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汗向左,伊朗向右|伊朗行紀

郭建龍,獨立作家、前財經記者、IT工程師

如果從伊朗西部坐汽車前往德黑蘭,下車后出了車站,首先看到的是一座雄偉的紀念碑,這座紀念碑有著嚴格的數學曲線結構,白色的線條彷彿直插入天際,雖然人們一看就是伊斯蘭風格,但與普通伊斯蘭風格完全不同,它是經過改造的、現代化的伊斯蘭風格,必須用複雜的計算工具才能算出。

這座紀念碑現在叫做自由塔(Azadi Tower),它曾經的另一個名字叫做國王塔(Shahyad Tower),是由伊朗的末代國王默罕穆德·巴列維(Mohammad Reza Shah Pahlavi)在公元1971年建造。這座塔是紀念波斯誕生2500周年的系列建築之一,也反映了伊朗在革命之前的最高技術成就。在自由塔的表面用正好2500塊大理石將整座塔裝點成白色的一體,又如同一個巨大的火炬直衝天際。

▲ 自由塔。曾經的名字是國王塔,在伊斯蘭革命勝利后改為現名。

人們會根據這座塔講出許多的象徵意義,比如,伊斯蘭風格象徵著伊朗的宗教,但是火炬一樣的形態則又暗合於古代的另一個宗教:拜火教。伊朗革命前的一個特徵是,人們不再把自己純粹當做穆斯林信徒,而是具有雙重特徵,首先是波斯帝國的繼承人,其次,才是穆斯林。另外,之所以選用白色,則代表了國王所推動的一場社會革命:白色革命(White Revolution)。

除了這座塔之外,在古代波斯的首都波斯波利斯有著國王的另一個代表作,同樣是為了紀念波斯2500周年,在遺址群的前方有一大片建築群,這裡就是當年國王主持儀式時駐蹕之地。

▲ 波斯波利斯遺址。當年國王建的慶典建築就在右前方的樹叢之中。

▲ 波斯波利斯近景。這座保存完好的古城已經成了伊朗的象徵。

至今,伊朗老人們仍然能夠向我回憶公元1971年時紀念儀式的奢華。國王試圖把這個慶典辦成一個全球性的盛典,讓整個世界都知道伊朗曾經是宇宙的中心。

為此,國王請了一大堆國際上還殘存的皇帝和國王,從衣索比亞的獨裁皇帝海爾·塞拉西(Haile Selassie),到阿拉伯國家的各種埃米爾,從北歐的國王,到英格蘭的親王,從泰國王室,到日本王子,還有各式各樣已經被推翻的親王和公主們。其他的國家元首也很多,從西方主要國家,到各色的發展中國家、沒發展國家,都收到了邀請。他們只要沒有特殊情況,都參加了這次巨大的慶典。

一位老人回憶時專門提到:你們中國的頭頭也來了。

我感到很吃驚,沒記得中國歷史上記載這樣的高層出訪,連忙問是誰,他想了半天想不起來。事後經過查證,我才知道,中國派出的是善於諂媚的文人郭沫若,當時的職務應該是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

在伊朗之前,最善於做慶典的是蘇聯人,一到二戰勝利日,蘇聯就搞壯觀的大遊行,邀請世界上各路酋長們站在紅場上觀光。小小的伊朗卻把這種慶典搞得有聲有色,超過了蘇聯人。

據說,這次慶典準備了好幾年。主會場設在了波斯波利斯,現在的遊客如果去往這座古城,必須從設拉子坐車去往小鎮馬武達什特(Marvdasht),從馬武達什特再乘計程車前往。當時由於道路不方便,國王為了歡迎如此眾多的君王們,只好專門修一條鐵路連接設拉子和波斯波利斯,在設拉子,又修了一座機場。在波斯波利斯建了一系列的建築,而最重要的竟然是一群帳篷,按照規劃,來的客人們都必須住在帳篷里緬懷波斯帝國和它的君主大流士。

為了體現主人的友好,帳篷里都配備了電話,可以直撥回每個客人的祖國,而整個慶典更是利用了當時的高科技:衛星直播。據說,為了讓人們體會到波斯的好客,所有的吃的喝的也是從歐洲空運過來。至於整個儀式,可以說是一個皇家擺譜、大吃大喝、空前舞會的大拼盤。

全伊朗的人們都通過電視觀看了這次慶典,那一段時間,人們討論的主題如果偏離了這事兒,就會被人看成是怪物。伊朗彷彿在一夜之間成了世界的焦點。由於古代伊朗曾經入侵過民主的古希臘,西方一談起波斯帝國都認為它是反西方的。

