鳥眩視憂悲,不敢食一塊肉,不敢飲一杯水,三日而死。此以己養養鳥也,非以鳥養養鳥也。夫以鳥養養鳥者,宜棲之深林,游之坦陸,浮之江湖,食之鰍魚,隨行列而止,逶迤而處。彼唯惡聞人言,豈以吵吵鬧鬧為乎!《咸池》、《九韶》之樂,張之洞庭之野,鳥聞之而飛,獸聞之而走,魚聞之而下入,人卒聞之,相與環視而觀之。魚處水而生,人處水而死。彼此相異,故其好惡異也。先聖不一其能,不同其事。名止於實,義設於適,是謂條達福持。」

1806列子行,食於道,從見百歲髑髏,拔蓬而指之曰:「唯吾與汝知,汝未嘗死、未嘗生也。汝果恙乎?吾果歡乎?物種有生機,滄海桑田,六道輪迴,鳳凰槃涅,生命化蝶,一切源於機,又返入於機。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


「達生」,就是凝神一志,「用志不分,乃凝於神」,「壹其性,養其氣,合其德」,「聖人藏於天,故莫之能傷。」

《達生》首先說明要做能夠做而不做無可奈何的。「生之來不能卻,其去不能止」,所以要為可為而不要為不可為。換句話說,「形全精復,與天為一」,自然而然,勿為物累,「其天守全,其神無隙」。

然後用十二個寓言故事,舉例說明。

關尹認為持守純和元氣至關重要,做法就是聚精凝神。神全、天全,則「莫之能傷」。

佝僂者粘蟬,處身木樁,執臂若槁木,不知有萬物,「唯知蟬之翼」,是謂凝神專志。

操舟「忘水」,唯忘卻外物才能真正凝神。

田開之說,「善養生者,若牧羊然,視其後者而鞭之。」增益其所不能,為己之不可勝。孔子則認為,養神須「養其內」與「養其外」並重,求其適宜,而無太過與不及。

豬都知道不要虛名。

人不該生病,生病都是自找的。鬼不能害人,是人自己嚇虎自己。

凝神養氣,連雞都可以不戰而屈人之兵。

呂梁懸崖跳水者說,「吾生於陵而安於陵,故也;長於水而安於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性相近,習相遠。人成長之後,習慣就是性。成功或失敗,叫做命運,而命運則是習慣之所以然:成功是因為養成了成功的習慣。

梓慶削木為懸鐘,集思凝神就會有鬼使神工之妙。

東野稷馬敗,因為自恃輕用、耗神竭勞,沒有保精凝神。

「始於適而未嘗不適者,忘適之適也」,物我兩忘,則無所不適。

孫休與子扁慶子故事,則謂不能用人養養鳥,而要用鳥養養鳥,最適合的是最好的。

《莊子·外篇·達生第十九》

1901達生之情者,不務生之所無以為;達命之情者,不務智之所無奈何。養形必先之以物,物有餘而形不養者有之矣。有生必先勿離形,形不離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來不能卻,其去不能止。悲夫!世之人以為養形足以存生,而養形果不足以存生,則世豈足為哉!雖不足為而不可不為者,其為不免矣!

欲免為形者,莫如棄世。棄世則無累,無累則正平,純正平和,正平則與彼更生,更生則幾近道矣!事何足棄,而生何足遺?棄事則形不勞,遺生則精不虧。夫形全精復,與天為一。天地者,萬物之父母也。氣合則成體,氣散則成始。形精不虧,是謂能移。精而又精,返以相天。

1902 列子問關尹曰:「至人潛行不窒,蹈火不熱,行於萬物之上而不栗。請問何以至於此?」

關尹曰:「是純氣之守也,非知巧果敢之列。居,吾語汝。凡有貌象聲色者,皆物也。物與物何以相遠?何足以至於先?是色而已。物之造於不形,而止於無所化。夫得是而窮之者,物豈得而止焉!彼將處於不淫之度,而藏於無端之紀,游於萬物之所終始。壹其性,養其氣,合其德,以通於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無隙,物豈自入焉!

醉者墜車,雖疾不死。骨節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其神全也。乘亦不知,墜亦不知也,死生驚懼不入於胸中,是故遇物而不懼。彼得全於酒而猶若是,而況得全於天乎?聖人藏於天,故莫之能傷。復仇者,不折鏌邪幹將之劍;雖有嫉心者,不怨飄瓦。是以天下平均,故無攻戰之亂。無殺戮之刑者,由此道也。

不開人之天,而開天之天。開天者德生,開人者賊生。不厭其天,不藐其人,民幾乎以其真。」

1903 仲尼適楚,出於林中,見佝僂者粘蟬,猶拾之也。

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拾之也。吾處身也,若木樁之穩;吾執臂也,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知蟬之翼。吾不反不側,不以萬物而易蟬之翼,何為而不得!」

孔子顧謂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於神。其佝僂丈人之謂乎!」

1904顏淵問仲尼曰:「吾嘗濟於名為觴深之淵,津人操舟若神。吾問焉曰:『操舟可學邪?』曰:『可。善游者速能。若能潛水,則未嘗見舟,而便可操之也。』吾問焉而不告吾,敢問何謂?」

仲尼曰:「善游者速能,忘水也;潛水之人未嘗見舟而便可操之,彼視淵若陵,視舟之覆猶車之退卻也。覆、卻萬方陳於前,而不得入其舍,豈往而不暇!以瓦注者巧,以鉤注者憚,以黃金注者昏。其巧一也。汝有所矜,則重外也。凡外重者內拙。」

1905田開之見周威公,威公曰:「吾聞祝腎學養生,吾子與祝腎游,亦何聞焉?」田開之曰:「開之操掃帚以侍門庭,豈聞於夫子!」威公曰:「田子勿讓,寡人願聞之。」開之曰:「聞之夫子曰:『善養生者,若牧羊然,視其後(落後)者而鞭之。』」威公曰:「何謂也?」

田開之曰:「魯有名單豹者,岩居而水飲,不與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猶有嬰兒之色,不幸遇餓虎,餓虎殺而食之。有張毅者,高門懸簾,無不走也,行年四十而有內熱之病以死。豹養其內而虎食其外,毅養其外而病攻其內。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後(未防危)者也。」

仲尼曰:「勿入而藏(無外),勿出而顯(無內),勿砦(寨,心障)立其中央。藏、顯、砦三者若得,其名必極(危)。危途者,十人殺一,則父子兄弟戒之也,必成群結隊而後敢出焉,不亦智乎!人之取危,衽席(色慾)之上,飲食之間,而不知為之戒者,過也!」

1906祝祀人著裝,而臨豬圈,說豬曰:「汝為何厭死!吾三月喂汝,十日戒,三日齋,墊白茅,加汝肩臀於雕俎之上。汝欲為之乎?」為豬謀者曰,「不如食以糠糟而永居豬圈之中。」自為謀,則生有軒冕之尊,死得柩棺之內、靈車之飾。為豬謀,則去白茅雕俎,自為謀,則取軒冕柩車。所異豬者何也?

1907 桓公田於澤,管仲御,見鬼焉。公撫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見?」對曰:「臣無所見。」公返,失魂落魄為病,數日不出。

齊士有名皇子告敖者,曰:「公則自傷,鬼豈能傷公!夫鬱結之氣,散而不返,則精氣不足;上而不下,則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則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當心,則為病。」桓公曰:「然則有鬼乎?」曰:「有。沉有履。灶有髻。戶內之煩壤,雷霆處之;東北方之下者倍阿,鮭蠪(lóng)躍之;西北方之下者,則泆(yì)陽處之。水有罔象,丘有峷(shēn),山有獨角獸,野有彷徨,澤有委蛇。」公曰:「請問委蛇之伏狀何如?」皇子曰:「委蛇,其大如轂,其長如轅,紫衣而朱冠。其為物也惡,聞雷車之聲則捧其首而立。見之者毀於霸。」

桓公暢懷而笑曰:「此寡人之所見者也。」於是正衣冠與之坐,不終日而不知病之去也。

1908紀渻(shěng)子為王養鬥雞。十日而問:「雞已乎?」曰:「未也,方虛驕而恃氣。」十日又問,曰:「未也,猶應向影。」十日又問,曰:「未也,猶疾視而盛氣。」十日又問,曰:「幾乎成矣,雞雖有鳴者,已無所變矣,望之似木雞矣,其德全矣。異雞無敢應者,返走矣。」

1909孔子觀於呂梁,懸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黿鼉(元駝)魚鱉之所不能游也。見一丈夫游之,以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併流而拯之。數百步而出,披髮行歌而游於塘下。孔子從而問焉,曰:「吾以子為鬼,察子則人也。請問:蹈水有道乎?」曰:「無,吾無道。吾始於故,長於性,成於命。與似臍之旋渦俱入,與汩汩之波偕出,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孔子曰:「何謂始於故,長於性,成於命?」曰:「吾生於陵而安於陵,故也;長於水而安於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1910梓慶削木為懸鐘,懸鐘成,見者驚猶鬼神。魯侯見而問焉,曰:「子何術以為焉?」對曰:「臣,工人,何術之有!雖然,有一焉:臣將為懸鐘,未嘗敢以耗氣也,必齋以靜心。齋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齋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齋七日,則忘吾有四肢形體也。當是時也,心無公朝。其巧專而外亂消,然後入山林,觀天性形軀,至矣,然後成懸鐘,然後加手焉,不然則已。則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與!」

1911東野稷以御見庄公,進退中繩,左右旋中規。庄公以為無過之者也。使之轉百圈而返。顏闔遇之,入見曰:「稷之馬將敗。」公沉默不應。少焉,果敗而返。公曰:「子何以知之?」曰:「其馬力竭矣而猶求焉,故曰敗。」

1912工倕(chuí)旋轉而超規矩,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留,故其內心一而不拘束。忘足,鞋之適也;忘腰,帶之適也;智忘是非,心之適也;不內變,不外從,事會之適也;始於適而未嘗不適者,忘適之適也。

1913有孫休者,登門而驚嘆子扁慶子曰:「休居鄉不現,謂不善,臨難不現,謂不勇。然而田原不豐收,事君不遇明君,擯於鄉里,逐於州部,則何罪於天哉?休厭遇此命也?」

扁子曰:「子獨不聞至人自行邪?忘其肝膽,遺其耳目,茫然彷徨於塵垢之外,逍遙於無事之業,是謂為而不恃,長而不宰。今汝飾智以驚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如舉日月而行。汝得全汝形軀,具汝九竅,無中道夭於聾盲跛蹇,而比於人亦數幸矣,又何暇於怨天哉!子枉矣!」

孫子出,扁子入。坐有間,仰天而嘆。弟子問曰:「先生為何而嘆?」扁子曰∶「適才休來,吾告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驚而遂至於惑也。」弟子曰:「不然。孫子之所言是邪,先生之所言非邪,非固不能惑是;孫子所言非邪,先生所言是邪,彼固惑而來矣,又何罪焉!」

扁子曰:「不然。昔者有鳥止於魯郊,魯君悅之,為具太牢以饗之,奏《九韶》以樂之。鳥乃始憂悲眩視,不敢飲食。此之謂以己養養鳥也。若夫以鳥養養鳥者,宜棲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委蛇,則安平陸而已矣。今休,少見寡聞之民也,吾告以至人之德,譬如載小鼠以車馬,樂鳥以鐘鼓也,彼又豈能無驚!」


同是道家,《莊子》多用寓言故事,不像《老子》直接了當,不像《文子》只有語錄,沒有故事,沒有情節。

《山木》九段,是九個寓言故事,都是明哲保身,免於拖累、免於失敗、免於指責、免於失寵、免於昏亂、免於困惑、免於憂患、免於不快、免於圍困、免於害患、免於災禍、免於殺戮的個案。

《莊子·外篇·山木第二十》

2001莊子行山中,見大木,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問其故,曰:「無所可用。」莊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莊子出山,舍於故人之家。故人喜,命豎子殺雁而烹之。豎子請曰:「其一能鳴,其一不能鳴,請問奚殺?」主人曰:「殺不能鳴者。」明日,弟子問莊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將何處?」莊子笑曰:「周將處於材與不材之間。似之而非,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遊之上則不然,無譽無毀,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為。一上一下,以和為量,浮遊乎萬物之祖。物物而不物於物,則安可得而遭累邪!不物於物,此神農、黃帝之法則也。萬物之情狀,人倫之傳俗,則不能超然,而不免其反:合則離,成則毀,廉則挫,尊則傾,有為則虧,賢則謀,不肖則欺。安可得而必哉!悲夫,弟子志之,唯道德是歸向!」

2002市南宜僚見魯侯,魯侯有憂色。市南子曰:「君有憂色,何也?」魯侯曰:「吾學先王之道,修先君之業;吾敬鬼尊賢,親而行之,無須臾離居。然不免於患,吾是以憂。」

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術淺矣!夫大狐文豹,棲山林,伏岩穴,靜也;夜行晝居,戒也;雖饑渴隱約,猶須遠疏江湖而求食,定也。尚且不免於罔羅機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其皮使之災也。今魯國獨非君之皮邪?吾願君刳(kū)形去皮,洗心去欲,而游於無人之野。南越有邑,名為建德之國。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慾;知作而不知藏,與而不求其報;不知義之所適,不知禮之所將。猖狂妄行,仍蹈乎大方。其生可樂,其死可葬。吾願君去國捐俗,與道相輔而行。」

君曰:「彼其道遠而險,又有江山,我無舟車,奈何?」市南子曰:「君無形傲,無滯留,以為君車。」

君曰:「彼其道幽遠而無人,吾誰與為鄰?吾無糧,我無食,安得而至?」市南子曰:「少君之費,寡君之欲,雖無糧而乃足。君其涉於江而浮於海,望之而不見其岸,愈往而不知其所窮。送君者皆自岸而返。君自此遠矣!故有人者累,有於人者憂。故堯非有人,非有於人也。吾願去君之累,除君之憂,而獨與道游於大漠之國:駕方舟而濟於河,有虛船來觸舟,雖有痛心而必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則呼張喝之。一呼而不聞,再呼而不聞,於是三呼,則必以惡聲隨之。昔也不怒而今也怒,昔也虛而今也實。人能虛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2003 北宮奢為衛靈公斂賦鑄鐘,建祭壇城門之外。三月而成,上下兩層懸挂。王子慶忌見而問曰:「子何術之設?」

奢曰:「求一之間,無敢他設。奢聞之:『能雕、能琢、能復歸於朴。』無知無識者純樸待之,懷疑怠慢者虛懷待之。送往迎來,該收則收,該放則放。來者不禁,往者不止。從其強梁,隨其曲傅,因其自窮。故朝夕斂賦而毫毛不挫,而況有大途者乎!」

2004孔子圍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大公任前往看望,曰:「子幾近死乎?」曰:「然。」「子厭惡死乎?」曰:「然。」任曰:「吾嘗言不死之道。東海有鳥,其名意怠。其為鳥也,飛行舒緩,而似無能;引援而飛,迫脅而棲;進不敢為前,退不敢為後;食不敢先嘗,必取其殘剩。是故其行列不遭斥,而外人終不得害,是以免患。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子之心意者,飾智以驚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如舉日月而行,故不免於圍。昔吾聞於大成之人曰:『自伐者無功;功成者毀,名成者虧。』誰能去功名,而還與眾人!道流而不為明,德行而不為名;純純常常,比諸狂放;削跡捐勢,不為功名。是故無責於人,人亦無責焉。至人不聞,子何喜聞哉!」

孔子曰:「善哉!」辭其交遊,去其弟子,逃於大澤。衣裘褐,食野果。入獸獸不亂,入鳥鳥不驚。鳥獸不惡,而況人乎!

2005孔子問子桑雽(hù)曰:「吾再逐於魯,伐樹於宋,削跡於衛,窮於商周,圍於陳蔡之間。吾犯此數患,親交益疏,徒友益散,何與?」

子桑雽曰:「子不聞假人之亡與?林回棄千金之璧,而負赤子趨。或曰:『為其錢與?赤子之錢寡矣;為其累與?赤子之累多矣。棄千金之璧,負赤子而趨,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吾以天屬也。』夫以利合者,迫、窮、禍、患、害,則相棄也;以天屬者,迫窮禍患害,則相收也。夫相收之與相棄亦遠矣,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而親,小人甘卻絕。彼無故以合,故無故以離。」

孔子曰:「敬聞命矣!」徐行安閑而歸,絕學捐書,弟子無揖於前,其愛益加進。

異日,桑雽又曰:「舜之將死,真令禹曰:『汝戒之哉!形莫若順緣,情莫若率直。』順則不離,率則不勞。不離不勞,則不求文飾以待形。不求文飾以待形,固不必有待於物。」

2006 莊子衣粗布帶補丁,整理鞋帶后,過魏王。魏王曰:「先生何憊邪?」

莊子曰:「貧也,非憊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憊也;衣弊履破,貧也,非憊也,此所謂不逢時也。王不見騰猿乎?得楠、梓、豫、章之大樹,攬蔓其枝而稱雄其間,雖羿、逢蒙不能輕視也。及其處柘、棘、枳、枸之叢木,危行側視,振動悼栗,非筋骨不柔也,處勢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今處昏君亂臣之間而欲無憊,安可得邪?此情此景,比干剖心,可以印證也!」

2007孔子窮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左據槁木以為鼓,右持槁枝以為擊,口中歌詠炎帝之風謠,有其具而無節拍之數,有其聲而無宮角之韻。木聲與人聲,栗然適合當事人之心。

顏回端拱旋目而窺之。仲尼恐其張揚自己而誇大其實,愛護自己而致悲哀,曰:「回,無受天損易,無受人益難。無始而非終也,人與天一也。夫今之歌者其誰乎!」

回曰:「敢問『無受天損,易』。」仲尼曰:「饑渴、寒暑、窮困,使人不行,天地之運行也,運物之宣洩也。此言乃與之偕逝之謂也。為人臣者,不敢去之。執臣之道猶若是,而況乎所以待天乎?」

「何謂『無受人益,難』?」仲尼曰:「始用四達,爵祿並至而不窮。物之所利,本非屬己,命該在外也。君子不為盜,賢人不為竊,吾若取之,何哉?故曰:鳥莫智於家燕,不宜居處,不給目視,雖投其食,棄之而走。燕子畏人,而襲諸人間,為存其燕巢社稷爾!」

「何謂『無始而非終』?」仲尼曰:「化其萬物而不知其禪替之者,焉知其所終?焉知其所始?守正而待之而已耳。」

「何謂『人與天一也』?」仲尼曰:「人,天然也;天,亦天然也。人之不能天然,性也。聖人安然體逝而終其生矣!」

2008莊周游於雕陵之藩,睹一異鵲自南方來。翼廣七尺,目大運寸,觸周之額顙,而落於栗林。莊周曰:「此何鳥哉!翼廣不逝,目大不睹。」

褰裳快步,執彈而待。睹一蟬,方得美蔭而忘其身。螳螂舉臂而搏之,見得而忘形。異鵲從而利之,見利而忘其真性。莊周怵然醒悟曰:「噫!物類固此相累,因利招禍也。」棄彈而返,守園人追而責之。

莊周返家,三日不快。藺且從而問之,「夫子為何頃間甚不快?」莊周曰:「吾守形而忘身,觀於濁水而迷失清淵。且吾聞諸夫子曰:『入其俗,從其禁。』今吾游於雕陵而忘吾身。異鵲觸吾額,吾忘游栗林之真性,而遭管園人一通責問。吾所以不快也。」


《田子方》講心。《田子方》認為,爵祿和死生都不入於心;連國家也應該是身外之物;精神越與他人分享,自己越富有。天然、循真而不受物累是最偉大的;絕大多數人都是徒有其形而未有其真。明心見性比禮儀重要;畫畫並非一定要有畫畫的架勢;禦寇需要的不是射箭的花架子,而是內心的淡定和勇武。治國與治心同理,要無為、求真、求同、求一,不為個人名利,而只是自然。至人游心於物外,才能夠體察到至美至樂。哀莫大於心死。心死就不能循真、不能虛心、不能超然物外、不能無為、不能自然;心死就受外物束縛。

閱讀《莊子》,需要反覆閱讀,反覆理解,觀想莊子的時代、他的思路、他的布局、他的思想、他的情景、他的意境、他的目的、他的願景、他的精神。這已經很難了。

簡寫《莊子》,就更難。書不盡文,文不盡言,言不盡意。把《莊子》簡化,使現代人看得懂,古聲古色而不失真,既要對莊子負責,還要對讀者負責,需要字字斟酌。雖然只是去掉生僻字,把過時的古代語法句子,改成現代語法句子,使用統一的代詞,仍然需要字字斟酌,取捨刪添,不敢一字沒有來歷,不敢一字不合莊子的邏輯,不敢因誤用一字,而增加讀者的負擔,或曲解莊子本意。

