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固與漢書

公元62年,有人上書漢明帝說,班固私改國史。

  這是個可大可小的罪名,理由是任何一個朝代都不會允許私人修當朝史。包括太史公著名的《史記》,在兩漢時也曾是禁書。他之所以能流傳下來,大概是因為他寫的太精彩了,所以兩漢政府雖然將《史記》列為禁書,但卻不忍焚毀,一直成為宮廷秘藏,只有少數人才能看到。

  所以,明帝接到舉報后立即下令州郡嚴查此事,班固於是被關進監獄。當時的監獄有不好的傳統,就是犯人一進監獄就會莫名其妙地死去。而且,同郡不久前有個叫蘇朗的人涉嫌造謠圖讖事,被抓進監獄后也莫名其妙地也死了。所以班家人很是懼怕班固也被安個偽造圖讖的罪名,或者在監獄里被獄吏屈打成招,或者來個暴死什麼的,這就不光是班固的事了,很有可能連累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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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讖就是預言。比如當年劉秀就是因為圖讖的預言當上了皇帝。而且,後世造反家與陰謀家也常拿圖讖當成借口。在人類對神秘學的敬畏心理下,時至今日,諸如《推背圖》、《燒餅歌》、《梅花易數》、《馬前課》之類的圖讖類學說,也很是讓人追捧。所以,圖讖其實是神聖的,要想定罪,就得加上偽造二字。

  所以,班固此次入獄按班家人理解,肯定會向著不好的方向發展。於是班固的二弟班超,做了個讓當時的明帝印象深刻的舉動。他直接馳書詣闕,也就是後世俗稱的告御狀,居然獲得了漢明帝的召見。

  其實,兩漢的政漢制度是允許並且鼓勵告御狀的,這大約與兩漢時朝廷法制制度不完善,判案主觀傾向嚴重有關。但由於受到路途遠近、時間、膽量大小等因素,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能力或是有條件告御狀。班固老家在京城附近,所以多少佔了些便宜。而且,班超少讀經史,為人能言善辯,又有敢入虎穴的豪氣,再加上州縣此時已查封了班固所謂私改的國史上報明帝。明帝看后,對班固的才華大加讚賞,於是不但赦免了班固,還將他召進蘭台,任命為蘭台令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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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蘭台令史這個官職主要負責管理奏章和宮廷文書。官佚後漢書說是六百石,但班固本傳中李賢注引的《漢官儀》說是個百石的官員。根據班固傳上下文推測,應為六百石。因為本傳說他先被任命為校書郎,后才任命為蘭台令史。漢時郎官是皇帝的侍從官員,也相當於幹部培訓班,一般分三類:中郎、侍郎、郎中。郎中最低為三百石。而且,隨後班固在蘭台令史職位上,升遷為郎,大約也是個六百石的官員。

  這個升遷有些意思,因為郎的身份意味著他可以隨時見到皇帝。大概也於此時,他參與了《東觀漢記》的編修工作,完成了光武帝劉秀部分以及與此有關的列傳部分。漢明帝大為賞識,認為班固是個史學大家,於是正式下令他完成以前未完成的事業——也就是他被人告發私改國史的那部書——即《漢書》。

  《漢書》是中國歷史上第一部官修的紀傳體斷代史,開創了後世官方編寫史書的慣例。《史記》則屬於私修史書,並且不以朝代為限,是為通史。其實《漢書》的起源也脫胎於《史記》:司馬遷受所生活年代限制,只記載到漢武帝太初年間即公元前101年之前的歷史事件,而之後的事情就沒有記載了。所以,司馬遷之後,很多當時的大家,如揚雄、劉向父子等人都曾為《史記》寫過續篇,但班固的父親班彪認為這些人的續篇寫的不好,不配作史記的續書,於是立志要續《史記》。

  班彪活了五十二歲,最高做過徐縣的縣令,他死時,共完成了六十五篇。父死子繼,班固於是繼續父親未完成的事業。但他同時認為父親所續的史記還不夠完美,於是潛心研究,並且在漢明帝、章帝、和帝的大力支持下,有機會接觸到政府豐富的藏書,所以前後歷時二十年,終於完成了《漢書》的絕大部分工作,但餘下八表和天文志沒有完成,就因為竇憲之事,牽連入獄,死於獄中。剩餘的八表由其妹班昭完成,天文志則由班昭的弟子馬續完成。