伊朗背鍋已經兩千多年,一直以邪惡的反派角色入戲,只有這一次,繼承了波斯正統性的巴列維國王卻與西方和解了。更重要的,這次的伊朗還加入了西方俱樂部,它正在進行的所謂白色革命,就是全盤西化的一次社會改革運動。伊朗不再是反叛者,也不甘心成為落後的伊斯蘭教國家,而是夢想做一個現代化的、西方化的嶄新國家。

即便革命之後的人們已經把這次慶典當做國王的一大罪狀,當人民在受窮時,國王卻在大吃大喝,還邀請全世界一同鋪張浪費。但老人們朝我回憶起這段歷史,仍然不免流露出艷羨的神色。

是啊,那時候的德黑蘭突然間充斥著各國的達官貴人和漂亮年輕人,那時候電視直播上,女人們香肩裸露、珠光寶氣,那時候的大街上也充滿了穿短裙的漂亮女孩子,她們顯得那麼自信,彷彿不是生活在伊朗,而是生活在歐洲和美國。那時候人們一切的標準都是以美國為標準的,美國人的生活習慣就是伊朗上層的榜樣。他們愛看好萊塢,為電影中男男女女的愛情糾葛而落淚,他們不再理解穆斯林女人的痛苦,也不理解為什麼農村的父母仍然不讓女兒出門。

可惜,這次巨大的慶典僅僅八年過後,巴列維國王就踏上了逃亡之路,再也沒有機會回到祖國。他的巨大財富被革命者們沒收,成了德黑蘭各大博物館的鎮館之寶。這八年到底發生了什麼,讓伊朗社會出現了這麼大的變化,讓伊朗人從徹底的歐美化氣氛中突然間左轉,變成了世界穆斯林的巨大堡壘?

當年的人們多麼熱切地盼望著自由,總是叫嚷國王給予的自由太少了,他們需要更多的自由。但轉瞬之間,卻服從於另一種勢力,將他們的自由剝奪得一乾二淨。這到底又是為了什麼?

在伊朗訪問的過程中,我總是想弄清一個問題:伊朗的伊斯蘭革命如何從一個已經較為開化的社會發生,又如何演變成徹底的宗教保守勢力?

不過我不敢這樣提問,總是小心翼翼地接近目標,我詢問伊朗人的問題是:你們怎麼評價伊斯蘭革命?你們怎麼評價末代國王巴列維?你們對革命后的生活滿意嗎?

和中國一樣,年輕人只是在課本上學習這段歷史,在他們的回答中充滿了漠然,但在老人們支支吾吾的回答中,我卻體會到了他們心中的苦楚……

▌世界之牆與世界的十字路口

在亞洲近代史上,有兩個國家顯得非常獨特。

我們可以這樣看待南亞和西亞的近代歷史:自從西方來到了亞洲,就展開了劃分勢力範圍的爭奪戰,其中最積極的兩個國家,分別是從南方海洋進入的大英帝國,以及從北方陸地壓境的俄羅斯帝國。

英國佔領了緬甸、印度和巴基斯坦,想乘機繼續北上,而俄國佔據了龐大的中亞地區,也想借道南下。但這時,他們碰到了同一個障礙,這個障礙是一列巨大的山脈:興都庫什山。這座山將英國和俄國的勢力範圍隔開了。興都庫什山兩側,加上幾個山間盆地,就構成了阿富汗的主體,所以,阿富汗可以說是一堵世界之牆,將兩個野心帝國隔開。

而在阿富汗的西面,則是另一個國家波斯(現在的伊朗)。它的鄰居是一堵牆,而波斯則是一個十字路口。這裡是絲綢之路西段的最關鍵區域,從不管是從中亞還是南亞,想要通過陸路與歐洲交往,必須首先經過波斯。

波斯與阿富汗之間,則是著名的呼羅珊地區,這裡擁有絲綢之路上著名的幾個大城市:木鹿、赫拉特和馬什哈德。如今呼羅珊地區被阿富汗、伊朗和土庫曼瓜分,三座城市也分別歸屬了三國。

在英國和俄國的大博弈時代,伊朗和阿富汗由於擋住了它們擴張的去路而吃盡了苦頭:阿富汗與巴基斯坦邊境的普什圖人區域被英國人割走了一大片,由於失去了南向的沙漠地帶,阿富汗還變成了內陸國家,伊朗則在與俄羅斯的戰爭中丟掉了黑海和裏海之間的大片土地。但也因為它們處於兩大勢力的中間地帶,兩個國家幸運地保持了獨立,沒有被併入英國的殖民地,或者俄國的加盟國。