比如「夫魏真為我累耳」一句,「夫」字去掉,則失去語義的聯接。「耳」字換成「了」或其他現代字,就過分現代化了。都必須保留。讀到「魏」時,加一「國」字,就不用去多想是姓還是國了。但「真為我累」所要表達的,究竟是「真為我之累」,還是「真為我所累」,著實讓我斟來酌去,輾轉反側,頗費思索。

「我之累」符合莊子超然物上的思想,也符合《田子方》的主題,但不符合文侯突然覺悟到東郭師能夠順緣而保真,而自己所學不過是中看不中用的土偶,領悟到自己「束於學」后的痛苦心境,也不符合文侯突然覺悟到自己誤把聖智仁義稱為至上,給魏國帶來牽累的自責,也不符合文侯翻然悔悟自己何等無道,必須自覺清理心頭多餘東西的決心,更不符合文侯這一通話的邏輯。所以儘管別人都解釋成「真為我之累」,而我則獨選「真為我所累」。因為只有它才是文侯若有所失,終日不言的原因,因為只有它才是文侯無地自容而不欲動,不欲言的原因,因為只有它才是文侯把臣僕召來,所講的一通體會的結論和目的。而如果魏國「真為我之累」則不必如此痛苦,不必不欲動,不欲言,若有所失,終日不言,不必把臣僕召來講這樣一通話,只要簡簡單單地按當時已知的「禪讓」、「隱居」或當時還是未知的「出家」去做,丟了魏國這個包袱就完了。

既借田子方之嘴講清何為真心,又借魏文侯展示如何洗心革面,正是田子方魏文侯故事能放在《田子方》之首的原因。

孔子說,哀莫大於心死。人生最大的悲哀,就是人活著,但心死了;心喪失了歸真的能力,心喪失了歸零的能力,心喪失了歸於自然的能力,心喪失了返樸的能力,心喪失了虛無的能力,心喪失了無為的能力,心喪失了超然物外的能力,心喪失了去掉多餘東西的能力,心喪失了清凈自己的能力,心喪失了盤存的能力,心喪失了升華肉體使之成為永存的精神的能力,心喪失了忘卻該忘的而仍有不忘者存的能力。心死了,比人雖活著卻是酒囊飯袋,完全一具屍走肉更可怕;心死了,比人雖活著卻只會破壞自然,只會改造自然,只會破壞自己生存的家園,全然不知要回歸自然、保持天然更可怕;心死了,比人雖活著卻知道損不足以奉有餘,全然不知道天是損有餘而補不足,永遠維繫萬物的平衡,永遠保持多樣性的和諧,更可怕。

孔子是老子的學生,儒道從根子上講是一致的,萬物一也。孔、老只不過從事的工作不同而已。孔子致力於教育,老子做他的國家圖書館長、國家檔案館長,歸納總結到他為止二千年文明史的最概括經驗。明心見性,卻不知儒道不二,這也是心死了,心已經沒有用了。

《莊子·外篇·田子方第二十一》

2101田子方侍坐魏文侯時,數次稱讚谿工。文侯曰:「谿工,子之師邪?」子方曰:「非也,無擇之同里人也。稱道數當,故無擇稱之。」文侯曰:「然則子無師邪?」子方曰:「有。」曰:「子之師誰?」子方曰:「東郭順子。」文侯曰:「然則夫子何故未嘗稱之?」子方曰:「其為人也真。人之常貌而天之虛空之心,順緣而保真,性清而容物。人有待物不道,正容以開悟之,使人自覺消解錯誤意念。無擇何足以稱之!」

子方出,文侯惝恍,若有所失,終日不言。召前立臣而語之曰:「遠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聖智之言、仁義之行,為至矣。吾聞子方之師,吾形懈而不欲動,口鉗而不欲言。吾所學者,土偶死物耳!夫魏國真為我所累耳!」

2102 溫伯雪子適齊,舍於魯。魯人有請見之者,溫伯雪子曰:「不可。吾聞中原之君子,明乎禮義而陋於知人心。吾不欲見。」

至於齊,返舍於魯,是人也又請見。溫伯雪子曰:「往也祈求見我,今也又祈求見我,是必有以警振我也。」出而見客,入而嘆。明日見客,又入而嘆。其仆曰:「每見客,必入而嘆,何耶?」曰:「吾告子:中原之民,明乎禮義而陋乎知人心。昔之見我者,進退一成規、一成矩,從容一若龍、一若虎。其諫我也似子之規,其導我也似父之矩,是以嘆也。」

仲尼見之,而不言。子路曰:「吾子欲見溫伯雪子久矣。見之而不言,何邪?」仲尼曰:「若夫人者,目接而道存矣,心有靈犀,不可以用聲矣!」

2103顏淵問於仲尼曰:「夫子步回亦步,夫子趨回亦趨,夫子馳回亦馳,夫子奔逸絕塵,而回瞠目乎后矣!」夫子曰:「回,何謂邪?」曰:「夫子步回亦步,是言夫子言回亦言;夫子趨回亦趨,是言夫子辯回亦辯;夫子馳回亦馳,是言夫子言道,回亦言道;及夫子奔逸絕塵,而回瞠目而落後者,是言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無器而民涌乎前,而回不知所以然而已矣。」

仲尼曰:「惡!可不察與!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東方而入於西極,萬物莫不比此。有目有趾者,待此而後成功。此出則存,此入則亡。萬物亦然,待此而死,待此而生。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盡。效物而動,日夜無隙,而不知其所終。溫和自然成形。知命不能規其前,丘是以日往而不止。吾終身與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哉?汝只著乎吾所以著也。其著已盡,而汝仍求之,以為有,是求馬於空市也。吾服,汝也速忘;汝服,吾也速忘。雖,汝何患焉!雖然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

2104孔子見老聃,老聃新沐,方披髮待干,木然似非人。孔子屏而待之,少焉現,曰:「丘目眩乎?其見然乎?適才先生形若槁木,似留物離人而獨立也。」老聃曰:「吾游心於萬物之初。」

孔子曰:「何謂邪?」曰:「心困焉而不能盡知,口辟焉而不能盡言。嘗為汝議之:天地之間,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發乎地。兩者交通而物生,或為萬物之紀,而莫見其形。消息盈虛,一晦一明,日改月化。逐日有所為,而莫現其功。生有所萌,死有所歸。始終相返乎無端,而莫知其所窮。非如是,安為萬物之宗!」

孔子曰:「請問游心。」老聃曰:「是至美至樂也。得至美而游乎至樂,謂之至人。」孔子曰:「願聞其方。」曰:「草食之獸,不憂換易草場;水生之蟲,不憂換易水域。行小變而不失其大常也。喜怒哀樂不入於胸次。夫天下也者,萬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則四肢百體將為塵垢,而死生終始將為晝夜,而莫之能亂,而況得、喪、禍、福之所憑介乎!棄隸屬者若棄泥土,知本身貴於隸屬也。貴在於我,而不失於變。萬化未始有極,孰足以憂患內心!已為道者,了解乎此。」

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猶假至言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擺脫!」老聃曰:「不然。水之於涌,無為而才自然;至人之德,不修而物不能離。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

孔子出,以告顏回曰:「丘之於道,其猶瓮中之蟲與!微夫子之發吾蒙,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2105 莊子見魯哀公,哀公曰:「魯多儒士,少先生之術者。」莊子曰:「魯少儒。」哀公曰:「舉魯國而儒服,何謂少?」

莊子曰:「周聞之:儒者冠圓冠者,知天時;履方履者,知地形;佩玉玦者,事至而斷。君子有其道者,未必為其服也;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若以為不然,何不號之國中曰:『無此道而為此服者,其罪死!』」

於是哀公號之五日,而魯國無敢儒服者。獨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門。公即召而問以國事,千轉萬變而不窮。莊子曰:「魯之儒者,一人耳,可謂多乎?」

2106 百里奚爵祿不入於心,故飯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其賤,與之政。有虞氏死生不入於心,故足以動人。

2107宋元君將畫圖,畫師皆至,受揖而立,舐筆和墨,在外者半數。有一師后至,安祥不趨,受揖不立,而回住舍。公使人視之,則解衣半裸盤坐。君曰:「可矣,是真畫者也。」

2108 文王觀於臧,見一老丈釣,而其釣莫釣。其釣非河有可釣,此其常釣。

文王欲舉而授之政,而恐大臣及父兄不安;欲作罷而釋手,又不忍百姓之失天恩。於是旦召大夫而囑之曰:「夕者寡人夢見良人,黑色長須,乘朱蹄駁馬,號曰:『寓政於臧丈人,庶民可解除痛苦!』」諸大夫驚懼,曰∶「此先君王也。」文王曰:「然則卜之。」諸大夫曰∶「先君之命,王勿疑慮,無須卜問。」

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典法無更,偏私之令無出。三年,文王觀於國,則朋黨私團散群,長官者不私己,夷衡蠻器不敢入於四境。朋黨私團散群,則尚同也;長官者不私己,則同務也,夷衡蠻器不敢入於四境,則諸侯無二心也。文王於是以之為太師,北面而問曰:「政可推及天下乎?」臧丈人默然不應,泛然而辭,朝令而夜循,終身無聞。

顏淵問於仲尼曰:「文王未取信於臣乎?又何借夢為之?」仲尼曰:「默,汝無言!文王盡其智,又何論剌焉!彼只以其順時需也。」

2109 列禦寇為伯昏無人射,引弓盈貫,置杯水於肘上,發之,適矢方發,一矢復寓弦上。當是時,列子猶如塑象,威然不動。

伯昏無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倘若汝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汝能射乎?」

於是,無人遂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背向倒退,足三之二分垂在外,恭請禦寇進前。禦寇伏地,汗流至踵。

伯昏無人曰:「夫至人者,上窺青天,下潛黃泉,揮斥八極,神色氣質不變。今汝怵然恐懼,目有惶畏之標誌,爾心中也敗陣矣!」

2110肩吾問於孫叔敖曰:「子三為令尹而不榮華,三去之而無憂色。吾始也疑子,今視子之鼻間,栩栩然自適,子之用大牲吉心獨奈何?」

孫叔敖曰:「吾何以過人哉!官職爵祿之來不可卻,其去不可止。得失非由我,故無憂色而已。我何以過人哉!且不知爵祿在彼,在我。爵祿在彼,豈亡乎我;在我,豈亡乎彼。已經躊躇滿志,正要四方游顧,何暇至乎人貴人賤!」

仲尼聞之,曰:「古之真人,智者不能說服,美人不能勾引,盜人不能搶劫,伏羲、黃帝不能結交。死生大矣,而於己無關,何況爵位俸祿!這樣的人,精神穿越大山無阻礙,潛入深淵不沾濕,身處卑微不睏乏,充滿天地,越與他人分享,己越富有。」

2111楚王與凡君坐,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次。凡君曰:「凡國之亡,不足以喪吾存。既然凡國之亡,不足以喪吾存,則楚國之存,也不足以存其存。由是觀之,則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


《知北游》是《莊子·外篇》的最後一篇,在《外篇》中具有重要地位。「知」是一個寓托的人名,「北游」指向北方遊歷。在國學中,北方為「玄」,「玄」指昏暗、幽遠,因此北方就是不可知的地方。

《知北游》的主要觀點是大道雖然無所不在,萬物、萬靈、萬事須夷不可離,但對人類來說,卻不可知、不可聞、不可見、不當名、不可言傳。人應該無知、無能、去言、去為。判斷是非的標準是:知者不言,言者不知。

☆ ☆ ☆

有人說「無數相對真理的總合就是絕對真理」。其實這「無數」不過是一個海市蜃樓,一個永遠可望不可及的地平線。不要說無數,就是稍有點大數常識的人,就可以理解這一點。我們都知道,一個64格的棋盤,按著第一格1粒米,第二格2粒米,第三格4粒米,第四格8粒米的模式,它可以輕易地裝下我們國家一年的稻穀總產。即使是十億噸,對它也是小菜一碟。這個數目,只是它稍微靠後的一個格子所容納的數目。

☆ ☆ ☆

很多人喜歡說「人定勝天」。這無非是一種狂言,自己給自己打氣還可以;如果真信它,給人帶來的其實只有災難,會讓人毫無畏懼地去破壞人類唯一能夠生存的空間。「人定勝天」其實比螞蟻伸出一隻腿想絆倒大象更可笑。

人在自然面前實在太脆弱、太弱不經風了,一場海嘯、一場地震,都可以奪去幾萬、幾十萬人的性命。

☆ ☆ ☆

有人喜歡無端指責老子、莊子,說他們是不可知論者。其實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莊子說道不可知,是一個常識就能證明的論題。

面對浩渺的宇宙,人是十分渺小的。

如果把宇宙的歷史比做一天24小時,人類的歷史,不過是一天中的最後34秒。

而在有600萬年長的人類史中,一個人能夠親眼見到的也不過是百把年。個人壽命只是人類歷史的六萬分之一。

如果我們再把人類的歷史比做一天24小時,一個人的壽命只不過是一天的最後二千分之一秒。

莊子說,「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朝菌和蟪蛄如果因為在他的生命中沒有冰天雪地,它們沒有見過冰天雪地,就去說宇宙不可能有冰天雪地,就去指責冰天雪地,那是很可笑的。

我想,如果頭腦還正常,一個壽命只有二千分之一秒的人,是不會妄言他可以知道有著全天24小時、86400秒的人類的所有事情的。

我想,如果頭腦還正常,壽命只有34秒的人類,是不會妄言他可以知道代表全天的宇宙的所有事情的。

但我們的專家卻喜歡這樣。他們在某個領域知道得很多,就自以為他無所不知了。

☆ ☆ ☆

我們說道不可道,道不可知,只是為了讓我們能夠敬畏自然,讓我們的主觀符合客觀,讓我們不要有成見,要虛心,要歸零,要空杯,要清除主觀主義和教條主義,要讓我們學會因勢利導,要讓我們學會四兩撥千斤,要讓我們學會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知北游》不是要人們無所作為,而是要人們大有作為,正像老子說的,「無為而無不為」,要人們無所不為。《知北游》也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聖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

☆ ☆ ☆

我個人是喜歡《知北游》的,以為說的是真諦。

☆ ☆ ☆

《莊子·外篇·知北游第二十二》

2201知北游於玄水之上,登隱弅(fén)之丘,而適遇無為謂。知謂無為謂曰:「吾欲問汝:何思何慮則知道?何處何為則安道?何從何道則得道?」三問而無為謂不答。非不答,不知答也。知不得問,返回白水之南,登狐闋之上,而見狂屈。知以其問也問狂屈。狂屈曰:「唉!吾知之,將語汝。」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知不得問,返於帝宮,見黃帝而問焉。黃帝曰:「無思無慮始知道,無處無為始安道,無從無道始得道。」

知問黃帝曰:「我與汝知之,無為謂與狂屈不知,其孰是邪?」黃帝曰:「無為謂真是,狂屈似之,我與汝終不近。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聖人行不言之教。道不可力致,德不可臻至。仁可為,義可虧,禮相偽。故曰:『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禮者,道之浮華而亂之首舉也。故曰:『為道者日損,損之又損之,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也。』今已為物,欲復歸根,不亦難乎!其易為者,也唯大人乎!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綱紀!人之生,氣之聚也。氣聚則生,氣散則死。若死生為徒(同類),吾又何患!故萬物一也。是其所美者為神奇,其所惡者為臭腐。臭腐復則化為神奇,神奇復則化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氣耳。』故聖人貴一。」

知謂黃帝曰:「吾問無為謂,無為謂不應我,非不我應,不知應我也;吾問狂屈,狂屈欲告我而不我告,非不我告,中欲告而忘之也;今吾問乎汝,汝知之。吾與汝何故不近?」黃帝曰:「無為謂真是也,以其不知也;狂屈似之也,以其忘之也;吾與汝終不近也,以其知之也。」狂屈聞之,以為黃帝知言。

2202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聖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是故至人無為,大聖不作,觀於天地之謂也。

今神明至精,與物百化。物已死生方圓,莫知其根也。遍然而萬物,自古以固存。六合為巨,未離其內;秋毫為小,待之成體;天下莫不沉浮,終身不故;陰陽四時運行,各得其序;昏昏然若亡而存;油油然不形而神;萬物養而不知:此之謂本根,可以觀於天矣!

2203嚙缺問道被衣,被衣曰:「正汝身形,一心觀視,和諧自然到來;攝汝智,一意忖度,精神將來舍間。德將為汝美,道將為汝居。汝返童稚焉如新生之犢,而無求其故老。」

言未卒,嚙缺睡寐。被衣大悅,行歌而去,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棄其實知,不以故自持。渾渾噩噩,昏昏暗暗,無心而不可與謀。彼何人哉?歸朴返真!」

2204舜問乎丞:「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汝何得有道!」舜曰:「吾身非吾有,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順也;子孫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蛻也。故行不知所往,處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此天地之強陽氣也,胡可得而佔有邪!」

2205 孔子問於老聃曰:「今日晏閑,敢問至道。」

老聃曰:「汝齋戒,疏導汝心,澡雪汝精神,拋棄汝理智。夫道,渺然難言哉!將為汝言其大略:

昭昭生於冥冥,有倫生於無形,精神生於道,形本生於精,而萬物以形相生。故九竅者胎生,八竅者卵生。其來無跡,其往無涯,無門無房,四達之皇皇也。邀於此者,四肢強壯,思慮通達,耳目聰明。其用心不勞,其應物無定方,天自高,地自廣,日月自行,萬物自昌,此其道與!

博不必知,辯不必慧,聖人以斷之矣!益之而不加益,損之而不加損者,聖人之所保也。淵淵乎其若海,魏魏乎終而復始。運量萬物而不匱。君子所談之道,彼其外(門外)與!萬物皆往而取資焉,而不匱乏。此其道與!

「中原有人焉,非陰非陽,處於天地之間,暫且為人,終將返於本宗。自本觀之,生者,氣聚而生物。雖有壽夭,相去幾何?須臾之間也,何足以為堯、桀之是非!果瓜各有其理,人倫雖難,可相齒序。聖人遭之而不違,過之而不守。調而應之,德也;偶而應之,道也。道德者,帝之所興,王之所起也。

「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消然寥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類悲之。解其天武,毀其天文。紛乎宛乎,魂魄將往,乃身從之。乃大歸乎!不形之形,形之不形,是人之所同知也,非將至者之所為也,此眾人所同論也。彼至則不論,論則不至;明見不見,不辯勝辯;道不可聞,聞不若不聞:此謂大得道。」

2206東郭子問莊子曰:「所謂道,何乎在?」莊子曰:「無所不在。」東郭子曰:「必名而後可。」莊子曰:「在螻蟻。」曰:「何其下邪?」曰:「在稊(tí)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磚瓦。」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尿。」東郭子不應。

莊子曰:「夫子之問也,固不及本質。正獲之問市監履豬(踩豬腳以斷豬肥瘦),每下愈況(越下越准)也。汝莫求其必,無物可逃。至道若是,大言亦然。周、遍、咸三者,異名同實,其旨一也。嘗相與游於無有之宮,就同、合而論,無所終窮乎!嘗相與無為乎!淡而靜乎!漠而清乎!調而閑乎!寂寥已吾志,無往焉而不知其所至,去而來不知其所止。吾往來焉而不知其所終,彷徨乎虛曠境域,大智入焉而不知其所窮。造物者與物無際(界),物有際者,所謂物際者也。不際之際,際之不際者也。謂盈、虛、衰、殺,彼為盈虛非盈虛,彼為衰殺非衰殺,彼為本末非本末,彼為積散非積散也。」

2207妸(ē)荷甘與神農同學於老龍吉。神農依幾,閉戶晝眠。妸荷甘日中推門而入,曰:「老龍死矣!」神農依幾擁杖而起,勃然放杖而笑,曰:「天知吾僻陋謾誕,故棄吾而死。已矣,夫子無所發吾之狂言而死矣夫!」

弇(yǎn)堈(gāng)吊聞之,曰:「夫體道者,天下之君子所系焉。今老龍吉之於道,秋毫之端萬分未得其一,猶知藏其狂言而死,又況夫體道者乎!視之無形,聽之無聲,於人之所論者,謂之冥冥,所以論道而非道也。」

泰清問無窮,曰:「子知道乎?」無窮曰:「吾不知。」又問無為,無為曰:「吾知道。」曰:「子之知道,亦有數乎?」曰:「有。」曰:「其數若何?」無為曰:「吾知道之可以貴、可以賤、可以約、可以散,此吾所以知道之數也。」

泰清以其言問無始。曰:「若是,則無窮之不知與無為之知,孰是而孰非乎?」無始曰:「不知深矣,知之淺矣;不知內矣,知之外矣。」於是泰清仰而嘆曰:「不知乃知乎,知乃不知乎!孰知不知之知?」

無始曰:「道不可聞,聞則非道;道不可見,見則非道;道不可言,言則非道!知造形者不形乎?道不當名。」

無始曰:「問道而應之者,不知道也;雖問道者,亦未聞道。道無問,問無應。無問問之,是問窮也;無應應之,是無內也。以無內待問窮,若是者,外不觀乎宇宙,內不知乎太初。是以不過乎崑崙,不游乎太虛。」

2208光曜問無有曰:「子其有乎?其無有乎?」光曜不得問而孰視其狀貌:渺然空然。終日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搏而不得也。光曜曰:「至矣,其孰能至此乎!吾能有無矣,而未能無無也。及為無有矣,何從至此哉!」

2209大馬之捶鉤者,年八十矣,而不失毫芒。大馬曰:「子巧與!有道與?」曰:「臣有守也,非道也。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鉤,於物無視也,非鉤無察也。」用之者,假不用者,是以長久而得其用,此守也。道者,無所不用者也!物孰不資之焉!