  漢書的文學成就不如《史記》,現在已是定論。但在當時,認為《漢書》強於《史記》的觀點,也是大有人在。其中的區別恐怕是,班固重儒家正統,重史實。而《史記》則更傾向於文學性與個人觀點。不過,古人喝酒時,常以「漢書下酒」,這恐怕也是對《漢書》這部偉大作品最好的讚譽了。

  那麼回到班固之死,他的死與竇憲有關,也可能與他筆下那些人物的「萬里封侯」之志有關。

  班固不光是著名的史學家,而且還是兩漢之際著名的辭賦大家。成為郎官之後,他的才華逐漸為當時的皇帝所喜愛,特別是對辭賦有著特殊喜愛的漢章帝。章帝經常在與公卿大臣議事時,引班固參與,並且讓班固與這些大臣辯論。由史料可知,班固應該極具辯才,加上他豐富的歷史知識,怕是很少有人能辯過他。

  但班固同時也鬱悶,既然皇帝這麼喜歡他,為什麼父子二代不過是個郎官呢?所以在文章中也體現出來了,漢章帝看后,就將他提拔為玄武門的司馬。這個官的官佚是比千石,提了一級,負責玄武門的守衛。這個官應該也是班固所不滿意的,按照東漢時十六級的官員體制,大約是第六級。

  只是,如同西漢時的東方朔、司馬相如一樣,皇帝喜歡是喜歡,不可能因為有些文章才華就重用他。這其實與兩漢時的政治制度有關,兩漢時期所重用的多是在為政上有作為的人,而不可能重用能寫幾篇文章的人。而班固的出人頭弟之路,要麼他得是外戚,要麼就得如自己兄弟班超一樣,投筆從戎,立功於萬里之外。

  這個機會也馬上來了。因為班家,據說和當時執掌朝政的竇家是世交。

  竇憲,字伯度,是竇皇后的長兄。竇穆與竇勛父子死後,他成了沒爹的孩子,雖然衣食不愁,大概也飽嘗了人間冷暖與世態炎涼。所以,當自己的妹妹當了皇后之後,竇憲與自己的兄弟們,頗有翻身農奴把歌唱的喜悅。再加上當時的漢章帝,先將他提拔為自己身邊的侍從郎官,不久又提為侍中,然後又成為虎賁中郎將,一躍成為朝廷第四等級的官員。並且時不時將他們兄弟召進宮裡,開個家宴什麼的。所以,這種舉動直接給了朝野上下一個暗示,就是竇家將來必定會是朝政把持者。所以東漢朝廷上下從諸侯王,公主到公卿大臣,沒有敢得罪竇家的。

  所以,竇憲看中了沁水公主家的一塊地,就用很低的價錢就從沁水公主手裡「買」了來,沁水公主居然不敢不賣。

  這沁水公主是漢明帝的女兒,也就是當朝皇帝漢章帝的妹妹。由此可見竇憲的權勢在當時有多大。不過,這件事還是被漢章帝發現了,於是痛斥竇憲,連竇皇后都嚇壞了,不得不披頭散髮跪在章帝面前替自己的兄長請罪。

  章帝這人,曹操曾評價過他說是長者。

  長者的意思就是善良,重感情,也能理解為不是一個殺伐決斷的合格的君主。所以,章帝雖然生氣,但最終只是讓竇憲歸還田地,也沒把他怎麼樣,只是不再重用罷了。

  這事不能說明是竇皇后指使的,因為處在深宮中的竇皇后,不太可能了解竇憲在外的所作所為。而且,按當時的連坐情況,她也不可能不為竇憲請罪。所幸,章帝的仁慈與彼時竇皇后與章帝間的感情,並沒有動搖竇皇后之位。

  當然,竇皇后可能也期望竇憲因此事能有所悔悟。所以,章帝死後,年僅十歲的和帝繼位后,竇皇后所能依靠與最信任的人也只有竇憲了。

  竇憲有侍中的身份,所以能自由出入皇宮。而且,他作為竇太后與外庭的聯絡人,作的也是有聲有色。他先將當時的老好人太尉(東漢時的大司馬)鄧彪推舉為太傅(東漢一朝,太傅位在三公之上,為百官之首,每朝皇帝登基,設太傅一人,病死就不設置),然後自己有啥想法,就謊稱是太后想法,讓鄧彪上奏,然後事情沒有辦不成的。在這種情況下,朝廷上下再沒有反對的聲音,這種情況,給了竇憲以錯覺,所以,竇憲也開始快意恩仇了。