處於帝國的夾縫之中也讓兩個國家充滿了危機感。從公元19世紀開始,兩國的統治者就分別進行了西化改革。他們的目標幾乎是一致的,就是要通過西方技術,讓國家現代化,足以在激烈的世界競爭中存活。

到了20世紀初,隨著土耳其激進改革的展開,伊朗和阿富汗也競相效仿,成了徹底西化的急先鋒。他們甚至互相攀比,生怕落了后。

我曾經遇到過一位瑞士老人,他曾經在上世紀七十年代走過那條著名的嬉皮士之路,這條路從土耳其經過伊朗,進入阿富汗,最後經過巴基斯坦到達印度。對於瑞士人來說,最精華的部分是波斯和阿富汗,特別是阿富汗。這兩個國家都生產上好的大麻,嬉皮士們在吞雲吐霧中,享受著慵懶的氛圍。就算是現在人們談之色變的阿富汗首都喀布爾,在瑞士人看來也充滿了溫馨。

▲ 阿富汗首都喀布爾全景。曾經阿富汗和伊朗是兩個全力西化和世俗化的國家。

喀布爾的時髦女人們和歐洲沒有什麼區別,她們穿著絢麗的裙子,戴著歐式的項鏈,出現在街頭的酒吧里,和歐洲人調笑著。

喀布爾最繁華的街道叫雞街,兩側商店林立,老闆們快樂地掙著錢,和遊客們用德語談著葷笑話,並告訴他們哪個旅館是背包客常去的地方,哪個酒吧里的漂亮妞兒多。

但誰也沒想到,這已經是這兩個急速西化的國家的尾聲。也是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伊朗和阿富汗卻發生了極具戲劇性的變化:阿富汗在改革中突然向左轉,變成了一個共產主義國家,而伊朗卻向右轉,變成了極端宗教國家。到底是什麼原因讓這兩個國家都放棄了更加自由的社會,轉而變成與世界對抗的堡壘呢?

如果追究這段歷史,阿富汗理應獲得更多的同情,它的轉向更多是被動的,最早的發端,與它不幸有兩個惡鄰有關。

阿富汗的第一個惡鄰叫做巴基斯坦。在英國人時代,巴基斯坦屬於英屬印度的一部分,在阿富汗與巴基斯坦交界地帶一直延伸到海邊,是大塊的沙漠地帶,英國人將所有的沙漠荒地都拿走了,使得阿富汗成了一個內陸國家。當巴基斯坦獨立后,阿富汗不得不依靠巴基斯坦才能與外界溝通。又由於阿富汗與巴基斯坦有著邊界糾紛,巴基斯坦不時將道路封鎖,使得阿富汗變得與世隔絕。

當南路不通時,北路的蘇聯卻伸出了「友誼之手」,向阿富汗開闢了轉運渠道。但是蘇聯的友誼卻是有代價的:在冷戰中,阿富汗被劃歸了東方陣營,也從此開始了噩夢之旅。

▲ 喀布爾郊區的城堡。本文作者在這裡曾經遇劫。

阿富汗開始是被迫親蘇,當年輕的一代在親蘇的環境中長大,他們不像老政治家一樣擁有辨別能力,就變成了對蘇聯的崇拜。阿富汗向著左傾的泥沼中越滑越深,直到阿明發動了紅色革命,變成了共產主義國家。

阿明的恐怖統治讓蘇聯人都感到臉上無光,不願承認他是共產主義接班人。蘇聯發動了軍事行動,推翻阿明,試圖扶持一個更加理性、但是也秉持社會主義理念的執政者。不想這卻打開了潘多拉魔盒,各式各樣的聖戰者在美國和沙特的扶持下,如同野草一樣瘋狂出現,將阿富汗變成了幾十年的戰場。

更麻煩的是,沙特故意培植的極端思想孕育了塔利班,以惡鄰巴基斯坦為基地,將阿富汗百年來的世俗化成果完全抹去,將女人重新罩回了布袋,將孩子從學校趕進了經學院。我在阿富汗時,年長的人會向我訴說,阿富汗的塔利班和聖戰者時代,經濟和社會自由度都遠不如蘇聯統治時期,推翻了國王,來了蘇聯,走了蘇聯,來了聖戰者和塔利班,阿富汗每一次改變,都是朝著更深的泥沼滑去。

在外界看來,與阿富汗相比,伊朗卻是更加主動地向右轉的,大學生們歡呼著讓霍梅尼上台,並趕走了國王。在伊朗的官方宣傳中,國王就是吸血鬼的代名詞。

那麼,外界對伊朗的看法,和伊朗官方的宣傳,都是真實的嗎?