2210冉求問於仲尼曰:「未有天地可知邪?」仲尼曰:「可。古猶今也。」冉求失問而退。明日復見,曰:「昔者吾問『未有天地可知乎?』夫子曰:『可。古猶今也。』昔日吾昭然,今日吾昧然。敢問何可以今知古?」仲尼曰:「昔之昭然也,神者先受之;今之昧然也,且又為不神者求邪!無古無今,無始無終。未有子孫而有孫子可乎?」冉求未對。

仲尼曰:「已矣,末應矣!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死生有所待邪?皆有所一體。有先天地生者物邪?造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由其有物也。由其有物也無已!聖人之愛人也終無已者,亦乃取於物之生生相續者也。」

2211 顏淵問乎仲尼曰:「回嘗聞諸夫子曰:『無有所送,無有所迎。』回敢問其由。」

仲尼曰:「古之人外與物化而內心不化,今之人內化而外不化。與物化者,內守一不化者也。安然化之安然不化?安然自得與之相順也,必與之相順而莫過。狶(音希)韋氏之囿,黃帝之圃,有虞氏之宮,湯武之室,養心之良居也。君子之人,若儒墨者師,故以是非相毀也,而況今之人乎!聖人處物不傷物。不傷物者,物亦不能傷也。唯無所傷者,為能與人相送迎。山林與,曠壤與,使我欣欣然而樂與!樂未畢也,哀又繼之。哀樂之來,吾不能御,其去吾不能止。悲夫,世人只為物之逆旅耳!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知能能而不能所不能。無知無能者,人之所不免也。夫務免乎人之所不免者,豈不亦悲哉!至言去言,至為去為。盡知之,所知則淺矣!」


莊子·雜篇·庚桑楚第二十三

2301老聃弟子庚桑楚,偏得老聃之道,北行移居畏壘山。辭去自是明察者,疏遠標榜仁義者;任敦厚樸實者,用率性自然者。居三年,畏壘大變。畏壘之民相與言曰:「庚桑子之始來,吾洒然異之。今以日計變化則不顯,以歲計變化卻有餘。其聖人乎!何不奉而祝之,敬而尊之?」

庚桑子聞之,南面而不快。弟子異之。庚桑子曰:「弟子何異?春氣發而百草生,正得秋而碩果成。春與秋,豈能無故而然?是天道行也。吾聞至人,安居環堵之室,百姓自然有為,不知至人所如往。今畏壘之平民,竊竊私語,欲供奉我於賢人之間,我其標杆之人邪?吾是以不釋手老聃無為之言。」

弟子曰:「不然。尋常小溝,大魚無所轉其體,而泥鰍靈活自如;步仞小丘,巨獸無所隱其軀,而狐狸得以棲。尊賢授能,先需稱善而後與利,自古堯、舜以然,何況畏壘之民!夫子亦聽矣!」

庚桑子曰:「小子來!含車大獸,介而離山,則不免羅網之患;吞舟大魚,盪而失水,則蟻能苦之。故鳥獸不厭高,魚鱉不厭深。全其形性之人,藏其身也,不厭深渺!堯、舜二子,又何足稱揚!其擇善授利之辯,是妄圖鑿牆而植蓬蒿也。擇發而梳,數米而炊,竊竊小術,何足以濟世!舉賢則民相軋,任智則民相盜。此數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求利甚勤,必有子殺父,臣殺君;正晝為盜,日中穿牆。吾語汝:大亂之本,必生於堯、舜之間,其末流存千世之後。千世之後,其必有人與人相食者也。」

2302南榮趎(音chú)正坐曰:「趎之年已長,何以托業,何學此言?」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性,無使汝思慮營營紛紛。若此三年,則可以及此言矣!」南榮趎曰:「目之形,吾不辯其異,而盲者不能見;耳之形,吾不辯其異,而聾者不能聞;心之形,吾不辯其異,而狂者不能得。形之與形相同,而物或間隔之耶?趎欲求而不能得。今謂趎曰:『全汝形,抱汝性,無使汝思慮營營紛紛。』趎勉聞其道,僅達耳矣!」

庚桑子曰:「吾辭盡矣。土蜂不能化豆蟲,豆蛾能矣;小雞不能孵鶴卵,大雞固能矣!雞之與雞,其德非不同也。有能與不能者,其才固有大小也。今吾才小,不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見老子!」

南榮趎(音chú)贏糧,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老子曰:「子自楚之所來乎?」南榮趎曰:「唯。」老子曰:「子何偕來之眾也?」南榮趎懼然顧其後。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謂乎?」南榮趎俯而慚,仰而嘆,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吾失吾問。」老子曰:「何謂也?」南榮趎曰:「不智,人謂我愚,智則反愁我軀;不仁,則害人,仁則反愁我身;不義,則傷彼,義則反愁我己。我安逃此三愁?此三言者,趎之所患。願因庚桑楚而求問。」老子曰:「適才汝眉睫之間,已示吾矣。今汝又言,而吾信之。汝規規然若喪父母,是揭竿而求諸海也。汝亡性之人哉!迷迷惘惘乎,汝欲返汝情性而無由入,可憐哉!」

南榮趎(音chú)請求入門就舍,召其所好,去其所惡。愁思苦想十日,復見老子。老子曰:「汝自洗濯(音zhuó),孰哉依然鬱郁乎,其中津津乎猶有邪念。外受束縛者不免繁而促,必將內塞;內受束縛者不免繆而促,必將外塞;外內受束縛者,道德尚不能持,而況仿道而行者乎!」

南榮趎(音chú)曰:「里人有病,里人問之,病人能言其病。能言其病之病人,猶未病也。趎聞大道,譬如飲葯,反以加病。趎願聞衛生之經。」老子曰:「衛生之經,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無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諸人而求諸己乎!能翛(xiāo)然自由乎!能侗然自在乎!能兒子乎!兒子終日號而咽不啞,和之至也;終日握而手不木,共其德也;終日視而目不瞬,心不偏執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為,與物隨和而同其波。是衛生之經已。」

南榮趎(音chú)曰:「然則是至人之德乎?」老子曰:「非也。是乃所謂冰解凍釋者。夫至人者,與人同食於地,同樂於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擾,不參與怪異,不參與圖謀,不參與塵事。翛(xiāo)然自由而往,侗然自在而來。是謂衛生之經已。」曰:「然則是極至乎?」曰:「未也。吾固告汝曰:『能兒子乎!』兒子動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禍亦不至,福亦不來。禍福無有,惡有人災也!」

2303空間為宇,宇泰定者,發乎天光。天光者,天然之光。發乎天光者,人現其人,物現其物。人有修道者,乃今有恆,即恆常永生。有恆者,人舍之,天助之。人之所歸舍,謂之天民。天民者,天然之民。天之所扶助,謂之天子。天子者,天然之子。

2304學者,學人所不能學;行者,行人所不能行;辯者,辯人所不能辯。知止於人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這樣者,天然造化將敗之。

備物以養形,斂藏不思以養心,敬中以達外物。若是而萬惡至者,皆是天然,而非人為,雖不足以亂成性,但也不可內納於靈台。靈台者,內心。內心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是靈台。不現其誠而外發,每發而多不當;業已入而不舍,每更而多為失。為不善於顯明之中者,人得而誅之;為不善於幽暗之中者,鬼得而誅之。光明乎人,又光明乎鬼者,才能獨行。

操券乎內者,行於無名;操券乎外者,志於斂財。行乎無名者,雖平庸也有光;志乎斂財者,唯商賈也。人見其踮腳尖,猶自覺站得穩當。與物始終者,物入焉;與物阻隔者,其身之不能容,焉能容人!不能容人者無親,無親者為人所棄。兵器傷不了心志,莫邪神劍也是下等;寇莫大於陰陽,一旦遭陰陽侵犯,無所逃於天地之間。非陰陽賊之,心則使之也。

2305道通因其分也,其成則也毀也。所惡乎分者,其分也以其完備。所以惡乎備者?因其有以備。故神出而不返,是見其鬼。神出而得,是謂得死。神滅而有實形,鬼之一也。以有形者象無形者,精神內守,而心必安定矣!

出無本,入無竅;有實而無乎處,有長(音zhǎng)而無乎本末;有所出而無竅者有實。有實而無乎處者,空間宇也;有長(音zhǎng)而無本末者,時間宙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無見其形,是謂天門,即天然之門。天門者,無有也。萬物出乎無有。有不能以有為有,必出乎無有,而無有一無所有。聖人藏乎是境。

2306古人,其智有所至,即極至。何為至?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有物。將以生為喪也,以死為返也。是生死已分矣。第三曰始無有,既而生,俄而死。是以無為首,以生為體,以死為尻(臀,音kāo)。誰知有、無、死、生為同一守者,吾與之為友。三者雖異,同一宗源也。恰似楚之公族也:昭、景也,著戴也;甲氏也,著封也。姓氏非一,而同為公族也,即同一宗源也。

2307有,生於暗。紛紛然曰「移是」。嘗言「移是」:「移是」者,游移所言也。雖有言,而言不知所言也。臘月祭者,有牛胃有牛蹄,有可散有不可散也;觀室者,有周覽於寢廟,也有往其廁者!說不定,言不準,是謂「移是」,是非游移不定也。

請嘗言「移是」:以生為本,以智為師,馭是非,而取名實;以己為主,使人為己節,以人之死而償己之節。若然者,以用為智,以不用為愚;以通徹為名,以窮困為辱。「移是」者,轉移是非也。「移是」,對於今人,是同於蜩與鳩也。蜩與鳩飛不遠,因而否定大鵬之騰飛也(見《莊子·逍遙遊第一》)。

2308 踩市人之足,則辭以歉,兄則以撫慰,父母則已矣。故曰:至禮有不人,至義不物,至知不謀,至仁無親,至信辟金。

徹志之悖,解心之繆,去德之累,達道之塞。貴、富、顯、嚴、名、利六者,悖志也;容、動、色、理、氣、意六者,繆心也;惡、欲、喜、怒、哀、樂六者,累德也;去、就、取、與、智、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盪於胸中則正,正則靜,靜則明,明則虛,虛則無為而無不為也。

2309道者,德之欽也;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質也。性之動謂之為,為之偽謂之失。智者,接也;智者,謀也。智者之所不智,猶視睨斜也。動以不得已之謂德,動無非我之謂治,名相反而實相順也。

羿工於射微型靶,而拙於使人譽己;聖人工於天然,而拙於人為。夫工於天然而又良於人事者,唯全人能之。唯蟲能蟲之事,唯蟲能蟲之天然。全人惡天,是惡人為之天,更惡吾之所謂天與人!

一雀適羿,羿必得之,羿之威也。以天下為籠,則雀無所逃。是故湯以庖人籠伊尹,秦穆公以五羊之皮籠百里奚。是故不以其所好籠之,而可得之者,無有也。

獨腳者不修飾,不計譽也。死囚登高而不懼,遺死生也。語不敬而不相譏者,忘人也。忘人,因以為天人矣!天人者,天然之人也。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出乎天然順和者。出怒不怒,則怒出於不怒矣;出為無為,則為出於無為矣!欲靜則平氣,欲神則順心。有為而須適當,則出於不得已。不得已之類,聖人之道。


《徐無鬼》是《莊子·雜篇》中最長的一篇,由十四個寓言故事組成。

第一,需要就是市場。相狗相馬有時比詩、書、禮、樂更有用。

第二,愛民,害民之始也;為義偃兵,造兵之本也。只有應天地之情,才真正是社稷之福。

第三,牧馬小童也可以治理天下。治理天下和牧馬一樣,不過是去其害馬者而已。

第四,人很容易囿於物。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

第五,天下並沒有共同認可的是非標準,人人都是「各是其所是」。

第六,遊戲沒有對手就不好玩。

第七,疾惡如仇不如尊上親下。

第八,好表現是要遭箭殺的。

第九,福禍都是自己惹的。

第十,無求,無失,無棄,不以物易己。

第十一,游於天地不跟外物相違逆。

第十二,賢人不但利天下,更是賊天下。

第十三,無所甚親,無所甚疏,以順天下。

第十四,以天待人,而不以人入於天。

古漢語的語法,比現代語法,有更多與英語相同之處。

比如問句,兩種語言都把疑問詞放在前面。現代漢語的「做什麼」,古漢語說「奚為」、「何為」,而不說「為奚」。當然從「奚為」到「做什麼」這種變化,也要有中間過渡。「何為」在後來,就可以顛倒成「為何」了。不過在莊子時代,不能這麼說。《莊子》全書中,在14則寓言中用了15個「何為」,但一個「為何」也沒有。「為何」是語言發展、進步之後,才有的。到了現代,「奚為」不用了,「何為」很少用,人們都說「為什麼」、「做什麼」,而通常不把疑問詞放在前面,不倒裝成「什麼為」、「什麼做」。

連句法也有相同處,比如條件從句,英文即可以用 if,也可以用 when引導,漢語也是這樣,也可以用引導時間狀語從句的「將」來引導條件狀語從句,比如《徐無鬼》的原文中,「君若盈嗜欲」就用的是「君將盈嗜欲」。它是靠「將……則」這樣的結構,用「則」字表結果,來表明它不是時間狀語從句的。

可見不同地域、不同民族,也是有天然的「大一」的,難怪莊子在《徐無鬼》的最後一段,要講「知大一」和「大一通之」,古今中外,全靠「大一通之」,人們才能交流。

「大一通之」是個人修養的一個重要原則。保持多樣性的和諧,全靠天然之「大一」,也就是「天一」。一就是同,「大一通之」是求同的根據。《莊子·天地》中有「通於一而萬事畢,無心得而鬼神服」之說;《黃帝內經》說「智者察同,愚者察異」;我們今天則說求大同,存小異。求同是人類的追求,愛因斯坦未競之業,就是什麼都要統一起來的統一場論。

但是,天下並沒有共同認可的是非標準,道可道非常道,只有無求,無失,無棄的天然、自然,才是「大一」,人和自然都只能靠「大一通之」。正如《徐無鬼》所說,人人都是「各是其所是」。我們要溝通,我們要統一,我們要求同,只有一個可能,就是不做任何加工,完全在天然的基礎上。牛頓找到力學三定律之後,卻找不到「第一次推動」,他沒有可得之智,他沒有可得之心,他很聰明,他就向神求救。遺憾的是他不知道,這個神就是天、就是天然。《莊子·天地》講「無心得而鬼神服」。任何發現,都是「無心得」;任何發明,都要靈感,也就是說要「無心得」。蘋果掉在頭上,得到力學三定律,這是無心而得。「第一次推動」是想不出來的,也必須無心而得。同樣,統一場論也是想不出來的,也必須無心而得。

「無心得」就是一,就是天,就是天然。所以我們想要求同,想要和別人溝通,就必須歸零,必須空杯,必須不帶任何成見,必須靜心,必須凈心,必須一思不掛。如果我們能夠回歸天然,能夠抱一,則不但能夠和其他人有共同點,也和整個自然界、整個宇宙的萬物、萬事、萬靈有了共同點,這樣我們就可以如《莊子·天地》所說「無心得而鬼神服」了。這也就是《黃帝內經》講的,「請言神,神乎神,耳不聞,目明心開而志先,慧然獨悟,口弗能言,俱視獨見,適若昏,昭然獨明,若風吹雲,故曰神。」這也就是《徐無鬼》講的,「大一通之」。

而同就是玄,《老子》第一章就說「同謂之玄」。世人都說老莊是玄學。講玄學就必須知道,玄就是同,就是一,就是天然;玄學就是求同的學問,就是抱一的學問,就是保持天然的學問,就是法自然的學問。

《莊子·雜篇·徐無鬼第二十四》

2401徐無鬼因女商見魏武侯。武侯勞(lào,慰)之,曰:「先生病矣,苦于山林之勞,故乃肯見於寡人。」徐無鬼曰:「我勞君,君何須勞我!君若盈嗜欲,長好惡,則性命之情病矣;君若廢嗜欲,除好惡,則耳目又病矣。我將勞君,君何須勞我!」

武侯超然不對。少焉,徐無鬼曰:「嘗語君吾相狗也:下之質,飽腹而止,是貓德也;中之質,若視日;上之質,若忘其一,不知其己。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馬也。吾相馬:直者中繩,曲者中鉤,方者中矩,圓者中規。是國馬也,而未若天下馬也。天下馬有成材,若憂若失,忘其自我,若喪其一。若是者,超越絕塵,不知其所。」武侯大悅而笑。

徐無鬼出,女商曰:「先生獨何以悅吾君乎?吾所以悅吾君者,橫說之則以《詩》、《書》、《禮》、《樂》,縱說則以《金板》、《六韜》,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為數,而吾君未曾啟齒。今先生何以悅吾君?使吾君悅若此乎?」徐無鬼曰:「吾直告之吾相狗馬耳。」女商曰「若是乎?」曰:「子不聞夫越之流亡之人乎?去國數日,見其所知而喜;去國旬月,見所曾見於國中者喜;及期年也,見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太久,思人太深乎?夫逃入虛空者,野草堵塞鼠鼬之徑,踉蹌借位空野,聞人足音澎然而喜矣,又況乎昆弟親戚說笑其側乎!久矣夫,莫以真人說笑吾君之側乎!」

2402徐無鬼見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橡子,厭蔥韭腥葷,以擯寡人,久矣夫!今老邪?其欲干酒肉之味邪?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徐無鬼曰:「無鬼生於貧賤,未嘗敢飲食君之酒肉,特來勞(lào,慰)君也。」君曰:「何哉!何勞寡人?」曰:「勞君之神與形。」武侯曰:「何謂邪?」徐無鬼曰:「天地之養也一,登高不可以為長,居下不可以為短。君獨為萬乘之主,以苦一國之民,以養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許也。夫神者,好和而惡奸。夫奸,病也,故勞之。唯君所病之何也?」

武侯曰:「欲見先生久矣!吾欲愛民而為義偃兵,其可乎?」徐無鬼曰:「不可。愛民,害民之始也;為義偃兵,造兵之本也。君自此為之,則危殆而不成。凡成美,惡器也。君雖為仁義,幾且偽哉!形固造形,成固有伐,變固外戰。君亦必無盛甲於城樓之間,無兵卒戰馬於宮殿之內,無藏逆於德,無以巧勝人,無以謀勝人,無以戰勝人。夫殺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養吾私與吾神者,其戰不知孰善?勝之何乎在?君若勿已矣!修胸中之誠以應天地之情而勿擾。夫民死已脫矣,君將何乎用夫偃兵哉!

2403黃帝將訪大隗(音偉)於具茨(cí)山。方明駕車,昌寓陪乘,張若、謵(音習)朋前馬,昆閽(音昏)、滑稽後車。至於襄城之野,七聖皆迷,無所問途。

適遇牧馬童子,問途焉,曰:「汝知具茨之山乎?」曰:「然。」「汝知大隗之所居乎?」曰:「然。」黃帝曰:「異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居。請問為天下。」小童曰:「夫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何須多事焉!吾少而自游於六合之內,吾適有眼病,有長者教吾曰:『汝乘日之車而游於襄城之野。』今吾病少痊,吾又且復游於六合之外。夫為天下亦若此而已。吾又何須多事焉!」黃帝曰:「夫為天下者,則誠非吾子之事,雖然,請問為天下。」小童辭而不言。

黃帝又問。小童曰:「夫為天下者,亦何異於牧馬者哉!亦去其害馬者而已矣!」黃帝再拜稽首,稱天師而退。

2404 智士無思慮之變則不樂;辯士無談說之序則不樂;察士無責問之事則不樂:皆囿於物者也。

招世之士興朝;中民之士榮官;筋強之士矜難;勇敢之士奮患;兵革之士樂戰;隱退之士縮名;法律之士廣治;禮樂之士敬容;仁義之士貴際。農夫無耕耘之事則不比和;商賈無買賣之事則不比和;庶人有旦暮之業則勤勉;百工有器械之巧則壯盛。錢財不積則貪者憂,權勢不尤則誇者悲。勢權之徒樂變,遭時有所用,不能無為也。此皆順比於歲月,不能易於物,而受外物拘累者也。馳其形性,潛之萬物,終身不返,悲夫!