  先前審理自己父親案件的有個謁者叫朝紆,竇憲居然派刺客暗殺了他,然後將他的頭祭奠亡父竇勛。又因為怕劉暢分得自己的權利,也派刺客暗殺了他。謁者是個六百石的官員,官不大,但是朝廷命官。而劉暢是宗室之子。這事被竇太后得知后大怒,就將竇憲關押進內宮,大概在琢磨怎麼處理。

  按說,這個舉動有些意思。竇太后如果想大義滅親,直接將他交給廷尉就可以了。而把他關到宮中的舉動,顯然還是想給竇憲留一條活路。但竇憲應該是害怕了,正好這時北匈奴叛亂,南匈奴請求朝廷出兵討伐,於是竇憲就想到了以軍功抵死罪。

  匈奴自西漢宣帝時分為南北兩部,南匈奴在呼韓邪的帶領下,內附漢朝。元帝將王昭君嫁給他,是為昭君出塞。北匈奴首領郅支單于隨後被大漢名將陳湯誅滅,隨後不知所終。南匈奴於是返回大漠,在東漢時再次分裂為南北二部。

  於是,竇太後任命竇憲為車騎將軍,率軍討伐北匈奴。於此時因母親去世而在家閑居的班固投奔竇憲,被任命為中護軍,隨軍出征。

  中護軍是大將軍屬官,但卻是竇憲為班固獨創,這是個比二千石官員,與竇憲先前所擔任的虎賁中郎將同佚,這其中大概可以看出竇憲與班固關係的不一般。

  這次出征,竇憲充份展示了其人格中的另一面與其傑出的軍事才能。他大破北匈奴,一直到達燕然山,並刻石紀功。銘文即為班固所擬。這便是「燕然未勒歸無計」典故的出處。

  經此次打擊,北匈奴再次西遷,並趨趕所到之處的當地原住民向西遷移,直接或間接造成了歐亞大陸歷史進程的改變。在西方,原來東歐一帶被稱為野蠻民族的哥特人與日耳曼人,由於受到西遷民族的威脅,被迫進入西歐地區,或干世紀后,匈奴人也進入了歐洲,並在阿提拉帶領下,造成了西羅馬帝國的滅亡,由此使歐洲進入了長達千年的中世紀時期,史稱「上帝之鞭」。在東方,北匈奴西躥之後,鮮卑等民族進入原匈奴居住區域,由此引發了隨後中國的南北朝混亂時期。

  所以,有史學家稱竇憲為改變世界歷史的中國人。

  當然,對於我們來說,這是漢民族一次偉大的對於異族的勝利。這次偉大功績,甚至超過衛青、霍去病的北伐匈奴之戰。只是,由於隨後的原因,這次勝利不為人所知。

  在這次作戰中,竇憲應該是有意提拔班固,目的應該是讓他能有軍功而封侯。所以,在正規軍已將北匈奴打殘的情況下,北匈奴被迫請降,竇憲便命令班固以中護軍身份,代理中郎將,帶兵迎接北匈奴投降。

  以夷制夷是中華歷來國策,班固此行如果成行,怕不失列侯之位。他肯定是志得意滿,只是有比他更心急的——南匈奴肯定不會允許北匈奴投降漢朝,所以,在班固沒有到達地方時,南匈奴首先派兵襲破北匈奴,班固只好返回。

  後來,南匈奴一直駐紮在東漢北部邊境,替漢朝看守國門,與東漢關係一直很好,直到後來西晉末年的永嘉之亂。而班固,雖然這次沒有封上侯,但想來跟著竇大將軍這樣干,怕是他的志願不久以後就能實現,但老天卻與他開了玩笑,竇憲犯事了。

  竇憲因平匈奴有功,加上他在朝廷里故有的人脈,所以還未班師,就被朝廷派人在路上封為大將軍、冠軍侯。這顯然是要拿他和西漢時的冠軍侯霍去病相比了。而大將軍原來和三公同位,朝廷特意命令大將軍官位在三公之上,連屬官都成了中兩千石,等同於列卿,鑒於排第一位的太傅鄧彪老人家的一慣態度,這真的是位極人臣了。不過,竇憲怕沒機會得意,因為和帝於此時發威了。