「魔鬼」國王向右轉

出乎意料的是,在我探訪伊朗的過程中,卻發現伊朗人對末代國王巴列維的評價已經在逐漸改變。

關於這個國王的成就,他如何把伊朗帶入了發展軌道,人們也已經逐漸開始懷念。即便官方不承認他,民間卻早已拋棄了黑白二元觀了。

公元1941年,當年僅22歲的王子默罕穆德·禮薩·巴列維取代了父親,成為伊朗新國王時,伊朗正處於風雨飄搖之中。老國王禮薩汗一心想現代化,追逐西方的發展之路,可是蘇聯和英國對伊朗都虎視眈眈,遠談不上友好,老國王只好藉助平衡戰略,與德國交好牽制蘇聯和英國。

但他沒有想到,最後這一招反而毀掉了他的前程。伊朗並沒有參與二戰中德國人的罪惡,它只是想利用德國人平衡一下國際關係,但英國和蘇聯卻認定,為了避免伊朗投入德國的懷抱,必須把老國王廢除。他們聯合入侵了伊朗,把伊朗劃分為南北兩塊各自佔領,逼迫老國王退位,讓位給自己的兒子默罕穆德·禮薩。

登上寶座時,這個青年國王既無權,也沒有經驗,如何對付本國駐紮的兩國侵略軍呢?這時候,國王卻意外地找到了一個新的幫手:美國。

二戰中的美國正處於最具有理想主義情懷的時期,小羅斯福總統不僅要戰勝德國,還要針對盟友的殖民主義開戰。他希望重新劃分世界秩序,將原本的殖民地體系打碎,讓一切的侵略者都退出被佔領地。而伊朗就是美國式理想主義的受益者。

由於美國的倡導,年輕的國王抓住機會,斡旋在英蘇兩大侵略者之間,與雙方簽訂協議,規定戰爭結束後半年內,兩國軍隊都撤出伊朗。

當戰爭結束后,英國人撤出了,但是蘇聯人卻並不打算撤出。不僅不想撤,蘇聯人還故技重施,想如同在中亞和東歐一樣培養傀儡,奪取伊朗的政權。

▲ 從自由塔廣場看德黑蘭北部的山脈。德黑蘭位於厄爾布爾士山脈南麓,從市內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北面的山脈。

伊朗歷史上不乏英雄人物,此時出現的是一位叫做卡旺的政治家。他以政治生命為代價,將蘇聯人騙出了國境,保持了伊朗的領土完整。

年輕國王的第一道坎就在卡旺的幫助下順利度過了。不過這一道坎如果沒有美國的施壓,是無法讓蘇聯人撤出的。也是從這時開始,伊朗國王相信美國是一個可依賴的幫手。這個國家與其他老牌帝國是不同的,還有理想主義色彩在內。當阿富汗在巴基斯坦的逼迫下左轉向蘇聯靠攏時,伊朗卻得出了相反的結論,右轉向美國靠攏。

不過,伊朗的困境還沒有結束,處理了與蘇聯的問題,還有英國人的問題在等待著。與英國人最核心的爭執是石油。

伊朗的石油大部分由英國人控制。由於與英國簽訂石油合同太早,人們還不知道石油有多大價值,能夠帶來多大的變化,導致伊朗政府從石油收入中獲得的利益一直太小。

公元1947年,伊朗政府可以從自己國家的石油開採和銷售中獲得1988萬美元(主要是產地使用費和稅金),而英國政府卻可以獲得5600萬美元(紅利和稅金)。這還不是全部,由於英國控制銷售,伊朗人購買石油反而要花高價,而英國海軍部卻獲得了大量的廉價石油。如果將這些價格進行折算,英國人獲得的利益還要更多。更何況,公司管理權控制在英國人手中,石油公司的實際利潤已經被遠遠壓低了。

伊朗和英國人的糾紛拖了很多年,又是在美國人的幫助下重訂了合同,伊朗政府可以獲得大約一半的收益。

這個協議的達成,讓伊朗進一步相信美國是可以依靠的夥伴,心甘情願加入了美國陣營。中亞的地緣格局也正式形成:伊朗和阿富汗兩個原本快速現代化的國家,一個進入了東方陣營,另一個進入了西方陣營,成了冷戰的排頭兵。誰也想不到,十幾年後他們的陣營選擇還會驟然轉向,再次影響世界的格局。

*本文為郭建龍「伊朗行紀」第1篇,南都觀察將陸續推送後續文章。

運營人員: 王躍 MZ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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