2405莊子曰:「射者非瞄準而中謂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惠子曰:「可。」莊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堯也,可乎?」惠子曰:「可。」

莊子曰:「然則儒墨楊秉四,與夫子為五,果孰是邪?或者若魯遽(音據)者邪?其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生火而夏造冰矣!』魯遽曰:『是直以陽召陽,以陰召陰,非吾所謂道也。吾示子乎吾道。』於是乎為之調瑟,置一瑟於大堂,置一瑟於內室,鼓宮宮動,鼓角角動,音律同矣!夫或改調一弦,於五音無當也,鼓之,二十五弦皆動,未始異於聲,而音之君已!且若是者邪!」惠子曰∶「今儒墨楊秉,方與我辯,相拂以辭,相鎮以聲,而未始吾非也,則何為矣?」

莊子曰:「齊人送子於宋者,命守門人也不以完;其求小鍾也以束縛;其求失子也而未始出域:此其類似者矣!夫楚人寄而責守門人;夜半於無人之時而與舟人斗,未始離於岸而足以造於怨也。」

2406莊子送葬,過惠子之墓,顧謂從者曰:「郢人以白堊塗其鼻端,大小若蠅翼,使匠人砍之。匠石運斧成風,聽而砍之,盡白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聞之,召匠石曰:『嘗試為寡人為之。』匠石曰:『臣則嘗能砍之。雖然,臣之對手死久矣!』自惠子之死,吾無以為對手矣,吾無與言之矣!」

2407管仲有病,桓公問之曰:「仲父之病重矣,可不諱雲,至於大病,則寡人誰可屬國?」管仲曰:「公誰欲與?」公曰:「鮑叔牙。」曰:「不可。其為人潔廉,善士也;其於不己若者不比之;又一聞人之過,終身不忘。使之治國,上鉤乎君,下逆乎民。其得罪於君也將不久矣!」

公曰:「然則孰可?」對曰:「勿已,則隰(xí)朋可。其為人也,尊上親下,自愧不若黃帝,而哀不己若者。以德分人謂之聖;以財分人謂之賢。以賢居高臨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賢屈下敬人,未有不得人者也。其於國有不聞也,其於家有不見也。勿已,則隰朋可。」

2408吳王浮於江,登乎狙之山,眾狙見之,懼然棄而走,逃於深榛。有一狙焉,從容搏抓,現巧於王。王射之,敏給搏捷矢。王命相者趨射之,狙抱樹死。

王顧謂其友顏不疑曰:「此狙也,伐其巧,恃其捷,以傲吾,以至此死也。戒之哉!嗟乎!無以汝色驕人哉?」顏不疑歸而師董梧,以除其色,去樂辭顯,三年而國人稱之。

2409南伯子綦(音其)依幾而坐,仰天而噓。顏成子入見曰:「夫子,物之尤也。形固可使若槁骸,心固可使若死灰乎?」曰:「吾嘗居山穴之中矣。當是時也,田禾一睹我,而齊國之眾,三賀之。我必先之,彼故知之;我必賣之,彼故隨而賣之。若我不有之,彼惡得而知之?若我不賣之,彼惡得而賣之?嗟乎!我悲人之自喪真性者;吾又悲夫悲人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後而日遠矣!「

2410仲尼之楚,楚王宴之。孫叔敖執杯而立。市南宜僚受酒而祭,曰:「古之人乎!於此言已。」曰:「丘也聞不言之言矣,未之嘗言,於此乎言之:市南宜僚弄丸于軍前,而兩家之兵觀之而難解;孫叔敖甘寢,手秉羽扇,而郢人投兵;丘願有鳥喙三尺,而不能言。」

彼之謂不道之道,此之謂不言之辯。故德總乎道之所一,而言休乎智之所不知,至矣。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智之所不能知者,辯不能舉也。名若儒墨而凶矣。故海不辭東流,大之至也。聖人並包天地,澤及天下,而不知其誰氏。是故生無爵,死無謚,實不聚,名不立,此之謂大人。狗不以善吠為良,人不以善言為賢,而況為大乎!夫為大不足以為大,而況為德乎!夫大備矣,莫若天地。然何求焉,而大備矣!知大備者,無求,無失,無棄,不以物易己也。返己而不窮,循古而不矯,大人之誠!

2411子綦有八子,陳諸前,召九方歅(yīn)曰:「為我相吾子,孰為祥。」九方歅曰:「梱(kǔn)也為祥。」子綦驚然喜曰:「何為?」曰:「梱(kǔn)也,將與國君同食,以終其身。」子綦索然出涕曰:「吾子何為以至於是極也?」九方歅曰:「夫與國君同食,澤及三族,而況父母乎!今夫子聞之而泣,是御福也。子則祥矣,父則不祥。」

子綦曰:「歅,汝何足以識之。而梱祥邪?盡於酒肉,入於鼻口矣,而何足以知其所自來!吾未嘗為牧而羊現於室西南,未嘗好獵而鶉現於室東南,如若勿怪,何邪?吾所與吾子游者,游於天地,吾與之邀樂於天,吾與之邀食於地。吾不與之為事,不與之為謀,不與之為怪。吾與之乘天地之誠,而不以物與之相擾,吾與之一順任,而不與之為事所宜。今也然有世俗之償焉?凡有怪征者,必有怪行。危殆乎!非我與吾子之罪,幾天與之也!吾是以泣也。」

無幾,使梱之於燕,盜劫之於道,全形而賣之則難,刖而賣之則易。於是乎刖而賣之於齊,適渠公買之守街,梱終身得肉而食。

2412嚙缺遇許由曰:「子將何往?」曰:「將逃堯。」曰:「何謂?」曰:「夫堯畜畜然仁,吾恐其為天下笑。後世其人與人相食與!夫民不難聚也,愛之則親,利之則至,譽之則勸,致其所惡則散。愛利出乎仁義,施仁義者寡,利仁義者眾。夫仁義之行,唯且無誠,且假乎禽貪者器。是以一人之斷制天下,譬之猶一瞥之見也,難免有失。夫堯知賢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賊天下也。夫唯外乎賢者知之矣。」

2413 有淺見自滿者,有偷安自得者,有辛勞者。

所謂淺見自滿者,學一先生之言,則淺見自滿而私自悅也,自以為足矣,而未知未始有物也。是以謂淺見自滿者也。

偷安自得者,豬虱是也,擇疏鬣長毛,自以為廣宮大園。后蹄曲部,乳間股腳,自以為安室利處。不知屠者一旦鼓臂,布草操煙火,而己與豬俱焦也。此以域進,此以域退,此其所謂偷安自得者也。

辛勞者,舜也。羊肉不慕蟻,蟻慕羊肉,羊肉羶(shàn)也。舜有羶行,百姓悅之,故三徙成都,至鄧之墟而十又萬家。堯聞舜之賢,舉之不毛之地,曰:「冀得其來之澤。」舜舉乎不毛之地,年齒長矣,聰明衰矣,而不得休歸,所謂辛勞者也。

是以神人惡眾至,眾至則不均,不均則不利也。故無所甚親,無所甚疏,抱德溫和,以順天下,此謂真人。於蟻棄智,於魚得計,於羊棄意。

2414以己目視彼目,以耳聽耳,以心比心。若能為此,其平也繩,其變也循。古之真人,以天待之,不以人入天。天者,天然也;人者,人造也;古之真人,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生死得失,全是天然。葯者,比如堇菜、桔梗、雞癰(芡實)、豕(豬)苓,以適時適病為主,何可言勝!

句踐以甲盾三千棲於會稽,文種能知亡之所以存,而不知己身之所以愁。故曰:鴟(貓頭鷹,音chī)目有所適,夜能視,鶴脛有所節,腿長涉水,截之也悲。故曰:風過,河水蒸發有損;日晒,河也蒸發有損;請風與日只與河相守,而河未始其枯者,恃源頭而往補者也。故水之守土也,水定;影之守人也,人定;物之守物也,物定。

故目之於明也危殆,耳之於聰也危殆,心之於逐也危殆,凡能於其臟腑皆危殆,殆之成也不給悔改。禍之長也茲聚,其返也緣功,其果也待久。而人以為己寶,不亦悲乎!故有亡國戮民無已,不知問是也。

故足之踐地也小,雖小,恃其所不踐而行遠方也;人之知也少,雖少,恃其所不知而知天之所謂也。知天之大一,知佑之大萌,知觀之大目,知衡之大均,知容之大方,知誠之大信,知心之大定,至矣!大一貫通,大萌化解,大目宏視,大均順緣,大方體貼,大信稽考,大定持靜。

盡有天,萬物都是天然;循有照,順循當有遵照;冥有樞,冥奧存在樞要;始有彼,從開始就有對立。則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不知而後知之。其問之也,不可以有邊崖,而不可以無邊崖。錯亂有實因,古今不代,而不可以虧損,則可不謂有大粗獷乎!何不亦問是已,何惑此為!以不惑解惑,復於不惑,是尚大不惑。


「則陽」是篇首的人名。莊子沒有以題名概括本篇的主題。主題需要我們自己去領悟。莊子的人名也常常是有寓意的。也許莊子要我們以太陽為則,生性陽光?我不知道。

天人合一,隨順自然,則不能有僵死的定義,不能有固定的套路,不能有思維的定式。不確定性和模糊語言,是中國文化的特質。「可言可意,言而愈疏」,「非言非默,議有所極」,所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是老子求同之學開章明義的至理名言。

「不言而飲人以和,與人並立而使人化」,是解決矛盾的兩個方法,是教化的兩個方法。不言是脫離接觸,超然爭端之上,而給人和諧之飲劑;並立,是擺脫對立,坐在一條板凳上,站在同一戰線,「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拉著他跳出地獄,而使人變化。

人有懷忿忮之心,強抑之則必不可忍。魏君故事中,倡伐齊、勿伐、又伐又不伐者,皆亂人也,皆不能息魏君之怒,因為置身局中,而未躍然矛盾之上。擴其智而大之,超然是非之外,蝸之寓言,足以止魏君之怒。暴人之氣,不與相觸,虛中以動之,魏君自有惝然若忘之性,而復歸於天。人莫不有舊都舊國,唯飲人以和諧之劑,能使之暢然。

美者無鏡,則不知其美,有鏡則不忘其美、有鏡則自持其美。美為物累,愛人為物累,財富為物累,道德也為物累。萬物、萬事,皆可為物累。

「合異以為同,散同以為異。今單指馬之百體,而不得馬,而馬繫於面前,見其百體而謂之馬也。」西方的所謂科學,分科而研究之,無非瞎子摸象,執其一端,象不為象,馬不為馬;東方的玄學,旨在求同,合百體而為馬,「丘山積卑而為高,江河合水而為大,大人合併而為公」,「智者察同,愚者察異」(《黃帝內經》)。「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德充符》)人不能以察異為務,不能過於叫汁,不能推敲說萬物不止萬數,否則,「若以斯辨,則譬猶狗馬,其不及遠矣。」

「方且與世違,而心不屑與之俱,是陸沉者也。」陸沉是修行的重要原則。人不可以離世而居,小隱隱於山,大隱隱於市。居世而又逆向思維,接物而又超然物上,是謂陸沉。非陸沉,不可能不「遁其天,離其性,滅其情,亡其神」了。

「古之君人者,以得為在民,以失為在己;以正為在民,以枉為在己。故一形有失其形者,退而自責。」能夠戰勝自己的人,是最偉大的人。人最可悲的是,一旦出現錯誤,則強調客觀,指責別人,對自己則文過飾非;而一旦遭受失敗,則歸咎於命運。豈不知所有錯誤,所有失敗,都是因為自己沒有與天為一,是自己的過錯,是自己的責任,是自己的無能。

「人皆尊其智之所知,而莫知恃其智之所不知而後知」,蘇格拉底說他自己一無所知,而世人則認為自己有所知,權威們更認為自己無所不知。百年壽命的人,在150億年的宇宙面前,是一無所知的。「昔吾為禾,耕而鹵莽之,則其實亦鹵莽而報吾;耘而草率之,其實亦草率而報吾」,可不慎乎!

《莊子·雜篇·則陽第二十五》

2501 則陽游於楚,夷節言之於王,王未見之。夷節歸。則陽又見王果曰:「夫子何不談我於王?」王果曰:「我不若公閱休。」

則陽曰:「公閱休為何人?」曰:「冬則戳鱉於江,夏則休于山腳。有過而問者,曰:『此吾宅也(閑雲野鶴之隱士)。』夫夷節已不能談汝於王,而況我乎!吾又不若夷節[之好富貴善結交]。夷節之為人,無德而有智,不以德自束,而以智成其交,沉緬於富貴之地。非相助以德,相助以消德也。受凍者須假衣以得春暖,中暑者須透風以返冬涼。楚王之為人,形尊而嚴。其於罪也,無赦如虎。若非辯才正德,誰能屈服之。

「聖人其窮也,使家人忘其貧;其達也,使王公忘爵祿而化卑;其於物也,與物為娛矣;其於人也,樂物之通而保己之性。故或不言而飲人以和,或與人並立而使人化,父子各得其宜,各歸其居位。聖人一無所施受,而同其所養。其於人心,與眾人迥異甚遠也。故曰『期待公閱休[以談王]』。」

2502聖人達暁世間綢繆(chóumóu,深奧),智周萬物,窮理盡性,物我不二,混同一體,雖不知其然,而順其自然,性也。復命(復歸本命)搖作(扶搖而作傑)而以天(天然)為師(萬物動作生長,各依天然,則是復其命),人則從而命(名)之聖人。憂乎智,而所行恆無幾時,其有止也,若之何!

生而美者,人與之鑒(鏡),不告則不知其美於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聞之,若不聞之,其可喜(彼研究美不美、怎麼更美)也終無已,人之好此亦無已,性也。聖人之愛人也,人與之名,不告則不知其愛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聞之,若不聞之,其愛人也終無已,人之安之亦無已,性也。

舊國舊都,望之暢然(眷戀)。雖使丘陵草木之緡(音民,繁茂),入之者(淹沒都國)達十分之九,猶之暢然;況見所見聞所聞者也,況以十仞之台懸眾間者(更何況它並未被荒草淹沒反而已經傑然獨出)也。

2503冉相氏(早於三皇之無為王)得其環中以隨成(得真空之道、體環中之妙),與物無終無始,無幾無時。日日與物化者,偶一不化,何嘗舍之!夫師天而不得師天,與物皆殉(殉職),其以為事(事例)也,能如何!夫聖人未始有天,未始有人,未始有始,未始有物,與世同行而不替(廢),所行之備而不洫(xù,壞),其合於天然,又如何!湯得司御門尹登恆,使司御傅之。從師而不拘,學師所授,得其隨成,為此承其名。此名贏法,得師徒兩見(雙贏)。仲尼之盡慮(棄慮,孔子《繫辭》:天下何思何慮,天下同歸而殊塗,一致而百慮。),為之傅之。容成氏曰:「積眾而為一,除日則無歲,無內則無外。」

2504魏惠王與齊威王約,齊王背之,魏王怒,將使人剌之。犀首公孫衍聞而恥之,曰:「君為萬乘之君也,而以匹夫行刺報仇。衍請受甲二十萬,為君攻之,虜其人民,系其牛馬,使其君內熱發於背,然後拔其國。田忌也出走。然後鞭其背,折其脊。」

季子聞而恥之,曰:「築十仞之城,城者既十仞矣,則又壞之,此貧民之所苦也。今兵不起七年矣,此王之基也。衍,亂人也,不可聽也。」

華子聞而丑之,曰:「言伐齊者,亂人也;言勿伐者,亦亂人也;謂『伐之與不伐皆亂人也』者,又亂人也。」君曰:「然則若何?」曰:「君求其道(物我兩忘)而已矣。」

惠子聞之,引戴晉人見於魏君。戴晉人曰:「有蝸者,君知之乎?」曰:「然。」「有國於蝸之左角者,曰觸氏;有國於蝸之右角者,曰蠻氏。時相與爭地(蝸角之粟米小地)而戰,伏屍數萬,逐北十又五日而後返。」君曰:「噫!其虛言與?」曰:「臣請為君實之。君以四方上下(空間)有窮乎?」君曰:「無窮。」曰:「智游心於無窮,而返在通達(有窮)之國,若存若亡(微不足道)乎?」君曰:「然。」曰:「通達之中有魏,於魏中有梁,於梁中有王,王與蠻氏有辨(區別)乎?」君曰:「無辨。」客出而魏君惝然若失。

客出,惠子見。君曰:「客,大人也,聖人不足以當之。」惠子曰:「夫吹管,猶有嗃(聲大)也;吹劍首之孔者,吷(xuè)(聲小)而已矣。堯、舜,人之所譽也。道堯、舜於戴晉人之前,譬猶一吷(微不足道)也。」

2505孔子往楚,舍於蟻丘之賣漿家。其鄰有夫妻臣妾登極(屋頂)者,子路曰:「集聚是何為邪?」仲尼曰:「聖人仆也。聖人自埋於民,自藏於田壠。其聲消,其志無窮,其口雖言,其心未嘗言。方且與世違,而心不屑與之俱,是陸沉者也。此其市南宜僚耶?」

子路請往召之。孔子曰:「已矣!彼知丘之著於彼也,知丘之適楚,知丘必使楚王召彼。彼以丘為佞人(耍嘴皮子的)。夫若然者,其於佞人也,羞聞其言,而況親見其身乎!彼何以為存(必不在矣)!」子路往視之,其室虛矣。

2506長梧封人問。子牢曰:「君為政焉勿鹵莽,治民焉勿草率。昔吾為禾,耕而鹵莽之,則其實亦鹵莽而報吾;耘而草率之,其實亦草率而報吾。吾來年更變,深耕而細耘,其禾繁以滋,吾終年食物寬足。」

莊子聞之曰:「今人之治其形,理其心,多有似封人之遁其天、離其性、滅其情、亡其神。以彼眾為故,鹵莽其性者,欲惡之孽(禍根)。為性如蘆葦,始萌似以扶吾形,尋即拔除吾性。並潰漏發,不擇所出,外漂疽疥癰,內熱溲(尿)膏是也。」

2507 柏矩學於老聃,曰:「請往天下游。」老聃曰:「已矣!天下猶是也。」又請之,老聃曰:「汝將何始?」曰:「始於齊。」

至齊,見處死拋屍者焉,推而僵之,解朝服而蓋之,號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天下有大災,子獨先離之。曰『莫為盜,莫為殺人』。榮辱立,然後睹所病,貨財聚,然後睹所爭。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爭,窮困人之身,使無休時。欲無至此,得乎?

「古之君(領導)人者,以得在民,失在己;正在民,枉在己。故一形有失其形者,退而自責。今則不然,匿其物而責不識,大其難而罪不敢,重其任而罰不勝,遠其途而誅不至。民智力竭,則以偽繼之。日出多偽,士民安取不偽。夫力不足則偽,智不足則欺,財不足則盜。盜竊之行,歸於誰責而可?」

2508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嘗不始於是之,而卒詘之以非也。未知今之所謂是者,非五十九之非也。萬物有乎生而莫見其根,有乎出而莫見其門。人皆尊其智之所知,而莫知恃其智之所不知而後知,可不謂大疑乎!已乎(算了吧)!已乎!且無所逃(不可避免)。此所謂然與然乎!