  和帝時年十四歲,與他的哥哥清河王劉慶相依為命。這清河王就是當年被竇太後用計搞下去的前太子,可奇怪的是清河王對和帝並無怨恨,而且兄弟倆人感情非常好。和帝對竇家人把持朝政早有不滿,而且大概也聽說了竇憲的不法事情,現加上竇憲此役的大功,而竇太后對他的封賞過於大,琢磨這樣下去,竇憲還不得篡權啊,於是和自己哥哥劉慶與太監鄭眾密謀,於永元四年,即公元年92年,突然發動宮刑廷政變,將竇憲免去大將軍職位,以侯爵趕回老家,然後再在他們回到老家后,逼令其自殺,連帶竇憲三個弟弟。

  這次政變竇憲的罪名說法不一,有說是謀不軌,有說是謀弒。不軌與謀弒並不完全相等。當然,也有相應罪狀,但如果竇憲真要謀反的話,怕和帝真不是他對手。所以,和帝雖然收拾竇憲比後世的康熙大帝收拾鰲拜還利索,但要說這倆人真想謀反,恐怕是宮廷政變中最合適不過的罪名而已。

  總之,這次事件的影響是和帝站到了前台,竇太后成為了幕後,有沒有被軟禁,其實意義也不大。只是五年後,竇太後去世,百官有人說她不配與章帝合葬,但和帝仍然認為,他幼年時所受到竇太后的教導,讓他不忍心這樣做,於是仍然讓竇太后與章帝合葬。

  這或許說明,竇太后不應該為我們更多指責。於國家而言,她仍然是功在千秋的。

  然後就是,班固被免職了,而且禍不單行。班固平常可能埋頭研究史學,對自己的子女與家人管教不夠。所以子弟多借著竇家勢力,妄行不法。有次,班固家的車在路上撞上了洛陽令的車,班固的家奴居然借著酒勁兒大罵洛陽令,這洛陽令當時因為竇家原因,忍氣吞聲,但竇家一倒台,報仇的機會來了。

  所以,班固因為是竇家賓客,牽連到竇家不法事情中,然後被抓進監獄,再然後,也莫名其妙死了,年六十一歲。

  奇怪的是,和帝知道這件事情后,雖然大怒,也痛罵了洛陽令,但卻沒有將洛陽令怎麼樣。這恐怕說明,和帝只是心疼人才,更有可能心疼《漢書》沒有完成,而並不認為班固有什麼冤枉,只是將審問班固的小吏殺死了事。這怕也與班固教家不嚴有關,話說,當年,班家人也曾在洛陽街市上橫行霸道來,而洛陽令的行為,怕也是為民除害,只不過,犧牲了一個才子而已。

  班固終未能完成封侯願望。但三年後,他的弟弟班超替他完成了願望。這位當年為兄長告御狀的年輕人,後來投筆從戎,深入虎穴,以三十六人威服西域,隨後鎮守達三十一年,以功被封為定遠侯——這是一個更為精彩和傳奇的故事。

  班固去世后,和帝隨即令其妹班昭續寫《漢書》。班昭,世稱為曹大姑(音家),根據後漢書《列女傳》所說,她年輕時丈夫就去世了,因為續寫《漢書》的原因,常出入宮庭,和帝命令後宮都和她學習。當然,學習的人里應該有後來的鄧太后,所以,鄧太后臨朝後,班昭很受重視,並曾參與朝政,她去世后皇太后曾為她素服舉哀。

  班昭字惠班,總共活了七十多歲。在她長期寡居生活背景下,卻寫下了教導婦女守節的所謂《女誡》,對後世影響要超過她所續寫的《漢書》,這也是一個奇怪的現象。

  班固字孟堅,班超字仲升。三班一般指的是班彪、班固和班昭。

  本文結束前,補一個課本上大家很熟悉的樂羊子妻的故事。這個故事便是「志士不飲盜泉之水,廉者不受嗟來之食」。但與課本上節選不同,這個故事,還有後文,後文是:

  樂羊子聽從妻子之勸后,終於專心學業,外出求學七年不歸。然後,妻子與婆婆一起生活。有天,有人見色起異,想強暴樂羊子妻,這位妻子操刀與歹徒對峙,結果歹徒挾持了她婆婆,威脅說要是從了他就沒事,不從的話,就殺了她婆婆。

  結果樂羊子妻仰天長嘆,自刎而死。

  那暴徒到是沒有殺婆婆,然後被太守捉獲處死。

  舉這個例子,是因為寫到這裡,突然感覺到很悲涼。這或許便是歷史的真實吧,如班固,如竇憲、如竇皇后、如班昭,人都有兩面性,而這種兩面性,可能才是推動歷史發展的真實。

  誰又能說的清偶然與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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