2509仲尼問於太史大弢(tāo)、伯常騫、狶韋(皆史官)曰:「夫衛靈公飲酒耽樂,不聽國家之政;田獵畢弋,不應諸侯之盟。其所以為靈公者,何邪?」大弢曰:「因其是(周公謚法:亂而不損曰靈)也。」伯常騫曰:「靈公有妻三人,同盆而浴(非禮)。史鰍奉御而進所,搏幣而翼蓋(知羞恥)。其慢人若彼之甚,見賢人若此之肅,(靈活)是其所以為靈公也。」狶韋曰:「靈公死,卜葬於故墓,不吉;卜葬於沙丘而吉。掘之數仞,得石槨,洗而視之,有銘曰:『不盛其子,靈公奪而居之。』靈公之為靈也久矣!大弢、伯常騫二人何足識之。」

2510少知問於大公調曰:「何謂鄉里之言?」大公調曰:「鄉里者,合十姓百名而為風俗也。合異以為同,散同以為異。今單指馬之百體,而不得馬;馬繫於前,見其百體而謂之馬也。是故丘山積卑而為高,江河合水而為大,大人合併而為公。是以自外入者,有主而不執;由中出者,有正而不拒。四時殊氣,天不偏,故歲成;五官殊職,君不私,故國治;文武殊材,大人不偏,故德備;萬物殊理,道不私,故無名。無名故無為,無為而無不為。時有終始,世有變化,禍福淳淳,至有所違者而有所宜,自尋殊面;有所正者有所差,比於大澤,百材皆度;觀於大山,木石同基。此之謂鄉里之言。」

少知曰:「然則謂之道,足乎?」大公調曰:「不然,今計物之數,不止於萬,而曰萬物者,以數之多者為其名號而稱之也。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陰陽者,氣之大者也;道者為之公(取其同)。因其大以為名號而稱之則可也,已有之矣。豈將得比之鄉里之言哉!若以斯辨,則譬猶狗馬,其不及遠矣。」

少知曰:「四方之內,六合之里,萬物之所生自何而起?」大公調曰:「陰陽相照相害相治,四時相代相生相殺。欲惡去就,於是速起。雌雄伴合,於是常有。安危相易,禍福相生,緩急相摩,聚散以成。此名實可紀,精微可志也。前後隨序相理,此起彼伏相使,窮則反,終則始,此物之所有。言之所盡,知之所至,極物而已。睹道之人,不隨其所廢,不原其所起,此議之所止。」

少知曰:「季真之無為,接子之有為。二家之議,孰正於情,孰偏於理?」大公調曰:「雞鳴狗吠,是人之所知。雖有大智,不能以言解讀其所自化,又不能以意推測其所將為。斯而析之,精至於無以倫比,大至於不可範圍。或之使,莫之為,未免於物而終以為過。或使則實,莫為則虛。有名有實,是物之居(存在);無名無實,在物之虛。可言可意,言而愈疏。未生不可禁,已死不可阻。死生非遠也,理不可睹。或之使,莫之為,疑之所依。吾觀之本,其往無窮;吾求之末,其來無止。無窮無止,言之無也,與物同理。或使莫為,言之本也。與物終始。道不可有,有不可無。道之為名,所假而行。或使莫為,在物一隅,夫胡為於大道!言而足,則終日言而盡道;言而不足,則終日言而盡物。道,物之極,言默不足以載;道,非言非默。議有所極(而道無極)。」


《外物》講「外物不可必」。人需超然物外,隨順自然,奈何人們卻常常固於本本、固於經驗、固於別人的建議、固於形式,忘記清零,「載己意以行,而終於自矜」,「於是頹然,而賴以生存之道盡亡。」

學習的大患,是執於一辭。學了形式,而忘了實質。所以莊子說,「言者所以敘意,得意而忘言」,「彼教不學,不固執其教,承意不彼,得其意而彼我兩忘。」

《外物》分為八個部分,首尾兩部分是莊子的論述,中間是六個寓言故事。

《外物》之難讀,在於其言未盡,留白太多,需要讀之再三,才能解其義。所以簡寫《外物》不能只簡化文字,還需要簡示其義。

莊周往貸的故事,是說人們常常忘記做事的目的,忘記借粟、要水都是為了救急。也許這可能是故意,也許是無意。故意「王顧左右而言其它」不是我們討論的範疇,但無意忘記做事的目的,卻是我們在溝通、在談判中常常易犯的認知錯誤。許多人喜歡說話,但忘記了說話是讓聽話人聽的,故而總說別人不喜歡聽的話,甚至在客觀上起到哪壺不開提哪壺的作用。有些人喜歡情緒化,感情用事,喜怒一來,則頭腦發熱,大呼小叫,捶手頓足,完全忘了根本目的。有些人太固執於面子、聲譽、立場,在談判與溝通中忘記根本利益和談判目的。

任公子為釣的寓言,則正相反,看到了目的,卻不得法。任公子釣到大魚,是因為他用大鉤、粗繩、巨餌、到有大魚的深海。庸人持小竿、赴小溪,到只有小魚的地方,也想釣大魚,不是令人笑掉大牙嗎?故「持小說以求美名,其於大達亦遠矣。」

儒以《詩》、《禮》盜墓的故事,則寓意將詩、禮用於盜竊。實在是莫大的諷刺。然而世事並不乏此案之例。滿嘴仁義道德,滿肚子男盜女娼者,難道不是比比皆是嗎?

老萊子教孔子的寓言,則說「聖人謹慎以興業,每每成功」,而孔子的毛病就在於「載己意以行,而終於自矜」,孔子應該做的是,「與其譽堯而誹桀,不如兩忘而閉其譽」。

神龜被殺的故事,告訴我們「智有所困,神有所不及」,「雖有至智,無奈萬人謀之」。嬰兒沒有成見,只是模仿,學語很快。我們學外語,已有定見,所以總學不會。神龜的教訓,就在於困於其智。不為物累,超然天游萬物之上,何險之有?

萬物都是相互關連的,三個包子吃飽了,光吃第三個包子是吃不飽的。雖然「人之所用,只容足耳」,然而我們還需要活動空間,這是「無用之為用」的道理。

莊子在最後一部分,列舉了許多認識誤區。比如「游其不能游,不游其能游」;「覆墜而不返,火馳而不顧」,碰了南牆也不回頭,知錯不改;不知君臣可以易位,人間正道是蒼桑,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古也今,今也古,伊呂夷齊為古,而狶韋氏更古,古上還有古,我之為今,而後人將來還會以我為古;唯不持於物,隨順天然,才能無所不通。

養生之要,則在於「空虛」,目、耳、鼻、口、心、智、德、道,皆需暢徹空虛。壅塞則害生。不息之以喉,而息之以踵。「三焦有隙,心有天游。」物我兩忘,超然物外,則可為逍遙遊矣。

「德毀於名」,因果相襲。「春雨適時,草木怒生。」勿求之於己,求之於天。隨順天然,自然而然,無不自然矣。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超其上者,則知其不屑」;置之廬山內,則不識廬山真面目;當事者迷,旁觀者清。

「消瘦而死者過半」和申徒狄投河的根本原因,是分不清什麼是該學的,什麼是該繼承的。世間往往有真法、像法、沒法三個過程,就是因為分不清真偽。何為真?天然為真,自然為真,其餘皆偽。故無極為至要,歸零為至要,舍天真則必為外物所累。

《莊子·雜篇·外物第二十六》

2601外物不可必,故龍逢誅,比干戮,箕子狂,惡來死,桀、紂亡。人主莫不欲其臣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員流於江,萇弘死於蜀,藏其血,三年而化為碧。人親莫不欲其子孝,而孝未必愛,故孝己憂而曾參悲。木與木相摩則燃,金與火相守則熔。陰陽錯行,則天地大駭,不能平之,於是有雷有霆,雨中有火,電焚大槐。憂喜兩陷而無所逃,恐懼而不得成。心若懸於天地之間,苦悶沈鬱,心懷毒怨,利害相摩,上火甚多,世人內心如焚,天下皆不平之氣,火發而奪月之光,於是頹然,而賴以生存之道盡亡。

2602莊周家貧,故往貸粟於監河侯。監河侯曰:「諾。我得邑賦,將貸子三百金,可乎?」莊周忿然作色曰:「周昨來,有中道而呼者,周顧視車轍,中有鯽魚。周問之曰:『鯽魚,子何為者耶?』對曰:『我,東海之波臣也。君可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周曰:『諾,我且南遊吳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鯽魚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我無所處。我得斗升之水而即活。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於枯魚之市。』」

2603任公子為大鉤巨繩,五十牛為餌,蹲於會稽,投竿東海,日日而釣,期年不得魚。已而大魚食之,牽巨鉤,陷沒而下,騰揚奮脊,白波若山,海水震蕩,聲驚鬼神,憚赫千里。任公子得魚,離而臘之,自製河以東,蒼梧以北,莫不厭魚者。已而後世淺薄道聽途說之徒,皆驚而相告也。夫揭竿繩,趨灌溪,守小魚,於得大魚難矣!持小說以求美名,其於大達亦遠矣。未聞任氏之風俗,其不可理世亦遠矣!

2604儒以《詩》、《禮》掘墓,大儒傳話曰:「東方亮矣,事之如何?」小儒曰:「未解裙衫,口中有珠。」「《詩》固有之曰:『青青之麥,生於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為?』捉其鬢,壓其須,儒以金椎敲其頤,徐徐分其頰,無傷口中珠。」

2605老萊子之弟子打柴,遇仲尼,返以告,曰:「有人在彼,上身長,下身短,彎腰屈背,兩耳後貼,視若營四海,不知其誰氏之子。」老萊子曰:「是丘也,召之來。」仲尼至。曰:「丘,去汝儀之矜持與汝容之睿智,則為君子矣。」仲尼揖而退,蹙然改容而問曰:「學業可得進乎?」老萊子曰:「不忍一世之傷,而傲萬世之患。抑或淺薄邪?抑或才略不及邪?布施恩惠,博取歡心,傲終身之丑,庸民之行易進焉耳!引以名聲,結以隱私。與其譽堯而誹桀,不如兩忘而閉其所譽。逆則傷,動則邪,故聖人謹慎以興業,每每成功。奈何哉,汝載己意以行,而終於自矜!」

2606宋元君夜半而夢有人披髮從小門而入,曰:「吾自宰路之淵,吾為清江出使河伯之所,漁者名余且者得吾。」元君覺,使人占之,曰:「此神龜也。」君曰:「漁者有餘且乎?」左右曰:「有。」君曰:「令余且會朝。」明日,余且朝。君曰:「漁何得?」對曰:「且之網得白龜焉,其圓五尺。」君曰:「獻若龜。」龜至,君再欲殺之,再欲活之。心疑,卜之。曰:「殺龜以卜,吉。」乃剖龜,龜甲行七十二占而無失。仲尼曰:「神龜能見夢於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網;智能行七十二占而無失,不能避剖腸之患。如是則智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雖有至智,無奈萬人謀之;魚知畏鵜鶘而不知畏大網,畏小害而不畏大害;豈不危乎。去小智則大智明,去善而自善矣。嬰兒生,無碩師而能言,與能言者處而嬰兒心無所礙也。」

2607惠子謂莊子曰:「子言無用。」莊子曰:「知無用而始可與言用矣。夫地非不廣且大也,人之所用,只容足耳,然則留足下之地,而掘其餘以致黃泉,插足之地尚有用乎?」惠子曰:「無用。」莊子曰:「然則無用之為用也亦明矣。」

2608莊子曰:「人若能游,得不游乎!人若不能游,得游乎!流蕩逐物之志,決絕之行,游其不能游,不游其能游,頑暝不化。噫!其非至知厚德之任乎!覆墜而不返,火馳而不顧。雖為君臣,時也。易世,則無以為君臣矣。故曰:至人不留行焉。夫尊古而卑今,學者之流也。何為古?古也今,今也古也。以狶韋氏之流觀今之世,孰能不波!唯至人乃能游於世而不僻,順人而不失己。彼教不學,不固執其教,承意不彼,得其意而彼我兩忘。於是乃無不通。

「目徹為明,耳徹為聰,鼻徹為嗅,口徹為甘,心徹為智,智徹為德。凡道不欲壅,壅則塞,塞而不止則踐,踐則害生。物之有知者恃息。知持息而息不持知。其息之以喉而不殷實,非天之罪。天之穿之,空而不塞,日夜無降,交替不止。人則顧塞其竇。三焦有隙,心有天游。室無空虛,則婆媳爭吵;心無天游,則五官與心相擾。大林丘山之適於人也,亦心神不勝。

「德毀於名,名毀於露,謀遲乎急,急則反緩,智出乎爭,砦生乎守,官事果於眾宜,皆大歡喜。春雨適時,草木怒生,耙鋤於是始修,草木到植者過半,而不知其然。

「靜默可以補病,摩目可以休老,寧可以止躁。雖然,此乃勞者之務,而非逸者之所,故天游者未嘗過問焉。聖人治天下,神人未嘗過問焉;賢人治世,聖人未嘗過問焉;君子治國,賢人未嘗過問焉;小人合時,君子未嘗過問焉。超其上者,則知其不屑,故不過問。

「演門有親死者,孝而消瘦,因此而為官師。同鄉人效之,消瘦而死者過半。堯與許由天下,許由逃之;湯與務光,務光怒之;紀他聞之,率弟子而隱居窾(音kuǎn)水,諸侯吊之。三年,申徒狄因慕之而投河。

「筌者所以捕魚,得魚而忘荃;網者所以捕兔,得兔而忘網;言者所以敘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


寓言是用故事表達寓意。寓言是很好的宣傳鼓動方式,它只寫是什麼和怎麼樣,為什麼讓讀者自己去得出,不強加於人,是啟髮式,通常有好的教育效果。

引用,又叫重言,是引用前人、權威或名人的論述、數據,這也是一種令人信服的辦法。

這兩種情況,可能會無的放矢,可能會在編碼和解碼的過程產生錯位,造成誤解。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像用計算器做計算一樣,先歸零,不帶一點成見,具體情況,具體分析,根據具體情況說話,這種無成見之言,叫創新,或叫卮言。

我們影響別人,也不只是語言一種手段,有時也會說了等於沒說,甚至說還不如不說,因為說了起反作用。有時行動比語言更有力量,什麼都不說,並不等於沒說。有其因,必有其果,但有時也可能播種的是龍種,但生出來的是跳蚤。

說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為什麼要這麼說。有人說話,比如孔子,他也能做到讓人心服,而不僅僅是口服,但自己說一套自己想的又是一套。他說,要本於天然,回歸人的真性,而實際上他是「棄之矣」,說了也是白說,所以惠子說,算了吧,我是沒法趕上他這樣二面三刀的呀!

我們不但要看文字表面的東西,還要深刻考察一下,文字深層的東西。曾子掙一點錢,能孝順父母,他很高興;掙很多錢,但父母已經過世了,所以不高興。好像他對錢並不在乎,在乎的是父母。而事實上他不是為錢而動感情嗎?真正不在乎,父母已經不在了,你就不要錢好了。

語言表達力,是需要學習的,要持之以恆,堅持不懈地練習,直到養成一種習慣。成功是因為養成了成功的習慣。從野、到順,到文,到感人,到泣鬼神,到天成,是一個過程。當然泣鬼神也不過是一個比喻,天下沒有鬼神,人家的命運也不會是你的話改變的。

語言只是一種形式,形式和內容是分不開的,這像如影隨形;影子一定要在有光明處,在黑暗下是見不到影子的。

語言還和人的態度有關。你怎樣對待別人,別人也會怎樣對待你。陽子居還是陽子居,但傲慢和謙卑,效果就完全不同。

《莊子·雜篇·寓言第二十七》

2701寓言十之九可信,重言(引言)十之七可信,卮(zhī)言不取現成之言,自己創新,隨時而發,才和以天然之分。寓言只十之九可信,因為藉助他物喻之(故可能誤解)。親父不為其子媒(父與子是兩回事)。親父譽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與己同則應,不與己同則反。同於己則是之,異於己則非之(各有各的理解)。重言十之七可信,因為所引者是已言也(可能已過時)。引前人者,前人需先進。若前人無經緯本末以合時代,是不先進也。前而無以先人,無人道也。人而無人道,是落伍之陳言(不足信也)。創新之言,隨時而發,和以天然之分,因以隨物推移,所以窮年(說到點子上)。

不言則齊,齊與言不齊,言與齊不齊也。故曰:「言無言。」言無言:終身言,未嘗言;終身不言,未嘗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何為然?然於然;何為不然?不然於不然。何為可?可於可;何為不可?不可於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非無成見之言,隨時而發,和以天然之分,孰得其久!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替代,始終若環,莫得先後,是謂天均。天均者,天然也。

2702莊子謂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時所是,終而非之。未知今所謂之是,非五十九之非也。」惠子曰:「孔子勤志服智也。」莊子曰:「孔子棄之矣,而其未嘗言也。孔子曾云:『夫受才於天然大本,回復靈性以全生。』而今鳴而合律,言而當法。利義陳乎前,好惡是非,只服人之口而已矣。使人心服而不敢違,立定天下之定。已乎,已乎!吾且不及彼乎!」

2703曾子再仕,而心再化,曰:「吾仕而雙親在,三升米而心樂;后仕,三千石而親不在,吾心悲。」弟子問於仲尼曰:「若參之孝者,可謂無所計較奉祿乎?」曰:「已計較矣!夫無所計較者,可以有哀乎?彼無計較,則視三升、三千石,如觀蚊子牛虻飛過乎前也。」

2704顏成子游謂東郭子綦(音其)曰:「自吾聞子之言,一年而朴,二年而順,三年而通,四年而物同,五年而感人,六年而泣鬼神,七年而天成,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九年而大妙。

「生有為,死也。勸公以其私,死也有所本也;而生秉陽氣也,無所自也。爾果然乎?何在其所適,何在其所不適?天有曆數,地有人所居,吾何必求之?莫知其所終,又何其無命也?莫知其所始,又何其有命也?有以相應也,又何其無鬼邪?無以相應也,又何其有鬼邪?」

2705副影問於影曰:「昔俯而今仰,昔束髮而今披髮;昔坐而今起;昔行而今止:何也?」影曰:「搜搜然無所用心也,何須問也!予有而不知其所以。予,蟬甲也,蛇蛻也,似之而非也。火與日,吾現也;陰與夜,吾不現也。彼,吾所以有待邪,而況乎已無有待者乎!彼來則我與之來,彼往則我與之往,彼猛動則我隨之猛動。猛動者,又何以有問乎!」

2706陽子居南之沛,老聃西遊於秦。邀於郊,至於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嘆曰:「始以汝為可教,今不可也。」陽子居不答。至舍,進盥漱巾櫛,脫履戶外,膝行而前,曰:「適才弟子欲請夫子,夫子行不閑,是以不敢;今閑矣,請問其故。」老子曰:「爾傲慢盱盱,而誰與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陽子居蹴然變容曰:「敬聞命矣!」其往昔也,舍者迎送,其家公執席,妻執巾櫛,舍者避席,煬者避灶,敬敬畏畏。其返也,舍者與之爭席,打成一片矣!


《讓王》中的君主禪讓是中國古代的民主思想。這是解放人的重要側面。人要解放,必須不為物累。不但銅銹是物累、名聲是物累,有國也是物累。「輕物重生」是中國人的思想,而不僅僅是莊子的思想。

做王並不一定快樂,並不是所有君主都是權欲狂,也並非所有君主都是「如其你來做,不如我來做」的。做領導並不一定快樂,是許多老總都有的體會。但是由於種種原因,他們是騎虎難下,不快樂也得做。沒有接班人,是最大的痛苦。人有許多認識誤區,事業接班人,一定要有血緣關係,就是一個誤區。西方的經理制,是我們可以學習的。這不但可以用於企業,也可以用於國家。企業和國家的所有權不變,但可以請經過培訓的專門人才來管理企業,管理國家。目標由所有者確定。管理者負責實現目標。大家各得其所。管理者不稱職,則可以隨時撤換。是一個很好的制度。這也是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的辦法。

做君王是需要專門訓練的,出主意、用幹部,並不是人人都能做的。

《讓王》中有十六七個小故事。

人各有志,不一定都願意做君主。人各有所長,聖人也不一定都能做君主。方釘子放在圓孔里,是很痛苦的。不願意做君主的,也各有各的理由。

《莊子·雜篇·讓王第二十八》

2801堯以天下讓許由,許由不受。又讓子州支父,子州支父曰:「以我為天子,猶之可也。雖然,我適有幽憂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天下至重也,不以害其生,又況他物乎!唯無以天下為者,可以托(支托)天下也。

舜讓天下於子州之伯,子州之伯曰:「吾適有幽憂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天下大器也,不以易生。此有道者之所以異乎俗者也。

舜以天下讓善卷,善卷曰:「余立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麻。春耕種,形足以勞動;秋收斂,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遙於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為哉!悲夫,子不知余也。」遂不受。於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處。

舜以天下讓其友石戶之農。石戶之農曰:「君後為人,盡心儘力,葆力之士也。」以為舜之德未至。於是負妻攜子以入海,終身不返。

2802大王亶(dàn)父居邠(bīn),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大王亶父曰:「與人之兄居而殺其弟,與人之父居而殺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為吾臣與為狄人臣何異。且吾聞之:不以所用養害所養。」因杖鞭而去之。民相連而從之。遂成國於岐山之下。大王亶父可謂能尊生矣。能尊生者,雖貴富不以養傷身,雖貧賤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所失之利。見利而輕亡其身,豈不惑哉!

2803越人三世弒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于丹穴。越國無君,求王子搜不得,從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熏之以艾。乘以王輿。王子搜援綏登車,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獨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惡為君也,惡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謂不以國傷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為君也。

2804韓、魏爭侵地,子華子見昭僖(xī)侯,昭僖侯有憂色。子華子曰:「今使天下書契於君之前,書之言曰:『左手攫(jué)之則右手廢,右手攫之則左手廢。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子華子曰:「甚善!自是觀之,兩臂重於天下也。身亦重於兩臂。韓之輕天下亦遠矣!今之所爭者,其輕於韓又遠。君固愁身傷性以憂戚不得也。」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眾矣,未嘗得聞此言也。」子華子可謂知輕重矣!

2805魯君聞顏闔(hé)得道之人也,使人先送聘禮。顏闔守陋閭,衣粗麻,而自飼牛。魯君之使者至,顏闔自對之。使者曰:「此顏闔之家與?」顏闔對曰:「此闔之家也。」使者致聘禮。顏闔對曰:「恐聽謬而遺使者罪,不若審之。」使者還,反審之,復來求之,則不得已!故若顏闔者,真惡富貴也。

2806故曰:道之真以治身,其剩餘以治國家,其糟粕以治天下。由此觀之,帝王之功,聖人之餘事也,非所以完身養性也。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棄性以殉物,豈不悲哉!凡聖人之動作也,必察其所以之與其所以為。今有人以隨侯之珠,彈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則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輕也。性也重,豈只隨侯之珠重哉!

2807列子窮,容貌有飢色。客有言之於鄭子陽者,曰:「列禦寇,蓋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國而窮,君無乃為不好士乎?」鄭子陽即令官遺之粟。列子見使者,再拜而辭。

使者去,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撫心曰:「妾聞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逸樂。今有飢色,君過而遺先生食,先生不受,豈不命邪?」列子笑,謂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遺我粟;待其罪我,則也以人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終,民果作難而殺子陽。

2808楚昭王失國,屠羊說走而從於昭王。昭王返國,將賞從者。及屠羊說。屠羊說曰:「大王失國,說失屠羊。大王返國,說亦返屠羊。臣之爵祿已復矣,又何賞之有。」王曰:「強之。」屠羊說曰:「大王失國,非臣之罪,故不敢伏其誅;大王返國,非臣之功,故不敢當其賞。」王曰:「見之。」屠羊說曰:「楚國之法,必有重賞大功而後得見。今臣之智不足以存國,而勇不足以死寇。吳軍入郢,說畏難而避寇,非故隨大王也。今大王欲廢法毀約而見說,此非臣之所以聞於天下也。」

王謂司馬子綦(音其)曰:「屠羊說居處卑賤而陳義甚高,子綦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屠羊說曰:「夫三旌之位,吾知其貴於屠羊之肆也;萬鍾之祿,吾知其富於屠羊之利也。然豈可以貪爵祿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說不敢當,願復返吾屠羊之肆。」遂不受也。

2809原憲居魯,環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戶不完,桑以為樞;而瓮牖(窗,音yǒu)二室,褐以為塞,上漏下濕,匡坐而弦歌。子貢乘大馬,中紺(紫,音gàn)而表素,軒車不容巷,往見原憲。原憲樺冠屣履,杖藜而應門。子貢曰:「嘻!先生何病?」原憲應之曰:「憲聞之,無財謂之貧,學而不能行謂之病。今憲貧也,非病也。」子貢退卻而有愧色。原憲笑曰:「趨時而行,結黨而友,學以為人,教以為己,仁義之奸,輿馬之飾,憲不忍為也。」

2810曾子居衛,麻袍無表,顏色浮腫,手足胼胝(piánzhī),三日不舉火,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纓絕,捉襟而肘見,納履而踵決。拖其鞋而歌《商頌》,聲滿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故養志者忘形,養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

2811孔子謂顏回曰:「回,來!家貧居卑,胡不仕乎?」顏回對曰:「不願仕。回城外有田五十畝,種糧,足以粥飯;城內田十畝,植桑麻,足以穿用;鼓琴足以自娛;所學夫子之道者足以自樂也。回不願仕。」孔子愀(qiǎo)然變容,曰:「善哉,回之意!丘聞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審自得者,失之而不懼;行修於內者,無位而不愧。』丘誦之久矣,今於回而後見之,是丘之得也。」

2812中山公子牟謂瞻(zhān)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闕之下,奈何?」瞻子曰:「重生。重生則利輕。」中山公子牟曰:「雖知之,未能自勝也。」瞻子曰:「不能自勝則從,神無何乎!不能自勝而強不從者,此之謂重傷。重傷之人,無壽類矣!」魏牟,萬乘之公子也,其隱岩穴也,難為於布衣之士,雖未至乎道,可謂有其意矣!

2813孔子窮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野菜無米,顏色甚憊,而弦歌於室。顏回擇菜,子路、子貢相與言曰:「夫子再逐於魯,削跡於衛,伐樹於宋,窮於商周,圍於陳蔡。殺夫子者無罪,藉夫子者無禁。弦歌鼓琴,未嘗絕音,君子之無恥也若此乎?」

顏回無以應,入告孔子。孔子推琴,喟(kuì)然嘆曰:「由與賜,細人也。召而來,吾語之。」子路、子貢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謂窮矣!」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於道謂通,窮於道謂窮。今丘抱仁義之道以遭亂世之患,其何窮之為?故內省而不窮於道,臨難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陳蔡之厄,於丘其幸乎。」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子路勇然執干而舞。子貢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

古之得道者,窮亦樂,通亦樂,所樂非窮通也。道德於此,則窮通為寒暑風雨之序矣。故許由娛於穎陽,而共伯得乎丘首。

2814舜以天下讓其友北人無擇,北人無擇曰:「異哉,后之為人也,居于田畝之中,而游堯之門。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漫我。吾羞見之。」因自投清泠(音鈴)之淵。

2815湯將伐桀,因卞隨而謀,卞隨曰:「非吾事也。」湯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湯又因瞀(音帽)光而謀,瞀光曰:「非吾事也。」湯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湯曰:「伊尹何如?」曰:「強力忍恥,吾不知其他也。」湯遂與伊尹謀伐桀,克之。以讓卞隨,卞隨辭曰:「君后之伐桀也謀乎我,必以我為賊也;勝桀而讓我,必以我為貪也。吾生乎亂世,而無道之人再來漫我以其辱行,吾不忍數聞也!」乃自投椆(chóu)水而死。

湯又讓瞀光,曰:「智者謀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立乎?」瞀光辭曰:「廢上,非義也;殺民,非仁也;人犯其難,我享其利,非廉也。吾聞之曰:『非其義者,不受其祿;無道之世,不踐其土。』況尊我乎!吾不忍久見也。」乃負石而自沉於廬水。

2815昔周之興,有士二人處於孤竹,曰伯夷、叔齊。二人相謂曰:「吾聞西方有人,似有道者,試往觀焉。」至於岐陽,武王聞之,使叔旦往見之。與盟曰:「加富二等,就官一列。」血牲而盟誓。

二人相視而笑,曰:「嘻,異哉!此非吾所謂道也。昔者神農之有天下也,時祀盡敬而不祈喜;其於人也,忠信盡治而無求焉。樂與政為政,樂與治為治。不以人之壞自成也,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時自利也。今周見殷之亂而急速為政,上謀而下行貨,阻兵而保威,割牲而盟以為信,揚行以說眾,殺伐以要利。是推亂以易暴也。吾聞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亂世不為苟存。今天下昏暗,周德衰,其並乎周以塗吾身也,不如避之,以潔吾行。」二子北至於首陽之山,遂餓死焉。若伯夷、叔齊者,其於富貴也,苟可得已,則必不賴高節亢行,獨樂其志,不事於世。此二士之節也。


《盜跖》寫了三個寓言故事。

盜跖的故事直陳胸意,一氣呵成,痛快淋漓,有宋、明小說風範。即便文化程度不高的人,也完全可以直接閱讀。

盜跖慷慨陳辭,有理有據,觀點十分明確,歷史事實證據,十分詳實。從有巢氏、知生氏、神農氏一路談下來,孔子的《春秋》,也沒有他講的歷史長;許多史實,孔子的《論語》也沒有談到。他也是領袖、統帥、導師、舵手級人物。

盜字如果去掉貶義,則可以說人人皆盜。老子說,「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我們也可以簡化之為:天之道為導(古音讀為dào),人之道為盜,盜天之機。滿苟得所說「小盜者受拘役,大盜者為諸侯」,並沒有錯。大盜盜國,是英雄而不是囚徒。這也就是滿苟得所說的「孰惡孰美,成者為首,不成者為尾」,這也就是我們今天還在用的「成者王敗者寇」。成者有主流媒體,當然要往自己臉上貼金,而妖魔化自己的對手。

今天人們用「盜」字,當然都是具有貶義的。分析起來,社會之所以有「盜」,都是人們自己使然。如果社會公平,如果共同富裕,大盜小盜是會大量減少的。

人的社會地位不同,看問題的立場不同,就會有兩種完全不同的結論。賀龍一把菜刀鬧革命,那是站在無產階級的立場說的;不要說他殺一、兩個毛賊,能把小日本殺個片甲不留,把十萬大山中的土匪剿得一個不剩,才是真英雄。站在統治階級的立場,他就是共匪了。

過去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就看你是站在無產階級的立場、窮人的立場、被統治的勞苦大眾立場,還是站在統治階級的立場。

由於兩極分化、貧富不均,群發性事件加多,這裡有維權,有泄憤,有騷亂,但它們未必是有組織、有預謀的。沒有組織的群發性事件,多數是人民內部矛盾事件,多數是由貧富不均造成的,因此是可以用人民幣擺平的。但是,要想大規模地減少、甚至杜絕這類事件,那就只有從社會公平入手,從走共同富裕的道路入手了。

《莊子·雜篇·盜跖第二十九》

29001孔子與柳下季為友,柳下季之弟名曰盜跖。盜跖從卒九千人,橫行天下,侵暴諸侯。穿穴入室,破樞入戶,驅人牛馬,取人婦女。貪得忘親,不顧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過之邑,大國守城,小國入堡,萬民苦之。孔子謂柳下季曰:「夫為人父者,必能詔其子;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父不能詔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則無貴父子兄弟之親矣。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為盜跖,為天下害,而不能教也,丘竊為先生羞之。丘請為先生往說之。」柳下季曰:「先生言為人父者必能詔其子,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子不聽父之詔,弟不受兄之教,雖今先生之辯,將奈之何哉?且跖之為人也,心如湧泉,意如飄風,強足以拒敵,辯足以飾非。順其心則喜,逆其心則怒,易辱人以言。先生必無往。」

孔子不聽,顏回為馭,子貢為右,往見盜跖。盜跖遷徒泰山之南,休整隊伍,膾人肝而餔(音bǔ)之。孔子下車而前,見謁者曰:「魯人孔丘,聞將軍高義,敬再拜謁者。」

謁者入通。盜跖聞之大怒,目如明星,髮上指冠,曰:「此夫魯國之巧偽人孔丘非邪?為我告之:爾作言造語,妄稱文、武,冠枝木之冠,帶死牛之脅,多辭謬說,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搖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學士不返其本,妄作孝悌,而僥倖於封侯富貴者也。子之罪大極重,疾走歸!不然,我將以子肝益晝餔之膳。」

孔子復通曰:「丘得幸於汝兄季,願望履幕下。」謁者復通。盜跖曰:使來前!」孔子趨而進,避席反走,再拜盜跖。盜跖大怒,兩展其足,按劍瞋目,聲如乳虎,曰:「丘來前!若所言順吾意則生,逆吾心則死。」

孔子曰:「丘聞之,凡天下有三德:生而長大,美好無雙,少長貴賤見而皆悅之,此上德也;智維天地,能辨諸物,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眾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稱孤矣。今將軍兼此三者,身長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曒(音jiào)丹,齒如齊貝,音中黃鐘,而名曰盜跖,丘竊為將軍恥不取焉。將軍有意聽臣,臣請南使吳越,北使齊魯,東使宋衛,西使晉楚,使為將軍造大城數百里,立數十萬戶之邑,尊將軍為諸侯,與天下更始,罷兵休卒,收養昆弟,共祭先祖。此聖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願也。」

盜跖大怒曰:「丘來前!夫可規以利而可諫以言者,皆愚陋恆民之謂耳。今長大美好,人見而悅之者,此吾父母之遺德也,丘雖不吾譽,吾獨不自知邪?且吾聞之,好面譽人者,亦好背而毀之。今丘告我以大城眾民,是欲規我以利而恆民養我也,安可久長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堯、舜有天下,子孫無置錐之地;湯、武立為天子,而後世絕滅。非以其利大故邪?

「且吾聞之,古者禽獸多而人少,於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晝拾橡栗,暮棲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積薪,冬則煬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農之世,卧則居居然安穩,起則于于然自得。民知其母,不知其父,與麋鹿共處,耕而食,織而衣,無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黃帝不能致德,與神農氏之蚩尤戰於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堯、舜作,立群臣,湯放其主,武王弒紂。自是之後,以強陵弱,以眾暴寡。湯、武以來,皆亂人之徒也。

「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辯,以教後世。寬衣博帶,矯言偽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貴焉。盜莫大於子,天下何故不謂子為盜丘,而乃謂我為盜跖?子以甘辭說子路而使從之。使子路去其危冠,解其長劍,而受教於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終之也,子路欲弒衛君而事不成,身菹於衛東門之上,是子教之不至也。子自謂才士聖人邪,則再逐於魯,削跡於衛,窮於齊,圍於陳蔡,不容身於天下。子教子路,子路受菹(音阻)。此患,上無以為身,下無以為人。子之道豈足貴邪?

「世之所高,莫若黃帝。黃帝尚不能全德,而戰於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堯不慈,舜不孝,禹偏枯,湯放其主,武王伐紂,文王拘羑(音yoǔ)里。此六子者,世之所高也。熟論之,皆以利惑其真,而背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也。

「世之所謂賢士:伯夷、叔齊。伯夷、叔齊辭孤竹之君,而餓死於首陽之山,骨肉不葬。鮑焦飾行非世,抱木而死。申徒狄諫而不聽,負石自投於河,為魚鱉所食。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後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洪水至不舍離去,抱樑柱而死。此六子者,無異於磔犬流豕(肢解之犬,漂河之豕)、操瓢而乞者,皆離名輕死,不念本養壽命者也。

「世之所謂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謂忠臣也,然卒為天下笑。自上觀之,至於子胥、比干,皆不足貴也。丘之所以說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則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過此矣,皆吾所聞知也。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視色,耳欲聽聲,口欲察味,志氣欲盈。人上壽百歲,中壽八十,下壽六十,除病瘦死喪憂患,其中開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過四五日而已矣。天與地無窮,人死者有時。操有時之具,而托於無窮之間,忽然無異騏驥之馳過隙也。不能悅其志意、養其壽命者,皆非通道者也。

「丘之所言,皆吾之所棄也。亟去走歸,無復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詐巧虛偽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論哉!」

孔子再拜趨走,出門上車,執轡三失,目芒然無見,色若死灰,據軾低頭,不能出氣。

歸到魯東門外,適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缺然,數日不見,車馬有行色,莫非往見跖邪?」孔子仰天而嘆曰:「然!」柳下季曰:「跖莫非逆汝意若前乎?」孔子曰:「然。丘所謂無病而自灸也。疾走撩虎頭,編虎鬚,幾不免虎口哉!」

29002子張問滿苟得曰:「何不為德而行?無行則不信,不信則不任,不任則不利。故觀之名,計之利,而義真是也。若棄名利,反之於心,則夫士之為行,不可一日不為乎!」滿苟得曰:「無恥者富,多信者顯。夫名利之大者,幾在無恥而信。故觀之名,計之利,而信真是也。若棄名利,反之於心,則夫士之為行,抱其天乎!」

子張曰:「昔者桀、紂貴為天子,富有天下。今謂臧聚曰:『汝行如桀、紂。』則有怍色,有不服之心者,小人所賤也。仲尼、墨翟,窮為匹夫,今謂宰相曰『子行如仲尼、墨翟。』則變容易色,稱不足者,士誠貴也。故勢為天子,未必貴也;窮為匹夫,未必賤也。貴賤之分,在行之美惡。」

滿苟得曰:「小盜者受拘役,大盜者為諸侯。諸侯之門,義士存焉。昔者桓公小白殺兄入嫂,而管仲為臣;田成子常弒君竊國,而孔子受幣。論則賤之,行則下之,則是言行之情悖戰於胸中也,不亦拂乎!故《書》曰:『孰惡孰美,成者為首,不成者為尾。』」

子張曰:「子不為行,即將疏戚無倫,貴賤無義,長幼無序。諸父子、君臣、夫婦、長幼、朋友之五紀,諸父、兄弟、族人、諸舅、師長、朋友之六位,將何以為別?」

滿苟得曰:「堯殺死長子,舜流放母弟,疏戚有倫乎?湯放桀,武王殺紂,貴賤有義乎?王季為嫡,周公殺兄,長幼有序乎?儒者偽辭,墨子兼愛,五紀六位,將有別乎?且子正為名,我正為利。名利之實,不順於理,不鑒於道。吾日與子訟於無約,曰『小人殉財,君子殉名,其所以變其情、易其性則異矣;乃至於棄其所為而殉其所不為則一也。』故曰:無為小人,反殉而天;無為君子,從天之理。若枉若直,視其自然。面觀四方,與時消息。若是若非,把握圓機。獨成而意,與道徘徊。無專而行,無成而義,將失爾真性。無赴而富,無殉而成,將棄爾天然。比干剖心,子胥抉眼,忠之禍也;直躬證父,尾生溺死,信之患也;鮑子立干,申子自縊,廉之害也;孔子不見母,匡子不見父,義之失也。此上世之所傳、下世之所語,以為士者,正其言,必其行,故服其殃、罹其患也。」

29003無足問於知和曰:「人眾未有不興名就利者。彼富則人歸之,歸則下之,下則貴之。見下貴之,長生、安體、樂意之道也。今子獨無意焉,智不足邪?或知而力不能行邪?故推正不妄邪?」

知和曰:「此人比之與己同時而生,同鄉而處者,以己為絕俗過世之士焉,是全無主見;自以覽古今之時、是非之分,與俗化世。去至重,棄至尊,以為其所為也。此其所論長生、安體、樂意之道,不亦遠乎!慘怛之疾,恬愉之安,不鑒於體;怵惕之恐,欣欣之喜,不鑒於心。知為其為而不知其所以為。是以貴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於患也。」

無足曰:「夫富之於人,無所不利。窮美究勢,至人之所不得逮,賢人之所不能及。挾人之勇力而以為威強,秉人之智謀以為明察,因人之德以為賢良,未享國而嚴若君父。且夫聲色滋味權勢之於人,心不待學而樂之,體不待象而安之。夫欲惡避就,固不待師,此人之性也。天下雖誹我,孰能辭之!」

知和曰:「智者之為,故動以百姓,不違其度,是以足而不爭,無以為故不求。不足故求之,爭四處而不自以為貪;有餘故辭之,棄天下而不自以為廉。廉貪之實,非以迫外也,反監之度。勢為天子,而不以貴驕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財戲人。計其患,慮其反,以為害於性,故辭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譽也。堯、舜為帝而雍和,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善卷、許由得帝而不受,非虛辭讓也,不以事害己。此皆就其利、辭其害,而天下稱賢焉,則可以有之,彼非以興名譽也。」

無足曰:「必持其名,苦體絕甘,約養以持生,則亦久病長困而不死者也。」

知和曰:「平為福,有餘為害者,物莫不然,而財其甚者也。今富人,耳營鐘鼓管籥(音yuè)之聲,口愜於肉食酒醴之味,以感其意,遺忘其業,可謂亂矣;沉溺於盛氣,若負重行而上坡,可謂苦矣;貪財而取慰,貪權而取竭,靜居則沉溺,體肥則浮胖,可謂疾矣;為欲富就利,故滿若堵耳而不知避,且膨脹而不舍,可謂辱矣;財積而無用,積慮而不舍,滿心煩惱,求益而不止,可謂憂矣;內則疑劫請之賊,外則畏寇盜之害,內周防盜設施,外不敢獨行,可謂畏矣。此六者,天下之至害也,皆遺忘而不知察。及其患至,求盡性竭財,只求一日之無事,而不可得也。故觀之名則不見,求之利則不得。使心身受困而若此,不亦惑乎!」


簡寫本《莊子·說劍》30

《說劍》也是寓言,是莊子用說劍說服趙文王,諫止他整天與劍士為伍,不理朝政,致使三年國衰的故事。

趙文王擺了七天擂台,「死傷者六十餘人,得五六人」,準備讓他們和莊子比劍。

莊子說,他希望趙文王能在比武之前,先聽聽他的「十步殺一人,千里無阻行」之劍是什麼樣的劍。他告訴趙文王,劍有三種,即天子之劍,諸侯之劍和庶民之劍。最後他說,「今大王有天子之位而好庶人之劍,臣竊為大王薄之。」簡單說就是,你貴為天子,不用天子之劍,而用庶民之劍,真叫人看不起。

孫子說,「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莊子不用一拳一腳,不刺不挑,不舉不按,說憑三寸不爛之舌,阻止趙文王整天像喜歡鬥雞一樣喜歡斗劍,是大智慧。

☆ ☆ ☆

有人對此頗有微言,他們說,「如果說《讓王》、《盜跖》已不類莊子之文,那麼《說劍》就更非莊子之文了。」「本篇歷來認為是一偽作,也不是莊子學派的作品,應該看作是假託莊子之名的策士之文。」

這使我想起我們初學英語時,我們如何把英語翻成漢語。因為理解莊子,無非是把古代漢語譯成現代漢語,它和英譯漢異曲同工。

當你的譯文、或你的理解,邏輯不通的時候,一定是什麼地方錯了。不是人家錯了,就是你錯了。我從來不想,是人家錯了。我知道,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我錯了。

我們在英譯漢時,絕對不會想,是英文寫錯了,或者是印刷廠印錯了,都知道是我們錯了。同樣在我理解不了莊子講的話的時候,我也從來不認為是莊子錯了,或是《莊子》被人篡改了,我首先認為,是我無知,是我和莊子有距離,是我應該努力向莊子靠攏。

但有些《莊子》學者,缺乏謙虛精神,缺乏否定自己的精神,他們以為自己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於是根據自己的一己之見,就開始否定《讓王》、《盜跖》和《說劍》,說它們是「偽作」。

他們的理由,是莊子主張「無為」,而莊子在《說劍》中沒有無為,「完全是一個說客,即戰國時代的策士形象」。

☆ ☆ ☆

我以為不然。何為無為?無為不是無所作為,不是一無所為;無為是不要主觀臆斷的人為,而讓天然、自然、規律去做為;而是無為而無不為。

為什麼?因為莊子講得非常明白,「無為為之之謂天」(《天地》),「牛馬四足,是謂天;絡馬首,穿牛鼻,是謂人。故曰:『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守而勿失,是謂返其真。』」(《秋水》)天是天然,人是人為。無為是不要人為,而要天為。

無為就是孫子說的,「勝者之戰民也,若決積水於千仞之溪者,形也。」「故善戰人之勢,如轉圓石於千仞之山者,勢也。」

無為就是莊子講的,「形全精復,與天為一」(《達生》)「無始而非終也,人與天一也。」(《山木》)以及莊子多次講的,「與天和」(《天道》),「與天為徒」(《人間世》),「與天地為常」(《在宥》),「與天地為合」(《天地》)。

無為就是《易經》所講的「無極」;這也就是我們常說的,歸零,空杯,腦子不帶一點成見;這也就是蘇格拉底說的「我一無所知」;這也就是毛澤東說的,「我沒有讀過《孫子兵法》,但讀過《三國演義》《資治通鑒》,它們講打仗。但打起仗來,一切都忘了,只知道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只知道分析敵我力量對比」。

無為就是馬克思主義講的,客觀不以主觀意志為轉移;主觀要符合客觀;主觀要與客觀一致;要反對教條主義和經驗主義。

☆ ☆ ☆

我們不能望文生義,只把無為理解成無所作為。

如果我們從字面上理解無為,那麼無為就是我們常說的「垂衣裳而治」,是我們常講的「君子動嘴不動手」,是勞心者不勞力。這種無為只適用於領導,不適於被領導。為了避免錯誤理解,莊子還作了明確說明。

他說,「古人貴夫無為也。上無為也,下亦無為也,是下與上同德。下與上同德則不臣。下有為也,上亦有為也,是上與下同道。上與下同道則不主。上必無為而用下,下必有為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天道》)

他的意思說,無為的本意,是要讓規律發生作用,而不是人的主觀臆想去發揮作用,特別不能一意孤行,要避免主觀主義、教條主義、經驗主義。如果你一定要把無為理解為具體做為,那麼領導就要組織指揮,要出主意用幹部,而不能事事親為,不能越俎代庖。而下級必須有所作為,不能是天橋的把式,光說不練。

☆ ☆ ☆

世有君、臣、官、吏、士、農、兵、商、醫、學,360行,行行都要按客觀規律辦事,行行都不要主觀人為。

莊子是和而不同的。用現在的話說,是多樣性的和諧。

莊子記述了各種各樣的人,有山谷之士,平世之士,朝廷之士,江海之士,導引之士;有知士、辯士、察士、招世之士、中民之士、筋力之士、勇敢之士、兵革之士、枯槁之士、法律之士、禮樂之士、仁義之士、農夫、商賈、庶人、百工;有百姓、百官、君子、至人、德人、神人、天人、聖人、真人;甚至還有盜跖。莊子並不認為哪個不應該存在,應該從地球上消失。

《莊子》記載了道、儒、陰陽、墨、法、名等先秦諸家,同樣也體現了和而不同的精神,沒有把任何一家清除地球的意思,他甚至認為「盜也有道」。

這和我們五四以來,喜歡批判,特別是和六十年代的「拿起筆做刀槍」,一個莫須有,就可以把孔子打入十八層地獄的風格是炯然不同的。

☆ ☆ ☆

難道莊子就不能去說服趙文王,不能為「策士」之所為嗎?

根據《漢書》,我們知道,先秦諸子百家,都是行政部門的經驗總結,是各行各業的經驗總結。他們之間並沒有不可逾越的界限,並不是說宰相就不能當醫生,也不是說當官的就不能做飯,士就一定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其他行業的本事,是人人都可以學會的,也是可以轉行跳槽的,一二次走噱自然就更不在話下了。他們也不像我們現代人這樣無能,漢語教授,可能連線裝本《漢書·藝文志》也沒讀過,甚至讀不了沒有標點的繁體字豎排本。

老子是國家圖書館館長,是國家檔案館館長,他掌握了其他人所不能掌握的文化資料、精神資料,《老子》是中華民族自黃帝到老子二千多年的文化積澱。《莊子》也包括了自遠古直到他的時代各種代表人物和學說的集萃。他們受人之託,偶爾去說服一下別人,難道就大逆不道嗎?更何況是說服趙文王回歸錯了位的君主自然原位呢!

趙文王角色錯位,是不天的,是不道的。諫說趙文王,當然不是莊子的本職工作,但就憑趙太子請莊子去說服趙文王,而且結果也是阻止了趙文王不務正業,就認為《說劍》是偽作嗎。這恐怕證據不足吧!

☆ ☆ ☆

中國文化是求同的文化,是包容的文化,是融圓的文化。中國文化是主張和而不同的。孔子喜歡述而不作。我們中國人的著作,幾乎都是經驗的記錄,是觀察的記錄,是仰觀俯察的記錄。中國人是沒有假說的。我沒有見到的,不等於是沒有的。我沒有資格去懷疑它,更沒有資格去否定它。

我們不少學者,跟西方學了點皮毛,就要察異,這也指責,那也批評,懷疑一切,他們又沒有學會西方的邏輯,證據不足就編造數據,他們喜歡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全然沒有包容心理,完全不懂和而不同,確實令人感到十分費解。

我知道中國人是不喜歡無病呻吟的。我知道中國的古籍,都是觀察的記錄,都是實驗的記錄,我不懷疑他們的誠信。我知道寫生和素描可能無法把觀察到的全部記錄下來,即便是照相,也不一定能把臉上的青春痘都照出來,但我相信它們的神韻,就像我看了齊白石的潑墨大蝦,明明是眼前一片墨水,但我能得到大蝦的神韻一樣。

我不懷疑莊子的動機。我沒有證據證明誰是每篇《莊子》的操筆人。無論是誰操筆,對我都是一樣的,我只拿莊子的話,到我的現實中來證驗。莊子每篇文章,不管是誰寫的,都是我的良師益友,有此我就知足了。

《莊子·雜篇·說劍第三十》

3001昔趙文王喜劍,劍士夾門而客三千餘人,日夜相擊於前,死傷者歲百餘人。好之不厭。如是三年,國衰。諸侯謀之。太子悝患之,募左右曰:「孰能說王之意止劍士者,賜之千金。」左右曰:「莊子當能。」

太子乃使人以千金奉莊子。莊子不受,與使者俱往見太子,曰:「太子何以教周,賜周千金?」太子曰:「聞夫子明聖,謹奉千金以贈從者。夫子不受,悝尚何敢言。」莊子曰:「聞太子所欲用周者,欲絕王之喜好也。使臣上說大王而逆王意,下不合太子,則身刑而死,周尚安所事金乎?使臣上說大王,下合太子,趙國何求而不得也!」太子曰∶「然。吾王所見,唯劍士也。」莊子曰:「諾。周善為劍。」太子曰:「然吾王所見劍士,皆蓬頭突鬢,垂冠,曼胡之纓,短后之衣,瞋目而語難,王乃說之。今夫子必儒服而見王,事必大逆。」莊子曰:「請治劍服。」治劍服三日,乃見太子。太子乃與見王。王解白刃待之。

3002莊子入殿門不趨,見王不拜。王曰:「子欲何以教寡人,使太子先。」曰:「臣聞大王喜劍,故以劍見王。」王曰:「子之劍何能禁制?」曰:「臣之劍十步殺一人,千里無阻行。」王大悅之,曰:「天下無敵矣。」

莊子曰:「夫為劍者,示之以虛,開之以利,后之以發,先之以至。願得試之。」王曰:「夫子休,就舍待命,令設擂台請夫子。」王乃校劍士七日,死傷者六十餘人,得五六人,使奉劍於殿下,乃召莊子。王曰:「今日試使士比劍。」莊子曰:「望之久矣!」王曰:「夫子所御劍,長短何如?」曰:「臣之所奉皆可。然臣有三劍,唯王所用。請先言而後試。」

王曰:「願聞三劍。」曰:「有天子劍,有諸侯劍,有庶人劍。」王曰:「天子之劍何如?」曰:「天子之劍,以燕谿石城為劍鋒,齊岱為劍刃,晉衛為劍脊,周宋為劍環,韓魏為劍夾,包以四夷,裹以四時,繞以渤海,帶以常山,制以五行,論以刑德,開以陰陽,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劍直之無前,舉之無上,按之無下,運之無旁。上決浮雲,下絕地紀。此劍一用,匡諸侯,天下服矣。此天子之劍也。」文王茫然自失,曰:「諸侯之劍何如?」曰:「諸侯之劍,以知勇士為劍鋒,以清廉士為劍刃,以賢良士為劍脊,以忠聖士為劍環,以豪桀士為劍夾。此劍直之亦無前,舉之亦無上,按之亦無下,運之亦無旁。上法圓天,以順三光;下法方地,以順四時;中和民意,以安四鄉。此劍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內,無不賓服,而聽從君命者矣。此諸侯之劍也。」王曰:「庶人之劍何如?」曰:「庶人之劍,蓬頭突鬢,垂冠,曼胡之纓,短后之衣,瞋目而語難,相擊於前,上斬頸領,下決肝肺。此庶人之劍,無異於鬥雞,一旦命已絕矣,無所用於國事。今大王有天子之位而好庶人之劍,臣竊為大王薄之。」

王乃牽而上殿,宰人上食,王三環之。莊子曰:「大王安坐定氣,劍事已畢奏矣!」於是文王不出宮三月,劍士皆服斃其處也。


《漁父》通篇只有一個故事,這和《莊子》一篇中有很多寓言故事的風格炯然不同,所以有人認為《漁父》是庄派學說的後學之作。這種事情,除非《莊子》「竹書」也能像《老子》帛書、《文子》竹簡一樣,從哪個古墓中被發掘出來,否則好事者還會惡搞下去。他們不這樣惡搞,就不能證明他的存在。就像某些人,自己剛學會二位數的加減法,就要去批評小數不該在數字之間加一個圓點一樣。

我從來覺得,我沒有能力批評古人,我也沒有能力進入時間遂道,和莊子生活在一起,問問他《漁父》是不是他寫的。我只看《漁父》對我是否有用,我不去問《漁父》的真偽,因為列寧說,一個傻瓜能提出的問題,十個聖人都回答不了。我能做的,就是把我理解了的,拿到我身上應用,改造我自己;我把我證驗出的寫出來,和願意分享的人分享;我的工作,只是翻譯;我敘而不作,我沒有一點發明創造;我尊重別人的理解,因為所有理解都有其存在的理由;我不會到別人的家園去指手畫腳;只要不到我的家園挑釁,我也不會把他列入黑名單。

《漁父》雖然只有一個故事,但人物刻畫栩栩如生。漁父「鬚眉交白,披髮揚袂」,聽彈奏的時候,「左手據膝,右手持頤」,了了幾個字,人物的形態,就生動地躍然紙上。

69歲的孔子,本來見「萬乘之主,千乘之君」,都是「分庭伉禮」,「猶有倨傲之容」,但見到漁父卻「推琴而起」,「乃下求之,至於澤畔。」人家駕船走了,顏淵、子路備好了車,而孔子卻直到「待水波定,不聞櫓音」,才敢上車。子路說他「曲腰磬折,言拜而應,得無太甚乎!」孔子卻把子路一頓好批,說他失禮不仁。

漁父恰恰笑孔子「仁則仁矣,恐不免其身。苦心勞形以危其真」,離道很遠。漁父說,孔子不過是怕影子的笨蛋,錯誤地認為,在太陽底下只要快跑,影子就會跟不上他。以孔子的地位,「擅飾禮樂,選人倫,以化齊民」,完全是「太多事」了。

讀到這裡,我對孔子由然而生敬意。孔子是真聖人,他這種接受批評的態度,非聖人是不能做到的。

我喜歡老、庄,我知道大道決定生死與成敗(孔子說,「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為事逆之則敗,順之則成。」),我知道「禮者,世俗之所為也;真者,所以受於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我知道必須「謹修而身,慎守其真,還以物與人」,我知道必須天人合一,人如果不敬畏自然,不法自然,不回歸自然,只能死路一條。

漁父直接批評孔子的話是對的。漁父所說,今天完全適用。漁父所說的八疵四患,不也是今天的時病嗎?

不過人們已經失道、失德、失仁、失義、失禮,甚至到今天已經有法而不依,連法都失了。孔老二打倒了,毛老也打倒了。民族意識沒有了,民族精神沒有了,民族魂沒有了。我們除了保住權柄,難道還有其他不可觸動、不可動搖的底線嗎?在這種情況下,人們能夠無為和天然嗎?如果真有個孔夫子出來教化一下,搞個什麼行為規範,來個角色定位,中國人也真應該感激涕零了。天子、諸侯、大夫、庶人,「四者自正」,中國人也就有福了。

莊子在《天地》中說,「天下有道,則與物皆昌;天下無道,則修德就閑。」

我寄希望於未來,我寄希望於13億中國人,我相信中國一定能崛起,一定會崛起,相信會有英雄豪傑來造時勢。但現在我還看不到。我能做的,大概只有寫博,寫簡寫本《莊子》,以及精神愉快、身體健康,或者叫「修德就閑」。除此之外,我還能做什麼呢?我想不出。

《莊子·雜篇·漁父第三十一》

31001孔子游乎緇帷之林,休坐乎杏壇之上。弟子讀書,孔子弦歌鼓琴。奏曲未半,有漁父者,下船而來,鬚眉交白,披髮揚袂,行原以上,距陸而止,左手據膝,右手持頤以聽。曲終而招子貢、子路二人俱對。

客指孔子曰:「彼何為者也?」子路對曰:「魯之君子也。」客問其家族。子路對曰:「族孔氏。」客曰:「孔氏者治何業也?」子路未應,子貢對曰:「孔氏者,性服忠信,身行仁義,飾禮樂,選人倫。上以忠於世主,下以化於齊民,將以利天下。此孔氏之所治也。」又問曰:「有國土之君與?」子貢曰:「非也。」「侯王之佐臣與?」子貢曰:「非也。」客乃笑而還行,言曰:「仁則仁矣,恐不免其身。苦心勞形以危其真。嗚呼!遠哉,其分於道也。」

31002子貢還,報孔子。孔子推琴而起,曰:「其聖人與?」乃下求之,至於澤畔。漁父方將持篙而引其船,顧見孔子,旋向而立。孔子反走,再拜而進。

客曰:「子將何求?」孔子曰:「向者先生有未盡之言而去,丘不肖,未知所謂,竊待於下風,幸聞咳唾之音,以助丘也。」客曰:「嘻!甚矣,子之好學也!」孔子再拜而起,曰:「丘少而修學,以至於今,六十九歲矣,無所得聞至教,敢不虛心!」

客曰:「同類相從,同聲相應,固然天理也。吾請釋吾之所有,而析子之所以。子之所以者,人事也。天子、諸侯、大夫、庶人,此四者自正,治之美也;四者離位,而亂莫大焉。官治其職,人憂其事,無所凌亂。故田荒室露,衣食不足,征賦不屬,妻妾不和,長少無序,庶人之憂也;能不勝任,官事不治,行不清白,群下荒怠,功美不有,爵祿不持,大夫之憂也;廷無忠臣,國家昏亂,工技不巧,貢職不美,春秋後倫,不順天子,諸侯之憂也;陰陽不和,寒暑不時,以傷庶物,諸侯暴亂,擅相攘伐,以殘民人,禮樂不節,財用窮匱,人倫不飭,百姓淫亂,天子有司之憂也。今子既上無君侯有司之勢,而下無大臣職事之官,而擅飾禮樂,選人倫,以化齊民,不太多事乎?」

「且人有八疵,事有四患,不可不察也。非其事而事之,謂之攬;莫之顧而進之,謂之佞;希意道言,謂之諂;不擇是非而言,謂之諛;好言人之惡,謂之讒;析交離親,謂之賊;稱譽詐偽,以惡敗人,謂之奸;不擇善否,兩容頰適,偷拔其所欲,謂之陰。此八疵者,外以亂人,內以傷身,君子不友,明君不臣。所謂四患者:好經大事,變更易常,以掛功名,謂之橫(音hèng);專知擅事,侵人自用,謂之貪;見過不更,聞諫愈甚,謂之蠻;人同於己則可,不同於己,雖善不善,謂之矜。此四患也。能去八疵,無行四患,而始可教已。」

31003孔子愀然而嘆,再拜而起,曰:「丘再逐於魯,削跡於衛,伐樹於宋,圍於陳蔡。丘不知所失,而罹(音離)此四謗者何也?」客凄然變容曰:「甚矣,子之難悟也!人有畏影惡跡,為去而走者,舉足愈數而跡愈多,走愈疾而影不離身,自以為尚遲,疾走不休,絕力而死。不知處陰以休影,處靜以息跡,愚亦甚矣!子審仁義之間,察同異之際,觀動靜之變,適受與之度,理好惡之情,和喜怒之節,而幾於不免矣。謹修而身,慎守其真,還以物與人,則無所累矣。今不修之身而求之人,不亦外乎!」

孔子愀然曰:「請問何謂真?」客曰:「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真悲,無聲而哀;真怒,未發而威;真親,未笑而和。真在內者,神動於外,是所以貴真也。其用於人理也,事親則慈孝,事君則忠貞,飲酒則歡樂,處喪則悲哀。忠貞以功為主,飲酒以樂為主,處喪以哀為主,事親以適為主。功成之美,無一其跡矣;事親以適,不論所以矣;飲酒以樂,不選其具矣;處喪以哀,無問其禮矣。禮者,世俗之所為也;真者,所以受於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聖人法天貴真,不拘於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於人,不知貴真,祿祿而受變於俗,故不足。惜哉,子之早耽於偽,而晚聞大道也!」

孔子再拜而起曰:「今者丘得遇也,若天幸然。先生不羞而比之服役,而身教之。敢問舍所在,請因受業而卒學大道。」客曰:「吾聞之,可與往者,與之至於妙道;不可與往者,不知其道。慎勿與之,身乃無咎。子勉之,吾去子矣,吾去子矣!」乃撐船而去,沿緣葦間。

31004 顏淵旋車,子路授綏,孔子不顧,待水波定,不聞櫓音,而後敢乘。

子路傍車,而問曰:「由得為役久矣,未嘗見夫子遇人如此其威也。萬乘之主,千乘之君,見夫子未嘗不分庭伉禮,夫子猶有倨傲之容。今漁父持篙逆立,而夫子曲腰磬折,言拜而應,得無太甚乎!門人皆怪夫子矣,漁父何以得此乎!」孔子伏軾而嘆,曰:「甚矣,由之難化也!湛於禮義有間矣,而樸鄙之心至今未去。進,吾語汝:夫遇長不敬,失禮也;見賢不尊,不仁也。彼非至人,不能下人。下人不精,不得其真,故長傷身。惜哉!不仁之於人也,禍莫大焉,而由獨擅之。且道者,萬物之所由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為事逆之則敗,順之則成。故道之所在,聖人尊之。今之漁父之於道,可謂有矣,吾敢不敬乎!」


「列禦寇」本是篇首人名,這裡用作篇名。

古文有《列子》,從其內容看,有許多也與老莊相似。不過莊子似乎對列子評價不高。《莊子》在《逍遙遊》、《應帝王》、《至樂》、《達生》、《田子方》、《讓王》、《列禦寇》共七篇文章提到列禦寇或列子。列子除了在《逍遙遊》中能夠「列子御風而行,輕快然善」,其他的地方,沒有什麼正面的記載。在《應帝王》中,他被算命的忽悠;在《至樂》中,他與髑髏頭談些六道輪迴之類的無從考證的事情;在《達生》中,弄不明白「潛行不窒,蹈火不熱」,要向關尹討教;在《田子方》中他拿射箭臭顯,結果讓伯昏無人奚落了一通,嚇得屁滾尿流;在《讓王》,他不敢接受鄭子陽的救濟。在本篇,我們可以看出,列子是「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遊,泛若不系之舟,虛而遨遊者也」,他之所以能夠躲過劫數,正是他膽子小,沒沒能耐。

我喜歡莊子,他也是性情中人。曹商者得了幾輛破車,就到莊子面前臭顯。莊子哪裡受得了這種氣,於是反唇相譏,說他是溜須拍馬,「子豈治其痔邪?」

莊子說,「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以不徵徵,其徵也不徵。」《紅樓夢》也在類似的話:假作真時真也假。

人最要緊的是要求真,要天然,要自然。

而這最重要的又是一個神字。內以自葆者,神也;外以大火大水,而不害其逍遙者,神也;使人之意消而化,以其神通物者,神也。人之修行,無外「宣耀精神」。

《莊子·雜篇·列禦寇第三十二》

3201列禦寇適齊,中道而返,遇伯昏瞀人。伯昏瞀人曰:「為何而返?」曰:「吾驚焉。」曰:「為何驚?」曰:「吾嘗食於十漿,而五漿先行饋贈。」伯昏瞀人曰:「如此則汝何為驚已?」曰:「夫內誠不得解脫,形貌宣洩神采,以外鎮服人心,使人輕己貴老,而招致所患。夫漿人特為食羹之貨,無多餘之贏利,其為利也薄,其為權也輕,尚且如此先行饋贈,而況於萬乘之主乎!身勞於國而智盡於事。彼將任我以事,而察我績效。吾是以驚。」伯昏瞀人曰:「善哉如此觀察!汝處已,人將保汝矣!」

不多久再往,則戶外之鞋滿矣。伯昏瞀人北面而立,豎杖抵頤。站立有些時間,不言而出。賓者以告列子,列子提鞋,光腳而走,至門,曰:「先生既來,曾不發話乎?」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將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無保汝也,汝何必感到愉快,自命與眾不同。必且有憾,搖汝本性,又無奈也。與汝游者,又不提醒汝也。彼所小言,盡人毒也。汝莫覺莫悟,何相審也。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遊,泛若不系之舟,虛而遨遊者也!

3202「鄭人緩也,誦讀於裘氏之地。只三年而緩為儒。河潤九里,澤及三族,使其弟學墨。儒墨相爭辨,其父助墨翟。十年緩自殺。其父夢之曰:『使汝子為墨者,吾也,何嘗視吾墳?吾為秋柏之實矣。』夫造物者之報人也,不報其人而報其人之天,彼故使彼。夫人以己為有以異於人,以為己之力而賤其親。齊人挖井者與井飲者相爭,挖井者偷天功以為己力也。故曰:今之世皆緩也。自以為是,有德者以其為不智也,而況有道者乎!古者謂之背天之刑。

聖人安其所安,不安其所不安;眾人安其所不安,不安其所安。

「莊子曰:『知道易,勿言難。知而不言,所以為天也。知而言之,所以為人也。古之人,天而不人。』

朱泙(音pēng)漫學屠龍之道於支離益,散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無所用其巧。

聖人以必不必,故無兵;眾人以不必必之,故多兵。順於兵,故行有求。兵,恃之則亡。

匹夫之智,不離禮物問候,耗精神於小事,而欲兼濟導物,太一形虛。若是者,迷惑於宇宙,形累不知太初。彼至人者,歸精神於無始,而甘眠於無何有之鄉。水流於無形,發泄於太清。悲哉乎!汝為智在毫毛而不知自然。」

3203宋人有曹商者,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車數乘。王悅之,益車百乘。返於宋,見莊子,曰:「夫處窮閭陋巷,困窘織鞋,槁項黃臉者,商之所短也;一悟萬乘之主而從車百乘者,商之所長也。」莊子曰:「秦王有病召醫。破癰潰痤者得車一乘,舐痔者得車五乘,所治癒下,得車愈多。子豈治其痔邪?何得車之多也?子行矣!」

魯哀公問乎顏闔曰:「吾以仲尼為棟樑,國病有愈乎?」曰:「殆哉岌乎!仲尼尚且粉飾妝扮,從事華辭。以末為本,忍性以示民,而不智不信。受於心,宰於神,何足以上民!彼宜汝與?賜養與?誤而無疑矣!今使民離實學偽,非所以示民也。為後世慮,不若休之。難治也!」

施於人而不忘,非天布施也,商賈不齒。雖以事齒之,神者不齒。

為外刑者,金與木也;為內刑者,動與過也。小人之罹外刑者,金木訊之;罹內刑者,陰陽蝕之。夫免乎外內之刑者,唯真人能之。

3204孔子曰:「凡人心險于山川,難於知天。天猶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有貌厚城府深。故有謙虛老實與驕傲自滿,有貌似長者與不肖,有固執與通達,有堅定與懦弱,有隨和與強悍。故其就義若渴者,其去義若熱。故君子遠使之而觀其忠,近使之而觀其敬,煩使之而觀其能,猝然問焉而觀其智,急與之期而觀其信,委之以財而觀其仁,告之以危而觀其節,醉之以酒而觀其儀,雜之以處而觀其色。九徵至,不肖人得矣。」

正考父受一命而傴,再命而僂,三命而俯,循牆而走,孰敢不軌!如凡夫者,受一命而驕傲矜持,再命而車上跳舞,三命而直呼諸父名。孰同唐堯許由?

賊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眼,及其有心眼而內視,內視而敗矣!凶德有五,中德為首。何謂中德?中德也者,自以為是而詆毀其所不為者也。

窮有八極,達有三必,形有六府。美、髯、長、大、壯、麗、勇、敢,八者俱過人也,因以是窮;緣循、偃仰、困畏,不若人三者俱通達;智慧外通,勇動多怨,仁義多責,六者所以相刑也。達性之情者偉大,達於智知者渺小,達天命者順隨自然,達人命者隨遇而安。

3205人有見宋王者,賜車十乘。以其十乘驕稚莊子。莊子曰:「河上有家貧恃緯蕭而食者,其子沒於淵,得千金之珠。其父謂其子曰:『取石來鍛打之!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淵而黑龍頷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假使黑龍寐,子尚何有其微哉!』今宋國之深,非只九重之淵也;宋王之猛,非只黑龍也。子能得車者,必遭其睡也;假使宋王寐,子為粉身碎骨夫。」

或聘於莊子,莊子應其使曰:「子見祭祀之犧牛乎?衣以文綉,食以草菽。及其牽入太廟,雖欲為孤犢,其可得乎!」

莊子將死,弟子欲厚葬之。莊子曰:「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殉葬品。吾葬具豈不備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鳥鳶食夫子也。」莊子曰:「在上為鳥鳶食,在下為螻蟻食,奪彼與此,何其偏也。」

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以不徵徵,其徵也不徵。明者唯為之使,神者徵之。明之不勝神也久矣,而愚者恃其所見入於人,其功外也,不亦悲夫!

《天下》是《莊子》三十三篇的最後一篇。《天下》評價先秦主要學派,是從道術的角度談的。

所有文化,「聖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於一。」這個一,就是人的解放。西方、東方都是如此。當然,各種文化又是有區別的。這種區別,我們可以從立足點、高度、層次、視角、目標上來區別,也可以從觀點、方法、術上來區別。

因為從無到有,「太一」是一個過程(《列禦寇》、《天下》)。「泰初唯無,無有無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天地》)。其道為「大一」,所以我們求「大一通之」(《徐無鬼》)。求一的問題,就是求同的問題。「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神而不可不為者,天也。」(《在宥》)仲尼曰:「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德充符》)「天地雖大,其化均也;萬物雖多,其治一也」。《記》曰:「通於一而萬事畢,無心得而鬼神服。」(《天地》)「萬物一府,死生同狀。」(《天地》)「人雖有知,無所用之,此之謂至一。當是時也,莫之為而常自然。」(《繕性》)

求一的問題,首先是自己形神合一,老子曰:「衛生之經,能抱一乎!能勿失乎!」(《知北游》)其次,要和其他人和萬物一致。最後。「夫形全精復,與天為一。」(《達生》)天人合一,也是孔子明確提出來的。仲尼曰:「無始而非終也,人與天一也。」「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山木》)所以,人必須改造自己,而與天相一致。老聃曰:「夫天下也者,萬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繕性》)黃帝曰:「故曰:『通天下一氣耳。』聖人故貴一。」(《知北游》)

求一雖然重要,但《天下》的目的,不是要求同,而是講差異,所以對於同,它只說一句,「聖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於一。」就成功而言,凡成功的,都是一樣的;不成功的,則各有各不成功的理由。世界是多樣性的和諧,甲以為是成功,乙則未必認為是成功。是,是一是非;非,也是一是非;無所謂對錯,也無需強行區分什麼香花毒草。各種學派,像一個人的眼睛、鼻子,各有各的用處,不能用同一標準衡量。眼睛、鼻子,也各有各自的長與短。「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雖然,不全不遍,一曲之士也。」多樣性世界必須有多種標準。「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老子》)。所以釋迦牟尼、老子、孔子,都主張不分辨,主張任其自然,主張不隨便貼對錯的標籤。

《天下》僅僅涉及觀點、方法和術的區別。沒有涉及目標上的區別。也可以說是戰術上的區別,而沒有涉及戰略上的區別。

《天下》把人分為天人、神人、至人(真人)、聖人、君子、百官、民。各種角色,有其自己的角色定位。

孔丘的仁義,最值得評價的,在它的目的性方面,「自虞氏招仁義以撓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於仁義。是否以仁義易其性與?」(《駢拇》)這一點,《莊子》已在其它篇章詳細論述了。從技術層面來講,孔丘沒有什麼特點,所以《天下》只有所提及孔儒,而沒有更多論及孔儒。

《天下》評價了六個學派。

墨家的基本主張是「泛愛」、「兼利」和「非斗」,毀棄古代帝王的禮樂,倡導「非樂」與「節用」,而且身體力行。墨翟、禽滑厘作為社區民眾的代表,「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也苛」。他們的教導,無論在祭祀、生產和生活上,都富有很強的生產應用性、技術嚴格性、操作指導性和教科書更新性,「天下不堪。墨子雖獨能任,奈何天下人不能!離於天下,其去王道也遠矣!」本來,墨家與儒、道,同為主流學派,然而由於和儒、道的「至簡至易」傳統不諧調,所以到魏晉之後,便讓位於釋迦牟尼,而使儒、釋、道成為中國文化的主流派別。

宋尹學派主張寡情少欲,忍辱負重,追求上下平等,希望社會平和安寧,反對攻伐,反對暴力行動。為了表達他們的信念,日夜不休地奔波勞苦。

彭蒙、田駢、慎到是早期法家人物,主張「公而不當」、「易而無私」,追求用齊同劃一的尺度和標準去看待事物和處理事物。但「彭蒙、田駢、慎到不知道。」他們不是超然物外,和天一致,而是人為地去劃一。

關尹和老聃以道為本,認為「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謙下為表,以空虛不毀萬物為實」,「動若水」、「靜若鏡」、「應若響」,並且倡導「寬容於物」、「不削於人」。關尹和老聃,都是「博大真人」。

老聃的最主要思想,是求同,求一,抱一。《老子》第一章就說,「同謂之玄」。魏晉時代,乾脆就叫它玄學。玄也就是元,就是一。而老子的一,在實際運用中,就是常。老子兩次說「知常曰明」:一次是「復命曰常,知常曰明」;一次是「知和曰常,知常曰明」。復命是歸根返元,是玄;知和是多樣性的和諧,是求同,還是玄。而這個「常」,就是常識、常情、常理。當然這個求一,也就是天人合一,也就是超然物外,也就是克己,也就是守一、抱一。

莊子的學說「弘大而辟」,「深廣而肆」,能夠「應於化而解於物」,其要旨是宗本於道,其特點是「寂漠無形,變化無常」。莊子的特點,當然是他的文章氣度與文辭。重言為真,寓言為廣;篇章奇偉,空轉無傷;言辭參差,奇異可觀。這些特色,是先秦諸家所不具備的。

惠施、桓團、公孫龍,為辯者之徒。他們學富五車,他們說的,都是人所想不到的,都是人所不可能說的,雖然有「一尺之桿,日取其半,萬世不竭」,「天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等著名論斷,但在人們看來,不過是嘴皮子功夫、巧辯而已。他們的說辭,以違反人念為實,而欲以勝人為名,是以與眾人不相適宜。

文化創始人的社會地位,往往會影響他創立的學派。釋迦牟尼是王子,所以他的學說有王者風範,表現出對他的子民的今生苦厄解脫的關懷,和對他的子民來世幸福的關懷;老子是國家檔案館、國家圖書館館長,所以能夠總結自黃帝以下兩千多年的文化積澱,真正懂得人類需要的是法自然,是求同,是「知常曰明」,人類自己要不自持、不自見、不自矜,要生而不有,長而不持,人之道是「損不足以奉有餘」,所以要去掉人的劣根性,「無為而無不為」;孔子意在輔佐君王,但實際上主要是個教師,和今天的精英差不多,必須講一些天人合一的大實話,但重點是通過嘴上講仁義,要求別人付出,要求別人建立秩序,規範行為,實際上是維持君王的統治,骨子裡卻是自己沽名逐利。

《天下》相當於全書後序。文筆洗鍊,結構嚴謹,對各家概括十分精當,在中國學術史上具有極重要的地位。

《莊子·雜篇·天下第三十三》

3301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皆以其有為不可加矣!古之所謂道術者,果惡乎在?曰:「無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聖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於一。」

不離於宗,謂之天人;不離於精,謂之神人;不離於真,謂之至人。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示變化,謂之聖人;以仁為恩,以義為理,以禮為行,以樂為和,溫和慈仁,謂之君子;以法為分,以名為表,以參為驗,以察為決,其數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排序;以事為常,以衣食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為意,皆有以養,民之理也。

古之人其備乎!配神明,准天地,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明於本數,繫於末度,六合通四時暢,小大精粗,其運無所不在。其明而在象數制度者,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其在於《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儒紳先生多能明之。《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其數散於天下而設於中國者,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

天下大亂,賢聖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而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雖然,不全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備於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是故內聖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發,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而自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返,必不合矣!後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為天下裂。

3302不奢於後世,不靡於萬物,不明於數度,以繩墨自矯,而備世之急。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墨翟、禽滑厘,聞其風而悅之。為之太過,已之太順。作為《非樂》,命之曰《節用》。生不歌,死無服。墨子泛愛、兼利而非斗,其道不怒。又好學而博,不異,不與先王同。

毀古之禮樂。黃帝有《咸池》,堯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湯有《大濩(音huò)》,文王有《辟雍》之樂,武王、周公作《武》。古之喪禮,貴賤有儀,上下有等。天子棺槨七重,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獨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無槨,以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愛人;以此自行,固不愛己。未敗墨子道。雖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樂而非樂,是果類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也苛。使人憂,使人悲,其行難為也。恐其不可以為聖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雖獨能任,奈何天下人不能!離於天下,其去王道也遠矣!

墨子稱道曰:「昔禹之垵洪水,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無數。禹親自操筐鏟而聚匯天下之川。腓無胈(肥肉,音bá),脛無毛,沐大雨,櫛疾風,置萬國。禹大聖也,而形勞天下也如此。」使後世之墨者,多以粗皮麻布為衣,以木屐草鞋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謂墨。」

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若獲、已齒、鄧陵子之屬,俱誦《墨經》,而背棄不同,相謂別墨。以堅白同異之辯相毀,以奇偶不同之辭相應,以巨子為聖人。皆願之為師,冀得為其後世,至今不決。

墨翟、禽滑厘之意則是,其行則非也。將使後世之墨者,必以自苦腓無胈、脛無毛相進而已矣。亂之上也,治之下也。雖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將求之不得也,雖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3303不累於俗,不飾於物,不苟於人,不逆於眾,願天下之安寧以活民命,人我給養,充足而止,以此剖白心跡。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宋鈃(音jīan)、尹文,聞其風而悅之。作為華山之冠以自表,接萬物以拋棄成見為始。語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順合歡,以調海內。請欲置之以為主導。見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息兵,救世之戰。以此周行天下,上說下教。雖天下不取,強聒而不舍者也。故曰:上下見厭而強見也。

雖然,其為人太多,其自為太少,曰:「請欲姑置五升之飯足矣。」先生恐不得飽,弟子雖飢,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圖傲乎救世之士哉!曰:「君子不為苛察,不以身假物。」以為無益於天下者,明之不如己也。以禁攻寢兵為外,以情慾寡淺為內。其小大精粗,其行適至是而止。

3304公而不黨,易而無私,決然無主,趨物而不兩,不顧於慮,不謀於智,於物無擇,與之俱往。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彭蒙、田駢(音pián)、慎到,聞其風而悅之。齊萬物以為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載之,地能載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辨之。」知萬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選則不普遍,教則不臻至,道則無遺者矣。」

是故慎到棄智去己,而緣不得已。聽任於物,以為道理。曰:「知不知,將鄙智而後損傷之者也。」隨便且無能,而笑天下之尚賢也;縱脫無行,而非天下之大聖;擊拍或削截,與物宛轉;舍是與非,苟可以免。不用智慮,不知前後,巍然而已矣。推而後行,拽而後往。若飄風之還,若羽之旋,若石磨之轉,保全而無非難,動靜無過,未嘗有罪。是何故?夫無知之物,無建己之患,無用智之累,動靜不離於理,是以終身無譽。故曰:「至於若無知之物而已,無用賢聖。夫土塊不失道。」豪傑相與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適宜得怪焉。

田駢亦然,學於彭蒙,得不教焉。彭蒙之師曰:「古之道人,至於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其風迅急,何可而言。」常違人願,不被欣賞,而不免於瞬斷。其所謂道非道,而所言之是不免於非。彭蒙、田駢、慎到不知道。雖然,概乎皆嘗有聞者也。

3305以本為精,以物為粗,以有積為不足,澹然獨與神明居。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關尹、老聃聞其風而悅之。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謙下為表,以空虛不毀萬物為實。

關尹曰:「在己無居,形物自著。」其動若水,其靜若鏡,其應若響。忽乎若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嘗先人,而常隨人。

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獨取后。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實,己獨取虛。「無藏也故有餘」。巋然而有餘。其行身也,徐而不費,無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獨曲全。曰:「苟免於咎」。以深為根,以約為紀。曰:「堅則毀矣,銳則挫矣」。常寬容於物,不削於人。雖未至於極,關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3306寂漠無形,變化無常,死與?生與?天地並與?神明往與?茫乎何往?忽乎何適?萬物畢羅,莫足以歸。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莊周聞其風而悅之。以虛遠之說,荒唐之言,無邊際之辭,時放縱而不儻,不奇見之也。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傲視於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其書雖奇偉,而空轉無傷也。其辭雖參差,而奇異可觀。彼其充實,不可以已。上與造物者游,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其於本也,弘大而辟,深廣而肆;其於宗也,可謂和諧而上達矣。雖然,其應於化而解於物也,其理不竭,其來不離,恍乎昧乎,未之盡者。

3307惠施多方,其書五車,其道雜駁,其言也不中。析物之意,曰:「至大無外,謂之大一;至小無內,謂之小一。無厚,不可積也,其大千里。天與地卑,山與澤平。日方中方斜,物方生方死。大同而與小同異,此之謂『小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南方無窮而有窮。今日抵越而昔來。連環可解也。我知天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泛愛萬物,天地一體也。」

惠施以此為大,觀於天下而曉辯者,天下之辯者相與樂之。卵有毛。雞有三足。郢有天下。犬可以為羊。馬有卵。丁子(青蛙)有尾。火不熱。山出口。輪不蹍地。目不見。指不至,至不絕。龜長於蛇。矩不方,規不可以為圓。鑿(榫眼)不圍枘(ruì,榫頭)。飛鳥之影未嘗動也。鏃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時。狗非犬。黃馬驪牛三。白狗黑。孤駒未嘗有母。一尺之桿,日取其半,萬世不竭。辯者以此與惠施相應,終身無窮。

桓團、公孫龍,辯者之徒,飾人之心,易人之意,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辯者之囿也。惠施日以其智與之辯,特與天下之辯者為怪,此其大略。

然惠施之口談,自以為最賢,曰:「天地其壯乎,施存雄而無術。」南方有畸人焉,曰黃繚(音liá),問天地所以不墜不陷,風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辭而應,不慮而對,遍為萬物說。說而不休,多而無已,猶以為寡,益之以怪,以違反人念為實,而欲以勝人為名,是以與眾人不相適宜。弱於德,強於物,其途曲而窄。由天地之道觀惠施之能,其猶一蚊一虻之勞者也。其於物也何用!夫充一尚可,欲曰其貴,道幾無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寧,散於萬物而不厭,卒以善辯為名。惜乎!惠施之才,放蕩而不得,逐萬物而不返,是窮響以聲,形與影競走也,悲夫!

你可能會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